过去的年少轻狂,过去肆意玩耍的旧时光,那些胡闹虚度的日子,连着京城里吃喝玩乐无数的花样,统统被抛在脑后,终有一天将被遗忘。
第四十二章 游山
大梁这么大,我想出去走走。宋明哲用牙齿咬着笔尾,在自己随身的装订本上写下这样的句子。如果可能的话,想要记载自己见过的风土人情,集结成册子,好歹出一本明哲笔谈流芳百世,也是大功德。
宋明哲挽着裤脚踏过冰凉的溪水,拿着粗长的树枝在前方探路穿过树林,磨穿了布鞋底就绑上草绳继续走,擦擦脸上的汗水,和脚夫们坐在树荫下聊着盐巴的价格,他的心里是安定的。
或许是前世的影响尚未退却,宋明哲闹过几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到了玉京山下,听闻山上有纯阳派古迹,宋明哲心痒痒想上去看看,第一反应是来回转了几个圈子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找售票处。附近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看见了,俱在一起捂嘴笑个不住,把宋明哲闹了一个大红脸。
上山前宋明哲雄心壮志,要第一个登顶,没成想着崎岖的山路啊,石梯窄小,宋明哲提着气走了没一会儿就泄了气。后背整个儿靠在山路旁的老槐树上喘气,露出上山虎纹身的肥腻汉子居然行动敏捷,走起来虎虎生风,居然三两下就超过了宋明哲。
男人,最痛恨自己不行的时候,这个道理在哪个时空都是真理。
宋明哲柳叶眉蹙起,咱也是有好看纹身的男人,干脆脱了外衣,看爷的麒麟踏风虽然汗如雨下,好歹勉强也是爬上了山,宋明哲琢磨着喊两句山,来个文明的到此一游,喊祖国母亲不太合适,宋明哲左思右想。
“大梁,我的奶妈”声音远远近近回声,笑翻了一山的人。
终于同样登山的好心大娘在笑完后,良心发现指点了宋明哲几句,“小伙子留着点气力吧,这才半山腰呢,上面还有不少土路。”
宋明哲转身一看,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一条万人踏出来的土路赫然曲折向上,看不到尽头。他两眼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纯阳派你为何式微,没有修路你们知道吗要想富,先修路啊
宋明哲擦着眼里的男儿泪,用蜗牛挪动的速度朝着山顶进发,心里无比怀念前世的登山缆车。好在山路虽然难行,但是两边竹林茂密,并无烈日暴晒之苦。听着日日登山的老者捋着胡须说,当年纯阳派极盛的时候,天天能看到上下山练功的小道童,提着水靠着内家功真气护体,一口气冲上山顶,一水儿蓝衣,养眼的很呐。
山路上人人停下来,流露出敬畏的眼神。“这玉京山啊,只有纯阳派才能镇得住,孟为马真人知道吗,能画出上千幅仕女图,到了七夕这天,仕女图里的美人都成了仙,打着灯笼在山间走着,照亮了一座山呢”老者越说越得意,唾沫横飞,听得大家一阵哄笑后散去。
画中的美人活生生的走出来,这样的故事只在志怪小说里才有的吧。除了一个舔着糖人的孩童大感兴趣,只有宋明哲听得认真。
上次让自己入画的是一个疯道人,听闻仕女图也竟然有这样的故事,这山当真是非登上不可了。宋明哲对自己没有问清疯道人师门来历大感后悔,又想着或许在京城里经营多年的端王府已经查了出来了呢。
宋明哲每每想起萧裕纯,内心就是一阵发虚,自己不告而别,不知道他生自己气了没有,若没有生气,是不是过些日子,有了新欢,就轻易忘记了自己。
宋明哲轻轻呼出一口气,算了,想也无用,有些人不想见,不见却是怀念。他摸了摸自己贴身放的断成两节的玉质扇骨,好似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一样。他唇边带笑,凑到说古的老人身边,想要在多打听几句纯阳旧事,山路漫漫,终于赶在下午爬到了山顶。
纯阳昔日正殿,虽然年久失修,但是可见过去的威严和荣光。现如今只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并着两个肉呼呼的道童,靠着简单的法事和众人施舍过活。
宋明哲原地驻足,或者你不客气揭露他爬山已经爬成一个废人的事实。几个银角子,让道童笑成了一个十八褶的小包子,宋明哲被迎到了客房,一盏香茗让他原地复活。
这茶尽管味道不够浓郁,但是这水是极好的,玉京山的山泉水果然名不虚传。宋明哲打量着客房的陈设,字画似乎是孟真人真迹,不过俱是山水,不见仕女。
拉过道童,借问仕女何处有,道童遥指山脚下,“师祖当年作画就是为了山上众人生计,所以能卖钱的都卖光啦,散入寻常百姓家了呀。”
宋明哲一头黑线,哦,传说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停留在传说阶段吧。宋明哲再细看,山水好似山中某处景致,草庐孤坟,坟边一树桃花纷纷扬扬。
宋明哲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激动的手里茶具三件套咔哒咔哒抖个不停,看的小道童心惊肉跳。
“这,这是哪里”
“后山吧,那里路不大好走,客官想看还是明天过去吧。”道童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传说那里有山鬼作祟,万一你一去不回,掌门要打我手板的。”
“”宋明哲黑线平方,只是打手板,这么轻易就可以过关
话虽如此,吃完一顿没滋没味斋菜的宋明哲,趁着夜色在楼宇间闲逛顺便纳凉。山上空气真好,暑日里比山下凉快的多。
山里的夜是安静的,只有远远近近的虫鸣阵阵,宋明哲往前山练功台走去。曾经能容纳上百人的石台如今空空荡荡,破碎的石板被踢到远处,发出清脆的响声。或许是他沉睡多年的第六感,宋明哲突然感觉身后有一对绿莹莹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宋明哲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就地翻滚,侧身滚,兔子蹬鹰,最后一个潇洒的防御动作,简直完美。防御和攻击兼备,又具有体操的美感,宋明哲简直想拍着自己的肩膀夸奖自己,兄弟棒棒哒
预期的攻击却没有来临,宋明哲简直郁闷,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定睛一眼,那两只绿莹莹的眼睛突然朝自己扑了上来,分裂成了许许多多,像满天星斗。原来是萤火虫啊,宋明哲蹲在地上,看着成群的萤火虫飞舞。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舔了舔笔尖,用左手在册子上写着,“玉京山,爬山很累,山上风景很美,有会当凌绝顶的气势,夜里的萤火虫简直绝景,下次想陪你一起来。”
原本哼着歌想走回厢房的宋明哲,在半路遇到了花腿大蚊子的攻击,山间成群的大蚊子,嗡嗡叫着,威力不亚于轰炸机一样从空中呼啸而来,叮的满头包的宋明哲抱头鼠窜。
回到了厢房,一身汗一身包的宋明哲,苦哈哈补充了两句,“山间多巨蚊,其声如雷,谨记多带驱虫草药,否则满头包如西天如来也。”
次日天亮的早,喝过两杯浓茶的宋明哲问过老道,沿着山边一条羊肠小道往后山去了。都说小肚鸡肠,一点也没有错的,木制的栈道,多年来风吹雨打,朽烂者甚众。刚开始宋明哲还捂着小心脏走一步抖一抖,脚下不稳尖叫两声,转念一想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柔弱给哪个人看呦。遂大起胆子给自己唱了一曲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见步行步,居然就这么走到了后山。
后山当真是竹篱矮墙,如今杂草丛生,已是多年无人打理了。宋明哲穿过依稀可见的石板路,草庐却是坍塌了大半,从半掩的门里望去,桌椅家具还是前朝的模样。宋明哲退了出来,又往草庐旁桃花树边看去。
有一孤坟,碑上字迹似剑气冲天,内容却是小意缠绵“爱妻燕九霜之墓”几个字,宋明哲抚摸着墓碑,像是透过无情岁月,触摸到曾经的伉俪情深。
宋明哲绕着芳菲已尽的桃树转了几圈,在一块半脱落的树皮后面发现了刻下依稀可辨的两个个名字,霍云远,燕九霜永远在一起。其中后者名字正是墓碑上的女子名字,宋明哲揉着后脑勺发愣,邵文远和自己说过,一代剑圣孟寒江正是在后山静修悟出了蓬莱剑法,其子孟为马的生母似乎是姓燕,这隔着百年都能闻到陈年老醋味。
论玉京山后一段不为人知的八卦奇闻啊,宋明哲在心里默默起了一个题目,觉得放在当下怎么也是能在茶楼酒馆红上数月的热门题材呀。
宋明哲捏碎了手里的树皮,正想从桃树所在的土坡上跳下,耳边一阵冷风,让他浑身一个机灵,空调
转头去寻找,却是山石掩映后隐约一处山洞。宋明哲拨拉开扎手的草木,拿出随身的火折子,点起手边能找到的枯树枝,试探着往里面扔了一块石头,咚咚咚,石头落在了深处。
洞里没有其他动静,宋明哲咽了咽口水,一般这种隐藏的地方,会有武学奇书再不起也有点宝藏吧他鼓起为数不多的勇气,举着火把往里走,却是没有发现自己刚刚扔出去的小石头,顺着原路被扔了出来。
越往里走,墙壁越平整,墙壁上开始出现了线条人造型的图案,宋明哲大喜,武功秘籍。眼前白光一闪,白色皮毛的东西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自己身边。
宋明哲大骇,身体却来不及反应,一把犹带寒光的剑已经横在宋明哲的颈上。
如果是未经陆辛调教的宋明哲大约立刻抱头蹲下,大喊我招我招我招招,但是今天的宋明哲不同往日,他只是略皱了皱眉,细声细气询问,“你想要什么”
对面的人,我们姑且称之为人,一头银发及肩,“它”抬起头,是个眉宇间英风锐气,两点冷目射寒星,十分年轻的样子,看的宋明哲一身汗毛根根起立,心脏跳的极快,胃里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拧动。
“是为马那个小兔崽子让你过来的,嗯”他对着宋明哲说。
宋明哲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口里的小兔崽子是孟为马真人。仇人还是亲人,只能赌一把了,宋明哲两眼一闭,正要说什么,突然意识到孟真人已经仙去百余年,这人怎么又会跳出生死修行到现在呢。
“您,您是不是修行太久了,孟真人百余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你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宋明哲眼看白发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赶紧添了一把柴,加了一把火,“今年已经是升平十六年了,您哪一年出生的”
宋明哲眼前一花,还未看清白发人如何动作,人已经收起了手里的剑,坐在石室尽头,“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不可能,我昨天明明才见过那个小兔崽子他的仕女阵如何能困得住我”
宋明哲眼看对方眼中忽而疯狂,忽而清醒,显然就是一个疯子,他放弃了沟通的打算,蹲下抓起石头朝着石门的反方向扔去,同时转身就跑。
几乎就在一瞬间,宋明哲听见石头被劈开的清脆声响,宋明哲脚下生风,事实证明,在危难中,每个人的潜能都是无限的。
来时一盏茶的路,宋明哲三两步就跑到了门口,连滚带爬从洞口跑出,索性对方没有追过来。宋明哲回头,方才在洞口九峰洞宾四个字,宋明哲气喘如牛,双腿脱力,瘫在原地。如果这洞里的老疯子真的和孟真人是一个时代,那他的寿数和长寿的秘诀会成为官家愿意倾尽国力探寻的秘密吧。
当夜,宋明哲的小本本上出现了这样一行字,“十九日,玉京山后山洞中遇仙,自言乃孟真人之友,久居山中,不知山外已百余年,不知朝代变迁,鹤发童颜,不改旧时音容。”
“这样一个大妖孽,不知道你和他谁更厉害。”
宋明哲闲极无聊,吃了整整一盆道童送来的杏子,攒下一把杏核,兴致冲冲跑到冰心湖打水漂玩。一下两下三下,一个飞的特别远的硕大杏子,不知道砸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咕咚一声。宋明哲做出猴子望月的姿势,想看看出了什么什劳子,站的比自己靠前的人却是面色如土,吧足狂奔。
人群后乌压压像是乌云一般的胡峰群,形成了一掌形状,朝着人群劈了过来。惹着如此烦的宋明哲当然一马当先跑得飞快,深恨自己两条腿不如追风的四条马腿利索。
那天尚在山上游玩的人,人人挂彩,绝不走空,眼睛肿了像美少女战士的,鼻子长了似匹诺曹的,耳朵圆润垂到肩膀,看着福气不凡的,老道涎着脸皮给众人一一道歉,百余年前纯阳派曾经驯养的胡峰,如今已经无人会这门手艺。言毕双手奉上胡峰花蜜,云涂于伤处即可痊愈。
宋明哲的手肿得像馒头,灯光下他不住吹着气,忽然玩心顿起,在游记上添上了闲闲一
笔,“冰心湖上可以打水漂,扔的最远的人可以收获惊喜。”
后来的萧裕纯拿着宋明哲的游记,一路探寻,登上了玉京山,看过了夜里如雷花腿大蚊子,也找到了一群群夜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萧裕纯一行人在后山发现游记中所说的山洞,一群人带着火把进去,石室内画满剑招并剑锋痕迹,却未见得白发仙人,只见石床上一身旧衣,一柄青锋剑,几枚桃核而已。众人云,此乃剑仙历经劫数,褪去肉身,重返仙界。
萧裕纯脱颖而出,一把石片扔的最远,果然打在了冰心湖深处,历史当然是相似的,可是有人说满头包的萧裕纯晚上在厢房笑了整整一晚。
第四十三章 巧合
下了玉京山一路往西,渐渐看不到山峰丘陵,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看山跑死马,何况肉身凡胎靠两条健壮的腿步行的宋明哲,两行热泪无语望天。早知道路途如此遥远,一路艰难险阻,就应该血洗端王府,那黄白事物备的足足才好。
宋明哲从未发现自己如此心灵手巧,能用柔软的枝条编织出勉强能看的帽子。找不到村庄的晚上,他抱着全身最值钱的一把短匕首,找一棵歪脖子老枣树,爬上去默念我是小龙女我是小龙女,我神功附体,我会睡绳床。然后心安理得躺在树上半梦半醒一个晚上。
谁说百无一用是郎中来着,宋明哲好不得意从野草菌菇山果中寻找可以果腹的品种,这个蘑菇吃了会麻痹哦,但是看起来好好次的样子,我就看看。宋明哲对着毒蘑菇留下了伤心的男儿口水,吃了好几天酸果,胃里叽里咕噜翻腾着需要热饭热菜。
他拄磨去外皮的树枝权充拐杖,顺着炊烟的方向,满怀希望朝着不远处走去。
希望有喷香的白面馒头,实在不行锅盔也行,炒两个蔬菜,再来一碗热汤,宋明哲已经像野人一样过了十多天,闻见饭菜香,哪怕打断腿也抱着人家大腿死也不肯挪动。
毫无预兆的,雨点重重打在宋明哲的头上,肩上,背上,丝丝的疼痛。宋明哲龇牙咧嘴朝着视线里的村落奔跑,什么最美的不是下雨天,都是废话,你站在屋檐下当然痛快欣赏雨景了
村口吵杂的样子,宋明哲放慢了脚步,甩了甩帽子上溅起的泥水,眼前的场景让他相当不知所措。
村里的男丁像是都聚集在了一起,无论衣着,一律系着红巾子,火红的颜色,在夜色中清晰可辨。所有人举着火把,神色紧张,火把排成长龙,一直延伸到了村外某处。
我这是闯进哪个祭祀场合了么,宋明哲顺着墙根,摸到村子里面,在室外找到了一个半蹲着的老大娘。
男女授受不亲哎,宋明哲别扭了一刻钟,才用指尖小心翼翼戳着大娘的肩膀,“敢问这位大娘,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娘抬头看了看漏了的天空,咧着没牙的嘴,“龙王爷发怒了,我们这里要被淹了,一个人都逃不了。”
宋明哲手里的草帽颓然落地,在地上滚了几个滚,终于停了下来,几下就被雨水打湿成了一滩软泥。
这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呀。
“客官您看好喽”店小二把蛋液倒在桌上石锅里滚烫的鹅卵石上,蛋液跳动着变成鲜香轻薄的一层金黄,立刻就有几个双筷子伸了进去,几下就分光了蛋皮。
萧裕纯停了筷子,徐太尉的幺子徐冲转头与他说话,“听说了么,宫里现在闹腾的不得了,说是宸妃冲撞了太后,皇后娘娘已经哭倒在官家御前了。”
萧裕纯用丝帕擦了擦嘴角,“胡闹,宫禁秘闻也是我们讨论的”说话的语气却是不带一丝责备,徐冲塞了满口樱桃兔子肉,翻着白眼。
“世子爷逗我玩呢,人人都知道这事儿了,太医院见天儿往太后宫里跑,可是官家就是不表态,本来三分病七分装的人也气的真病了。”
萧裕纯抿了一口莲花白,“官家前朝也是头疼呢,朝上立长还是立贤已经吵了第三轮了,照这个趋势,恐怕皇子都要背上一身腥,跳进汴水都洗不清。”
徐冲不期然就带上讨好的笑容,给萧裕纯酒杯满上,这夜色虽浓,但是包厢里依然放着一座小小的冰山,所以紧闭门窗竟不觉闷热,满屋沁凉。
“兄弟挂着闲职是在是腻了,不知道小王爷能否帮忙往御前活动活动,好歹也在官家面前混个眼熟啊”
萧裕纯凤目里闪过深深的满意,“世叔总与我说,担心你不够上进,眼里花花草草看不进去正是,现如今可要好好恭喜世叔了。”
徐冲做了一个鬼脸,“我自己不说,我老子指不定就把我拎到哪个犄角旮旯名曰锻炼去了,好歹自己动手,起码挑个舒服的地儿嘛”
萧裕纯举起酒杯,对着珠子灯柔光鉴赏着杯中酒水美如琥珀的光。这里不过是寻常瓷器,宫里葡萄美酒夜光杯也随处可见,偏偏锦衣玉食下的肚肠里是更毒辣的心房,宫里和宫外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啊。
他微微有些醉意,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哼着从宋明哲那里听来的不知名的曲调,拍着车厢打着拍子。
驾着马车的西风撇了撇嘴,要他说,主子有时候会犯一种叫做执念的病。比如小时候就养过一只玳瑁猫,明明跟着隔壁的狸花猫卿卿我我,就是不睬自家主子,自己主子还巴心巴肺天天嘱咐下人做了鱼亲自端过去。再比如宋明哲这事儿吧,人家这只无足鸟儿已经飞走了,主子偏偏觉着人家明天就回来,有好吃的好玩的不忘多留一份。
西风觉得,这是何必呢,凭借主子的身份,挥一挥手,环肥燕瘦什么样子的没有呢,何苦吊死在这棵无花果树上呢。
宋明哲站在堤坝上,心情复杂。前世看过那么多抗洪的片段,总有种人定胜天的错觉,如今一个人站在滔滔洪水前,才觉得人的渺小无力。
倘若我死在这里,姓萧的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找不到我吧宋明哲咬牙扛起沙土包,跟着村民一起,踏着窄小的田埂,往危急处运送。
“为什么是我家小宝,他什么都不懂啊”一个瘦弱的村妇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不肯撒手,村长模样的中年男子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上前把刚满周岁的孩童抢下。
“皇天在上”沙哑的喉咙一呼百应,宋明哲放下肩上的沙包,被周围情绪感染一般。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唯有眼睛是狂热的,热的如同融化的铁水。
村妇绝望哭喊中,孩童被头上插着羽毛跳着奇怪舞步的巫师扔进了堤坝那头,汹涌的浪花,翻出土黄色的河底泥,眨眼间就把孩童吞没了。
宋明哲刚有插手的意思,就有两个健壮的汉子挡住他上前的脚步。
“风调雨顺”村长带头跪拜了下去,宋明哲眼睁睁看着幼童的生命被瞬间夺去,眼前的众人只剩下起伏的后背和脑袋。他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术,丝毫没有动弹。这是和京城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蛮荒,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他的嘴里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作为夜里帮忙维护堤坝的成年男性,宋明哲也混上了一个杂粮馍馍的待遇,和一碗不知是啥红红绿绿的炒菜,他找了粗细长短类似的两根细树枝,在袖口擦了擦,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自那孩童扔下去不久,雨势就渐渐小了,除了几个轮值的汉子还守在堤坝上,其他人可以轮流换回来吃饭休息。
这一定是巧合,宋明哲一个馍馍还没咽完,就有村里男丁上气不接下气前来报信。
“大家快往高处走,俞家老二媳妇疯了,哭着喊着宝儿,把大堤掘出来一个口子柱子哥带人堵呢,堵不住大家赶紧跑。”
宋明哲手里的饭碗一个没有拿住,叮叮当当摔在地上,碎成两半。不过此刻没有人指着他鼻子骂,这么大的缺口,钉个碗要好几文呢。
宋明哲却是顾不得饭碗,一个健步冲到门口,村落低洼处已经被黄水淹没了,四散逃离的牲口,哭喊着的妇女孩童,顺水而来的木盆里尚有哇哇哭叫的婴孩,不知谁家的黄狗站在屋顶惊恐的吠叫。
人命如草芥,人命如草芥洪水天灾面前,人类不过卑微的蝼蚁爬虫,老天爷稍微不开心了,于这一小撮人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一小股水流过了花根,眼看就要淹没小小一个蚂蚁窝,几只乱转的蚂蚁慌乱中爬上了一片树叶,被冲到远处的未知。
小卓子手里的花洒没个准头,对着月季花根拼命浇着水,他缩在月季花丛后,小心的窥探着不远处与宫女玩耍的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和其他正宫娘娘一点都不一样,旁人行的端坐的正,恨不得随时拿着尺子测量着角度尺寸。宸妃娘娘拉了小宫女在御花园踢毽子玩儿,一口气踢了上百个,花容月貌染上了一层绯红,如同带露珠的鲜花,别样的风情呦。
难怪官家这么宠爱,小卓子良心发现,给花洒换了一个方向,放过了可怜的月季,旁边几株牡丹却是倒了大霉。
“哎呀”宸妃娘娘恰是扭伤了脚,小卓子还未来得及探头,已经有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忙忙跑了过去。
“母妃这是扭伤了吗”延昌郡王虽然保持了肢体距离疏远,态度却流露出一丝亲昵。
“嗯,”宸妃低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今儿陛下没时间陪我,一个人无聊,只能在御花园里稍微走走了。”脸上红扑扑自然色泽,比之以往脂粉浓厚脸色惨白的宫妃强之百倍。
延昌郡王神情恍惚了,神使鬼差伸出手,却是在半空中醒悟了过来,讪讪就要缩了回去。谁知道宸妃娘娘灿笑着自然借着延昌郡王一臂之力,站了起来。
“麻烦吾儿了。”语气故作严肃,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延昌郡王眼睛规规矩矩放回了自己鞋尖,但是面上一层柔和的笑意却是骗不了人的。
小卓子咽了咽口水,哎呀妈呀,这是哪一出呀,自己现在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把自己埋进去还来得及吗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自己耳朵上一痛,本能抬头看见的是宸妃娘娘姣好面容迎着阳光,小卓子心里的鼓打出了高低起伏的杂乱旋律。
“人已经走远了,你还在这里偷听什么”
小卓子四下一看,果然已经是没有了延昌郡王的人影,连着宸妃娘娘随身的宫婢,也远远站在花丛中若隐若现。
“三足鸟现,白兔赤乌相趁走,你是白兔分部的吧,园子里牡丹都要被你浇死了,这几日花草也打理,尽乱钻打听消息了,谁带你出师的,该打”
说这话的宸妃娘娘神态里已经没有少女的娇羞,微微抬起的下巴,骄傲神气如同园子里异域的白孔雀,那独特的傲慢和小卓子熟悉的一个人很像。
小卓子含含糊糊应了,把花洒丢下,满手泥巴就往身上擦。宸妃娘娘按住他的手,掏出自己精致的绣帕,替他擦着手上的污渍,借机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纯字。
宸妃娘娘闪了他一眼,眼里的狠辣,算计,偏偏在一双如溪水清澈的眸子里。小卓子微不可见的颤抖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蛇蝎美人四个字来。
“今晚你家主子若是不亲自来见过,”宸妃樱桃小口里吐出的甜美话语,像是撒娇,“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小卓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满地松软泥土,倒也不觉得膝盖疼痛。
宸妃娘娘把方才脏了的帕子扔在地上,口里和婢女说着什么“这针线上的人是怎么做事的,明知道我不喜欢牡丹,这偏偏都是牡丹花样。”
声如黄鹂的宫女一句接一句的奉承,“牡丹虽好,花期却是不长,不如月季一年三季俱是花期,要我说呀,笑到最后的人才对得意呢。”
小卓子跪在原地,目送宸妃娘娘远去。
是夜,宸妃娘娘独个儿依靠在栏杆上,手里掰碎了小点心逗弄着一池锦鲤。额上画着一弯明月,淡施脂粉,端的是艳光逼人。
一个没眼色的小太监,弯着腰,带着讨好的笑容凑了上来,“娘娘可是要再帮您取点鱼食”
宸妃娘娘一脸淡漠,一句不用尚未出口。小太监直起来腰,赫然是端王世子萧裕纯。
“你终于肯来见过了。”宸妃娇笑起来,用白皙的手半掩着唇,拿眼睛溜着萧裕纯。
“月娘,你越来越不懂事了,御花园这样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延昌郡王,你知不知道”萧裕纯的声音低沉急促。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以后咱们重要的棋子嘛,可是人家进宫以来,好久没见你了呢”月娘咬着唇,“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冒险来见我,不是吗”
“啪”萧裕纯一掌打在月娘脸上,月娘却趁机握着萧裕纯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萧裕纯薄怒中抿着唇抽回了手,“再有这样的事情,你知道当初我们都是怎么对待叛徒的。”
他捏着嗓子喊着,“娘娘既然用不着奴才,奴才就滚了。”
月娘待在原地,泪珠儿簌簌落下,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的下巴突然被人粗暴的捏住,“呦,谁惹得我们宸妃娘娘不开心啦。”
第四十四章 馒头
说话的是南陵王萧乾深,当今官家的幼弟,当年颇有贤名,奈何出生排名太靠后,几个哥哥一拥而上把朝堂资源瓜分殆尽,没落下什么好。空坐了一个王爷名号的萧乾深大约也琢磨清楚了,行事越发荒诞,斗鸡赌狗包小倌睡戏子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官家几次气的要把他赶去封地。
好在南陵王别的本事没有,在太后面前彩衣娱亲的本事倒是全的,抱着太后的大腿干嚎了那么两嗓子,太后心一软就把他留在了京城,连着官家都苦笑着无可奈何。
月娘哧一声,侧头一甩,就把萧乾深的手甩开。
“宫廷当众调戏小嫂嫂,这样不大好吧。”虽然刚刚哭过,面上的妆有几分残了,但是久居人上,那股气势拿出来,倾国倾城的妖妃名头却是配的上的。
“啊我以为小嫂嫂遣散周围内侍就是为了乾深行这个方便呢,”南陵王摸了摸自己略有胡茬的下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下一个动作不待月娘看清,似是龙抓手的一招,姿势却十分下流,看着就往自己胸口袭来。月娘心头一惊,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向后仰去。本来这一仰就躲过龙抓手一招,奈何她忘了自己喂鱼依在栏杆边,扑通一声,落入了莲花池。
长廊里萧乾深笑的好不快活,“嫂嫂,现在嫂溺,援之以手总行了吧”言毕真的伸了手出来。
宠冠后宫的宸妃娘娘好不狼狈,浑身湿透,头顶还顶着半片莲叶,头发湿漉漉的披散下来,像是一只斗败的小母鸡,气咻咻一个人在那里喘气。
她兀自站起,也不顾夏日衣裙单薄,露出柔媚的身体曲线,看也不看萧乾深,独自侧身爬上了栏杆,所过之处留下湿漉漉的一行水印。
萧乾深摸着下巴,看着宸妃娘娘的背影自言自语,“这么好的身手,可惜了”
却说这厢宋明哲,前番无名村遇险,他眼明手快运气又好,抓住一块浮木顺流而下,遇上水湾浅水区挣扎着爬了上来。出京前潇洒利落的一个儿郎,如今混的比之乞丐好不了多少。灰头土脸不说,衣衫不整,面黄肌瘦,宋明哲很怀疑现在和萧裕纯一个面对面,小王爷定是不能认出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