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并没有关严。秦攸从外头进来,径直走到床前,道“起来。”
阮雪臣顾不得腰软,慌忙拥被坐起。他答应了秦攸要两个人走,却又同这个人躺在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可分辩的。
“不是说你,雪臣哥哥你躺着。”
萧图依旧四肢大敞,懒懒道“进庙赶和尚?你也不看看先来后到。”
秦攸镇定道“阮大哥跟我说,为了保胎,要多那个。”
萧图皱眉道“我也会那个。你这么上心做什么,谁说是你的。”
这两人虽然不是同他说话,阮雪臣却一样难堪。这笔糊涂账,归根到底,分明就只因为他经不起引诱。
他这边羞愧无地,头都抬不起来。秦攸忽然一笑,想也不想地跪下抱住他道“雪臣哥哥别傻。是不是我的有什么要紧,反正一定是哥哥的;是哥哥的,我便疼爱。”
萧图是做梦也想不出这句话。听得一愣一愣,连忙抬头,便眼睁睁看着阮雪臣眼里滚了一滴泪下来,落在他轻轻放在秦攸头顶的手背上。
这一日,赵珋身在凉殿中,犹觉燥热。
他原想效法前朝,将四面垂下的竹丝都换做琉璃珠子,到那时,坐拥一座剔透玲珑的巍峨琳宫,才叫神仙般的日子……却又怕被那几个专好多管闲事的监察御史唠叨,只得将就用着。赵珋揉了揉两太阳,低声嘟囔道“吵。”
萧凤渡的话顿了一顿,带笑瞅了他一眼。赵珋立时悚然,忙解释道,“朕,朕是说外头的水……”
萧凤渡掸了掸衣袖,道“既然扰了圣上,便叫他们歇了吧。”全恩被他的眼角瞥到,慌忙应“是”,一溜小跑地出去吩咐。不过一会,檐上滴沥而下的水帘便渐渐止住了。
殿中一时岑寂下来,惟余萧凤渡温和的声音。
“……方才说的,圣上若能听进去一言半语,也就不枉老臣特地请旨进宫一趟。”
“太师言重了。朕都记在心上。”
萧凤渡笑微微叹了口气,道“圣上大了。都许多年不叫老臣舅舅了。”
“咳,舅舅。”
萧凤渡一笑,道“哦,险些忘了。”便从袖中取出一小方油纸包着的东西,“山楂羊羹。圣上小时候是不是最爱吃这个。”
赵珋脸色变了一变,声音平平板板道“这个……是三皇兄在世的时候爱吃的,不是朕。”
萧凤渡做了个讶异的神色,又黯然想了一想,道“哦……瞧我这记性。这么些年,老臣斗胆,都将圣上当做亲外甥看待了。”
赵珋实在听不出萧凤渡究竟是浅刺微讽,还是想套近乎,在扶手上叩了一会儿手指头,有些烦躁起来,敷衍道“舅舅何出此言。你我原本就比旁人亲近。”
萧凤渡阖目摇了摇头,起身将锦袍一掀,跪了下去。
“舅舅?”
“老臣这数年来,倚仗着圣上宽仁,身教失范,使得逆子萧图内恃圣眷,外拥重兵,圣上却不疑不忌,更不加罪;而今老臣细思种种,愧悔无极,惟有求圣上开恩。”
赵珋给他这篇话弄得发懵,顿了好一阵,收拾出威严,道“朕知道了。舅舅这番话……应当同表兄好好说说。”
萧凤渡依旧深深叩首下去,道“老臣已收得兖州十万兵马,愿交还圣上。”
赵珋略略有些动心,板着脸,却又竖起耳朵听下去。
“只为我那逆子,求圣上开恩。”
“说说看。”
萧凤渡伏地不起,沉声道“丹书铁契,免死金牌。”
赵珋皱了皱眉,道“朕记得,先帝不是已经颁赐过了么?”
不提起还不想起,想起来便恨得牙痒,若没有这个东西,他自认说不定早砍了萧图十遍。
数声低笑在空荡的凉殿中嗡嗡回荡。“呵,圣上不会不知,先帝赐的那一道,附了一个条件。”
赵珋勉力想了想“哦,无嗣?”
“不错。若有后嗣,则免死之约自破。”
赵珋暗暗冷笑了一声,道“这个么,舅舅想必明白,先帝的许诺,朕也不敢擅自更改。”
“圣上误会了。老臣不敢求圣上更改,但求——将这道密契公诸于众。”
赵珋立在卷起了一半的竹帘子前头,笼着手。一面凝神瞧着外头,一面喃喃道“你说,太师这是什么意思?”
全恩忙垂首道“依奴婢的小见识,这是要将先帝与太师的那道密约告诉给端州王听,也好叫他知道利害,晓得皇恩浩荡,不要负了先帝这一番信重。”
“这哪是你的小见识?这不就是太师的原话么?”
全恩哭丧着脸道“圣上哟,奴婢哪懂得朝堂上的事……”
赵珋横了他一眼,微眯起眼,盯着帘外的天色不语。半晌,眉心拧了个疙瘩。脸上神色越发奇异起来,低道“全恩,你瞧着……那像什么?”
这时候才过了晌午,却迷沙一般,成了个黄昏的光景;云里泛出一股乌气来,天顶上,黑云红云乱绞一气,隐隐压着一圈黯淡的金边。
全恩伸着脖子看了又看,缩回去道“奴婢瞧不出。”
“像不像……黑龙压红龙。”
全恩虽胆小,却并不傻。本朝属火德,色尚赤,若被黑龙压了,如何了得?这话若是换个人说出口,直接就好拖下去砍了。
“奴婢,奴婢真瞧不出……”他双腿软成两股饴糖,颤声道“奴婢只晓得,若是在奴婢的家乡,老人们就说,这是要下冰雹子了……”
窗棂上白晃晃地闪了一闪,屋中的人却没一个注意到。
汤团大的冰雹砸下来的时候,一根木头玩意儿正在青砖地上一路当啷啷啷地滚过去,三个人都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木呆呆地盯着,一动不动。
原来彼时萧图心上正忿闷不平,秦攸又窝在阮雪臣怀中暗地里抬眼斜他;也不知怎的,两个半真半假地互劈了几掌,居然真起了兴致。
阮雪臣原是揉着眉心由他们去,过了一阵,见还不歇,不免有些上火,喝了几声“萧图你住手”“秦攸听话”无果。那两个都怕不小心撞着了他,反倒合心合力离了床边,直斗到书架前头。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出手不慎,把个黄梨书架子碰得晃了几晃。
雪臣着了慌,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天不护佑,两人竟真把藏在书架边上的一个匣子掉了出来。
匣子落地即开,滴溜溜滚出一物。
这物件足有两尺长,乌黑油亮,圆润的顶端大如鸡卵。硕大的木制双丸一路敲出又低又脆的声响来。哒,哒,哒,哒。三人便这般僵在原地。
滚到秦攸脚下,穿着黑锻长靴的脚轻轻踩住了它。他却仍旧只是盯着,没有抬眼看阮雪臣。
饶是萧图,也怔了一盏茶工夫,终于开口悻悻道“真瞧不出,你……胃口还不小。”
阮雪臣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几乎百口莫辩,道“不是,你们……”
“嗯,不是什么?”
这一问,冷冷淡淡听不出情绪。不是萧图,却是秦攸。
秦攸靴尖轻轻踢了一踢那玩意儿,慢慢走到床前,半跪下`身,道“雪臣哥哥,我不冤枉你。你告诉我,是你买的么?”
“……”
“好,我知道了。”
阮雪臣不敢正视少年明净的双眼,只听得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是你自己要用的么?”
阮雪臣侧过脸去,闭目低不可闻道“还没用过。”甫一出口,便从颊上烧红到了耳根。
秦攸轻轻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转头看了看身后的萧图。
萧图抱着臂,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肘,笑微微地接话道“那,阮大人打算什么时候用?趁我们都不在的时候,还是——干脆撇下我们。”
“……你是不要孩子,还是不要你自己的命?”
“……这回打算跟谁逃,嗯?你那个耶律殿下,一时半会儿,可来不了中原了。”
阮雪臣羞恼得提高了声音道“我没有!你们,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指头在长长垂下的衣袖里慢慢捏紧了。
他忽然发现,人口是心非到了一个地步,连自己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话。
萧图冷笑道“少侠觉得如何?”
秦攸面无表情地回视了萧图一眼。
二人仿佛忽然生出了默契。
情急之下,阮雪臣挑了个好说话的“秦攸,好秦攸,别跟着胡闹……”
秦攸站起身,温和道“哥哥觉得是胡闹么。”
帐中仍留着若有若无的气息,昭示着不久之前的欢爱。秦攸伸手将他的领子扯开了一点,看了眼颈子上的痕迹,便将头搁在他肩上,慢慢道“雪臣哥哥,你胡闹了这么久……怎么还来教训我。”
阮雪臣手足无措道“没……”
“别说。”秦攸忍住忽然泛上来的一阵酸意,道,“别说是他迫你的。只有这个,我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