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才缓缓收起容色,似笑非笑地望着张达道“只是,赵珋没有结交鸡鸣狗盗的本事。要在我的地方安插人,也没这么容易。”
张达顿了一顿,低下头去,小心翼翼道“王爷明察秋毫,属下确实是……不太敢说。明面上,的确是官家派来的人,不过私底下,属下疑心……”
“是我爹。”
“……王爷明鉴。”
萧图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袍。
张达想了想,忍不住道“属下愚见,太师他老人家,应当只是想,呃,想……”
萧图喝了口茶道“想控制我。”
张达垂头道“嗯。可是官家如此贸然用人,只怕是真心想对您不利。”
萧图喉结动了动,道“真想除掉我,骗我进宫,乱棍打死就是了。整这些幺蛾子,嘿。”出了一会儿神,道,“把人提过来,我亲自问两句。”
趁着这春夏之交白昼漫长,秦攸坐在院中,借着天光削一柄竹竿。因为晚饭时候,阮雪臣随口道“秦攸你的剑虽好,可是难保什么时候没带在身上;若是随手拿个什么都能当剑使,就最好了。”
秦攸想了想,道“有道理。不过,不是什么都能当剑使。”看了一眼雪臣,忽然伸手到他脑后一探。
阮雪臣还未醒过神来,眨了几下眼睛,就看见秦攸两指间拿着自己的发簪。他摸了摸头上的幞头,依旧好好的戴着,只是里头的头发松了下来,不禁啊了一声。
秦攸见他神情困惑,忍不住一笑,抬手就将那簪子往他身后的窗户一掷。雪臣急忙道“喂喂!”
那枚发簪飞过雪臣的头顶,嗖地穿破了一格窗纸。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恰好平平地停在了窗棂里,一朵海棠纹的花心之处。
秦攸起身把它拿了下来,放回满面惊叹的阮雪臣面前,咳了一声道“如果手边只有这个,那就只能当暗器罢了。”
“秦攸,你……比我想的厉害啊。”
秦攸有些羞涩,又微微得意,道“没有剑,便使别的。没了右手,便用左手。你和我师父从前说的一样。”
雪臣点点头,忽然有些忧色,缓缓道“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从前考过你这一篇,还记得吗?”
秦攸呛了一下“呃……嗯。”
“除了那时候教你的,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善泅者溺,善骑者堕,精于机关者死于机关,精于权术者,死于权术。”
秦攸似懂非懂地听了一遍,道“雪臣哥哥……你是说,我要死于兵器下?”
雪臣敲碗道“胡说什么!我是叫你小心些,别什么都敢干,家里人会担心的知道么。”举箸划了一块鱼肚子肉给他,忽然反应过来,不乐意道“你要显本领,用筷子就是了,拔我簪子做什么?”
秦攸只是忍着笑低头扒饭。
话虽如此,秦攸想着这两年确实疏忽了旁的本事,便打算饭后拿些竹子石子练练。
削了一会儿竹竿,天略微成了鸭蛋青的颜色,秦攸耳根一动,拈起手边的石子丢过去,就听见墙那边“呜”的一声。
他原还以为是萧图,听见这一声,才知道不是,心下一惊,立刻奔到墙下,翻身跃了出去。
果然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前头,秦攸随手将竹枝投了过去。
那人帽子落地,竟然露出一个光脑壳,只有鬓发梳成许多道弯弯曲曲的小辫子垂下来,慌忙掩住脑袋。
秦攸惊呼“辽人。”一个筋斗落到他面前逼停了他。
此人没了去路,反倒镇定下来,打量了秦攸几眼,笑道“幸会幸会。”
秦攸听他汉话说得还行,瞪眼道“偷窥侍郎府,想做什么?”
“嘿嘿,侍郎大人同我是酒友,酒友。我来瞧瞧他。”
秦攸冷冷道“他没有什么酒友。说,你是谁?”
“哟,这小狼崽护食似的。你又是谁?”
“我不是谁。他是我哥哥。”
“啊,小阮的弟弟,那是小小阮。你们长得不像啊。”
秦攸眉毛一挑,将剑出鞘一半“废话少说,你是谁?来做什么?”
辽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笑嘻嘻道“在下耶律赤节。去年在边镇同你哥哥见过一面。他酒量不错。”
秦攸略一思量,道“那么,你是辽使了。”骤然拍剑而起,喝道,“不召而入我京城,还想私会朝廷命官?”
耶律赤节道“没有啊!”他虽然吱哇乱叫,身形却也十分矫健。只是秦攸到底轻捷得多,不出多远又撵上了他。
耶律甩着鞭子躲闪他的剑刃“我说小阮弟弟,我如今不是使节啦。来看看朋友也没什么吧?”
秦攸道“少装熟,他从没说过你这个人。再说了,朋友为什么不从正门递拜帖进来?”
“嘿嘿……花前月下,携酒逾墙,不是更风雅?我的汉文先生说,宋人就喜欢这一套。”
秦攸呸了一声,又缠斗了一盏茶工夫,稳稳占了上风,就想把他绑回府里去。耶律见他剑剑狠辣,急忙撮尖了嘴,发出怪声,立刻便有数个辽人大汉跳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秦攸冷笑道“呵,一个一个都有暗卫。暗卫真不值钱。”
耶律在那些人护卫下躲出几丈远,用契丹话令他们停下来,向秦攸道“见笑见笑。不过我真不是坏人,下回走正门请你家哥哥喝酒,总行了吧?”
秦攸知道已逮不住他,还剑入鞘,冷哼道“你不是普通辽人吧?”
耶律赤节嘿嘿笑道“在下大辽二皇子。”
秦攸回了府里,先去敲阮雪臣的门,却久无人应。庆儿正抱着两盆兰花过来,道“大人出去啦。太师府刚来人请走了。”
“哪个太师?”
“呃,上次来吃饭的端州王的爹。”
秦攸道“什么?那只老狐狸……”
“噗。”
“萧太师府在天波门外吧。天都要黑了,巴巴地叫他出城去,想做什么。”
秦攸原是自言自语,庆儿却以为是问他,接话道“哦,他们派了轿子来接大人去的,累不着大人。”
秦攸看了一眼庆儿天真无知的面孔,咬了咬下唇。
阮雪臣果然不在萧太师府里。
这是五月初一的夜,连个月牙儿也没有。然而暖醺醺的风如同淡酒,各种半开半落花朵的味道中人欲醉。秦攸在这样的夜气里,越发焦躁起来,贴紧了马背,加了一鞭。
他马不停蹄折回,找唐家兄弟打听了萧凤渡的别馆所在,又气急败坏地向城西奔去。
越靠近那处,越见紫竹森森,幽寂非常。秦攸见到这样偏僻的别馆,不免担忧起来,更怕的却是阮雪臣连这里也不在。
刚刚摸到门口,就看见外头停着一顶小轿。馆门开着,管事的正恭恭敬敬地送一个人出来,长身玉立,青衫风流,不是阮雪臣是谁。
阮雪臣正要上轿,只觉眼前一花,腰间一紧,脚下就空了。秦攸飞驰而来,弯身一把将他捞到马上,高声道“多谢太师款待,不劳相送!”夹紧马肚绝尘而去。
一气飙出老远,秦攸松了缰绳,将阮雪臣上下摸了一遍,确认无事,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这马狂奔大半夜,口边清涎已累成白沫。秦攸也就由它慢慢踱步,自己将下巴软软搁在雪臣肩上,抱住他不吱声。
阮雪臣拍了拍他缠在自己腰间的手,好笑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嗯,秦攸?……”
身后的双臂愈收愈紧,埋在他肩上闷闷道“姓萧的都不是好东西。”
雪臣想到萧凤渡那张同萧图极为相似的脸,一时怔忡,又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嗯,小秦攸是好东西。”
秦攸不太高兴地被他捏了一下,道“那人没怎么样你?”
“哦,太师啊,他又不能打我,又不能杀我,怕他什么。不过是随便聊聊,他还挺和颜悦色的。”
秦攸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有个辽人来找你喝酒,翻墙进来的。”
“啊?”
“他说他叫耶律赤节,是你的朋友。”
阮雪臣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印象……耶律赤节,这名字倒很耳熟。”
秦攸低低嘀咕了一声“雪臣哥哥,你还有什么人招惹不上的?”
“什么?”
秦攸摇头道“没说什么。”又将他拥紧了些。
夜风是漆黑的,却是甜蜜的。马脊背轻轻地颠动着,擦过脸颊的不知道是谁的头发。
秦攸一时有些忘情,满腔的温柔兜兜转转,又莫名地有点难过。恰在这时,觉得双臂中的阮雪臣僵了一僵。
他松了手,自己也反应过来,慌忙往后坐开了一点。
阮雪臣简直不知道该作什么神情,也不知该生气还是尴尬,只好道“你……”
秦攸羞窘无地道“雪臣哥哥……”
“你……”
秦攸连连往后躲,几乎要坐到马屁`股上去“没,没有!”
雪臣给他这样窘迫的反应也弄得脸热起来,并不回头,只道“……你乱吃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