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若不行,就请求外放。”
“回江南”
雪臣微笑道“怕是没有这样的好事。若是弄到塞北海南你也愿意随我去么”
秦攸嘴角一翘“我从十多岁上就天南海北一个人跑,哪里去不得。”走进屋来,坐到书桌上,垂着两条长腿,默然晃了几晃,忽然道,“你舍得”
阮雪臣轻叹了一声,有些困惑地摇头道“我有时觉得,来京三年,就是一场大梦,荒唐得很。簪花游街的时候,多少得意可后来,也并没有做成什么。若说真做了点什么事,也就是去辽边安抚那一趟。”
秦攸抿了抿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舍得弃官。我是说,你舍得萧图么。”
雪臣立刻便避开了眼去。秦攸忍不住补道“你不肯送我的那块手帕,都送了他。”
这真是冤枉了阮雪臣。他将老道送的虱子放进漆盒里去的时候,根本想也未想到手帕的事。这会儿只能干眨着眼睛,解释不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那个似梦非梦的古怪地方,他只得了两样东西一是可能有孕的噩耗,一是这只据说是宝贝的虱子。可笑的是,两样都不一定是真的。
雪臣既已决计走得远远的,就算真天杀的有了孩子,也不能叫萧图知道那人势大业大,要一个男人生的妖物做什么何况还未必是他的骨血。所以,叫人抬走提盒之时,阮雪臣鬼使神差地叫他们等一等,然后把那只虱子放了进去。
阮雪臣收回神来,喉结微动,终是一笑道“眼不见心不烦。”便大步走了出去。
他请求觐见十分仓促,踏进佛堂的时候,赵珋来不及藏过桌上的宵夜,只将几本见不得人的书塞进了暗格里。
“咳,阮卿夤夜进宫,所为何事”
阮雪臣掀袍跪下道“臣曾对圣上说起,有一位族兄教我养我,有如生父。如今兄长有疾,臣请还禄位于君,还乡侍奉兄长。”
赵珋沉默地以指节轻叩着御案。小太监见夜风微凉,静悄悄地将门阖上。阮雪臣当即冷冷地瞥了一眼过去。
“啊啊,全恩,让门开着。”
雪臣便又低眉垂目作恭顺状。
赵珋叹了口气,道“阮卿不用寻理由了。你不愿呆在京城,朕知道。”小心打量着他神色,道,“上回耶律赤节那件事,咳,朕,朕也是一时气糊涂了。”
雪臣平静道“圣上对臣,惟有恩情。臣绝无怨怼。”
赵珋看了他一会儿,道“朕明白了,是萧端州王他,他强行霸道阮卿受了委屈了。”
阮雪臣斩截道:“不是。”
赵珋便揭过不提,苦笑一声“你也知道,就算朕准你回乡,端州王他若是作梗”
“圣上放心,他不会。”
赵珋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修长的身子,谦恭的姿态,细致的眉眼,从今以后便见不着了。可怜他只亲近过一回。
转眼瞧见了案上的东西,赵珋忽然叹息似的道“朕准你。要去,要回,朕都准你。阮卿,来陪朕用一点宵夜。”见他依旧跪着,便道,“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是重逢之日了。”
阮雪臣略一迟疑,还是起身坐了下来。
案上只有一个小酒壶,一碟动了几颗的盐水花生米,雪臣进屋的时候便看见了。
“圣上如此简朴。”
赵珋嘿声道“照宫规,过了时辰便不能再吃东西。若是临时起意,叫人弄了什么,以后他们必定夜夜都要备着,唯恐朕又要吃。想想就麻烦。”给萧图知道,又要挖苦他。
雪臣点点头,拈了一粒花生慢慢嚼着。
“这是全恩偷偷给朕弄来的不过,这偷食的滋味,倒是格外的好。”
赵珋倒了酒要劝,然而案上只有这一个杯子,必定是赵珋自己用的。阮雪臣闻到那股甜腻的气味,忽然一阵反胃,掩鼻道“臣身有不适,遵医嘱不可饮酒,圣上恕罪。”
赵珋还当他是警觉,只得自己喝了一口。
他未必没有灌醉了阮雪臣一亲芳泽的意思,只是这偷来的酒是甜水样的甘醴,醉不了人;而且萧图只怕会活活抽死他。想到这个,赵珋面上便讪讪的,含恨又喝了一大口。
与阮雪臣对坐着吃家常东西,热酒落肚,赵珋便有几分轻飘,道“萧图待你不好么。”
阮雪臣正色道“臣只是思乡情切。”
“阮卿这样的年纪就要致事还乡,也太可惜。”赵珋大嚼了一会儿,道,“按例外放不能回原籍。去邻近的常州府罢,找个小地方做县令如何”
他这样说,大出阮雪臣所望。那里是秦攸的家乡所在,那小子若是知道了,也会欢喜。雪臣呛了一下,道“臣谢过圣上。”
赵珋见他始终一本正经,不肯泄一句真话,心里实在痒得很,又压低了生意道“朕什么不知道,渔白何须这般藏着掖着朕都不与你见外,你这就要走了,还怕个什么你悄悄告诉朕,是不是受不了姓萧的”
阮雪臣深吸了口气,道“端州王一心为民,实乃国之栋梁,臣心甚感佩。然而端王与臣私交不深,臣不知该说什么。”
赵珋听这满篇冠冕堂皇的套话,失望得很,只得咳了一声,道“唔吃菜,吃菜。”
阮雪臣又尝了两颗花生米,道“不敢惊扰圣上歇息,臣请告退。”
雪臣前脚刚走,赵珋脸上兴奋之色难掩难藏,挥手道“快宣,宣萧图进宫见朕。”
全恩缩在一边瞧着自家主子,见他一面摸着嘴唇在屋子里来回踱圈儿,一面津津有味地打腹稿
“小萧,他走啦。他不要你了。”
“我看阮爱卿的意思,心里头啊,根本就没你这个人。”
“他不要你了。他说不想看见你,回江南娶妻生子去了。”
“他说起你来,那个厌恶的神色啧啧,朕瞧着都替你心冷哪。”
萧图大大方方坐着,面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神色。
赵珋说到一半,停了一停,转身偷眼去瞧,就见萧图垂着眼睛,唇边若有若无地带了一分笑意;蓦然抬眼瞥自己时,连那一丁点笑也没了。
他见了这模样,心里越来越虚,声音便渐渐地小了下去。两人在这小小的佛堂里一坐一立,却没了声息。
“怎么,说完了”
萧图刚从猎场回来,手上还带着引弓用的白玉扳指,慢吞吞地抚玩了一会儿,道,“圣上这大半夜的,把小王宣进宫,就为了说这个”
赵珋有些发慌,悻悻道“不错。那个,总而言之,阮爱卿说,你拦也没用,就是死给你看,也非走不可。”
萧图轻飘飘道“呵。”顿了一顿,道,“这泼妇样子,只怕阮大人做不出倒像是某人的做派。”
赵珋磨了磨牙,却不敢再说什么。他同萧图从小到大,再傻也看得出眼色,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撩拨下去,便道“咳,朕要歇着了。”
萧图瞅了他一会儿,起身慢慢地掸了两下袍子,道“圣上连轻重都不知道么。升降个把闲职这种芝麻大的事,何必找本王。”看也不看他,直接出门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天边隐约现出青白色流云的轮廓来,想来离日出也不远了。萧图坐在马背上,懒得问从人时间,松了马缰,由它缓缓行去。
夜市未收,已经又摆上了早市,挤挤攘攘,一直排到御廊上。除了吃食,便是各种真的假的小玩意儿,摆了一地。一个小贩原先蹲在地上将那堆零碎东西一一摆开,摆到一半,见了车马,才躲到后头去,地上便丢了一摞细细的竹套圈儿。
若是往日,萧图大约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今日却走了神。
“我看进眼里的东西,绝不会只试了两次,容易就放过去。”这般的话,如今想起,就是一个笑话。他不曾勒马,只一个怔忡,马便一步不停地走过去了。
赵珋的话有多少水分,用膝盖也猜得出来。然而谎言也是有意义的。剥开赵珋的谎言,他想得出阮雪臣的原话。
那个人一贯就是这样的,“不是”“不要”“没有”“胡说”,再加一句“谁喜欢你”。除了各种各样的否认,他什么也逼不出来。他可以把一切摊开在那人眼前,可是只要那人不肯看他没有办法逼他睁开眼睛。
萧图笑了一声。什么探花,分明笨得猪一样。
也罢。就让他去好好想上一想。想个三年五载一年半载,他就是笨得出蛆,也该想明白了。
还有那一盒子厚礼。老许绞尽脑汁,给了一堆牵强附会的典故,恨不能将画师的生辰都拿来拆解;每隔一日,便送上两页新编出的注解。
萧图却日渐通透了要什么解释总不过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阮雪臣回到府中,秦攸仍然点了灯,在他屋里候着。他听说了赵珋准他们回江南的话,果真挺开心,却比阮雪臣料想的要淡得多。
雪臣面有疲色,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想独自歇下。秦攸一贯就话不多,今日尤其乖得出奇,默默看了阮雪臣一会儿,老气横秋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就要回自己房里去。
到得门边,忽听阮雪臣在背后道“你早些睡,我们我们兴许明日便走了。”
“嗯。”
秦攸应虽应着,替他阖上门的那一刻,黑幽幽的眼睛在灯火里一闪,却有些微的忧色。
他被压着读多少书,骨子里依旧是个武人,说不上什么道理,却是极相信直觉的。剑一出鞘,不须沾身,只要听着它划过风的声音,便知道能叫对方的血溅出多远。
秦攸忽然觉得,阮雪臣急成这样,这一趟走不走得成,难说得很。
阮雪臣晓得这最后一夜的难熬,却不晓得难熬成这样。
辗转反侧,始终在梦魇里浮沉。到了天将明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知道并不单单是心里难受,而是自腰腹一阵阵地冷上来,牵得半边身子都疼。勉强撑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人像是躺在冰上,辣豁豁痛进骨里,换了多少姿势也暖不回来。六月的天气,何至于这样。
雪臣渐渐清醒了,坐起身,想把脚边的薄被拉上去盖严实。才刚一伸手,腹中一阵剧痛,竟是眼前一黑,半个人都立时痛得僵住,动弹不得了。
就这般在漆黑的帐中熬了半晌,仿佛血一点一滴又开始流动,眼前厚厚的云翳稍稍散了些。雪臣不敢再乱动,忍着疼,极慢极慢地躺了回去。倒到席上的时候,累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原想延捱到天亮,眼下先迫着自己快睡,兴许睡着了便不会觉得了。可是那痛却是不肯被他这样糊弄过去的痛,不屈不挠地一遍遍将他从无痛无觉的黑甜乡里驱赶出来,叫他知道这一夜是绝对不能安生的了。
虽然冷得哆嗦,而额上麻痒痒的,是汗水淌下来。最可怖的是,腹中好像有东西在动。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小腹上。那里微弱却不容置疑的动静让他悚然放开了手。如此明晰,竟然不似往常的噩梦。抓着薄被的手松了又紧,他等这一波疼痛过去,略略好受些,试了一试,却还是直不起身。
万般无措,阮雪臣抽息着唤了一声秦攸。隔了一会儿,才想到他在别院,只怕听不见。
秦攸明白阮雪臣心绪不佳,才留他一人清清静静。然而在枕上翻腾半夜,偏又害怕起来那人若是忽然想通了,果真舍不得姓萧的,他该如何总不能学山贼将阮雪臣捆起来套了袋子,丢马背上劫走。
这般胡思乱想着,时而觉得他更宠自己,时而觉得他更在意萧图,正在苦闷之间,骤然想起连爹梦中都唤阮雪臣,却不知道雪臣是怎么想。这一来,吓得一点睡意也没有,忧心忡忡地枕着手,盯住帐顶发呆。
万籁皆寂。远远的院墙外有猫儿凄然叫了两声,又没了动静。他想到出神时,忽然耳根轻轻牵动了一下。
只稍稍一愣,秦攸也不及多想,抓过床头的剑就跳起身。
阮雪臣伏在席上,又苦苦捱了一会儿,试着改叫了一声庆儿,却更不敢指望那小东西。还没叫出第二声,秦攸已经撞开门扑到了枕边。
“怎么了”
雪臣脸色煞白,看到他却终于松了口气。秦攸被他抬眼时候的模样吓了一跳,拨开他被冷汗弄湿的额发,轻声道“不舒服哪里”
“肚子”
“嗯”
“想喝热水。”
秦攸从琉璃暖瓶里倒了一杯,看他起身艰难,便想以口哺送。雪臣虽虚弱,却摇头坚持自己喝。秦攸看着他喝下两杯,担忧道“你说肚子疼”
雪臣不置可否,只道“冷得很。”就像是一个梦魇,长久地向他投着暗影。最初还似真似幻,慢慢拨云去雾,日渐成真,再由不得他不信。阮雪臣眼里空茫茫的,先是看着秦攸的衣襟,又转脸看着床壁的雕花。
秦攸用薄被将他裹严实了,自己爬上床去,连人带被子抱住。隔了一会儿,感觉不到雪臣的温度,便又悄悄钻进被中去,自然而然地,手心便贴到他小腹上。
秦攸身上很是暖和,教阮雪臣冷不丁颤了一下。他放在肚子上的手也热,疼痛立时便去了一半。雪臣心虚,原还想将他手搬开,可是却舍不得那热度,握住秦攸手腕的指头,慢慢松开了。
秦攸感觉到阮雪臣在臂中不再颤抖,还悄悄贴紧了自己的胸膛。
然而闭了一会儿眼睛之后,他的气息仍然没安稳下来。
“我去请大夫”
阮雪臣打了个哆嗦“不,不,我躺会儿就好。”
秦攸沉默了良久,道“你是不是知道是什么病”
阮雪臣急促地吸了口气,顿了一顿,一路向上摸到秦攸的手肘,低道“秦攸我可能是怪物。”
秦攸叹了口气“雪臣哥哥。”
阮雪臣微弱地摇头“我太蠢害了我大哥,也害自己。”
秦攸揽紧了他,小声道“你若是怪物,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去山上过日子。”
话说出口,发觉自己同阮雪臣一样犯起痴来,秦攸笑了一笑,道,“原来你有哥哥”
“嗯。”
秦攸不敢在这个时候问他哥哥还好不好,便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腹,换了话头道“这里疼么。”
“睡吧。”
他越是想瞒过去,越是一波疼得厉害,腹中隐隐又动了一下。
秦攸手正搁在上头,“嗯”了一声,挑眉奇怪道“雪臣哥哥,你的肚子里头,长了什么东西么”
雪臣咬牙道“快睡。”
许融捧着两张纸,在门口停了一停,才走进萧图的书房。
“放桌上罢。又教你费心了。”
“不敢当。”
这个人家世怎样,因何在此,王府里没几个人说得清;生得很是单薄,一双弯弯的笑眼,一肚子杂学,倒合萧图的脾胃。
他放了东西,只是踌躇着不走。萧图看了他一眼,道“许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许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咳了一声,道“在下是想说,王爷教我解的这个哑谜只怕不是个哑谜”
萧图停了笔,道“你若是手上有正经事,只管去忙。这件事差不多了,可以不必再猜下去。”
“王爷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送这些东西的人,恐怕并不是想出难题给王爷猜。”
萧图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或许吧。”
“在下斗胆,猜测此人并不像王爷说的,是拒绝投入您麾下的清客。”
萧图拿起桌上那两页跟往日差不多的东西翻了翻,抬眼饶有兴致地望着许融道,“那该是什么”
“在下继续斗胆此人或许,是拒绝王爷求欢的美人。”
萧图垂目想了想,道“其实这两个差不了多少,还不是不肯跟着我。”
“呵呵,那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
“若是怀才,却不愿为您所用,毁去就是了;若是得了您的垂青,却不肯让您亲近么,就稍稍麻烦些。”
许融从袖中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乌木小匣子,打开时,里面是一块香木,制成了七层玲珑塔的形状。
萧图看了一眼,冷笑道“迷香”
许融笑微微道“就是千不从万不从,无非只须下点药,多做几次便好了。”
萧图先是不语,而后便低低笑起来,道“本王真想等着瞧往后有人这样待许先生。”
许融嘴角略略一抽,容色倒不改;似是矜持,又似是坚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将手心里的东西平平托到萧图眼前。
萧图十分好笑。待要叫他下去,然而望着那香,脑中千百个念头里,忽然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光点。
赵老六的迷烟媚药。阮雪臣的官服下摆。金明池上,乱红之中的画舫。
“我要讨账。”
“我拿别的赔你,好不好。”
“比如什么”
那一夜说过的话,他怎么竟然忘了。
那些古玩,都是那人许诺过要送给他的为了报答他在宫中搭救他伺候他的那一回只求他不要碰他。
只是,如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都碰了不知几遍了,倒又假惺惺地送来,算怎么一回事他同自己欢好那几次,岂不成了白白奉送的了。
奉送个屁,明明是心甘情愿,还要假正经。
什么一年半载,傻子才等一年半载。
那人身边现成的有个嘴抹了蜜似的混账小子,只怕过了十天半月,便不记得姓萧名图的是哪一个了
将近天明时候,秦攸才困得睡着了一会儿。也不知迷糊了多久,悚然惊醒时,发现阮雪臣的身体又冷得不寻常。秦攸心里一紧,在黑暗中捉住他疼得出了汗的手心,度些柔和的真气给他,却觉出他经脉中阻塞颇多,寸步难行。
秦攸就着窗上透进的朦朦晨光,看了一眼他的脸,只见长长的睫毛都湿漉漉糊在一起。
秦攸知道绝不能再顺着他,掀帐下了床。
“嗯”
“我去请大夫。”
“别”
“别傻了,会死的。”
秦攸皱着眉摸摸他的额头,道“躺着。我叫庆儿过来陪你。”
阮雪臣疼到极处,终于松口道“让他去。攸儿你陪着我。”
秦攸俯下`身去,吻得他闭了眼睛,低声道“我比他快。雪臣哥哥等着我。”
他叫起睡得正沉的庆儿匆匆交代了两句,飞奔到门口,几乎脚不沾尘。才刚开了门,便与一个人撞了满怀。
萧图踏进阮府后院的时候,恰好见阮雪臣捧了一个钵子,侧着腰身往花栏里倒着什么。
他套了件淡青的旧衣袍,没束腰封,里头空空荡荡的,腰杆越见细韧;袖子全卷到肘部,一副干活的模样,倒也动人。
跟前横生着一树海棠,早就过了季节,一朵花也无。萧图立在原地,透过那些枝枝杈杈看了他一会儿。一个忍不住,蹑手蹑脚地上前,从后边搂上去,嘴里道“侍郎大人怎么自己干这活”
那人啊了一声,手里的钵子险些脱手,立刻屈肘将他格挡开,转身怒目相视。
萧图最初的一个念头是半月不见,怎么这个模样了
眼前的人年纪已有三十上下,其实长得并不酷肖阮雪臣,然而眉目间有种神情,活脱活像,尤其是瞪人的时候。
妙的是他唇上一道髭须,下巴一捻长髯,就是萧图给阮雪臣画的模样,倒教萧图呆愣了许久,半晌才终于道“这位是”
那人虽不高兴,可也看得出眼前的人身份不凡,只得道“在下是阮侍郎的兄长。”
“啊在下萧图,失敬,失敬。”
他们站的这地方,药气重得很。萧图看见他倒的是药渣,奇怪道“怎么,阮大人病了”
阮兰堂十分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想到他轻薄的举动,冷冷道“你同他你同他很亲近么。”
萧图笑了几声,道“嗯敢问阮大人称呼您什么”
“他自小便叫在下大哥。”
“哦,那么我也随他就是了。大哥,小阮病了么”
“你”阮兰堂从未见过这般厚颜的人,咽了口唾沫,头疼道,“那屋里那个毛头小子又是怎么”
萧图看他皱着眉自言自语,声音渐渐低得听不见,心念一动,转身便往卧房走。
阮兰堂急道“站住。你,你同渔白你近过他的身不曾”
萧图转脸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何止。”
阮兰堂走近几步,拿出长辈身份来,冷着脸教训道“糊涂,你们一个比一个糊涂。都什么时候了,你难道是木头么我问你,渔白若是有了孩子,你什么打算”
萧图这回是真的莫名其妙,道“什么孩子他有他找了女人不可能。”
阮兰堂气得吹胡子道“他自己怀的不是你的,便是屋里那个秦什么的,你别告诉我还有旁的人。”
萧图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来,隔了好一会儿,道“你休要骗我。小阮是男子。”
阮兰堂没好气道“渔白体质不同常人,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他这一遭辛苦非常,你们好生待他他昨夜痛得死去活来,你可知晓怎么人影也不见”
不待他说完,萧图已经奔进了屋里。
有没有孩子,秦攸倒是并不如何在意;有了自然是极好的,可是亲眼见过雪臣难受得那样厉害,担忧还比惊喜多些。
雪臣仍是苍白着脸,只唇上稍许有点血色,微张着口呼吸。不过身上已经不那样冷,汗也止住了。
萧图进去时,便看见秦攸坐在床边握着阮雪臣的手,小声欢喜道“怎么会有的怎么会的”阮雪臣垂着眼睛,也不知是羞惭还是虚弱,一个字也不肯说。
萧图径直走到床前,知道拉不开秦攸,便掀袍半跪下去,伸手放在阮雪臣肚子上“真有孩子了”
阮雪臣看见是他,怔了一下,却也不如何惊讶,微微偏过脸去。
萧图摸了摸他的脸颊,低道“还想逃看你几日不见我,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说罢瞥了一眼秦攸。
秦攸只是冷笑一声,大大方方地瞥了回去,懒得同他争辩。
萧图从薄被边缘将手探进去,摸到他的小腹。
阮雪臣吸了口气道“凉,别碰我。”
萧图连忙搓手,不顾秦攸斜乜的目光,重又伸手进去,放在阮雪臣的肚子上。
“这样够热么哈,哈,我摸到了,肿了一块。”
阮雪臣看着他傻笑的脸,实在忍不住,抬手将他的脸捂住“你别笑成这样。吓人。”
秦攸原本一直抱臂冷冷瞧着萧图举动,这时立刻一手帮他捂住萧图的脸,一手将阮雪臣的手塞进被窝里。
萧图不以为意,过了好一会儿,恋恋不舍地将手拿出来,拍开秦攸的手,道“咳,叫什么好呢。好在萧这个姓,叫什么都好听。”
秦攸横眉道“也可能是我的。”
萧图惊讶得瞪着他“你的小子,想扁了脑袋戴瓜子壳去吧。”
阮兰堂不知是何时跟进来的,捧了一个药碗立在二人背后,淡淡道“这时候都上心了,早干什么去了。让开些。”
阮雪臣脸色很是惨淡,显然已被他训过一顿,蔫蔫的不作声。
秦攸看着他乖乖喝干净了,道“阮大哥,雪臣哥哥他为什么会忽然疼成那样”
阮兰堂看了秦攸一眼,向雪臣道“你吃花生了”
阮雪臣身子虚弱,反应慢得很,有些不明所以。秦攸便犹犹豫豫地代答道“没有吧。这几日的菜没有这个。”
“不,我吃了。”
“嗯”
阮雪臣惶惑道“在宫里。昨晚正好赶上官家用宵夜。”
阮兰堂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掖了掖被子,轻道“以后万万不能再沾了。”
秦攸道“为何”
阮兰堂道“妇人堕`胎的药物,对男子是没有用处的。男子有孕,只忌讳一样,你再想不到,就是花生。
那三个都呆住了。半晌,萧图先笑了一声,道“大哥知道这么多,如何不早些告知小阮。”
阮兰堂冷冷斜了他一眼,望着阮雪臣道“小混账,你那封欲言又止的信一到,我就知道出事了。还想瞒着大哥,你瞒得过去么大哥送你进京赶考,是为了让你给别人生孩子的么”
雪臣羞惭已极,别着脸不说话,僵了一会儿,便闭了眼睛装睡,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萧图低声道“他昨晚疼得厉害么”
秦攸淡淡道“你看看外面晾的被子。都是疼出的汗。”
萧图便没了声音。
阮雪臣忽然想起什么,睁眼道“大哥阿趋两岁了吧,怎么不带来。”
“董提刑带着他呢。你放心。快睡。”
“嗯。”
待他皱着眉头渐渐睡过去,阮兰堂从怀中掏了一个羊皮纸卷,细细读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道“府里有没有老参最好熬一支来。这一回实在凶险。幸亏他花生吃得少。”
秦攸沉吟一下,道“我爹的遗物里有两支。”
萧图忽然拉住他,道“等等。宫里有更好的,我去要。”事关阮雪臣,秦攸同他对视一眼,便没有再坚持。
萧图走到门边,掀了一半门帘,又回头道“大哥,多谢你照看小阮。”
“我不是你大哥。”
“诶,”萧图笑眯眯道,“反正我迟早都要叫大哥的。”
走出阮府的时候,他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就像一层淡墨痕,倏忽便抹去了。
依旧是香烟缭绕。
萧图“啪”的一声阖上盒盖,抬眼道“就是这两支。十年了,我记性不错。”那捧着人参上来的小宫娥唯唯退了下去。
萧图扫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赵珋,道“那就多谢圣上了。”
“端州王这个谢字,朕不敢当。”
萧图轻轻地“哟”了一声,转身便要往外走。
“你站住。萧太师病了朕怎么不知道。”
“托圣上的福,太师他身子康健。”
“那是阮爱卿不可能啊,昨夜在这儿还好好的。”
萧图颇为玩味地瞧着赵珋失措的脸,道“阮侍郎在您这里用了一顿宵夜,回家便一病不起。”
“他怎么了不是,他吃的我也吃了,我没事啊。”
萧图在门口停了一停,一步步走回来,道“大半夜的,拉他一起吃花生小王怎么从不知道圣上爱吃花生”
赵珋见他逼近御案,着慌道“你什么意思,你好大的胆子,朕没害他,朕害他做什么。”
“你逼他吃的吧他吃了多少”
“萧图你抽什么风,你赖朕也没用。他,他究竟怎么了”
“你这宫里的东西,一滴水也不许沾到他的唇。听见没有。”
赵珋缩在龙椅中,气急道“朕什么也没干”话这么说,他自己反倒心虚起来,惶惶然回忆起昨日桩桩件件,眼神乱飘。
萧图将盛着人参的木匣放在御案上,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道“你以为,你那点劣迹,我不知道”
赵珋痛得抽气道“你犯上。”
萧图凑得愈近,赵珋便顾不得痛,紧紧贴在硌人的雕花椅背上。萧图深深盯着他那张脸,过了许久,道“你几次三番想坑死我,我就当你是胡闹,不与你计较。怎么,好圣上,我千辛万苦,就伺候出你这样一个废物”
那两个字触痛了赵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