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不再是王爷,那麽我也不是什麽太傅。这儿更没有驸马或者御前侍卫统领,只剩下几个普通人一道过日子罢了。”樊倾寞轻柔抚触著他背脊上的虎头疤痕,“如若你背上从来没有过这道疤,寻常百姓的生活说不定还更快乐些,但我该感谢它让我得以与你相遇。”
“你”戚尧抖了抖,感觉身上的汗毛都因为他的抚摸而竖立起来,“胡说什麽,快出去。”
“戚尧,尧。”樊倾寞也不顾衣裳被弄湿,伸臂环著他一遍遍唤道,“夫人,娘子蜜糖,卿卿,小甜糕”
之後,天字一号房内忽然传出水花声以及含糊的打斗叫骂声,小二经过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便绕过房间门口走远了。
不论怎麽说,戚尧最後还是妥协了。但剩下几人似乎不甚服气。
“凭什麽只有你跟主子一间房”天狼冷冷道。
锺颐歌提议“要不然咱们轮流”
姜瑞远冷汗津津“轮流”
“夫人只有一位,哪儿来那麽多相公成何体统”樊倾寞大摇大摆地说道。
“咱们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吴州,等到了下一处客栈,再换人与主子同住。”姜瑞远只是看起来老实,到了关键时刻反而精明得很,樊倾寞居然也被他将了一军。
“顺序呢”
“抽签儿决定”
“阿嚏”
戚尧擤擤鼻子,心想自己一定是泡澡时著了凉。都怪樊倾寞那只老狐狸。
第五十二章
又三天过去,一行人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只是有一个地方奇怪得很,那就是他们完全没有收到任何关於皇上要派人前来捉拿他们的风声,一切都平静得十分怪异。但不管如何,依旧还是要往前走,简单打点一番行装,他们便又匆匆上路。
但是,就在几个人临走之前,店小二单独将天狼和樊倾寞叫住“两位师兄,暂且留步。”
“何事”天狼转身问。
小二凑上前,用唇语道“据宫中线人密报,祭典结束那日皇上下山时不慎踩空,跌下山去,至今生死未卜。”
樊倾寞与天狼对视一眼,照常理来看,这对他们无疑是个好消息,却不得不说存在太多疑点。当初戚尧闯祸放走皇後,戚越不也是用装病的方法骗得他入宫麽谁知这次是真是假
“两位,怎麽了”见他们迟迟不上马车,戚尧便吩咐姜瑞远过来问问,“时候不早,快些上路吧。”
“马上就来。”樊倾寞用眼神阻挡住天狼意欲继续询问下去的眼神。
“几位客官慢走。”
在戚尧心里有著戚越的一席之地,这点,他们谁都看得出来。怪不得戚尧天生多情,只叹他错生於帝王之家,若是几人能够归隐田间平凡享乐,倒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地上篝火哔哔剥剥作响,天狼猎了几只野兔雉鸡来,去毛去内脏,洗干净了,用树枝穿起来放在火上细细地烤,肉还没熟,便传出一阵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锺天晟流著哈喇子,抱住戚尧胳膊摇摇晃晃,缠著他要喂自己吃。
“急什麽,还没熟透呢,小心吃了拉肚子。”戚尧伸指一抹小魔王嘴角的口水,宠溺地笑道。
他这次换了副打扮,不再装作浓妆豔抹的贵妇,而是普普通通的乡间村姑,为了不引人注目,还特地在脸上抹了两把黄泥。如若早知道生得太好看也是种麻烦,他还不如不要这幅皮囊。
反倒是天狼,自从带著戚尧逃出宫之後,就再也没见他戴过那副银面具。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吓著了锺天晟,所以小魔王谁都不怕,独独怕这位一天到晚冷著张脸的刀疤叔叔。这天下,终究是一物克一物的。
“好了,快,趁热吃。”樊倾寞撕下一块儿野兔腿上的肉,吹凉了喂到戚尧嘴边。
“我自己来吧。”到底是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如此亲昵,戚尧微微别过脸去,用手接住兔肉。
一旁眼巴巴盯著看的锺天晟急忙张大了嘴“娘,娘啊──”
“知道了,小馋猫。”戚尧把肉丢进他口中,“好吃麽”
“好吃”
樊倾寞在边上咬牙切齿,锺天晟冲他一翻眼皮,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鬼脸。天狼一眼瞪过来,锺天晟差点儿被兔肉噎住,急急忙忙跑到锺颐歌背後“呜哇哇哇哇爹”
“你,又欺负孩子。”戚尧无奈,将水囊递给锺颐歌,让他喂孩子喝下。
“属下什麽都没做。”天狼有些委屈起来。
“对了,你们俩”戚尧的目光在樊倾寞和天狼身上来来回回流转,“是不是又有什麽事儿瞒著我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既然已经被骗第一次,那麽戚尧就绝不愿同样被骗第二次。
天狼问“主子何出此言”
“今日白天,你们与那店小二鬼鬼祟祟不知说了什麽,以为我没瞧见”戚尧说,“现如今,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事不妨说出来,大家一道听听。”
“主子”天狼艰难地开口。
“其实。”樊倾寞立刻夺过话头,“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关於你的身世”
戚尧这下奇怪了“我的身世怎麽莫非其中还有玄机”
“这件事,狗子应当最清楚。”将皮球踢给姜瑞远,樊倾寞转头道,“你不是一直想说麽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把一切事实告诉你家主子。”
姜瑞远手里还抓著个鸡翅,眼见话题转向了自己,一时间还有些懵,似乎不明白是怎麽了。
“是啊,你说吧。”锺颐歌也劝他,“毕竟受了那麽多年苦楚,讲出来,说不定还好过些。”
“看来,只有我不知道了”戚尧也看向姜瑞远,“究竟是怎麽回事慢慢说,别急,我都听著呢。”
戚尧至今仍记得第一次遇见狗子时的场景,他一身穷酸的叫花子打扮,却紧紧抱著他的腿,像是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般,嗓音沙哑地唤自己
“小虎”
明明是陌生的称呼,却好似从小被叫到大的乳名,恰如一道暖流,慢慢涌入他心间。
第五十三章
“小虎。”姜瑞远取下自己脖子上挂著的小袋,塞进戚尧手心,“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戚尧拿著那个袋子,手上略略发颤,刚才听到的像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但主人公却是他自己。这袋里装的是把他从一个小娃娃开始悉心养育大的亲人的骨灰他有些难以相信,或许脑子里什麽都想不起来,但心底的悸动却骗不了人。
“石婆婆卖了一辈子胭脂水粉,用过的姑娘都夸她手艺好,这手艺你记得很牢。婆婆在天有灵,应当也是宽慰了。”
“瑞远”是了,难怪总觉得和他上辈子就认识,没想到居然从小一起长大,有过那麽深刻的渊源,“我想不起来,真的对不起我”
姜瑞远心疼地揽他入怀“不用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把什麽都忘了。”戚尧闷闷地说,“婆婆,还有你全都忘了。在和我重逢之前,你居然还在被人追杀吃了多少苦,我什麽都不晓得。”
“可我最终仍是找到你了,不是麽我不明白那人为何要杀了我跟婆婆,我们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可追杀的价值。”忆及当年的场景,姜瑞远依然满腔愤恨。
樊倾寞沈吟道“说不定,这跟戚尧有关。还有,皇上为何执意要清除他在民间的记忆谁都不得而知。他的皇位早就已经坐稳,应当并不用过於担心九王爷的存在才是。”
“一切也仅仅是猜测罢了,答案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知晓。”锺颐歌叹气,“外头风大,都进马车去睡一宿吧,我来守夜,明早接著赶路。”
“你这身子骨成麽”戚尧担心道,又回想起他当初吐血的模样。
锺颐歌被他这麽一问,顿时浑身都来了精神,笑著说“没事,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好歹还算个七尺男儿。”
“也别太逞强,实在撑不下去就进来休息休息,让樊卿跟你换换。”
“为何是我”樊倾寞不服。
戚尧笑了笑“你也是个书生,你考上状元那年,姐夫说不定还在地上爬呢。你就多担待担待呗。”
“夫人你好生偏心。”樊倾寞咬著衣袖,场面好笑得很,连天狼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或许只是因为有了戚尧这个人,才会变得如此融洽。
皇上驾崩。
看到榜文上的内容时,戚尧眼前一花,连带著身子都晃了起来,还好有姜瑞远扶著,才没栽倒下去。之後恍恍惚惚找到一处客栈歇下,众人手忙脚乱让戚尧躺在床上,扇风的扇风,倒茶的倒茶。
“这定然又是他的诡计。”戚尧用茶水湿润了嘴唇,眼前也湿漉一片,“祸害遗千年,他怎麽会这样容易死。”
其他人不说话,或许是不知该如何说。
“他临行之前,我还提醒过他,上下山要当心。怎麽会死了怎麽会死了”
“小虎。”姜瑞远心痛难忍,拿过他手里晃个不停的茶盏,“小虎你看看我。”
戚尧忽然坐起来,胸口传来一阵阵狠烈至极的绞痛“不我不信我要回去寻他。他还欠我一个交代,不能就如此落得干净”
“尧,戚尧你先躺下。”锺颐歌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重新把他压制下去。
“主子”天狼想说些什麽,话还未出口,嘴里却大口大口溢出鲜血,他单膝跪下去,显然是痛苦至极的样子。大夥儿皆是不明所以,被这阵仗吓得屏住了呼吸。
“怎麽了苍天这都是怎麽了”戚尧赤著脚奔下床,眼神茫然无措,脆弱极了,只是用手捂著天狼的口唇,鲜血顺著他的指缝不断落下。
天狼试图想要安慰他“主子属下不打紧的”
“快,吃下去。”樊倾寞先是封住他周身大穴,接著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丹丸来,送进天狼嘴里,叹道,“他毒发了。这个月的解药是最後一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师兄呢你怎麽办”吃下解药,天狼状况缓解不少。
“走一步算一步吧。”樊倾寞耸耸肩,佯装平静,“你武功高些,比我更有用。”
戚尧如孩童一般看著他“你,也会死麽”
“或许吧”樊倾寞垂下眼帘,“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全天底下,至少还有一人能为我们解毒。”
“是谁”戚尧忙问。
“医神,莫无忧。”天狼捂著胸口,“偏偏,我曾经得罪过此人莫非真是劫数难逃”
“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了。”戚尧握著天狼的手,羽睫抖动,终於说出了这句话,“我们一起去找那医神,可好他若不肯,便求到他答应为止。”
“你们若安好,此後便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就咱们几个在一起一辈子。”
第五十四章
江湖传言,医神莫无忧行踪诡秘,长期隐居於鬼淮谷中,至於这鬼淮谷在什麽地方,更是无人知晓,只大致听说在林寅山一带。
林寅山山峦叠嶂,从何找起
戚尧只盼著时间能过得慢些,至少在樊倾寞和天狼再度毒发之前找到医神的踪迹。还有姜瑞远、锺颐歌他谁都不希望出事。既然约定好了一辈子,哪怕少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都不再是一辈子了。
情情爱爱,对戚尧来说已经是很沈重的玩意,沈重到足以害死人。能够做到最终不离开,才是最好。
山间雾大,没走多久,衣衫却湿了一层,何况身边还带著两个孩子,行动自然更为不便。
“看这架势,准是要下雨了。”姜瑞远用袖子抹了把脸,“要不先找处山洞避避雨再说吧。”
“也好。”戚尧点点头,戚小宝在他怀里睡得很安分,不吵也不闹,但抱得时间久了,手臂难免酸胀,偏偏这小娃娃缠他缠得紧,一点儿也不肯让别人抱著。
记得他刚出生那会儿,眼睛都没睁开,就是小小软软的一团肉,如今抱在手里居然也有些分量了。那时候也并非任何人都不让碰,至少戚越要抱的时候,小家夥哭得也不是那麽厉害。
──“这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是太子,将来的皇帝。”
戚越对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和语气仍历历在目,现下回忆起来,竟是恍如隔世。那时候,戚尧的的确确设想过这样的未来,却没料到,柳夫人对戚越的诅咒也成了真。事到如今,再来思虑谁对谁错已无太大的意义,若真要追究个所以然来,也只能怪罪於“执念”二字。假如他们不是亲兄弟,结局说不定尚能好些。
他心里有他,他心里又何尝不是
可,哪怕真少了那层血缘羁绊又能如何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戚尧,当心脚下。”锺颐歌的一句提醒让戚尧回过了神。披紧身上的衣服,脚底步伐加快。
找到一处较为宽敞的石洞,一行人坐下生火取暖,无奈树枝太过潮湿,燃了许久才烧出火星子来。樊倾寞从袖笼里拿出一卷羊皮地图,展开来细细研究地形“若是传言没错,鬼淮谷应当就在附近。”
“你也道那只是传言,但愿别南辕北辙才好。”戚尧担心道。
“有传言,至少总比毫无依据来得强些。”
锺颐歌插话说“像这般的世外高人,脾气铁定都奇怪得很,再加上天狼以前又得罪过他他真能帮你们解毒麽”
樊倾寞将地图收好“死马当活马医,有什麽办法呢说不定,还能顺便帮戚尧恢复记忆。”
“记得起记不起,现在已经没什麽紧要的了。”戚尧看著姜瑞远,“只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不委屈。”姜瑞远连连摆手,“找到你,我还有什麽可委屈的”
“若你在找到我之前便出了事恐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忆起来”
“见不著你,我哪里舍得去死。”姜瑞远憨厚地微笑著。
戚尧真不知该说他傻还是什麽,叹了口气,拍拍怀中的戚小宝,却不料一道闪雷劈下,“轰隆隆”作响,戚小宝被吓得惊醒过来,哇哇大哭。雨势非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越落越急,雨珠劈劈啪啪砸下来,搅得人心绪莫名烦躁。
“师兄”蓦然听得天狼呼声,戚尧心头紧跳,转眼一瞧,樊倾寞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一般。
“樊卿”把仍在啼哭不停的小宝塞给姜瑞远,戚尧跑过去,轻轻拍打他的脸,“樊卿,你说话,跟我说话。”
樊倾寞下嘴唇不断颤抖,呼出来的气息几乎要冻结成冰,却还不忘嬉皮笑脸地调戏他一番“娘子你喊声相公来听听,可好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
“都什麽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个你若是有那个命,我日日夜夜喊你都成。”戚尧心急如焚地询问天狼,“不是说还有一个月时限麽为何这麽快就毒发”
“上回我发作时,师兄将他那颗解药给了我此时,怕是撑不满一月了。”天狼也是束手无策。
戚尧咬牙,转身冲进雨里“莫无忧莫无忧你出来医者父母心,你号称医神,却见死不救,算的哪门子医”
“小虎”跟著他出来的是姜瑞远,把一件蓑衣披在了他身上。
“莫无忧”戚尧继续大喊,天狼锺颐歌也跑出了石洞,在滂沱大雨中喊著医神的名字。
只求老天有眼。
第五十五章
“退後。”
凌空忽然传来一道温温润润的男音,众人皆是一愣,似乎不明白是谁在说话。
“身披蓑衣的,快退後一步,若是踩坏了我的雨璃草,十条命都不够你赔。”
“在那里。”天狼敏锐地看向树丛。
戚尧愣愣朝後退了一步,却见一男子身影从林间飞跃而出,速度快得吓人“小乖乖,我可算找著你了”
那男人其貌不扬,浑身湿透,头上还站著几片树叶,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蹲在方才戚尧站过的地方,手慢慢伸出去。其他人这才发觉,在地缝中居然有一簇嫩绿色的幼苗钻了出来,颤巍巍的,正迎著雨滴往上生长。
“大功告成。”男人摘下那株幼苗,自袖笼中取出一个透明小瓶,小心翼翼将幼苗放入瓶中。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问,“你们刚才是哪个在喊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敢问你便是莫无忧莫医神麽”戚尧还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男子就是传言中医术出神入化的莫无忧。
“正是正是。”男子点头如捣蒜,“俏公子,再多叫几声来听听,我可爱听别人这麽叫我了。”
天狼上前一步,挡在戚尧身前“莫医神,我们找了你许久,希望你能帮个忙。”
莫无忧被他吓了一大跳,心道这面无表情的大个子跟他家中那人倒是有几分相似,一时间顿觉无趣,摸摸鼻尖道“定是又要我去救什麽人了,也好也好,太久没医人,手都生了。要救之人在何处先带我去瞧瞧,若是生得没有这位俏公子好看,我可不救等会儿,我说咱们以前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见过”
“莫医神请随我来。”戚尧一门心思只想替樊倾寞与天狼解除余毒,哪里还有空听他胡言乱语,抓著人就往石洞里走,樊倾寞正抱著身子蜷缩在火堆旁,口里喃喃地喊著“娘子”
莫无忧替他一把脉,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丰富极了。
“医神,这毒可解麽”戚尧问。
“世上只要有毒,那便有解。不是什麽难事。”说著,莫无忧从自己头顶上随手拿了片叶子下来,甩干上面的雨滴,道,“喏,先让他含著,可以暂时压制毒性,待会儿你们随我回去,我给他解毒便是。”
戚尧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俏公子,咱们是不是真见过”
“救人要紧啊,莫医神。”戚尧不知该不该信他,不过樊倾寞怎麽说的来著,死马当活马医,还能有什麽办法呢
“噢噢,救人要紧救人要紧。”莫无忧傻笑两声,“嘿嘿,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