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之叹道“你是杨陆附体了吗我怎么感觉是在大理寺过堂”
聂十三抿着嘴,下巴的线条有些利落的强硬,一双眼凝视着他。
贺敏之静默片刻,直视着聂十三的眼睛,缓缓道“我中的毒叫做黄泉三重雪,燕亦宫中的慢性奇毒,无药可解。中了这种毒,最多能活二十年,三重雪的意思就是会发作三次。嗯,现在已经发作两次了。”
神情有些淡漠“七岁的时候,母亲死了,父皇命大妃抚养我。慕容之恪是大妃的亲子,那时就给我下了黄泉三重雪,我竟一直不知道,还把他当好大哥一样看待。”
“十二岁那年城破,父皇那时已经知道慕容之恪容不得我,死前把玉玺金印交付给我,想着靠这个让他饶过一命,谁知他等不及我交出玉玺,一掌打伤我的气府,全身经脉也都被震散,引发了黄泉三重雪的第一次发作。”
突兀的笑了笑,续道“他很开心的笑着说五年前就给我落了毒,骂我是宁国的杂种,玷污了慕容氏血统的尊贵和纯净,他正准备杀我搜出玉玺时,国师拔列千里拼着挨他一刀,救下了我。”
“拔列千里就是贺伯,母亲曾有恩于他,他答应过要护我一辈子。我们躲开宁国军队,逃出了城,我身受重伤,三重雪发作,命在顷刻。贺伯同你一样,用自身的真气为我压制毒性。”
说到贺伯,眼睛里有压抑不住的悲伤自责“可惜他的真气却不是至刚至阳的路子,虽然救活了我,却也遭到真气反噬,贺伯原可以长命百岁他是为了我死的。”
聂十三轻轻握住他的手。
贺敏之转眼看着灯盏,看着那簇温暖的小小火苗在晨光中逐渐淡去,说道“伤好后,我决定回宁国,毕竟活着的亲人都在宁国。怕慕容之恪再找到我们,便打定主意,入朝为官。”
“贺伯让我发誓,若是有一天,慕容之恪落到宁国手里,要我尽力保住他的性命。我想了想,天下重案包括谋逆皆归大理寺审理管辖,所以便想着进大理寺做刑官。”
“国破那几年,我受够了也见惯了战乱之苦。到了玉州,却看到了百姓安居太平之乐。我有生之年,绝不愿意看着天下再起刀兵。我自是不会去复国,也不能让慕容之恪荼毒生灵,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疯子有多可怕”
说到慕容之恪,眼睛里不禁有深切的惧意和恨意,微微打了个寒颤,却笑道“你不知道,小时候我竟真心的喜欢他敬佩他,还总是缠着他。慕容之恪也算是个奇才,无论是兵法还是武功,天分都是极好的。你与雪峰魔师交过手,慕容之恪的武功便是得自他的真传。”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白净秀气,丝毫不沾血腥的感觉,轻笑道“慕容之恪此生最恨的,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就是你师兄檀轻尘了。”
“当年檀轻尘一战破燕亦,布局精妙随机而变,大气魄力不失奇诡,慕容之恪于用兵之道,怕是一辈子都比不上他了。”
冷冷一笑“他却不知这个一手令他国破家亡的檀轻尘,偏偏和我一样,也是个杂种”
杂种二字在齿缝间嚼碎了似的吐出,带着强烈的憎恶对这两个字入骨入髓的憎恶。
聂十三默然片刻,问道“黄泉三重雪当真无药可解”
“我骗你难道会得银子”
“第三次发作会怎样”
“必死无疑。”
“什么时候第三次发作”
“不知道,应该会隔几年。”
聂十三点点头,神色冷静,突问道“你这些年跟钱串子似的拼命捞钱,是因为贺伯吧”
聂十三说话不仅简练,且与他的剑法相似,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循。
贺敏之不禁怔了怔,答道“贺伯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武功又时有时无。我怕我死后他无法过活,受人欺负他苦了这么些年,靠着这笔钱可以回到墨凉镇买下大宅子,当个富家翁,颐养天年。”
聂十三静静听着。
贺敏之想起一事,忙道“贺伯的遗体”
“放心,我已经安置在耳房,一会儿我出门买棺木回来,将他好好安葬。”
不动声色的转过话锋“我是江湖中人,不畏言生死,贺伯逝去,我们却还要继续活着,活着的人有责任比死去的人更幸福。”
“你之前一直拒绝我,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不想让我日后伤心难过”
“生命无常,世事难料,十五,你猜不准谁会先死。就像你攒钱是为了贺伯,却想不到他先你而去。”
“你今年十九,也许只剩下八年可活,我可能活到一百岁,却也可能明日就死于刀剑或者天灾。”
“若是今年我回不来,死在了江湖,你会不会后悔那夜赶走我或者我回来了却发现你死了,你觉得我会怎么办”
贺敏之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会怎么办”
聂十三的声音金刃劈风似的狠利决绝“劈开棺材,把你拉出来,把话说清楚。你生也好死也好,都休想逃避我”
“十五,生离并不比死别好受。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你那么聪明,为什么看不破这一点”
“你可知道,我们在一起,活一百年自然是快活,十年也足够欢欢喜喜的游遍大江南北,便是只有一年、一天,也自满足,不留遗憾,远远好过各自孤苦的活上千秋万世。”
“你我两心相知,你活得不开心,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更骗不了你自己,你当半夜醉倒在酒楼外很有趣吗”
贺敏之脸色苍白,泪痣似一点刻骨铭心的凄艳伤口,却咬着唇不说话。
聂十三不忍,轻轻搂着他“你不要再替我想,也不要想生死之事,自私肆意一回,好不好不管这辈子还能活多久,咱们守足一生一世,好不好”
贺敏之的下巴搁在聂十三的肩窝处,说不出的温馨契合,雪意虽苍寒,心境却春满月圆,只觉这番情景似在前生历遍,来世还会再度重演,不禁自然而言的答应“好。”
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听着窗外风吹起雪花的声音,彼此心跳的声音。
良久,贺敏之轻笑道“十三真的长大了。我还记得刚遇到你的时候,给你搽药你死死抓着被子不吭声,却偷偷的哭。那么倔又那么可怜,让人心疼。”
聂十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我没有哭。”
“明明哭了。”
“没有。”
“有。”
“没。”
“有就是有,为什么不承认”
“没有的事你让我怎么承认”
“就是哭了,你是不好意思承认吧”
“我没有哭。”
“明明哭了”
“没有。”
“有”
“没。”
路人鼎身居太医院副首之职,医道精湛,人品耿直。今日奉密诏由徐公公亲自送到明镜胡同贺宅来瞧病,因大门虚掩,便被徐延领着一路走进了院子,进了堂屋,未及进房,就听见有人嚷道“聂十三你这个敢哭不敢认的”却不知突然被什么物事堵住了嘴,只听见浅浅的鼻音,从喉咙里发出的湿润的暧昧不清的挣扎抗议声,尽是旖旎风情。
徐延笑了笑,轻咳一声,屋内立刻安静下来,不一会有个英挺俊秀的少年打开门,道“徐公公来了。”
徐延笑道“皇上吩咐天亮就领着路大人过来,老奴自是也不敢怠慢。”
聂十三道“有劳路大人。”
举止斯文有礼,路人鼎却看出他身形矫健敏捷,更有一股虽内敛却强烈存在、虽克制却微微逼人的气势,忙笑道“莫要客气。”
一边看向靠在床上的贺敏之。
只见贺敏之脸有病容,两颊却是微红,一双眼更是波光璀璨,晶莹剔透,不禁微怔。
搭脉一诊,脸色立刻凝重起来,再细细一看,果然眉宇间隐隐透着一层冰霜般的青气,当下神情略变。
贺敏之见路人鼎有些惶惑,忙笑道“路大人不妨明言。”
路人鼎额头见汗,沉吟道“贺大人畏寒肢冷、唇色浅淡、体质虚寒、气血两亏,更兼经脉气府尽皆受损请恕下官直言,实非长寿之像。”
徐延一张圆脸上笑意陡然凝住,慌道“路大人再看看罢贺大人只是近来累着了,怎会就病得这般严重”
路人鼎却直言道“若是先天如此,倒也可以用药石调理,慢慢将养。”搭着脉息,闭目凝神半晌,摇头“只不过这种种症状更像是身中寒毒所致。”
聂十三冷若剑锋的眼神一亮,像雪里燃起了两点火光,灼热的盯着路人鼎,急道“大人既看得出是中毒症状,可知是什么毒有没有解药”
路人鼎叹道“下官惶恐,贺大人中毒已深,毒性似乎已侵入五脏六腑,无药可治。”想了想“不过平日注意养生,勿要大喜大悲,只怕十年八年的寿数还是有的。”
聂十三低下头,心中虽早已有数,但那一点泡影似的希望被无情戳破,还是忍不住的伤心若狂。
徐延却呆住了。
贺敏之微笑道“多谢路大人辛苦,我就不送您了。”
见路人鼎出门,悄声道“徐公公,回头见了皇上,还是瞒着些罢。”
徐延眼圈微红“这可如何是好贺大人,您当真中毒了是谁这么忍心”
贺敏之淡淡道“是慕容之恪下的。徐公公,我知你必有办法让路太医不说此事,其实皇上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何必让他忧心伤神”
徐延想了想当即答应,却不免又关心唉叹几句,方才出门。
聂十三送走路人鼎和徐延回到屋里,神色已恢复冷静,扶着贺敏之躺下,道“无药可解不是无法可解,我总会寻到解法。”
语气虽淡,却如射出箭矢般坚定无回。
贺敏之表露心迹后,反而尽显放达从容,只笑道“生死有命,我不强求。”
聂十三不语,帮他掖好被角“我出去一趟,你再睡一会儿。”
出了门,正是滴水成冰的腊月天气,聂十三真气自行圆转流动,也不畏寒,买了一口上好棺木,留了地址吩咐棺材铺子的伙计送到贺宅。又到药铺按路人鼎的方子抓了药,虽只是寻常温补药方,却也聊胜于无。
回家见贺敏之仍昏昏睡着,便叫了暗香盈袖到厨房教自己做饭。
比起武学方面的领悟力,聂十三于做饭一事实在是纯属庸才。
但胜在一则能够百折不挠。油盐多少火候大小的一次次的试,整整两个时辰烟熏火燎神色不变;二则刀工出色。切丝便是细若发丝,切片就是薄如蝉翼,更别提分筋拆骨、刮鳞剔刺。动作利落漂亮,瞬息之间,各种肉菜切割得清楚整齐,只看得二女目瞪口呆。
比起贺敏之重楼飞雪般的清逸,聂十三更多了种骄阳大风式的英悍飞扬,拿着菜刀都有男儿带吴钩的厉烈,态度却又是彻底的冷和静,奇特的协调。
如果聂十三是一把锋锐的名剑,天下一多半的女子都愿意当他的剑鞘,让他为自己倦,为自己柔,为自己驻足,为自己安定。
少女情怀总是诗,暗香已经在憧憬。
盈袖憧憬的却是贺敏之,贺大人那双眼,九分的多情,一分薄情,叫人一望生情,明知情不得,却要再望,三望之后就是若谷深渊,万劫不复。
于是为他煎药都煎出了缠绵心事。
大劈棺 正文 第十八章
章节字数4992 更新时间080705 21:48
三天后,聂十三亲自把暗香盈袖送到宫外东华门,彬彬有礼“徐公公,敏之已经好些了,近日我也请了些下人,两位姑娘毕竟是宫中人,总在贺府也是违了礼数,回头有人探病,敏之也不好说,请回禀皇上,他对敏之的厚爱只能心领,不敢因此让人传了闲话。”
一番话入情入理,滴水不漏。
徐延忍不住一笑,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聂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彼此一笑,拱手作别。
回家贺敏之听他复述了这段话,刮目相看“十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老练了这话说得跟龚临他爹那只老狐狸似的。”
兴致勃勃的说道“龚何如侍郎是个奇人,一辈子同方喻正过不去。方尚书耿直,龚何如脸皮既厚却又厚得很有风度,在朝堂之上只要一开口,龙颜必定大悦,歌功颂德之余却说都是因为皇上太过圣明,大伙儿只能肚里暗骂,嘴上附和。听着他侃侃而谈,不卑不亢说得尽是道理,事后你细细一想,全都是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看着聂十三,笑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当了六品官却不会说话,不想你这么一抬一推一转折,尽是顺水行舟的意思。”
好奇问道“平日倒是看不出你这般圆融奸诈,都是怎么学会的”
聂十三淡淡道“听你说这些话听惯了,跟你学的。”
贺敏之怔了怔,大怒“胡说八道我素来清名在外,连皇上都赞我刚正不阿你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吗”的72
聂十三眉稍一挑,从床后樟木箱子里取出个硕大的旧包裹,打开“这是一百张金叶子。”
贺敏之原本正舌灿莲花,立时戛然。
“这是一万两银票,还是日升钱庄出的,见票即兑。”
贺敏之沉默。的49
“这是十个五两重的金锭子。”
贺敏之紧闭着嘴,深情的盯着书桌,仿佛桌角突然开出了一朵牡丹花。
“这一包银子该有五百两吧怎么还有张当票”
“别人送的碧玉笔洗我要那个干什么,就拿去当了。”
聂十三不再多说,把包裹放回原处“我给你端药去。”
笑了笑“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了。”
贺敏之十分后悔当年救了聂十三,也想不通那个又安静又听话又漂亮的小男孩怎么突然变成了这种不张嘴都让人感觉狼牙森森的恶形恶状
不寒而栗。一声叹息。
次日,聂十三领回来一对姓刘的中年夫妇做些粗使打杂的活儿,贺敏之精于刑名,一看便知都是老实人,粗手大脚却甚是干净,当即留下住在后院耳房。
晚上聂十三做了饭,贺敏之吃着却叹道“毫无灵气鱼肉是死的,米饭也是死的,这是山药人参鸡汤吗分明是山药人参木鸡汤”
推开汤碗,下了结论“还是盈袖炖的汤好喝。”
斜眼看着聂十三“堂堂聂少侠、大理寺六品带刀的侍卫,竟连两个小姑娘都容不下。”
聂十三道“我是不忍。若无呷蜜意,何必攀花枝你既对她们无心,又何苦招惹”指着那碗汤“你当真不喝”
“不喝。这汤只配喂猪。”
聂十三点头“那我重新去做。”
“算了太麻烦了,我还是喝吧。”
过年前,聂十三的钦任下来,去大理寺见了上司同僚,贺敏之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大理寺众人都来探过病,朝中也有一些臣子前来看望,方喻正亲自登门,带来一方歙砚,嘱咐贺敏之好生修养,随即离去。
贺敏之笑道“方座师什么都好,却略显古板了些。”
聂十三不太明白。
贺敏之拿起砚台道“如今百官都爱用绮丽温软的端砚,他却送来歙砚,歙砚石质坚润,磨之有锋,涩水留笔,涤之立净。”
“他是让我务必记得洁身自好,不染尘埃,要有刑官的坚和锋。”
叹道“方大人过刚过直,不懂妥协退让,万一风云突变,只怕会遭大难。”说话间用一方锦缎裹好砚台,细细收好。
吏部侍郎龚何如着管家送来一大包人参、燕窝等物,另有一个羊脂玉的辟邪挂件,灯光下一看,一丝杂质也无,半透明的白腻纯净,只这小小一方,价值不止千金。
贺敏之一边抛接玉件一边笑道“论起交朋友,龚何如比方大人强多了,风流得趣,疏密有度,只怕皇上换了,龚侍郎这条船却照样能驶上千载万年。”
一不小心,玉件脱手,直往地上摔去。聂十三燕子抄水,顺手接住“要去当了吗”
“当了吧,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
“贺伯都去了,你怎么还这样贪财”
“这么些年,都成习惯了,改不掉。”
这一场大病,傅临意却未曾登门探访,听说是刚入冬就陪着太子南下巡视,此时尚未回来。
贺敏之数月来与聂十三整日厮守在一起,颇有山中无岁月,春尽不知年之意。
这天已是正月初三,午后阳光明丽。
老刘夫妇回家过年尚未回来,贺敏之在院中晒着太阳看闲书,地上积雪尚未化净,天地间仍是冬的苍冷峻色。
聂十三静立在树下,捏这个指诀,微阖着眼,整整一个时辰丝毫不动。
贺敏之看书奇快,早把身侧十数本书翻了个遍,无聊之极,捏了一团雪扔向聂十三。
聂十三睁开眼,伸出手掌,动作清晰流畅之极,雪团已经在掌心快速旋转,几乎是一瞬间,尽数溶解消失不见,而掌心竟不见一滴水珠。
贺敏之笑道“看来练武功容易得很,站在树下发呆就行了。”
聂十三道“最高明的武功不是用身体练出来的,而是靠脑子。”
折下一根树枝,随意一个起手,极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将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滴血液利用得妙到巅毫,道尽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无论是剑术还是剑意,都不可思议的臻于完美,同时又是极致天然,就像江河流动、斗转星移、太阳升起,不可阻挡的气势。
贺敏之怔住了,眼前的聂十三是另一个天地的帝王,无人敢撄其锋。
良久方问道“你那时耗尽真气救我,都全好了”
聂十三道“你是担心我遭到真气反噬吗不会。我的内功路子和贺伯不一样。”
“太一心经以气府为源,经脉为支流,丹田为江海,那日虽耗尽真气,但源头不绝,自然生生不息,丹田空无一物后,我更悟到气如潮汐,意应在气先,气随意走,真气流动就能更加圆转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