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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邻 第29节

作者:巫羽 字数:18866 更新:2021-12-30 13:08:07

    这还只是一日之间的效应,自从这次关扑后,李周真珠铺渐渐有点名气,前来购珠的顾客虽然还不多,但比先前门面冷落的情景,实在是好上不少。

    在珠铺忙碌数日,也没有空闲和赵启谟相见。一日李果去城东送珠,路过赵宅附近,李果突然非常思念赵启谟。然而李果终究没有上门拜访,他知道赵启谟有许多友人,都是青年俊杰,他害怕被看出端倪来。

    李果黯然回家,不想夜里阿鲤前来,递给李果一封信。

    赵启谟在信中让李果于黄昏出南门,到城郊南远寺门后等候他,两人可以在城郊留宿,隔日再返回。

    这还是赵启谟第一次约李果出城。

    李果把书信读了又读,欣喜极了。他们往时都只是在夜晚相会,这次两人可以白日相伴,有一夜一日的时间。

    抬头看天,太阳偏西,李果不做多想,牵了马便跟绿珠说他和友人有约出游,明日后返回。

    “果哥,是哪位友人”

    绿珠对李果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友人,十分好奇。

    “赵舍人,他是京城人,你往时在广州曾见过。”

    李果没有隐瞒是谁,对于绿珠,他不忍去编些谎话欺骗她。

    “便是送香盒的那位吗”

    绿珠恍然,她听周政敏说过,这位赵舍人是国子监的监生。想到李果有这么厉害的朋友,绿珠也是为他高兴。

    “便是他。”

    “明日才要归来,把风袍也带去,夜里冷。”

    绿珠塞给李果一件风袍,目送李果披着一身霞光离去。不知为何,绿珠总觉的那位赵舍人和李果未免太过亲昵了。看来往日李果夜出,说去会友人,恐怕也是去见这位赵舍人吧。

    城南的南远寺,颇有名气,香火旺盛。

    它位于戴紫山的山腰上,离城南不远。李果黄昏出城门,抵达南远寺时,天色昏暗,夜幕吞噬最后一缕晚霞。

    站在南远寺门后,在月色下,听着松林声,李果心情寂静,甚至有些美妙。曲曲弯弯的山道,一盏灯火冒出,继而是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李果提上灯笼,牵着马,站在山道上等候。他看到赵启谟骑马赶来,夜风将他绛红色的锦袍吹拂,他骑着匹高大的白马,在月光下俊逸如神祇。

    赵启谟勒停马儿,居高临下注视李果,李果将灯火举起,照耀两人的脸庞。

    “南橘,你随我来。”

    赵启谟在前领路,他的骏马跑得飞快,不时要停下来,等候李果。李果是匹脚力低劣的马儿,性子还慢吞吞,李果拿马鞭抽它,听它痛苦嘶号,第二下再不忍抽下。

    “下遭,我送你一匹好马。”赵启谟不急不躁,微微笑着。

    “那我要白色的马,像你那匹那样又高又神气。”李果一点也不客气,跟赵启谟说着他的喜好。

    “好好。”赵启谟的话语,带着笑意,还有不易察觉的宠溺。

    “不远,往前再五里,有家店舍。”

    赵启谟让身下的马儿放慢脚步,他和李果并肩,悠然朝山道尽头走去。

    路上树木茂盛,到那月光被遮掩的地段,唯有两匹马上拴的灯笼,在散发光芒,像两团火焰。

    春日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李果身边有赵启谟相伴,只觉得美好至极,胸口一团暖意。

    赵启谟所说的馆舍,在一处村落的入口。孤零零一栋,远远看着寒酸。走进才发现旅客不少。从南前往京城,大抵都是选择这条近路,由此虽然是村落,生意倒是不错。

    舍店也不是那种木屋土墙的乡下民房,而是整洁、宽敞的旅馆。

    赵启谟定下一间上房,吩咐店主妇准备酒菜,便和李果到房中歇息。

    客房平实,木案低矮。

    舍店的仆人,将酒菜呈上。赵启谟和李果席地而坐,相视而笑。

    “我往时曾和友人来过此地,虽然是村店,酒还不错。”

    赵启谟为李果倒酒,小小一盏美酒,琥珀色泽,香醇甘美。李果端起酒盏,仰头饮下。赵启谟则是慢慢品尝,浅尝辄止。

    “明早,我想带你去鲤龙池,在村后的一处座山上,那是处鲜有人知的美景。”

    赵启谟特意带李果出来游玩,他们也并非只有夜晚才能相见,才能在一起。

    “这还是和你第一次出游。”

    李果很向往,他凝视赵启谟的眉眼。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一位巨富,便无须再为生活奔波,可以任性而为。只要赵启谟肯陪他,那他便陪赵启谟走至天涯海角,天荒地老。

    “我三日后,将参加春闱,恐怕春闱后,有十数日无法和你相见。”

    赵启谟将李果的空酒盏拿来,再次倒满一盏酒。

    “启谟,你必能高中。”

    李果端起酒盏,又打算一饮而尽,不想手腕被赵启谟握住。李果抬眼看他,见赵启谟神色凝重。

    “你可知我高中后,便得娶妻”

    赵启谟声音低沉,且冷静的像一条静止不动的寒溪。

    李果挣开赵启谟的钳制,美酒浇洒入喉,顿觉酣畅淋漓。

    “我知道。”

    李果搁下空酒盏,嘴角沾着酒渍,双唇泛着光泽。

    “我不会纠缠不休,你若是娶妻,我便离开你身边。”

    李果的眸子清亮,脸上无喜无悲,他话语里没有痛苦,没有悱恻,他只是在平静陈述一份抉择。

    赵启谟心口一阵刺痛,然而这份痛楚,很快又消失无踪,它被赵启谟压制在心底。赵启谟默然,他看着李果,他那眼神,让李果觉得十分难过。

    “启谟,有这些时日的相伴,我已经心满意足。”

    李果将赵启谟抱住,他痛苦时会哭,绝望时会流泪,然而赵启谟总是不声不响。

    你可知,能与你相拥,同床共枕,已是幸福至极。再多的,我不敢奢望。

    比邻88鲤龙池

    馆舍的油灯昏暗, 在木案上散发着微弱的光, 照射不到墙角的木床,何况木床还拉下了床帐。房中, 低低的喘息声此彼起伏, 木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一只手从床厢里探出,揪紧床帐, 又被另一只手掰开, 执住,紧扣。除此, 几乎是悄无声息, 渡过漫漫长夜。

    清早, 赵启谟唤醒李果,又去吩咐店主妇准备酒菜,以便携带上,而后两人前往鲤龙池。

    两人两马, 马上负着酒和食物, 因为清早天冷, 李果和赵启谟都穿着风袍。他们骑马行走在田堤上,村口插秧的农人把这两位年轻男子打量,目光里有着不解。一位看着是位世家子;一位则是商家子,两人华服白马,出游田野,单独两人, 竟是没有仆人跟随。

    这趟出城南,李果没带上仆人,李果向来亲力亲为,有无仆人没差别。倒是赵启谟从小养尊处优,奴婢成群,身边至少也会跟上阿鲤,这次出行,却独身前来往。阿鲤自然知晓他们两人的事,赵启谟没带上他不是因为顾忌,恐怕是只想两人相处,再不愿有他人。

    前两日此地大雨,田堤泥土松软,溪流高涨,道路不好走,马儿深一脚浅一脚行进。骑在马身上的两人,倒是不用沾泥沾水,悠然欣赏田野的风景。路过数亩田地,眼前出现一座树木茂密的山丘,赵启谟执鞭指着前方。此时马蹄下的软泥地面,已更换为坚硬的石子幽径,两人驱赶马儿,哒哒哒哒登上山坡。

    山腰路窄、陡峭,马行不便,赵启谟和李果把马拴在一颗老树下,两人步行前进。此地果然是鲜为人知,路上除去他们,再无其他游客。

    还未见到鲤龙池,远远便听到水声哗哗。在赵启谟带领下,李果来到一处山崖下,抬头,惊喜发现一道瀑布从天而降,水花飞溅扑脸。多亏前两日的大雨,瀑布水量充足,倾泻入脚下的深潭,四周水雾朦胧。

    打量周身,人踩在深潭之上,身立于瀑布之下,即是险境,也是奇景。

    空山无人,水声磅礴。

    两人站在水帘前,执手相视,水雾打湿他们的衣襟和发丝。

    “喜欢吗”

    “喜欢。”

    李果揽靠在赵启谟肩膀,他出生贫贱,以往终日为三餐奔波,鲜少会留意山水之美。李果想,这里是赵启谟喜爱之所,特意和他分享。

    李果抬头看瀑布,低头看执在手中属于赵启谟的手掌。赵启谟的手光滑,结实,手指长长,指尖平圆,很好看的一只手。李果将它拉起,贴熨在自己胸口。

    “我听闻海外番人,以戒指为婚誓。”

    赵启谟抽出自己的手,反倒将李果手执住,放在唇边,亲了亲。

    “和我们大不相同。”

    “嗯。”

    李果下巴抵在赵启谟肩上,他整个人靠在赵启谟身上,赵启谟另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腰身。

    知此山无人,这番亲昵的动作,倒不必怕被他人发觉。

    “你我皆为男子,即是有违礼教,不如以番夷之俗为之。”

    赵启谟揽抱李果的手臂已放开,不知何时,他抬起一只手,手中有两枚环戒。

    “你,不是说你我是苟且”

    李果眼眶发红,想起这话心中酸楚,他话语还没说完,便被赵启谟吻住,赵启谟不想听。

    明明是他亲口说得话,他却又不想听,这人总是将残忍的话语说出口,连并着将自己伤害。

    李果捧着赵启谟的头回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瀑布的水珠拍打在他们脸上,两人都是一脸的水渍。亲吻过后,两人抵着额头呼吸,李果听到赵启谟用低哑的声音说“果贼儿,你我,一人一枚。”

    李果伸出手指,赵启谟为他戴上指环,因是番人规则,指环很大,戴在李果食指上正合适。

    这是枚做工精湛的金指环,环上刻着耶悉茗素馨花花卉,首尾相绕,煞是好看。

    李果从赵启谟掌心中取走一枚,他将戒指戴在赵启谟无名指上,大小正合适。

    两只手紧扣在一起,金灿灿的戒指,在阳光下闪动。

    李果眉开眼笑,他亲了亲赵启谟,欢喜得很。

    赵启谟平静将李果推开,搭在李果腰上的手也紧接着松开,李果本来不解,即而听到了人语声。

    山道上,三四位儒生打扮的男子,正踩着石子,要登上鲤龙池。

    “启谟,我们下山去。”

    李果扯赵启谟衣袖,他担心会遇到和赵启谟相熟的人。

    赵启谟不慌不忙,和李果从另一条小径下山。

    这条小径,偏僻难走,阳光灿烂,林中闷热,李果走得满头大汗。李过扯开领子,挽高袖子,恨不得将外袍扒掉。想到赵启谟穿得比他多,李果拿眼瞅赵启谟,却见他脸上一滴汗水也没有,气淡神定,明明他脖子上露出三层的领子,穿那么多件,他怎么可能不热。

    李果擦去额上的汗水,他满脸通红。

    “就在那里,南橘,你先去乘凉,我去找水。”

    赵启谟指着山腰处,一棵老树,两匹马在那儿,那是他们来时的路。

    “带了酒,你别去。”

    李果怕山上有蛇,何况山道陡峭,让人担心。

    见赵启谟转身消失于树林,李果连忙跟上,哪还顾得炎热、难受。

    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有条溪流。

    李果欢喜,蹲在溪边,挽水拍脸,冰凉舒畅。赵启谟递给李果手帕,让李果擦脸。那是条素色的棉手帕,干干净净,叠得整齐。李果捧着手帕拭脸,而后将手帕在溪水中,洗了又洗。他拿着湿手帕,站在赵启谟跟前,帮赵启谟擦脸,边擦边问“ 你不热吗”擦拭至脖子,李果脸凑得近。赵启谟贴着李果耳际轻语。李果顿时脸红如熟蟹,连忙退开两步,他瞪大眼看赵启谟。却见这人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整理衣领,袍袖,从容装水,说“走吧。”

    李果还在回想适才赵启谟那句先前不热,挨着你便有些热了。

    大概就是字面上这个意思,启谟没在说荤话,李果偏偏头,想着。

    两人返回拴马的地方,在树荫下喝酒吃食。休息一番,临近午后,两人才骑马返回店舍。

    返程,李果说想骑赵启谟的马,赵启谟笑着和李果换马。李果开心地跃上启谟的名马,还把自己那件热的要死的风袍,绑在马身上。

    “驾”李果一声大喝,骏马驰骋而去,吓得李果在马上嗷嗷叫。

    赵启谟慌张追上,赶及时,李果显然已能驾驭这匹骏马,只见他一人一马,在山坡上等候。

    午时,两人回店舍,沐浴更衣,让店主妇送来冰凉的饮子。

    馆舍阴凉,轻风徐徐,十分舒适。

    李果擦汗发丝,趴在席上歇息,不会,见赵启谟穿着衬袍走来。

    “此时太阳正热,午后回城吧。”

    李果跳下床,到脸盆架旁取巾布,帮赵启谟擦发。

    “在此小歇会。”

    赵启谟接过巾布,自己擦拭。

    李果捧着碗,咕咕喝着冰饮子,两条腿荡在床沿。

    他头发披散,身上只穿着贴身衣物,松垮的领子,随手系的衣带,看着一扯就开。赵启谟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这大白日的,有伤风化。

    “启谟,好好喝,你也喝。”

    李果笑得眉眼弯弯,将一碗冰饮子递到赵启谟嘴边。

    赵启谟尝了一口,太甜。

    抬头,目光停留在李果水润光泽的唇上,赵启谟凑过去吻李果。

    那碗冰饮子最终泼撒在地上,床帐放下,紧闭的门窗外,树叶沙沙响。

    午后,李果穿戴整齐,挽起床帐,觉得闷热,浑身湿粘。他下床,推开窗户,一阵凉风吹来,顿时舒爽极了。

    “启谟,我先回去,我们分开走。”

    李果坐回床上,双手收揽一头乱发。

    赵启谟从床上坐起,他用手指当梳,帮李果打理头发。他拿来头须,帮李果将头发缠上,挽了一个低斜的发髻。

    “我考完,便让阿鲤报知你。”

    赵启谟说的是春闱的事。

    李果看着窗外柔和的阳光,他觉得自己该走了。

    “启谟,你要高中,不枉苦读这十多年。”

    李果转身,对赵启谟说着。他话语真挚,他不为自己打算,他更不忍赵启谟因他而荒废学业。

    “我自是能考上。”

    李果微笑,想着赵启谟以后穿上官服庄重的样子,这位官人不及弱冠,少年俊杰,长得又是极好看。而这样的一个人,曾经为他所有。

    “那我岂不是睡了官人。”

    李果本来胡乱想着,不慎给说出口来。

    “嗯,谁睡谁”

    赵启谟声音很轻。

    李果满脸涨红,挣扎出怀抱。

    他前去开门,回头看赵启谟,见他端正坐在床上,正慢条斯理地穿戴衣服,还是一幅一本正经的样子。李果抬手看手指上的戒指,他嘴角勾起,他想,至少这些时日,这人属于他。

    出店舍,李果到马厩牵马,见一位世家子正抱胸打量赵启谟的白马。李果警觉,他看着世家子,世家子也在打量他。李果心虚,低头过去解马缰,他的马和赵启谟的白马拴在一起,而这位男子,又站在赵启谟白马身边,一步也不想挪动,死死盯着李果。

    李果心慌,想这人该不是认出赵启谟的白马。启谟的马,马鞍辔头,奢华新奇,又是匹名马,不难辨认。

    慌乱解开马缰,李果本想牵出自己的马,立即扬鞭而去,却一眼瞥到绑在赵启谟白马上的风袍,那是他的风袍。冷静,李果心中安抚自己,风袍可以不取,不能取。

    李果牵出马儿,尽量让自己的行为举止自然,他跨上马,扬鞭离去。

    “这人是谁”

    世家子目送李果离去,仍是抱胸姿势,询问看马厩的马役。

    “回袁衙内,只知姓李,和一位官人前来。”

    “官人可是姓赵”

    吴伯靖的一对浓眉竖起,神情看着很凶恶。

    “是是。”马役点头。

    不只是因为这人的劣马和赵启谟的马拴在一起,更因为这位俊秀男子身上的龙涎香气息。寻常人嗅不出龙涎香的差异,吴伯靖能,赵启谟近来熏的龙涎香还是他亲手赠送的,最为上等,京城也没几人有。

    “阿合,跟上他。”

    吴伯靖吩咐他身边的仆人。

    “是。”仆人牵上一匹马,二话不说,便追了过去。

    比邻89 登科

    午后, 出城南的吴伯靖, 如往常来到里杏村的村口店舍入住。他夜里要和一位女子幽会,那女子便住在城郊三里外的泽云楼。吴伯靖风流倜傥, 胆大妄为, 也不管那女子是承宣使贺择的小妾。

    女子唤青娘, 在妓馆时,便和吴伯靖有私情。后被好色的贺择强赎, 锁在城郊一处小楼上, 日子过得凄凉。

    贺择虽是威风凛凛的武官,奈何惧内, 买得美妾也不敢往家里放, 只得偷偷安置在城郊。成为贺择的妾, 青娘本是身不由己,心有怨言,何况她素来又喜爱吴伯靖,便也就奋不顾身。

    吴伯靖每月出城三次, 次次都是来见青娘。

    偏偏这次, 赵启谟也在城南, 入住在里杏村村头的店舍,就这么撞上了。

    吴伯靖带着随从阿合来到村口店舍,他下马,舍店的仆人过来服侍,将他的马牵往马厩。吴伯靖不过扫视一眼马厩,发现里头已有四匹马, 其中一匹为白色的高头骏马,看马鞍十分眼熟。吴伯靖走上前去,第二眼,就已认出是赵启谟的马。

    赵启谟的白马名唤银雀;吴伯靖的白马,名唤银钧,这两匹马本为同一母马所产,都是名马。吴伯靖知道赵启谟喜爱这匹白马,不会借予他人使用,必然,赵启谟,便就在舍店里。

    正打算盘问舍店的仆人,抬头,便见一位少年走出舍店,朝马厩走来。这位少年穿着红袍,露出白色的衣领,仪态优雅。近看五官精致柔和,眉眼洇着风情,虽不妩不媚,却美丽得让人不禁多看两眼。吴伯靖抱胸打量少年,他发现少年朝他的位置前来,目光也正落在赵启谟的白马上。在少年挨近瞬间,吴伯靖嗅到了龙涎香的气息,感到疑惑,他再次打量少年,而此时,位少年也警惕地看向吴伯靖。吴伯靖从少年的穿着打扮已分辨出他非京城人,既而又觉得少年的样貌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是思忆不起。

    少年装作若无其事,进入马厩里解马匹,一度吴伯靖以为他要解的是银雀,而后才知不是。然而少年的马是匹劣马,却和银雀拴在了一起。当少年牵着马儿,从吴伯靖身边走过,吴伯靖辨认出少年身上的龙涎香气息不同一般,既而,他想起,他见过这人,就在谪仙正店,当时此人醉酒,赵启谟让仆人阿鲤护送此人回去,赵启谟说此人是他在刺桐的友人。

    待少年骑马逃离,吴伯靖越发觉得不对劲,他将舍店的仆人喊来询问,得知此人姓李,正是和赵启谟一同前来舍店。吴伯靖没多做思虑,立即让随从阿合前去跟踪。

    吴伯靖内心很震惊,甚至是恼怒,他和赵启谟相熟十多年,赵启谟的品性,他再清楚不过。赵启谟绝非喜好男色、甚至自甘堕落,去做出那等不耻事情的人。这李姓少年,样貌娇好,仪态柔美,装扮轻佻,吴伯靖见过类似的市井小儿。这类小人,凭借一张好皮相,钻营使诈。为谋财物,甚至不惜献媚乞宠,作践自身,下流无耻。想来必是这小人迷惑了赵启谟。若是去纠缠他人便也罢了,这是吃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他吴伯靖的挚友。

    吴伯靖问清赵启谟所入住的房间,他特意去避开,以免和赵启谟逢面。赵启谟是很聪明的一个人,若是在这里两人相遇,只是徒增赵启谟的尴尬、难堪而已。

    赵启谟和吴伯靖一样是世家子,他身边从来都跟随仆从,这次独自到乡店来,身边一位随从都没有,想来他也找不出什么好借口来,不如不见。

    吴伯靖倒是顾及友人脸面,却不想稍后,赵启谟到马厩牵马,一眼便认出了吴伯靖的银钧白马。赵启谟没做停留,心存疑虑离去。

    黄昏,仆人阿合返回,他告诉吴伯靖“小的一路跟随那人,往城南去,直走至朱雀门街。见他进了一家唤做李周真珠的珠铺,那人便是珠铺的东家。”

    吴伯靖听后若有所思,随后又问“确认是珠铺东家”

    “小的听店内一位掌柜模样的老汉,喊他李东家。”

    阿合做事细心、尽职,由此吴伯靖经常带他在身边。

    “下去吧。”

    吴伯靖躺靠在木榻上,思索着自己是否弄错了。此人是珠铺东家,恐怕是商贾之子,那就也无需出卖色相,去谋他人钱财。

    只是他身上,因何有赵启谟龙涎香的气味,又因何与启谟在此地相伴

    谙熟风花雪月事的吴伯靖,总觉得不对劲。

    春闱前日,吴伯靖在宅中邀请赵启谟和秦仲平饮酒。吴伯靖宅中的美姬众多,围簇在两人身边服侍。

    “你们俩可得早些将婚事定下,若不高中后,夜晚外出指不定就挨了闷棍,被人捆去成亲。”

    进士最值钱,京门望族商贾巨富,无一不是想从皇榜里抢个女婿。这挨闷棍后,被押去成亲的事,还真的曾发生过。虽然吴伯靖多少有揶揄的意味。

    “我是无妨,没有名家闺秀看中我这么个书呆,子希可就不同了。”

    秦仲平悠然喝酒,他平素正派,不爱开人玩笑,只是他有一点不好,沾酒后,话语就多。

    “子希在城东走一圈,得挨多少闷棍啊。不说其他人家,光就我老秦家,你老吴家,可就走不过去了。”

    喝酒伤身害智,已有几分醉意的秦仲平,说话都不经大脑了。想来他对春闱是有十分的把握,才会如此高兴畅饮。

    “不得拿此等事开玩笑。”

    赵启谟出声制止,他料想吴英英必在门后偷听,适才听到门后衣物窸窣的声音。

    “启谟,仲平这是醉语,就当他醉言无忌。然而你,竟没有喜爱的女子吗”

    吴伯靖知道赵启谟不怎么喜好女色,也从未曾为某位女子痴情过。往时并不觉得奇怪,然而近来便觉有些怪异。他和赵启谟情同手足,赵启谟在他面前,不会装饰什么,从不会在他跟前充道德先生。

    “世间女子千姿百态,自有其美好的一面,只是我无心婚配。所谓登科婚娶双喜临门,也不过是近年来的习俗。”

    赵启谟端起酒盏,一口闷下。赵启谟话语刚落,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声响。吴伯靖起身,到门后去,果然见妹妹吴英英躲着偷听,吴伯靖小声将她斥走。

    自家妹子芳心明许赵启谟,吴伯靖怎会不知道,只是赵家又怎么看得上这么个疯丫头呢。自己虽然是她亲哥哥,可也觉得她配不上赵启谟这般的人物。

    “子希,你该不是有心仪的女子,不便迎娶,却来发这通不愿婚配的话”

    秦仲平询问。

    赵启谟为自己倒盏酒,他端起酒盏,正听到秦仲平这句话,他一言不发,举酒盏的动作凝滞在半空。

    “并无。”

    赵启谟将酒饮下,抬头正见吴伯靖在看他。

    “往时不见你手指上有戒指,几时买来拿来看看。”

    吴伯靖眼尖,发现赵启谟执酒盏的手指上有一枚金戒指。

    赵启谟抬手查看,没做迟疑,脱下递给吴伯靖。奇珍异宝,吴伯靖见过无数,他这人爱鉴物。

    指环被吴伯靖两指夹起,仔细端详,他从形制、纹样认出这是番人的指环,而非中国之物。

    “此物做工精细,唯可惜样式有些老旧,近来在指环上镶嵌红蓝宝石,新奇昂贵,倒也有趣。”

    吴伯靖将戒指归还,对它的兴趣已索然。

    四五盏酒下腹,因着明日要春闱,不能饮多,赵启谟和吴伯靖话别。此时秦仲平早已被仆人搀回家去。吴伯靖将赵启谟送出。吴伯靖突然说“昨日午后,在里杏村店见着你的马。”赵启谟听后,显然平静,他说“我与一位刺桐友人出游,去看鲤龙池。”吴伯靖笑说“既是你的友人,下遭介绍我认识。”

    赵启谟在京城的朋友,很多都是吴伯靖的朋友,两人打小便是好友,铁哥们。

    两人路过花廊,走至门口,吴大力揽抱赵启谟的肩膀,诚挚说“老弟,明日登科,可就是天子门生,百姓的父母。我也跟着沾光,勉力”

    视功名如粪土的吴伯靖,却是始终觉得赵启谟只有登入仕途,才能实现他那远大的抱负。他这位老友,品格高尚,聪明睿智,日后必然大有作为。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赵启谟必然能登科。果然,到春闱结束,赵家守候在贡院外的仆人,狂奔回家报喜。而这个喜讯,也由阿鲤报至吴宅。吴伯靖见阿鲤一路奔跑,疲惫不堪,问阿鲤还有几家需要通报阿鲤说“还需到朱雀门街去。”吴伯靖冷声说“以我所知,启谟并无交友住于朱雀门街。”阿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连忙闭嘴。“这是要通报朱雀门街的谁”吴伯靖询问,他知道朱雀门街,其实有位启谟的友人,那是个姓李的刺桐人。

    “回吴衙内,是二郎的一位友人,珠商。”

    阿鲤想,这样回复应该没事,因为是位商人,所以吴伯靖才不认识。

    “你去吧。”

    吴伯靖摆摆手,似乎没了兴致。

    阿鲤知道,吴伯靖对平庸的事物毫无兴趣,心里暗喜他没多做询问。阿鲤行礼,执着名帖,离开吴宅。

    阿鲤想不到的是,他奔往李周真珠铺报知喜讯,抬脚离去,吴伯靖的仆人阿合,便跟上前,进了珠铺。

    李果笑容满面接待阿合,阿合说“我家郎君想购颗五分珠,有好珠子吗”

    一开口便是要五分珠,李果笑弯眼,苍蝇搓手般,殷勤回答“有,刚来的廉州珠,色泽亮丽,圆润无瑕,不可多得”

    阿合说“郎君不便亲自前来,还请李东家携珠上门。”

    李果笑语“合当如此,劳请保义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  李果哼,你才装扮轻佻

    比邻90 岂能看他为你所害

    午时, 李果在铺中和一位给人理发缴脸的刀镊妇谈生意。妇人唤袁婶, 是位四十来岁的老妇,说话风趣, 浑身是戏。老妇先前来买过一对珍珠耳坠, 说是帮他人买, 让李果给她些跑腿钱。换是其他店家,看到这种上门索钱的人, 大抵都是赶出去。然而李果却不这么想, 李果打小在穷人堆里长大,知道要个跑腿费不为过, 何况刀镊妇出入深闺大院, 服侍的都是妇人小娘子, 而这群人,却也正是买珠的人群,这分明是条挣钱捷径。李果多多让利给老妇,托她帮忙在妇人、小娘子耳边游说, 介绍她们买珠。这是你挣我挣, 皆大欢喜的事。

    “呵呵, 小东家真是爽利人。”

    老妇领了分成钱,往腰间一塞,起身行个礼。

    “多亏袁婶照拂,下回可得多介绍些生意。”

    李果起身送行,一脸笑容。

    “哎呀,你这小东家真是多礼, 留步留步。”

    老妇把手帕一扬,扭着桶腰走了。

    看着这位黑肥的刀镊妇,风情万种离去,周政敏张着的嘴,才缓缓合上,托腮问李果“她这回卖了多少”

    李果躺回围椅,悠然说“四千缗,分了五百与她。”

    “她说是卖的四千,谁知是多少,怎么还分五百给她”

    老妇看着就是个精明的人,必是吃了买家吃卖家。

    “我们有钱挣便好,管她那么多,这人嘛,无利不起早,她挣头多,帮我们卖珠就也勤快。”

    李果把生意这门学问,可算是看得透彻,他自幼对挣钱便极为热爱,也肯钻研。

    “李东家这用的可算奇策,然而终究也不是正经的门路。”

    李掌柜停下记账的动作,微微笑着。

    “知了知了,我去正店逛逛,好歹厚着脸皮,去拉拢几个贵人。”

    李果起身,整理衣领、袍袖。他本就爱美,近来出于生意需要,越发讲究穿用。

    “果员外,你酒少喝些,喝了酒就朝人笑,怎么行。”

    周政敏可是见过李果喝酒后的样子,这人毫无自觉,要是有人趁他喝醉占他便宜呢。

    “我和你一起去吧。”

    周政敏放心不过,也起身整理衣物。他那身袍子,不说已穿旧,下摆还皱巴巴,像团干菜。

    两人正交谈间,见到一个人影冲到店铺里来,蹲着身喘息。

    “登登登科了”

    阿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登科”

    周政敏一脸茫然。

    “阿鲤,你是说赵舍人他登科了”

    李果激动地一把揪住阿鲤,阿鲤用力点点头,李果大力抱住阿鲤,呵呵呵呵傻笑着。

    “赵舍人,可是在广州见到的那位世家子”

    李掌柜笑语,虽然和他无关,可李果有位当官的友人,自然是件大喜事。

    “哇,那还得了,往后我们果员外岂不是要官商勾结啦”

    周政敏这也才反应过来,把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

    “别胡说,赵舍人会是位好官。”

    李果乐呵呵纠正这“官商勾结”的说辞,虽然他心里明明很受用。

    “李东家,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得打赏。”

    李掌柜打开锁钱财的抽屉,他知道规矩。李果立即过去,抓起一把,就往阿鲤怀里塞,嘴里说着“辛苦阿鲤,收下。”

    阿鲤不客气收下,行礼道了谢。

    “阿鲤,你先歇歇脚再走。”

    “停不得,我还有其他事,这边告辞了。”

    阿鲤急匆匆离开,今日赵宅的仆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赵二郎登科,是何等大事,不说往来祝贺的一波波客人需要接待,他这个二郎贴身的仆人,还得服侍二郎去酒宴应酬,真是主人风光,仆人沾光。

    阿鲤离去,李果抬手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脸上露出谜之微笑,大抵是在想着婚誓、官人之类的事吧。明明世俗不容,想起却止不住偷乐。

    真有种夫君登科,诰命在即的错觉。

    “赵夫人”正冲着戒指傻笑,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问“我家郎君想购颗五分珠,有好珠子吗”

    李果抬头,见是一位穿着黄义衫,腰系镀金宽带的权贵家仆。喜出望外,想着今日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双喜临门这是

    李果提上装珠的剔黑珠箱,正要和阿合离去,李掌柜说“把阿小也带去,有事好差遣。”

    阿合领着李果来到城东一栋豪宅外,李果想着,果然够气派,难怪一开口便要五分珠。

    李果那家小小的珠铺,五分珠已是镇店之宝。

    这趟送珠上门,不只是李果、阿小两人,还有周政敏。

    三人跟入院中,阿合拦下周政敏和阿小,说“一人进去便好,你们在此等候。”

    周政敏哀怨想着自己大概因为穿得差,又被当成仆役对待,也没起疑心,和阿小在院中等候。

    “敢问这位保义,你家郎君是谁”

    李果走在花廊上,恭敬询问。

    “这里是吴驸马府,我家郎君正是宁德公主长子。”

    阿合说时,脸上露出骄傲之色。在他看来李果是位年轻的小商人,且还是位异乡人,实在微不足道。

    李果想,怎会如此之巧。启谟曾跟他说过,他京城中有位挚友便是吴驸马之子,唤吴伯靖,该不会正是这人。

    心里狐疑,脚步没放慢,阿合走得快,李果便也就快步跟上。两人来到一处厅堂,李果迈进去,站立在一旁等候。阿合进去唤人,不会,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走出来,只是一个照面,李果便惊得想拔腿跑。

    竟是在舍店马厩遇到的那人,原来,他便是吴伯靖。也难怪那日,他盯着赵启谟的白马看,他该不是觉察了什么

    “不必站着,坐下。”

    吴伯靖示坐。他这人举手抬足间自有一份矜贵,看李果的眼神冷漠,傲慢。

    “见过吴衙内,失礼失礼。”

    李果躬身行礼,而后落座。吴伯靖始终用近乎刻薄的目光在注视他,然而李果举止得体大方,显得从容。

    此时李果猜测,这人恐怕并非为购珠,只是找个借口,将他唤上宅院里来。至于要做什么,李果也不知晓。自己便当真的是来卖珠,装糊涂好了。

    “我们珠铺刚开张,珠子都是今年产的廉州珠,听闻吴衙内想买颗五分珠,我带来一颗,这就呈上。”

    李果打开珠箱,麻利取出珠盒,又将珠盒摆放在桌上。珠盒乃香木制作,极其精美,李果掀开珠盒盖,呈现一颗光彩夺目的五分珠。

    五分珠展现,吴伯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它上面,而是直勾勾盯着李果食指上的一枚环戒。吴伯靖心中一沉,他认出这枚环戒和赵启谟那枚十分相似。李果觉察吴伯靖目光落在他环戒上,他一时心慌,将手指收起,藏入袍袖中。

    两人一阵沉寂,摆在桌上的五分珠,独自散发光泽,无人欣赏。

    “我前日见一人手中戴着一枚环戒,和你这枚颇类似,你拿予我瞧瞧。”

    吴伯靖直接开口,说出他的要求。

    “想来是同款,商人喜爱海外之物,用来展示财富,让吴衙内见笑了。”

    李果虽然不乐意,可也只得将指上的戒指取下,递给吴伯靖。

    吴伯靖拿于手上,细细打量,他的神色看着阴冷,李果想果真是被发觉了。此时后悔被骗来吴宅已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听闻你是刺桐人,刺桐山多田少,百姓扬帆出海,与番人易货。想必知晓海外诸国番人,以戒指为婚誓吧。恰巧,这耶悉茗环戒,我见过一枚,一模一样,便就在赵二郎手上。”

    李果默然,他纵使伶牙俐齿,也知道辩护无用,这人不只是启谟友人,还知道自己的来历。

    吴伯靖的目光锋利如刀子,割在李果身上。李果脸上那份冷静,已被击垮,他露出慌乱无措的表情,毕竟不曾去想过,有朝一日,他和赵启谟的感情,被外人裸审视时,该如何去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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