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柜继续记账,突然又像似想起什么,抬头问着
“昨日可有送那位世家子去海港”
“回掌柜,有的。”
李果用力点头。
“那好,你小子行啊,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位贵人我看穿着打扮,是位京城人。”
李掌柜笑得满脸皱纹。
“他是京城人氏,父亲兄长都是大官,我和他幼时就他认识。”
李果傻笑着,说起有赵启谟这么位朋友,他非常自豪。
“呵呵,你李果好大能耐,他住在京城,你幼时还能认识他我怎么记得你是刺桐人。”
赵首冷嘲热讽,在他看来,李果肯定是又发挥他那阿谀奉承的本事,千辛万苦才得以结识这位粉头粉脸的世家子。
“启谟小时候住在刺桐,赵公到福建当茶盐提举,启谟是赵公二儿子,跟随过来,他们家就在我家隔壁。”
李果不理会赵首的嘲讽,他又没撒谎,每一句都是实话。
“竟是有这样的机缘。”
陶一舟颇为感慨。
“一舟,你别听他胡扯,他一个小小渔户,能和茶盐提举住在隔壁,还和提举儿子成为友人”
赵首阅历丰富,以他常识,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你上次跟我告假,说要去见一位故人,便是他吗”
李掌柜不理会赵首的质疑,他亲眼见到那位贵家少年和李果关系亲密,他在最繁华的港口,待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听过看过。
“是的。”
李果点头,他很高兴掌柜相信他没撒谎,昨天才因为去妓馆的事,让掌柜失望,今日要是又被怀疑说的不实,那他李果在掌柜眼中就是个极其不可靠的人。
“我都说了,就是他,果子和他可好啦。”
阿棋激动跑到铺堂来,他本来在库房,大概听到大家议论的声音。
“前段时间,熙乐楼不是卖新酒嘛,我和果子去看馆妓卖酒,咳咳,果子就说在雅间里看到那位小官人”
阿棋话还没说完,李果和李掌柜一并狠瞪,阿棋立即闭嘴。
“还不去干活。”
李掌柜话语一落,阿棋讪讪走开。
这一日除去清早,风平浪静,众人如常。午后,李掌柜说留承务女儿的珍珠项链已做好,让李果随他送去。
李掌柜解下一串钥匙,吩咐陶一舟看好铺子,便带着李果,捧着装珍珠项链的木盒离去。
留承务居住在驿街街尾,前后挨着海商购买货物的市头,以及番商居住的番坊。李掌柜领着李果穿过人潮,路过一处充满异域风情的馆舍。李果好奇多看两眼,发现馆舍不时有人进出,大多是番人,有的高鼻深目,有的矮小肤黑。
李果不敢耽误,收回目光,又紧紧跟随李掌柜。
李掌柜站在一条深巷入口,回头对李果说“李果,下次记住,就是从这里进去。”
四周嘈杂,李掌柜自己又有些耳背,他说话声音很响。
人群里有人听到“李果”二字,警觉抬起头,拉长脖子朝身旁探看。
比邻55失踪
赵启谟站在船下, 望着汪洋, 并无登船的念头,他对已经上船的胡瑾和苏司理说“我在此等候”, 胡瑾想他是怕一身好衣服沾染到鱼腥毕竟巡检船可没有客船整洁, 他手下那帮小子还喜欢公船私用, 开去钓鱼。胡瑾回头问苏司理“那我们过去”,苏司理道好。
巡检船上有士军和弓兵, 还有几位司理院的差役, 他们要去拦截一艘刚离港的海船,捕抓杀害髹商的凶手。
赵启谟目送他们离去, 独自留在港口, 想着不会这么快返回, 在海港找到一家视野好的茶肆,悠然坐在里边等候。
茶肆里都是水手脚夫,他这么位世家子,坐在里边, 显得特别突兀, 不过海港的人们见多识广, 知道颇有些来历,也没人去招惹他。
约莫一个时辰,巡检船返回,赵启谟连忙赶出去,正见从船上押下一位个高壮实的年轻男子。
士军和弓兵纷纷下船,胡瑾和苏司理落在后头, 而且胡瑾打横抱着苏司理。苏司理的样子十分狼狈,衣领沾染污渍,官帽略有些歪斜,发丝则是凌乱。
“承信郎,将我放下。”
一登上陆地,苏司理连忙摆脱胡瑾,然而他双脚站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果然,顷刻就背对着胡瑾,痛苦呕吐。
赵启谟这时才想起,这位司理参军籍贯吉州,那边没海。
“好些没”
胡瑾拍着苏司理弓起的背,苏司理含糊不清抱怨着什么。
“会晕船你早说,我和手下那帮兵去抓就行。”
胡瑾现在抱怨他做什么嘛,如果不是看他那张小俊脸苍白得像纸,他胡瑾会随便抱个男人吗。
“咳哪有人将船开得东扭西歪唔。”
说到东扭西歪,苏司理捂住口,差点又吐。
不会苏司理感觉好受些,整理衣冠,和赵启谟并肩走着,胡瑾押着犯人,走在最前方。四周早就聚集了围观的人民群众,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抓到杀害髹商凶手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就像滚雪花一样,一波又一波的人们跟随、围观。午时,把本来热闹的朝天街堵得水泄不通。
“散开散开”
士军和弓兵也不得不去维持秩序,以防混乱中,出什么岔子。
这么群人,还没路过沧海珠珠铺,珠铺里的人早闻讯出来观看。李掌柜在你推我挤中,撞见合三,喊他“合三,你知道抓住的是什么人吗”
“我哪知道。”合三长得矮,拼命在人群里蹦跳,想一睹犯人的真容。
不过听周围人的议论,似乎也能听出几分信息,说犯人是位桨工,至于怎么追踪到他杀人,有说是髹商托梦官人,有说是有人知道内情报案。
李果用力挤进人群,他个头不矮,他瞅到官兵里边有个紫色的身影,觉得像启谟,看得不仔细。终于排开人堆,赵启谟也走得有些远,李果欢喜喊着“启谟”四周如此喧闹纷杂,赵启谟却仍是听到李果的喊叫,他回过头,正见李果在人群里朝他挥手。
前夜,两人才在一起,沿着朝天街行走。前夜,李果送赵启谟回城东,赵启谟怕他独自回去,路途又漆黑,还让阿鲤提灯送他到四合馆。当时想着杀髹商的凶手还没抓到,夜晚独行不安全。
赵启谟也不过是回头一看,对视上李果,示意看到他了,又转身回头,和苏司理在交谈着什么。
李果目送他们离去,直到消失于人海。
这日正午,两人在人群中的四目交集,不过刹那,因为觉得随时还能相遇,便也都没当一回事。
杀害髹商的犯人,是艘海船上的桨工,也姓胡,排行老三,就叫他胡三吧。这艘海船停泊在此地海港四日,本来今天离港,幸好得胡瑾帮忙,开巡检船拦截。
对于如何抓到杀害髹商的凶手,路边社议论纷纷,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就在髹商被杀后两日,港口一处酒肆的店家报案说,他看到一位水手拿着髹商的钱袋,因为髹商往时运输货物,常去酒肆歇脚,所以和店家相熟,店家认得钱袋。
由此便也就追踪到这位水手,及他所在的海船,而后知道并非水手,而是位桨工。至于如何追踪到桨工身份及他所在的海船信息,这些则都是胡瑾的协助。
午后,苏司理把胡三提审,胡三老实招供。他是夜深醉酒,手中缺钱,闲晃在怀远桥,正好见到髹商独自一人行走,心生歹意,趁其不备,朝他胸口捶上一拳,本想让他失去抵抗,不想把人打死。从髹商身上抢得一袋钱,见钱袋材质好,没舍得丢弃,留着用。
“这件剔红可是被你砸毁”
犯人伏案,苏司理还不忘让差役,将遭破坏的剔红漆盒递给犯人。
胡三跪在地上,一脸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堂上官人是要他干么,捶死人是死罪,死罪都认了,这砸漆盒还能加罪吗
“是被小的砸毁。”
胡三爽快承认。
“为何砸它”
苏司理命案已破,有的是闲情雅致研究这么件奇异的事,虽然说无足轻重,可是以后破案要是还遇到类似的情况呢,要重视经验的积累嘛。
“小的在船上听海商说,剔红里边都是金银胎,就把它砸开,想找找有没有金银,谁知里边只是土胎。”
胡三颓然地坐在地上,想着也没什么可以再审了吧,砸漆盒这种事都被审问。
堂上的苏司理点点头,想着竟真被赵二郎说对。
将胡三押下去,苏司理书写文书,人命案得报给上头审核。他这人热爱工作,工作使他快活,一干活就废寝忘食。
直到一位家仆过来通告,外头有人要报案。苏司理才抬起头,发现桌旁早点上油灯,外头的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漆黑。
可怜的苏司理抵达广州任职不久,一个家眷也没在身边,甚至没人来问他会不会饿。
“什么案子”
苏司理起身,扭扭僵直的脖子。想着这个时辰,院门应该关了,怎么还有人闯进来,看来老门子又忘记关院门。
“回官人,是位珠铺掌柜,说他的伙计适才走在路上,被人劫走。”
“这么说有目击者啰”
苏司理夜晚本来不用受理案件,差役们早回家去,何况他肚中饥饿,但既然是被劫走,报案人又连夜赶来,必然是急事。
家仆执灯,苏司理走在后,两人来到堂上。苏司理往下一看,堂下站着一老一少,着急地团团转,见苏司理出来,仿佛饿上许多天的人见到馒头,扑到跟前来,那年少的更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别急,慢慢说。”
苏司理挨着椅子,缓缓坐下,此时他感觉自己有些头晕,特别想吃甜的东西,然而他还要办公事呢。
“司理官人,我是城西沧海珠珠铺的掌柜,姓李,单名道。铺中有位淳厚、勤快的后生叫李果,他天黑行路时,在澳口突然遭人劫走。”
“可是有人目睹他遭人劫走”
苏司理得问清楚先,上次有个老妇人报案她孙女被牙人抱走,其实睡在自家床底下。
“有的,就是我侄子,李棋,阿棋,你和官人讲讲当时的情景。”
李掌柜推了推阿棋,阿棋上前,仍还在用袖子揩泪。
“官人,有四五个人,天好黑,穿什么衣服分辨不清,他们先拿东西砸破我头,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果子喊我快跑,是说他仇家。我看他们踢打果子,我拼命喊救命,可是没人敢来帮我们,他们一直打果子直到把果子打晕,还套上麻袋,把人抬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棋哽咽,再说不下去话。好一会,他平复情绪,继续说“官人我句句属实,这是他们打的伤。”阿琪把额头的发一拨,露出额上的血迹,那血迹沿着脸庞、脖子,滴落在衣领上。
苏司理觉得骇人,听得恼怒,愤然跃起,一拳拍在案上。这当众施暴、劫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去,去喊胡瑾。”
苏司理缓缓坐回椅子,觉得双脚发软,也是,他今天才吐得七荤八素,而且大半天胃里汤水未进。
老仆领命,赶紧去找胡瑾。
深秋,天黑得早,珍珠铺打烊,外头就已经漆黑一片。
“果子,要不要去张七店吃烧鸭”
阿棋夜晚空闲,想着四处走走。
“走,棋哥,我请你。”
李果豪气揽着阿棋,他这两日似乎特别开心,以往要让他请一顿饭,可不容易,相当抠。
张七店就位于澳口,离李果住的四合馆不远,那是一家物美价廉的肉食店,卖烧鸭饭。
李果好久没吃到油腻腻,脆嫩香喷的烧鸭,想起这美味,相当馋。
于是两人结伴穿过暗巷,来到布满食店的澳口右岸边,还没接近张七食店,突然就从角落里窜出四五个人,阿棋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头上已被狠敲打一棍。阿棋摊在地上,一时被打愣,但听到李果在叫他“棋哥快跑,是我仇家”阿棋茫然捂住汩汩流血的头,朝李果看去,正见那些人在踢打李果,下手十分狠辣。阿棋惶恐极了,嘶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虽然天色昏暗,四周没有什么人,然而阿棋明明看到是有人路过的,却反倒落荒而逃。没有人救他们,阿棋绝望地哭叫李果名字“果子,果子”
除去起先被痛打时的几声惨叫声,此时的李果已经被打晕,软绵绵躺在地上。
阿棋趔趄爬起来,想扑过去救李果,那些暴徒,却只是把阿棋推开,一麻袋将李果套起,两人抬着,迅速离去。
栽倒在路边的阿棋,大概昏迷了一会,醒来发现自己满头的血,身边早没有李果和那群暴徒的踪迹,他摇摇晃晃,走回驿街。路上也曾求救他人,无奈阿棋言语混乱,模样吓人,没人肯帮他。
阿棋奔回衙坊,跟李掌柜哭号果子被人劫走,把李掌柜吓得半死。想也没想,李掌柜就拽着阿棋,奔到司理院报案。
比邻56寻觅
赵启谟在院中看月, 听到隔墙说话的声音, 一个老仆问:“承信郎在家吗”一会就听到胡瑾的声音,问有什么事。“有位珠铺的伙计在澳口被人劫走, 司理官人叫老奴过来通告。”接着听到胡瑾叮嘱家仆的声音。
想着他们这是要去司理院, 赵启谟站在门口等待, 不会果然看到苏仆和胡瑾走在过来。
“可知是哪家珠铺”
赵启谟跟上,询问苏仆。
“回赵舍人, 只说是城西珠铺。”
“被劫走的伙计叫谁名谁”
“似乎是位姓李的伙计。”
苏仆是位老仆人, 年纪大了,记忆力不是很好。
“舍人, 到司理院便知晓是谁。”
胡瑾听苏仆说城西珠铺, 姓李伙计, 也和赵启谟一样,想到一个人。
三人不再言语,匆匆前往司理院。
抵达司理院,三人进入院中, 李掌柜看到来的人里有赵启谟, 先是惊诧, 继而又高兴。
“掌柜,被劫走的可是李果”
赵启谟也认出李掌柜。
“是他。”
李掌柜回答。
赵启谟又问是在哪里遇劫,阿棋急忙过来讲述,他的话语,真是听得人怔营。
“既是在澳口,可能借着船离去, 然而夜晚漆黑,澳口、海港的船无数,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再说,还得将士卒召集起来,这时辰,他们都各自回家吃饭。”
胡瑾手下的兵,除非有特殊任务,夜晚都各自归家。
“那怎么办,人命关天。”
苏司理想如果要搜索海船,肯定人手不足,而且他也不是巡检司的官,人家凭什么让他上船翻找,只能拜托胡瑾。
“离青,你我先到遇袭地点察看一番。等等,你不会是从午时待到现在”
离青是苏司理的名字,胡瑾很少直呼他名字。
“无妨,我们快过去。”
苏司理觉得他还能再撑一撑。
此时,阿棋早领着赵启谟先行走了,他们走在前头,苏司理等人走在后头。
从城东赶至城西澳口,阿棋的脚步越走越慢,走到半路,再撑不住,摊坐在地上。
“阿棋,还好吗”
李掌柜担忧问着。
“有些累,我歇会就行。”
头上挨着一棍,加上失血,让阿棋意识有些模糊,走路虚晃。
“官人,得送阿棋去看郎中。”
李掌柜先前就想先送阿棋去医馆,是阿棋坚持要先去报案。
赵启谟手一指,指着一旁一家药铺。
显然这一路上,赵启谟就在留意四周,找寻药铺、医馆。阿棋是很重要的目击证人,不能出事。
李掌柜扶着阿棋到药铺,找人包扎伤口。
“就在张七食店左边的巷口,前面,前面就朝着澳渠。”
阿棋脸色苍白,怕众人找不到,吩咐着。
“你说李果喊你快跑,他说遇到的是仇家”
赵启谟低头问话,跟阿棋核实。
“是的,果子说是我仇家。”
阿棋点头,他也想不明白,李果怎么会有仇家。
赵启谟神色凝重,他想到王鲸,但是王鲸人在刺桐。
李掌柜留下照顾阿棋,换成胡瑾领着赵启谟和苏司理,前往澳口。只要是此地的水域地带,都归巡检司管,在巡检司任职多时的胡瑾,对澳口十分熟悉。
三人一路沉默不语,来到阿棋描述的地点,胡瑾的灯照在地上,他蹲着查看地面凌乱的脚印,还捡到一根沾血的木棍。
“看来是这里。”
确定地点,胡瑾站起,将四周张望。
“穿过这条巷子,再往后,是大街,虽然天黑,酒楼食肆可正是经营的时候,不可能抬着人招摇过街。”
胡瑾脑子里自有一张详细的地图,大到河流,小至街巷。
他平日作风轻浮,还是个低级武官,往往被人看轻,也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明白那只是表象。
“往左往右也不行,都是民居,除非歹徒的落脚点就住在附近。”
苏司理到两侧兜转,人正好回来,说着他的发现。
“不会在自家门口劫人,估计还是借助船运。”
赵启谟看向澳渠,三人都看着那里,无疑都认为最有可能是船停泊在一旁,劫走人后,趁着夜色,迅速登船离去。
“小官人,我知道李果在广州有一个仇家,虽然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胡瑾摸着刚剃过的整洁下巴,做思考状。
“你认识李果”
赵启谟想起当初李果在自家宅子作客,胡瑾看到李果,确实像在逃离。
“认识,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
苏司理看得出来赵二郎和那报案的掌柜是旧相识,都很关心李果的失踪,而胡瑾也认识李果,这个李果真的只是个小伙计吗
“长话短说,我在妓馆见过李果,许多天前,有位兵痞醉酒去骚扰一位卧病的馆妓,被李果拦阻,推倒在后院。这个无赖叫钱铁七。”
胡瑾一咬牙,把他狎妓的事说出。
“钱铁七住在城北,就是这不大像他作风,要报复打一顿就是,不至于要劫人呀。”
胡瑾琢磨着,钱铁七他认识多年,不像会干这种事。
“恐怕不是,胡承信,海船入港都需经过巡检司检查吗”
赵启谟在想一个可能,李果那句“是我仇家”,让赵启谟念念不忘。
“不用,小官人,你该不会,正好知道是谁干的”
胡瑾没问过赵启谟和李果的关系,他们显然是旧相识,而且恐怕交情不浅。
以往听赵启谟提过,他小时候在刺桐住过,而胡瑾知道李果是刺桐人。
“听李掌柜说,李果年纪轻轻,独自一人离乡,从刺桐来广州还不到一年。他会不会是在家乡有什么仇家出来避祸”
苏司理觉得有这个可能,而刺桐和广州同是大港,往来十分便捷。
“刺桐王家,王鲸。”
赵启谟启唇说出这几字,恐怕真是王鲸找上门来。李果曾说他离开刺桐前,还报复过王鲸,靠着小孙的帮忙,才逃出刺桐。
“你是说刺桐王承信家,他家的船五六天前靠港,昨日还停泊在港口。”
胡瑾记得很清楚,这艘海船特别大,而且船东家跋扈,泊港那天还和其他商船起纠纷。
赵启谟的神色凛寒,袖子下的手拳起又舒开,他冷冷说
“就是他。”
“小官人,我知道你救友心切,不过我们这么过去,没船没兵,什么也干不了。我回去喊几个兵,开两艘船出来。”
刺桐王家,财大气粗,空手交锋,人可带不出来。
“我和王鲸是旧相识,他会让我上船。”
赵启谟心里已有决定。
“勿要打草惊蛇,等胡承信回来。”
苏司理劝拦。
“在此等我。”
胡瑾留下这句话,匆匆折回城东,留下两人。
待胡瑾离去,苏司理跟赵启谟说“已知下落,勿要急躁,且到前方分茶店等候”
赵启谟不语,他在思索一件事,他去过海港,知道怎么过去,而海商喜欢在自家船上挂书有姓氏的旗帜,不难找。
因为饥肠辘辘,苏司理看着巷子外热闹的朝天街,他知道大街上有家分茶店,离港口也近。“赵舍人,这王鲸是个怎样的人李果与他因何结仇”苏司理朝巷口走去,他还以为赵启谟在身后,见一直没回应,苏司理才回头,身后,哪还有赵启谟的身影。
“都说不要轻举妄动,真是少年心性”
苏司理拔腿追,不过跑出四五步,就觉得眼前一抹黑,连忙扶住墙,额头冷汗直流,双脚直打颤。
不行不行。
犯病了,一饿就犯病,别说跑,再走几步估计就要倒下。
李果从昏迷中醒来,还没睁开眼,就觉头疼,不只头疼,浑身都像要散架般疼痛、难受。抬手擦脸,沾到黏糊糊的东西,举到面前,瞪大眼睛,看到一手的血,“啊”,李果惊恐地坐起,这个动作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从醒来,他就觉察自己在船上,因为身下的地面在摇晃,四周光线有限,空间狭窄,李果想,自己在船舱里。
他努力回想先前遭遇了什么,一用力想,便头疼欲裂,想捂住头,李果的手却摸到额头上一条血口子,手指碰触到伤口,记忆闪回到巷口被殴打的情景。李果肩膀微微抖动,他想起四个心狠手辣的人,还有站在水岸旁,观看这一切,嘴角勾笑的番娃。
挨第一棍时,李果就听出番娃的声音,他操着一口刺桐乡音,说着蹩脚的岭南土语,指挥暴徒打他。
乱棒之下,李果无力抵抗,被打晕在地,后来便又是如何来到这船舱
李果想站起,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直起腰,船舱就半人高,昏暗中,李果用手指触摸头上的木板。会有一处入口,李果知道船舱的结构。他摸到松动的木板,用力往外推,并不能推开,舱门被从外头拴上。
李果坐回地上,抱着膝盖,他查看手臂的伤,看得不大清楚,只能用手指去碰触,轻压皮肤,疼痛,而且肿起。不只手臂、脚上、腰上也都有棍打脚踢的痕迹。
李果将头埋在膝盖,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番娃想干么。番娃只是王鲸的一条狗,见到番娃,便等于他落到王鲸手中。
昏暗中,李果静静听着海浪声,想着家乡,想着娘和果妹,眼眶逐渐湿润。
疼痛让李果注意力降低,他其实没法很好地去想她们。他十六岁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绝望、恐慌。但是他又是安静的,他怕自己会痛哭,一旦痛哭,便是接受了这可悲的处境。
李果很少去思考为什么王鲸从小到大,都跟他过不去。这跟小时候,孩子们去踢条病弱的老狗不一样,因为老狗被踢打了,只会哀嚎,孩子们很欢乐,然而每次都这样他们就也觉得无趣。李果像只小猴子,被人丢石头它会挠人,这只猴子不听话,不示弱,很强势,但是它也只是小猴子,要靠山没靠山,自身力量又小,还又抓又挠,又蹦又蹿,如此惹人厌。
不知道多久,船舱外,传来说话声,李果警觉抬起头,正对上缓缓打开的船舱,还有船舱外的星光,突然,一只大毛手伸进船舱,将李果往外拽。
比邻57追踪
李果被拉出船舱, 满头的星光, 身边有四五位壮汉,正是劫走他的人, 而船已不在海上, 而是一处沙滩。黑灯瞎火, 李果辨认不出是在哪里,恐怕也是他未曾抵达过的地方。
“走”
李果受伤, 行动慢, 稍作停留便被歹徒推搡。
没有问你们是谁,以及要带我上何处, 因为仰头就能看到前方停泊着一艘大海船, 主桅上的大灯笼, 映亮一幡旗帜,上书“王承信”三字。番娃人就站在大海船甲板上,看着李果登上木梯,模样得意。
“番娃我和你无冤无仇,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果冲着番娃怒叫。
“遭什么报应, 就你这条死鱼样的东西, 还想翻身”
番娃冷笑,挥手
“带他进去。”
甲板上的水手,看到押着一个少年上来,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还不干活去。”
番娃将他们赶走。在这艘船上,番娃被尊称为刘杂事, 番娃本名刘期。
海船又缓缓,摇摆中,李果人已经被带到船厅。
王家的海船,一直由王鲸的二叔王晁管理,王晁亲自随船,买售货物。自从王晁病倒,则交由跟随在王晁身边多年的林杂事管理。王鲸素来与他二叔不合,想趁着王晁病倒,将船上属于王晁的人赶走,自己顶替王晁,自然是想得天真王晁只是卧病,但还管事。王鲸索性自己买船,扛着老爹王承信的名号,凭借王家的人脉,竟也有模有样地做起生意。
船厅正中坐着王鲸,时隔多时,这人越发肥壮,也不过十九之龄,看着有三十。他一脸肥肉,俗不可耐地浑身挂满金饰,指上连套好几个黄金、宝石戒指,凶眉恶眼下,挂着一对纵欲过度的厚重眼袋。在王鲸身边,还坐着两位单看面相就绝非善类的人,其中一人李果认识,是猴潘,另一人也见过几面,跟番娃一样,是王家的仆人,叫王九。
李果因为路上挣扎,而被歹徒拖进船厅。王九说“这就是李果,我怎认不出来”,又说“哎呀,可怜,打成了这副模样”,猴潘则是取笑“果贼,早知今日事,悔得肠子青。”
“猴潘、王九,我几时得罪你们”
李果愤懑,他从地上爬起,揉着被歹徒扯疼的胳膊,他和王鲸有过节,自长大后,和猴潘、王九,则从未招惹。无非因为他们是王鲸的狗,这样损他,以讨好王鲸。
“就瞅你不顺眼,怎么着。”
猴潘见李果要从地上爬起,照着李果小腿腹踹去,李果疼得一时跪在地上。真是个小人。
“你这小子,联手番人祸害王员外,不得好死。”
王九又在背后补一脚,把李果踢趴在地。这分明是故意打给王鲸看,以示忠诚。
王九虽说和李果无过节,但他看不惯李果目中无人,明明是个穷鬼,一条贱命,也敢跟他家主人竟高低,不识好歹。
猴潘说“我看运至占城,卖与交人作奴,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王九说“岂不便宜了他这条贱命,依我看不如打折腿,丢弃澎湖,那岛民凶残野蛮,正好叫他死无对证。”
李果听得惶恐,他从未听闻过这样恶毒的事情,也不曾想过。他被劫出海,汪洋一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帮人别说将他卖为奴,遗弃荒岛,就是杀了沉海也没人知道。
“王员外,觉得哪个好”
见王鲸走上前来,王九讨好问着。
“我那圣人二叔可是说了,谁没有个过错,得以德服人。”
王鲸绕着李果走,居高临下打量李果。李果手脚乌青,脸上则是大片血污,就是衣服上,也血迹斑驳,然而即使这么凄惨,李果那张苍白小脸还是仰着,黑亮的眼睛直视着王鲸。
“我二叔说得是吧”
王鲸伸出肥手拍着李果的脸,他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李果隐忍不发,苍白的脸,被拍得发红。
“莫以为逃出刺桐,我便奈何不了你,得罪我王鲸,你就是上天下海,也还在我掌心之中。”
李果默然,确实是自己太天真,以为逃去广州便没事,却不想,只要在海船抵达得到的地方,他李果早晚还是要落王鲸手里,竟是没有他容身之所。
“往时可是伶牙俐齿,怎得不说话了”
王鲸缩回拍打李果脸的手,他看了看手指沾染到的血迹,露出嫌恶表情,手指往李果衣领上抹。
“我那时顽劣不晓事,不知天高地厚,冒犯王员外。”
疼痛、失血使得李果虚弱,头晕,他往时不曾去好好审视过王鲸和他身边这群人,直到此时,李果才感受到害怕。
“还有呢”
王鲸表示很满意,他拽着李果的发,让李果将脸凑过来些,说得更清晰。头发被暴力拉扯,李果吃疼,何况额头还有一道口子,这么一扯,李果疼得含泪,说
“王员外,放我走罢,我往后再不敢冒犯。”
毕竟只有十六岁,虽然命贱,可打小娘宠着,也没有被人怎么虐待过,连番几次暴力下,李果服软。
“如此说来,是要悔过啰”
王鲸捏着李果下巴,王鲸想如果不是被打得惨,还染上血污,平时这张脸倒是很漂亮。
“要我放你可以,去洗刷干净,换身妇人衣服,好好服侍我,服侍得舒爽,船到刺桐,我就放你下船。”
王鲸说时还掐把李果的腰,相当下流。
他这话语一落,猴潘和王九也一并猥琐笑着。海船上百无禁忌,何况缺女子,拿些清俊的少年做那不可名状之事,也不罕见。
“不乐意”
见李果倔强地将脸别向一旁,扳也扳不回来,王鲸扬手,重掴李果耳光。王鲸十分恼怒,适才才哀求着,现下又不屈不挠了,玩他是吧。
李果被打歪在地,他实在精疲力竭,躺在地上,倦着身子,咳着血。
这一耳光打得狠,打得李果满嘴的血。
看着这个遍体鳞伤,鼻青脸肿的李果,王鲸一时对他也没了兴致。
“把人关货舱。”
王鲸嫌恶地看眼李果吐在地上的血沫,对王九说道。
王九去抬李果,一个人抬不动,猴潘搭手帮忙,李果意识似乎已有些不清晰,喃喃说着什么。
等李果被抬走,就有仆隶过来擦抹李果留下的血迹,王鲸还觉得有血腥气,让人多燎些沉香。
从李果被带到船厅,番娃就也跟随进来,他关了船厅的门,抱胸站着旁观。年幼时的番娃一头像稻草似的黄发,没少被人嘲讽,但他家好歹在王家伺候三代,待遇远胜于其他仆人,番娃也得以读书识字,现今在王鲸船上当杂事,管着船上的人员。
“你抓他时,可有人瞧见。”
王鲸坐回原先的位置,仰靠在软榻上。船厅装饰奢华、繁复,所需用品,应有尽有。王鲸享乐惯了,把他往时生活那套,也照般到船上来。
“有一位珠铺伙计在旁,被一棍敲晕。当时趁着夜色,将李果劫走便跳船离去,除去李果,谁能知道是我。”
番娃颇为得意,毕竟是他在驿街发现李果,而且还是他亲手策划劫走李果,功劳不一般啊。
“干得好。”
王鲸很满意,他现下还不急于处置李果,但给李果一个深刻教训,那是必须的。
此时的赵启谟在港口察看停泊的海船,他没找到王家的船,正心急如焚,抬眼看到斜对面一排店铺,灯火通明,那是些酒肆粮米店之类的商铺。店铺视角极开阔,正好朝着海港,没有遮挡。
赵启谟对海贸略有所知,在刺桐时,他家父与市舶杨提举交好,李果从杨提举那边获知海运、货物相关的知识。
海船出航,需要补给粮米水柴,这类米店往往是他们出行前的最后一站。
“请问店家,可曾见刺桐王承信家的船出航”
赵启谟过去米店,询问掌柜。
“你问这个作甚”
米店掌柜瞥了赵启谟一眼,那眼神似乎不大友好。
“前往刺桐,想搭王家船回去。”
赵启谟温文尔雅,并不介意掌柜的失礼。
“一个时辰前走啦,我看他船往北去,是要归刺桐。小员外,你要早些过来,还赶得上。”
掌柜忽然又友善起来。大概之前以为赵启谟是王家船的人。
“谢店家告知,我委实有急事要赶往刺桐,可还有其他船家肯趁夜出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