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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邻 第17节

作者:巫羽 字数:17691 更新:2021-12-30 13:07:57

    李果想起他和绿珠说的那些话,想必都被阿鲤听去,还不知道阿鲤跟启谟怎么说咧。

    这样的指责不无道理,赵启谟默然。

    “只要是你亲口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将手从赵启谟的把握中抽出,李果一时激动,以至错口。当时赵启谟问他是否认识胡瑾,他不是说不认识吗,根本没说实话。

    毕竟都已长大,赵启谟也好,他也好,再不似年幼时的生活那般单纯。

    “这是我的不是。”

    赵启谟不吝啬去致歉,做错的,便是错了。

    他待人还算坦诚,做事也光明磊落。独独对于李果,他始终不够坦诚,明明能走直路,他偏偏绕弯道。

    听到赵启谟的歉语,李果又觉不好意思,他平和情绪,手里捏块桂花酥缓缓说

    “我在妓馆给酒客跑腿、差遣,夜里才去。”

    李果也不清楚这样低下的职业,启谟是否知道。

    “白天在珠铺当伙计,夜里还去妓馆当闲汉”

    赵启谟这人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有许多人,不只是,依附着妓家生活。

    “嗯,每夜钱不少,所以我”

    李果压低头,不敢直视赵启谟,怕被责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赵启谟已不知道是该为李果庆幸,还是把他骂一顿。

    “我就在妓馆里认识绿珠,就是齐和茶坊的那位女子。”

    李果一股脑地往外说。

    “她先前生病好几天,一直想看齐和茶坊的蔷薇,我就带她过去。”

    李果没有说他手上的伤,是因为帮助绿珠才受伤。

    赵启谟一阵沉默,他知道李果爱钱,不辞辛苦,只要有钱挣。然而妓馆跑腿这种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将会自毁前程。

    以世俗人的目光而言,去吃花酒狎妓反倒是寻常事除去官员要谨慎,然而到妓馆给人跑腿,比走卒之流还要低贱几分。

    “珠铺的人想必不知晓,若不早将你赶出去。”

    许久,赵启谟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

    “我”

    李果一噎,脸上才开始有慌乱的神色。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赵启谟看着凉去的茶汤,以他的阅闻,妓馆跑腿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我再不去了。”

    李果看着赵启谟神情凝重,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大错事。

    “不只是怕被珠铺的人知道,你果贼儿不会当一辈子伙计,往后如果成为一位商贾,却被他人认出曾在妓馆跑腿,这便像白帛上的墨点,难以清涤。”

    赵启谟看得更远,想得更多。这些是李果所不知道的,李果没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有些约定习俗的东西他未接触。

    “从今日起,就今日,再不许去当什么妓馆跑腿。”

    赵启谟声色俱厉。李果见他这样,心惊胆战,只敢猛点头。

    “李果,家父常与我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是指有些事你可以做,有些则不要去做,要有取舍,要审时度势。”

    不忍过于指责李果,赵启谟的语气软和。

    李果没有父亲,母亲目不识丁,也没有兄长,甚至能指引他的长者胞兄这类,幼时天生地长般,到长大也是这般。

    “启谟,我懂了,我好好在珠铺干活,不做它想。”

    李果看着赵启谟,仿佛幼时那般,眼里带着崇拜。赵启谟总是懂很多道理,博学多闻。

    “我见书上记载,珍珠分九品,视产地、形状、色泽、有无瑕疵及重量而定。这里边自然有许多窍门和学问,你只要精通鉴珠,何愁日后不能自立门户。”

    赵启谟笑道,他相信李果会有更好的前景。

    “哇,启谟,你连珍珠怎么分品都懂”

    李果目瞪口呆,他是珠铺伙计,知道赵启谟说的无误。

    “只知道点皮毛,书上有许多知识,你也识字,多读点书,不要荒废。”

    赵启谟被称赞,眉眼含笑,他只比李果大一岁,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

    茶坊一别,李果心中欢喜,他在岭南一年,虽然勤奋努力,辛苦攒钱,但孤零零一人,没有任何人跟他商议和盘算,没有任何人提醒他这样做对不对。启谟,就是不同一般人,一挥手,把他眼前的云雾挥去,指出一条明道。

    比邻52窥见

    午后, 合三又晃到珠铺里, 说着髹商的死,他是分茶店伙计, 店里人来人往, 他又好打听, 听顾客们的谈论,消息灵通。

    “你们猜, 是谁将髹商杀死”

    合三故弄玄虚, 然而珠铺里的人都不大搭理他,有的是不屑与他交谈, 有的是忙。

    “合三, 你今早才说是歹徒为劫财, 才把那髹商杀死,这回又有新说辞啦”

    李掌柜在柜台旁算账,头也没抬。

    “这不,消息太多太杂, 赶不上案件的变化嘛。”

    合三平日, 恐怕也是两文钱喝到饱的竹棚茶肆常客, 爱听人瞎扯,极好八卦。

    “那是谁把髹商杀了”

    一位正在看珠的顾客似乎有很大的兴趣,凑过身来问。

    “驿街卖团子汤圆的老齐呀,你们是不知道,听说哦”

    合三故意压低声音,然而他那声音正好是铺里所有人都能听到, 而铺外车水马龙,他就是大声囔囔也没人注意。

    “老齐那婆娘不守妇道,原来和那髹商暗地里有一手,老齐越想越气,这就趁着夜黑风高地时候,揣刀埋伏在怀远桥,待那髹商通过,他大喝一声跳出,挥着那口锋利的大刀就往”

    合三说得生动,仿佛亲眼所见。

    “瞎扯,不是说他身上没伤”

    赵首厉声喝止,他似乎心里有什么不快,正好寻机都倾倒在合三身上。

    合三脸色涨红,声细如丝说

    “可能没砍着,也许揣的是根棒槌呢。”

    李果正在一旁筹算一位顾客的珍珠价钱,听到赵首的喝声,他才抬起头,往外投来一个眼光。

    “老齐杀鸡都不敢,还敢杀人你听谁说”

    陶一舟对偷情这类有伤风化的事,还是蛮感兴趣。

    “不是他,还有谁,我听一位酒客说啊,老齐今早被差役带去司理院审问呢,还没放回来。”

    合三这时又理直气壮,说完还意犹未尽地瞪了赵首一眼。

    驿街就在朝天街隔街,怀远桥离这里也近,身边发生一件凶杀案,大家都很感兴趣,李果也感兴趣,不过只是听,不言语。他这边有位买珠的顾客,他没心思去听这些闲话。

    黄昏,珠铺关门,李果和阿棋话别,回四合馆。在珠铺,阿棋因为能力差,在珠铺这么久,他还是待在仓房里,而且他似乎觉得也挺好的,毫无上进心。

    四合馆的住户,大多是商人,不管有钱没钱,衣着光鲜,不管做得营生是大是小,每天都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李果在这里年纪最轻,和谁也不熟,他向来和其他住户友善,但不敢深交。

    回到屋中,将房门一闭,李果从身上摸出一样小巧的物品。那是块布帕,布帕打开,里边是一支珠钗。

    珠钗,李果今早在路边卖头花、环钗的小贩那儿购得。这枝珠钗售价低廉,李果却发现是品质不算差的珍珠,还是值点钱,也就随手买下。

    这是要送绿珠的礼物。

    今晚,将是李果最后一次前往妓馆,他跟绿珠相辞,往后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绿珠是位馆妓,身份卑微,然而在她未被卖到妓馆前,她也曾是农户的女儿,那时绿珠也不过七八岁。李果同情她的遭遇,不觉得她便低人一等。

    夜晚,出四合馆,前往妓馆,李果没从妓馆正门而入,而是走院门,避免被众妓和酒客缠住,被喊去跑腿,他在妓馆是熟脸。

    院门并不锁,给一些不便从正门进入的人往来,毕竟是妓馆,各类客人都有,也许是位狎妓怕被人举报的官员;也许是位惧内的老男人。

    走入院内,见绿珠房中有灯火,李果叩门,却走出一位十一二岁的小环名唤阿离,阿离笑说“你是果子,找绿珠姐姐是不是”

    “是,你帮我传个话。”

    “姐姐在堂内,我帮你去喊,可我有什么好处”

    李果自从那夜拦下醉酒的钱铁七,威名就在众妓和丫环们口中传开,大家都以为他对绿珠有意思呢。

    这个小环还挺鬼灵精怪。

    “快去,别胡闹。”

    李果拍她的头,阿离懊恼离去,边走边念着“我要跟绿珠姐姐说,果子打我头。”

    李果也是哭笑不得。

    阿离走后不久,就见她领着绿珠笑盈盈过来,也不知道从绿珠那边得到什么好处。

    “果子,你怎么待在后院,找我有事吗”

    绿珠虽然疑惑不解,还是匆匆赶来。

    “我有件事和你说。”

    李果瞅向阿离一眼,绿珠明了,将阿离差遣走,阿离气鼓鼓离去。

    等阿离走远,李果才跟绿珠说“我往后不再来妓馆,我这趟特意来告知你这事。”

    “果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绿珠十分惊诧,继而眼眶红润,眼看就要落泪。

    “就是觉得当闲汉不好,往后不再来做这样的营生。”

    李果有所保留,没和绿珠实说,但也是这么个理。

    “你正年少,往后日子长着,是要做长远打算,你这么想,我也为你高兴。”

    绿珠揩泪,绽着笑容。

    “果子为人伶俐,去大院找个活干,去当个伙计也是凑凑有余。”

    绿珠笑着,她是真的觉得李果不同一般,做事麻利又细心,而且为人正派。

    “只是你独自一人来广州,无人依靠,连身好衣物也没有,你随我来。”

    绿珠领着李果走至榻旁,李果一脸茫然。

    只见绿珠取走枕头被褥,掀起席子,从木板夹缝里取出一小袋东西,递给李果。

    “我知你对我没有男女之心,我便当你是位哥哥。这是妹妹,往日私藏的细碎东西,你拿去应急。”

    说至此,绿珠已泪流满面。

    李果骇然,打开小布包,里边都是碎银,有的不过是二钱三钱,约莫有一三十两之多。

    “绿珠,我往时没有告诉你,我是家大珠铺的伙计,我这人贪财,也没操守,夜里才到妓馆跑堂。”

    李果感动得双眼泛红,绿珠和他非亲非故,只是他善待她,她便就掏心掏肺的对他。

    “早知道果子不是寻常人,果真如此啊。”

    绿珠笑着,似乎不怎么惊诧,毕竟她和李果相熟,李果举止谈吐文雅,像是位读过几年书的人。

    “绿珠,我往后定有出头日,我带你离开。”

    李果握住绿珠执小钱袋的手,他拉着绿珠的手指,将钱袋摁住。李果不能要绿珠的钱,这是绿珠平日辛辛苦苦存起,偷偷摸摸才攒下。

    “你又不娶我,带我出去做什么我要找个有钱年轻的后生跳出这地儿。”

    绿珠收回碎银,仍是不改笑意,说时还带着几分豪迈。

    “可以做为你的兄长,帮你找户好人家嫁掉。”

    李果说着,从怀里取出支钗子,递给绿珠。

    “那说好啦,若是到我十八岁,你还没来找我,我不等你,我要到有钱人家做妾。”

    绿珠端详珠钗,似乎很喜欢,抬手低头,想将它别在自己发髻上。

    “嗯,说好啦。”

    李果拿过珠钗,亲自将它别在绿珠头上。

    “这东西不值钱。”

    李果挺后悔因为抠,没在李掌柜那边订制支好的珠钗然而沧海珠的珠钗自价值不菲,李果也支付不起。

    “不在贵贱,你有这个心意便好。”

    绿珠不嫌弃,李果就是削片树叶给她,她都觉得是好的。

    见李果低垂着头,神色忧伤,绿珠又说

    “好啦,你快些走,一会妈妈找不到我,又要责骂我了。”

    说着,就推李果出门。

    就这样,绿珠将李果送到院门外,她看着李果离去,李果回头挥别,示意绿珠进去,然而绿珠还是等到李果身影消失于夜幕,才依依不舍回去。

    绿珠想往后只怕是再见不着李果,四年之约,四年后,李果应该就把她忘记了。

    绿珠进屋掩门,没留意外头有两位男子,走过来朝着院门探看。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赵首。

    赵首往日不去妓馆,他这人讲究风雅,他喜欢去花茶坊狎妓,何况妓馆生意太好,他觉里边脏污,似乎花茶坊就不脏污。

    这夜赵首和友人结伴出来过夜生活,正好从妓馆后院路过,瞅见一个像似李果的人影从妓馆后院门出来,于是藏于远处窥看。

    等李果从身边走过,赵首得以洋洋出来,又去探看院门,昏暗中他没看清绿珠样貌,然而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李果来这里干什么。

    “哈哈,有趣,平日看他装得正派,原来夜里也会逛妓馆。”

    赵首乐不可支。

    “你说那人是你们沧海珠的伙计,我看着不像呀,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吧。”

    赵首友人搭话。

    “这人是陈其礼介绍进来,东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想起李果受李掌柜信任,还总抢他客人,赵首胸腔中就有股熊熊嫉火在乱窜。

    然而客人自然是谁服务周到,让他们安心,他们找谁,这也并非李果“抢”,只是赵首看来就是这么回事。而李掌柜,对于李果确实有些偏心。

    “还在铺中阿谀奉承李瘸子,特别会来事,这下看他不死”

    李掌柜阴雨天腿脚会有些不便利,走路一拐一瘸,然而李瘸子的外号,可没人敢当他面前喊。

    “不就是吃嫖,你我干的还不是一路事。”

    赵首友人摆手讪笑。

    “你懂什么。”

    赵首轻哼,很是不屑,他自然是有他的法子。

    李果无知无觉离开,返回四合馆,洗刷脱衣,趴床睡去。睡前想着自己这趟辞别妓馆,往后要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再不挣这不义之财。

    比邻53黄昏的访客

    老齐站在堂下听判, 双脚打颤, 让人怀疑再站会,他膝盖就要折曲跪下不是要认罪, 而是体虚。苏司理在堂上看着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男子, 觉得一早差役把这人从床上拽起来, 没来个晕厥,自己走到司理院就已不错。这人又高又瘦, 像根豆芽菜。要说他能不凭借工具, 一拳捶死身体强壮的髹商,那肯定是鬼扯。

    “官人, 那小的可以走了吧。”

    老齐低眉顺眼, 一副小媳妇样。

    “去吧, 去吧。”

    苏司理摆摆手,示意离去。

    老齐行个礼,转身走出司理院,步伐起先还趔趄, 渐渐越走越快, 穿过门口围观的百姓, 撞在一堵肉墙上,正是他妻子吴氏。

    夫妻两人握手言好,抹泪搀扶一起离开。

    夜里,赵启谟到苏家来,苏司理还埋头在书房。两人先是聊着诗词,渐渐又谈到髹商案子, 苏司理见赵启谟对命案颇有兴趣,便拿话问他

    “仵作检验,髹商身上并无刀伤,但在胸口有一处淤血,像似遭人一拳猛击,正中心窍,一命呜呼。”

    苏司理陈述案情。

    “如此得是极其强健之人,方能将人一拳打死。”

    赵启谟刚说完,苏司理便点头,无疑,都这么认为。

    “舍人在京城多时,见多识广,觉得此物若是完好,能值多少钱”

    苏司理手指书案一角,那灯火昏暗之处,摆着一件在怀远桥下发现的漆盒。赵启谟捧起漆盒端详,发现这是剔红漆器,工艺还行。

    “算不上好,是灰胎剔红。做工规整,若是完好无损,崭新无垢,能值二十缗。”

    赵启谟家中所用的剔红随便一件都比这个好。

    “我让人估价,也在二十缗,这可不少,如果是劫财,何以要把这般值钱的东西砸毁,抢走便可。”

    苏司理这两天已排除了仇杀情杀,现下只剩劫杀。

    正确方式的劫财,应该是这样的髹商携带漆盒返回驿街,路过怀远桥时,突然蹿出一人,抢走漆盒,跑得贼快,而后养尊处优的髹商追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喊着来人呀,抓贼啦。

    没有杀害,没有砸漆盒。

    “剔红贵重,也许是劫财的人本身贫贱,不便将它出手,才不要它。”

    赵启谟思考着这个可能。这个可能性,苏司理自然也思考过。

    “漆盒既然对他无用,那又为何将它砸毁,还是搬来石子,将四角都砸扁,倒像是在找寻什么。”

    苏司理托着下巴思考。

    “宫中剔漆,以金为漆胎,大富人家也以银作漆胎,恐怕是误以为这漆盒内,有金银吧。”

    这才砸得这么仔细,可惜这件漆盒,在厚重的红漆下是灰土做胎型,和它的制作工艺倒是相匹配。

    “金银作胎,剔漆为表。”

    刚刚步入官场,身为农家子的苏司理,对奢侈品了解得少,孤陋寡闻,一声叹息。

    “我是胡乱猜测,得等杀人者归案,才知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举止。”

    赵启谟将漆盒放回桌上,杀人者的心思是如何想,他也只是揣度。

    “到时可要仔细审审。”

    苏司理合起案卷,伸展腰身。他这边有一条线索,但没告诉赵启谟,他知道赵启谟好奇,却又有小小恶趣味,想到时破案,得到一个惊喜的眼神。

    午时,李果从大户家送珠回来,便觉得哪里不对,珠铺的人都凑在一起,在谈着什么,见他一进来,又突然都不再说话,各自忙碌。

    赵首对他皮笑肉不笑,陶一舟忙于筹算,李掌柜又埋头在记账,唯有阿棋这个守库房的一时无事可干,冲着李果呵呵笑着,说果子你回来啦。李果投去不解目光,阿棋灰溜溜逃回库房。

    这些人显然在谈些什么,还不想被自己听到。李果想自己在珠铺里一向干着最累的活,从无怨言,尽心尽力,不怕人闲话。

    没做多想,李果又自顾去忙活,整理散乱的珠屉。他在整理的过程中,总觉得背后赵首的目光,似乎要将他背部烧穿洞,然而近日着实没得罪过他,李果也无可奈何。

    午后人多,不时有买珠人,众人忙碌,李果忙进忙出,爬上爬下攀木梯取珠,片刻没歇息。

    李掌柜瞅着李果转得像陀螺的身影,他轻轻叹口气,他对李果特别赏识,他这人掌管珠铺也有二十年了,比李果聪明的伙计,他可见过不少,而比李果聪明又勤快的伙计,寥寥无几。人都有惰性,想偷懒,能躺着绝不站着,李果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在铺中歇会脚,他的眼睛也要四处瞅瞅,找事干。

    李掌柜想,身为长辈,若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还是要善意提醒。

    “果子,你随我到库房拿珠。”

    李掌柜喊走李果,李果还真以为是要拿珠,无知无觉跟上。

    两人离开铺厅,前往库房,李掌柜走得慢,站在库房外说“果子,我有话跟你说。”李果不解,愣愣说“好。”李掌柜说“我就不跟你绕弯弯,直说吧,有人看到你和馆妓在一起,你别问是谁和我说,我就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李掌柜的话语不急不躁,仍如往常慢条斯理。

    李果听到这话,心中大惊,昨夜跟绿珠在妓馆后院相别,可是被谁瞅见抑惑是往时,在妓馆跑腿,可是不巧和谁撞着面,而自己没察觉。李果还在思虑怎么回答,却见李掌柜直视自己,目光严厉。

    “有、有这事。”

    李果垂下头,心里懊悔万分,怎么就在决定再不去的时候,节外生枝,也是旧债难消。

    李果话语一落,李掌柜那张老脸皱起,显然很失望。

    “掌柜,我”

    十有八九是被当成去狎妓,可是李果并不是,他是去当闲汉,唉,还不如狎妓的名声呢。

    “你入沧海珠时,我和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李掌柜责问。

    “需是淳良端正的后生,不收奸恶之徒。”

    李果还记得,想当珠铺的伙计,可是要家世清白,为人淳厚。

    “你这下倒是记得了,去妓馆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才多大,就不学好。”李掌柜声音严厉,赌嫖是珠铺的大忌,因为赌徒会铤而走险,嫖则容易倾家荡产,珠铺卖的是贵重之物,若是伙计行事不端,将为害深远。

    “掌柜,我再不去,真的。”

    李果急得要落泪,心里更是难受万分,让一向器重他的掌柜失望了。

    “是老陈陈其礼将你人带来给我,若是不悔改,我也只能将事情实说,将人还给老陈。”

    李掌柜无奈叹息,他就看在老陈的面子上,以及他也不想绝李果的后路,再给李果一个机会。

    “谢谢掌柜,我一定改”

    李果点头如捣蒜,他这是有苦难言,他这人怎么可能去狎妓,但凡要花费钱的事情,他都要三思又三思,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

    “去吧,到库房里拿匣丙珠。”

    李掌柜叮嘱,独自折回铺中。

    望着李掌柜离去的身影,李果想,怕什么来什么,真是悔不当初。

    推开库房门,阿棋躲避不及,仍是趴在门上偷听的姿势,对上李果的脸,阿棋十分尴尬,赔着笑脸说“呵呵,果子,我”李果不理会阿棋,心里有点生气,别人不信我就罢了,棋哥我们交情那么好。

    “果子,我拿珠子给你,要丙珠是吧。”

    阿棋自知理亏,仍是赔笑,赶紧着去拿匣珠子,讨好的递给李果。李果接过,转身想走,又回头说“我没有,唉,算啦”,李果摆手离去,觉得自己已经是百口莫辨。

    心里虽然烦乱,然而也不能耽误工作,李果将木匣里的珠子,装在柜子里,放下品珍珠的柜子并不加锁,不用找李掌柜拿钥匙。

    李果蹲身在角落里数珠子忙碌着,突然嗅到龙涎香的气味,他还没抬头,就听到赵首招呼客人的声音,特别殷勤,想是留承务又过来,奇怪,他先前不是才做条珍珠项链,这还没做好,又前来

    贵客似乎不大搭理人,赵首说上好几句话,他才说一句,他说的是“李果在吗”

    声音悦耳极了,也十分熟悉,李果连忙站起,跑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木匣。赶至跟前,对上那人的眉眼,李果笑得灿烂“启谟”他一时太激动,险些扑上去。

    夕阳斜照在铺中,金黄一片,赵启谟紫袍白衫、玉饰金囊,又洒上一身金光,恍若庙宇里画的神灵般,俊美飘逸,端靖站在铺堂。

    看到李果出来,启谟颔首微笑,他轻语“有劳李工,帮我挑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要廉州珠。”

    李果没留意铺中的人要么诧异,要么复杂的表情,尤其赵首脸上的表情更是百变。

    珍珠,五分以上的,便是宝珠,何况要圆润无瑕的廉州珠,得一颗足以做家藏,传递后代。

    来沧海珠买珠之人,非富即贵,比赵启谟更尊贵的也有,只是这人一铺就指名点姓要李果,让李掌柜也颇为吃惊。

    再看李果与他交谈的神情,含笑亲昵,分明是旧相识。

    比邻54不详预兆

    廉州珍珠属于海珠, 圆润, 光彩夺目,品质远胜于它地产的珍珠, 物美价高。

    沧海珠珠铺主营的便是岭外的廉州珍珠, 在运输上, 有地理、水利之便,何况廉州珠名誉天下, 购珠者趋之如骛。

    赵启谟要一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 李掌柜拿钥匙给李果,李果搬梯子, 爬上最高处的柜子, 从甲柜中, 取出两盒五分珠。

    木盒用的是香木,雕工精湛,所谓买椟还珠,大概如此吧。

    李果将木盒递给赵启谟, 笑语“启谟, 这两颗五分珠, 你先看看。”在赵启谟面前,李果并不做介绍,他觉得赵启谟对珍珠的鉴定,恐怕比他还精通。赵启谟接过,他拿起其中一个木盒端详,一起一放, 他打开木盒,看到盒中的珍珠。

    珍珠怕汗液,容易遭受侵蚀,赵启谟隔着丝帛将盒中的珍珠取出,放在手心端详,此颗珍珠个大,圆润、晶莹璀灿,唯一不足的是有一处绿豆大小的黄斑,算不得无瑕。

    赵启谟又打开第二盒珍珠,这颗五分珠无瑕圆滑,美中不足的是色泽不够明丽。

    “还有其他的五分珠吗”

    赵启谟将珍珠放回盒中,含笑看着李果。

    “隔些日子,还有一批廉州珍珠要来,启谟,你几时要回京”

    李果看着赵启谟,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眼里不觉带着几丝迷恋。

    “要是一月内能到,我人还在广州。”

    赵启谟笑意不改,他很有购买的诚意。

    “约莫二旬能到,敢问舍人居于何处到时让李果亲自送去,给舍人过目。”

    李掌柜看赵启谟看珠的时候,沉寂不语,便知道这两颗珍珠还入不了他的眼。

    “城东赵签判宅,李果知晓。”

    赵启谟恭谨回答。

    “掌柜,我去过。”

    李果点头。

    “好。”

    李掌柜略为吃惊,竟是位大官的家眷。

    “需是无瑕圆润的五分珠,以嫩粉色为佳。还劳掌柜另做个珠盒,勿用沉香,以琼州黎洞出的花黎木即可。”

    赵启谟一眼就瞧出珠盒的材质是沉香,珍珠配香木盒寻常可见,然而启谟在京城有位精通奇珍异玩的朋友,曾告诉启谟,珍珠其实也畏香,常年置于香木中,容易变黄。

    “花黎木珠盒也有,李果,你去取一个过来。”

    李掌柜惊诧香木众多,这位少年是如何只看不闻,便知道是沉香。

    李果取来花梨木珠盒,赵启谟看后觉得可以,也不再耽误,此时日薄西山,赵启谟辞行,走前还跟李掌柜讨要李果“还有一事,我不识去海港的路,想跟掌柜借下李果。”赵启谟看向李果,李果猛点头。“舍人客气,这是小事,李果,你去吧。”李掌柜早看出来,这位世家子与李果关系亲切,虽然他十分惊诧,李果是如何结识这么位贵人。

    李果跟着赵启谟走出珠铺,和珠铺拉开一段距离,李果才雀跃问着“启谟,你怎么突然过来,也不先告知我。”赵启谟笑语“路过珠铺,想起太母大寿将至,要买颗珍珠贺寿。”也是想顺道到珠铺看看李果。

    “启谟,温润无瑕,还要色泽好的廉州五分珠,单是一颗,就可以在朝天街盘家大铺子了。”

    李果知道极品五分珠的价格,而在这五分珠之上,还有六分珠,七分珠。六七分珠这样的大品,就是在沧海珠铺里也看不到,绝不轻易示人,其中圆润无瑕的极品堪称天价,只供应给宫里或者由达官显贵暗自购去。

    “这是家夫人的意思,她知我在广州,书信让我买颗廉珠带回京,也省去托人购买,押运的费用。”

    赵启谟身上可没有带这么多钱,何况他还未成家立业,贺寿无需上这么贵重的物品。

    “启谟,那你要去海港做什么”

    两人已经快走到朝天门,出了朝天门便是海港。

    “随口说说,并无要事,今日在城东无趣,才出来走走。”

    显然赵启谟是为了带出李果,才跟李掌柜说他要去海港。

    “然而,我确实不识海港的路。”

    赵启谟不会承认他花了点小心思,为将李果带出珠铺。

    李果心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点破,毕竟赵启谟向来一本正经。

    “启谟,每每到这里来,便想起小时候的事。”

    李果领着启谟走向城门,城门外是接天的风帆,人头拥簇,热闹不亚于朝天街。

    “在刺桐海港,每每黄昏,都能看见你骑着马,放学归来。”

    这样的情景李果记得很清晰,那时赵启谟的身后会跟群仆人,除去仆人外,还有小孙、柳经,以及讨厌的王鲸。

    赵启谟眺望海面,晚霞绚丽多姿,他心绪飘远。李果形容的这个场景,他也记得,那时李果瘦小,穿得邋遢,每次见到自己都会追在马后高兴喊着“启谟。”

    启谟,启谟,启谟

    赵启谟常常当没听到,不理会他。

    “启谟,你在看什么”李果凑到赵启谟身边,他亲切问着。李果挨得很近,赵启谟回头,正对上李果眉语目笑的脸,海港的最后一缕残霞,将李果的脸庞映成暖橘色,海风吹乱他鬓旁的几丝发,渐渐,赵启谟眼底沉淀一抹深意,他并不言语。

    “启谟,你看,那是孙家的船。”

    李果没发觉赵启谟的不对劲,他兴致勃勃,指着远处重叠的风帆和桅杆,他辨认出孙家船的旗帜。

    赵启谟顺着李果所指望去,他视力不及李果,仔细寻觅,才辨认出众多停泊的海船中,确实有艘孙家船。

    “看到了。”

    赵启谟颔首,赵启谟知道孙家的海船都是由仆人在管理,船上没有小孙。

    航海极其危险,风暴,迷航,甚至船员暴动,系性命于鲸波,孙家人一向不愿亲身随船出航。

    突然,李果嘴角的笑意凝固,他缩回手,手指捂在唇上,那是一个惊慌的神情。

    就在孙家船不远处,停泊着一艘三桅巨船,从船型看,这是艘福船,巨船主桅上霸气张扬着一面旗帜,上书三个大字“王承信”。

    “启谟,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李果拉走赵启谟,他不想再待在海港,他内心慌乱无措,又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深秋,天黑得快,四周黯淡,赵启谟并没发觉李果的异常。再加上赵启谟的视力不佳,远物看起来模糊不清近视眼,他没有发现王家的船。

    这晚,李果翻来覆去没睡下去,他一直在想着那面“王承信”的旗帜,那是王家海船的旗帜,自从王鲸爹有了个承信郎的低微官职,他家海船便都大书特书王承信。商人,能得个一官半职,那是无上的荣耀,足以压倒众商。

    十有十是王鲸家的海船,不会有其他巧合。

    王家的船,以往不来广州,他家做瓷器、香药贸易,跑远航,去海外,也由此累积了巨额财富。

    自从王鲸的二叔王晁因为风痹卧病,王鲸又吃不得苦,不肯跟船,王家海船由仆人在管理,这是李果离开刺桐时的情景。

    然而,即使在广州遇到王鲸家的仆人,也是不妙。

    离开刺桐时,一股脑只想出口气,却还是太冲动,得罪王鲸是很麻烦的事。

    可是,即使李果在刺桐三年间,忍气吞声,王鲸也没少找过他麻烦,这人,从小到大,就一直阴魂不散。

    清早,李果打着哈欠到珠铺,李掌柜看他无精打采,问他昨晚上哪去了李果垂着头回“昨晚想事情,睡得晚。”李掌柜误以为李果是在反省狎妓的事,也不打算再责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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