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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邻 第15节

作者:巫羽 字数:17477 更新:2021-12-30 13:07:55

    阿鲤着急,扯住李果衣袖。

    “二公子,是二公子,不是赵佥判。”

    “二公子叫谁名谁”

    李果被纠缠着,倒也觉得有趣,他还是第一遭遇到这般奇事,他于是决定打开名帖看看,到底是何方人物,敢来此行骗。

    “二公子,名启谟。”

    阿鲤说出这个名字,终于舒口气,他眼前这人神情错愕,显然认识二公子。

    李果捏着名贴,看到上头的“启谟”二字,一时五味杂陈,竟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是五天前,李果恐怕会欣喜若狂吧。

    现在,李果却在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找隔壁住户,借张木案,摆放在房中,把本来就窄小的房间,弄得无处下脚。

    李果坐在床上,看着一桌的好菜,仍是一脸茫然。

    这是对街分茶店的酒菜,李果认识他们店内的伙计,虽然这家分茶店他吃不起,也从没去过。

    想想也是微妙,幼年经常吃赵启谟的东西,有时候是几个蜜煎,有时候是一块蜜糕。

    这就给他留下了好吃的印象吗

    李果回忆往昔,不觉莞尔,捡起被搁放在一旁的名帖,手指摩挲上面的文字,这是赵启谟的字,他的字真好看。公文式的名帖,内容无趣,翻面,却见在上头,赵启谟用平白文字写着“城东宪司右侧第三屋,门口有棵老树,报内知管家名姓,即可进入。”

    这是要李果去拜访的意思。

    李果想着似乎蛮麻烦,他去过城东,宪司也知道位置,但是城东的氛围严穆,往时前去,总觉得浑身不在,何况进入深宅大院,还不知道要被怎样盘问呢。

    搁下名帖,李果美食当前,不愿去想烦心的事。

    端起一碗蜜汁红枣团子,李果将温热的团子舀起,放入口,咬破馅,满嘴的甜美。

    这只是一份甜汤,还有肉粥、笋肉馅、香酪鹅、酒蒸羊等等,一顿显然吃不完。

    穷人家根本不这么过日子,这桌酒菜,一样便是一顿,还是极好的一顿。

    连吃数日菜羹的李果,得此改善伙食。

    其实,李果也并非只吃菜羹,他不只在一家食店就餐,不总是吃得这么粗陋,何况偶尔还有人请饭吃。

    正好阿鲤那天看到李果在吃菜羹,告诉了赵启谟。

    如果李果那日,觉得腹中油水稀少,拐头去前街,到阿棋常去的那家肉食店,吃碗插肉面,显然就没有这么一餐美食。

    这一念的举止,仿佛蝴蝶拍动的翅膀。

    李果每月的工钱不少,而且经常有跑腿费,他每每将钱攒起来,寄回家。

    果娘也曾找人代写信给李果,告知李果家里用不着这么多钱,李果寄来的,她帮着存起来,以后给李果做营生。

    李果搁下筷子,擦擦油嘴,还剩着大半桌的菜肴。想着住的这家店舍,连个热菜、煮饭的地方都没有,不说连煮饭的地方都没有,甚至没有碗碟。明早去买些碗碟,否则分茶店的伙计明日来收盘子,食物可没处倒。

    想着该换间住所,娘也一再叮嘱,不能一味省钱。

    住在这里太过寒酸,哪日启谟的小童,或者启谟本人前来,甚至没有个下脚的地方,更别谈煮茶的灶间、喝茶的桌椅这些。

    此时,平素非常抠的李果,竟是想着四合馆的房间不错,也有灶间,洗浴也方便,贵是贵了些,但物有所值。

    这一晚,李果吃撑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都是赵启谟,他将金香囊握在手中,手搁在枕边,看着金香囊,思忆着当年两人曾躺在一张床上,悠然闲谈,亲密无间。

    只是,赵启谟不再是童年那个住在隔壁的伙伴,翻个墙,爬个窗就能见到的人,他变得遥远,甚至有些高不可攀。

    李果想,我要是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就可以住在赵启谟隔壁,和他朝夕相处,成为同进共退的友人,那该多好。

    比邻46蔷薇花和吻

    昨夜, 李果从阿鲤那边得知赵启谟住在广州, 启谟的兄长在此地任职佥判。赵启谟刚到广州,来此地不过数日。

    李果已不去想, 为何熙乐楼一别五日, 启谟才派小童来和自己联络。吃人嘴软, 一顿美餐后,李果想启谟还记得自己, 下次见面, 就带金香囊去和他叙旧,先前要还他金香囊的念头早烟消云散。

    往时去城东, 都是某官人的妻女要买珍珠, 托仆人到珠铺里告知, 让珠铺掌柜或伙计带上上好的珠子,亲自去府宅。

    这样的生意,是找上门的生意,李掌柜有时亲自去, 有时让老伙计去。李果因此, 也去过几趟, 颇长见识。

    只需跟掌柜告个假,李果按赵启谟的描述,找到他所在的官舍,进入拜访就行。偏偏这不算难的事,让李果踟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他即想见赵启谟,又害怕见到,心有顾虑,十分矛盾。

    从烈日当头,到日头偏西,李果都没跟李掌柜告假,磨磨蹭蹭,到店铺打烊的时候。

    李果仿佛如释重负,跟上阿棋去吃插肉面。

    填饱肚子,返回住所,李果更换衣服,再次前往妓馆。

    每天睁开眼,就想着挣钱,明知道去妓馆当闲汉,实在不光彩,道理李果都懂。

    经常在妓馆跑腿,好几个歌妓都认识李果,见李果长得俊,年纪又轻,有时还会戏弄他。

    相对于温香软玉的歌妓,李果更喜欢能当当响或者灿灿发光的东西。

    无论身边的妹子如何美艳,李果目光也总是落在旁边的酒客身上,过去问好,讨个跑腿的活干。

    任何营生,都有竞争者,也有其他闲汉会驱赶李果,奈何歌妓们喜欢李果,会帮李果说话,招揽生意。

    相对于其他爱揩油的老闲汉,李果老实不说,还长得俊。

    这晚走进妓馆,歌妓们喊他果子果子,李果乐呵呵过去,搓手问“姐姐们有什么吩咐”同时还瞥眼席位上的酒客,三位士子,其中有一位酒客经常过来,还老穿身蓝袍,年纪不足二十,长得黑瘦,歌妓们唤他“胡郎”这类欢喜场里,总喜欢把客人的身份拔高着喊,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李果听着歌妓报酒菜名,默默记下,抬起头,正见蓝袍胡郎在注视他。

    “我这人呀,见到漂亮光鲜的人物,就忍不住多瞅几眼,记得也深。小子,你是不是在珍珠铺里干活”

    胡瑾是个颜控,见长得漂亮的就喜爱,长得丑的就嫌弃,偏偏他长相跟美一点也沾不着边。

    李果听到胡瑾这话,心想不妙,他在珠铺不曾见过这人,是如何认出他来

    “必是认错了,哪有那个福份。”

    李果躬身,一口否决。

    “果子要是在珠铺干活,还不整天拿些珠儿来赚我们姐妹的钱。”

    黄衣歌妓怀里抱着琵琶,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就是就是,你看他这样也不像。”

    其他在座的歌妓齐声应着。

    胡瑾倒是不纠缠,看着李果,笑得意味悠长。

    李果到妓馆跑腿,会特意换上旧陋的衣服,而且他又爱钱,所以除去养眼外,贫困真是由内到外。

    在一群姐姐们的叽叽喳喳中,李果领着银子,匆匆出馆办酒菜。

    李果将酒菜摆上,听到胡瑾问黄衣“绿珠病还没好吗”

    “没那么快,也是触了霉头,还不知道要养几天呢。”

    “绿珠怎么生病了”

    李果脱口问出,他显得吃惊。

    绿珠性子活波开朗,整天活蹦乱跳,很难想到她也会生病卧床。

    不过也确实有两日没有见着她。

    “果子,你毛都没长齐,不需要懂。”

    一位二十岁样貌的老妓正好从一旁走过,听到众人的交谈,不忘调侃李果。

    李果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听着众妓的笑声,懊恼得说不出话来。

    待黄衣唱完曲,起身要离开,李果凑过去,低声问黄衣“香彤姐姐,能带我去看看绿珠吗”

    往日经常得绿珠照拂,绿珠待李果特别亲善,李果记在心里。想她卧病两天,也不知道病成怎样。

    “嚯,那是我和绿珠的闺房,别人我是不带过去,你果子就破例一次。”

    香彤觉得李果亲切无害,平日绿珠又极喜爱他,带他过去探病也无妨。

    两人走出灯火通明的馆舍,进入右侧的通道,来到一处小间,推开一扇木门,屋内灯火昏暗,一个人卧在床上。

    “绿珠,果子来看你了。”

    香彤举火往床头照,绿珠卧在床上,听到说果子来了,急忙翻身,冲着李果笑着。

    “果子,坐坐。”

    绿珠拍拍床铺,她面有病容,发丝凌乱,杏眼红肿,显然才哭过。

    李果默然,挨着床坐下,看着绿珠,想着她不知道遭了什么罪。

    对于苦难,李果了解很多,而对于女子的不幸,在这妓馆里,李果也了解许多。

    “绿珠,你之前不是说想去齐和茶坊喝茶吗你快好起来,我带你去。”

    李果往日对绿珠的示好,都是不做回应,今日主动提起,十分难得。

    “嗯,也不知几时才能去。”

    绿珠黯然,她病怏怏的,还不知道几时才会好。

    “果子,你要是路过齐和茶坊,给我摘枝蔷薇,我想插在床头看。”

    绿珠执住李果的手,泪眼含情。齐和茶馆的蔷薇,正开得娇艳。

    “好,你他事莫想,好好养病。”

    李果抽回手,起身,他不敢多逗留,怕被妓馆的仆役或者丫环发现。

    香彤扶助绿珠躺回,帮绿珠拉扯被子。

    李果刚迈出房门,就听前方传来争执声,一位醉汉在怒吼着什么,还有人劝阻的声音。几乎同时,身后传出绿珠惶恐的哭声,令人不忍。李果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挡在过道,等待着。

    咚咚咚咚,脚步纷杂,重重踩在木制的过道,声音越来越响,醉汉的咆哮声也越来越近,到此时,李果已看清是位年轻男子,看打扮像个武夫,四肢强壮、面貌凶恶,正扯着袖子,怒气冲冲前来,嘴巴里不干净叱骂着话语。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都说卧病不起,哎呀,快把他拦下拦下”

    一位艳装妇人追拦醉汉,奈何力弱,根本拦不住,她身边亦步亦趋的几个仆役,似乎挺忌惮醉汉,不过在旁壮着声势,叫他别过去。

    很快,醉汉走至李果跟前,怒骂,“客作儿”一把揪住李果衣服,就要将李果掀倒,李果被扯得趔趄,“唰”一声,李果身上那件陈旧衣服被撕裂,李果趁机挣脱酒汉手臂,他没做多想,猫下身,将醉汉拦腰抱住,“啊啊啊”一声怒叫,拼命将醉汉往外撞。窄小的过道一侧是寝室,一侧是院子,过道上布有低矮的围栏。李果将醉汉推落栏外,带着一股狠劲,不只推下醉汉,连带着自己也重重摔进一片竹丛里。

    这是醉汉喝得伶仃大醉,李果才推得动,以醉汉的手劲,要是人清醒着,三个李果都不够他打。

    倒在竹丛的那一瞬,李果只觉左手手掌一阵疼痛,身体倒是没摔着。

    醉汉从竹丛里翻滚而起,暴跳如雷,过道的仆役已经赶来,又抱又拦,眼看没人制止得住他。

    李果举起手掌,从手心里拔出一根竹刺,鲜血淋淋。他顾不上疼,想着无论如何,不许这醉汉去欺负绿珠,抄起一根竹竿正准备给醉汉脑后一棒,突然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吼着“钱铁七,还不快滚再胡闹,老子叫手下的兵把你叉起丢澳口喂鱼”

    胡瑾不知何时出现在通道上,他那瘦高的身影在光影作用下,、仿佛一尊巨大怪物,他声大如洪钟,怒不可遏,那气势相当吓人,仿佛是凶神恶煞降世。

    待酒汉灰溜溜逃走,胡瑾离去,四周恢复安静,李果又坐回绿珠床上,绿珠拿条刺绣手帕缠李果伤手,边缠边滴泪。

    “伤得重,可要记得去找个郎中拿药。”

    “小伤,洒洒药粉就好。”

    绿珠给手帕轻轻打个结,李果明显吃疼,装着笑脸。

    “果子,谢谢你。”

    绿珠的半身贴着李果,她卧病在床,只穿着主腰,肩上披着衣服,可还是露出大半的胸脯和肩膀,他身上的气息香甜可人。

    她才刚哭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湿润的泪水沾在李果脸庞,温热柔软的双唇,在李果嘴角轻轻擦过,李果愣愣失去反应,好会才推开绿珠,因为震惊而连连倒退,并且很怂的逃离。

    这是一个吻。

    李果擦着嘴角,慌乱走出妓馆,对适才发生的事还十分震惊。

    “小子,看不出你还挺勇猛。”

    听到声音,李果抬头,看到站在馆外的胡瑾。

    “小的不过是将他推到院中,就是十个小的也不是那醉汉对手,幸好胡官人出现,都不用动手,一开口就将人制服,真是可敬可畏。”

    李果行礼,躬着身。

    “伶牙俐齿,还说不是珠铺的伙计。”

    胡瑾抱胸打量李果,虽然一身粗陋衣服,但仪貌不凡,这人显然就是沧海珠珠铺的伙计,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妓馆跑腿。

    “还望胡官人帮小的保密。”

    李果端端正正,再次行礼,他佩服胡瑾的仗义,想着他不至于把自己的身份张扬吧。

    “佳人谁个不爱,不过我看你也不像为佳人才到妓馆跑腿呀。”

    胡瑾在妓馆见过李果数次,众妓都很喜欢李果,李果却是坐怀不乱。“实不相瞒,因家中贫困,这才”

    李果擦擦额头冷汗,虽然说人人都爱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想着自己这是小人爱财,李果自己也心虚。

    “好啦,我何时说要张扬,再说看在你这张赏心悦目的俊脸上,我乐意帮你隐瞒。”

    胡瑾端起李果下巴,乐呵呵笑着。这形象,哪还有适才怒喝酒汉的正义高大,瞬间猥琐。

    李果斜着眼瞅胡瑾,想着天地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

    不过这位胡颜控,也只是颜控,并不好男色,放开李果,背手悠然离去。

    比邻47官舍相会

    李果对男女之情的认识, 是从勾栏低俗的戏曲里懂得, 后来也曾看点闲书,知道这么回事。在闽地时, 也有邻居阿黄的妹妹阿云喜欢他, 也有吴屠夫的二女儿二宝喜欢他, 每每李果去买猪肉,在旁帮衬的二宝见到李果就脸红。

    因着自小没爹, 由娘抚养大, 知道娘亲的不容易,感激而敬重。李果对女子会比同龄男子多份尊敬、体贴, 所以哪怕阿云有两颗大门牙, 李果也觉得她的酒窝很可爱;二朱总是一身的腥味, 李果也觉得她勤快懂事,是个好姑娘。

    在海月明珠铺当伙计时,李果逐渐接触到贵家女子,她们身上带着芳香, 遍体绮罗、,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李果觉得她们很美, 也会忍不住偷看两眼,可也只是很美而已,李果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联想。

    在妓馆遇到绿珠,李果觉得自己挺喜欢她,至于是否是男女那种喜爱,李果也不清楚, 他应该是要喜欢一个女子,要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比他再大一两岁,可能都成亲了。

    躺在床上,迷糊想着绿珠的吻,想不出所以然,李果渐渐睡去。直到睡去,李果手里还捏着金香囊,梦里梦见年幼时光,赵启谟在除夕夜的到访,灯火提起,正照见他,那夜的赵启谟头戴乌冠,身穿绛色长袍,腰系革带,尊贵端庄,真是好看。

    李果跟掌柜说,他要去城东见一位童年玩伴,要告个假。李掌柜问是个什么身份的人,李果只说是位到岭南游学的书生。

    听到李果跟掌柜告假,阿棋很激动,叫李果以后发财,勿相忘。

    怎么就想到发财去,李果也是纳闷,后来一想,赵启谟确实身份不一般,又贵又富,自己这是趋炎附势。

    趋炎附势也罢,李果不愿去细想这些,他想见见启谟,想坐在他身边,和他像友人般亲切交谈,其余的,他也不敢奢望。

    孩童时是不懂事,不懂这身份的区别,不懂他是世家的子弟,自己是贫家的儿子,桓墙他能轻松翻过,可还有一堵透明阻隔的高墙,会将他一生拦在赵启谟身外。

    离开珠铺,时候还早,李果到齐和茶坊摘枝蔷薇。齐和茶坊位于妓馆后的一条旧巷,老屋旧院,别致清净,院中种植成片的蔷薇花,红紫相间,煞是好看。

    这里单纯是个喝茶的去处,没有歌妓小环在内。因为院中蔷薇茂盛,不知何时起,竟也成为一个看花的去处。

    馆妓鲜少能出馆,便也就对这样的地方心生几分向往。

    李果路过茶坊,见蔷薇满墙,触手可及。

    “恳请院主赐枝蔷薇。”

    李果进入茶坊,正见主人在院中摆弄茶具。天色还早,茶坊客人稀寥。

    “你这痴儿,它即长在外头,折一枝便是。”

    院主笑着,心想常有人折他蔷薇,都是偷偷折去,这人还特意进来说。

    “谢院主。”

    李果拱手。

    退出院外,折下一枝蔷薇,三朵花苞,两朵含苞欲放,一朵怒放,紫红俏丽。

    “你要枝蔷薇做什么”

    院主跟随出来,也是好奇,这花女子喜爱便罢,他一个男子,难道也要摘去簪花

    “友人卧病,思念茶坊的蔷薇,托我来折一枝。”

    李果没说是位馆妓。

    “这花千千万万朵,花开花败,花败花开,哪摘得完。如此喜爱的话,让他时时来摘。”

    院主显然是位充满人情味的人。

    李果执着蔷薇,从妓馆后门进入,径自前往绿珠的寝室。房中有着淡淡药味,绿珠则卧床沉睡。可能是刚喝过药,疲乏睡去。李果将蔷薇插在床头,看眼绿珠的睡容,便就悄然离去。

    绿珠只知道李果是到妓馆混饭吃的闲汉,并不知道李果是珠铺的伙计,以李果的清贫是没可能给她赎身,抱着一腔的爱意,只是喜爱,没有其它奢望。

    李果离开妓馆,前往城东,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梳洗整洁,也是个翩翩少年郎。现而今,商人也好,稍微富有的平民也罢,都在穿着打扮上讲究起来,人们自有一套辨分世家自和假世家子的法子,举止谈吐是否高雅,仆从是精通人情,用的什么香,穿用的都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等等。李果不说只有衣服看着还过得去,即没仆人,甚至都没有张自己的名帖。

    李果路过官廨大门,没有停留,他根据赵启谟的指示,找到宪司右侧的第三屋,绕着一堵又高又长的墙,李果慢慢走着,瞅见前方一株虬曲的老树,想着该是这里了,只是没看见有门可以进入。李果是安分守己的平民,即不曾犯过罪,以往也没荣幸进入,衙署的建筑又呈一体,真是让人无从下手。正烦恼时,见前方内走出一个人来,那边有入口。

    李果朝前赶去,果然见到一扇小门,朱门掩闭,恐怕就是这里。

    一时也没去想若是敲错了,可得怎么去赔礼道歉,会不会被追责。

    手已抬起,轻叩门扉。

    须臾,小门打开,出来一位年少的仆人,问李果是谁,来此找谁。

    李果递上赵启谟的名帖,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仆人狐疑接过名帖,想着这人好生奇怪,不递自己的门帖,却递来二公子的名帖。

    “可是路上拣着,来还公子门状”

    仆人收起名帖,并没有邀请李果进院的意思,毕竟这是官舍。

    “不是,我受你家公子邀请,前来拜谒,劳请通报声。”

    李果彬彬有礼。

    仆人执着名帖朝院内走去,没多久带着一位年长的仆人过来,大概是位内知,干练许多,连声说“多有怠慢,里边请。”

    步入院中,眼前开阔,在内知带领下,李果走过长长的廊屋,一路见院中池榭楼阁,果然是气势不一般。

    “且在此等候,老奴进去禀报二郎。”内知领着李果进入厅室,便匆匆往里头去禀报。

    李果端正站在厅中等待,想着这一路过来,实数不易,好在一会就能见着启谟。

    不会,老仆出来说“二郎请李工往里边去。”

    李果跟上老仆,进入内室,看着像处小厅室,舒适安静。赵启谟人已坐在里边,对李果说“李果,你坐过来。”对老仆说“上茶。”

    老仆离去,只剩两人,李果落坐,显得拘谨,一言不发。

    “阔别三年,你变化许多。”

    赵启谟先开的口,他背靠圈椅,姿势舒展。

    “此处是内宅,不必拘谨。”

    话是这么说,一晃三年,此时相会,仿佛隔世。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两人之间隔着方桌,李果侧着身,看向赵启谟。

    “称谓可以有许多,名姓只有一个,你昔年怎么唤,今日便怎么唤。”

    赵启谟微微笑着,虽然李果直呼他名,确实逾规越矩,但又何妨。

    “那时鲁莽不晓事。”

    有赵启谟这么一句话,李果绷紧的肩背逐渐松懈。

    “确实鲁莽,好打架,翻墙攀屋,还剪秃我的末丽花。”

    赵启谟数起往昔的事情,他还记得如此清楚,让李果惊诧。

    “还跟你打过架。”

    提起往事,李果终于绽出笑容。

    “我记得,把我脸抓伤。”

    赵启谟恍然忆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听赵启谟说到把他脸抓伤,李果的目光立即落在赵启谟脸庞上,从眉宇到鼻子到嘴唇,直到李果觉察赵启谟也在打量他,才不好意地垂下眉眼。

    “你也踢我。”

    李果小声说着,当时两人水火不相容,言语还不通。现在回想,真是不可思议。

    “果贼儿,我记得可是你先动手。”

    一句“果贼儿”,分外亲切。

    “我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好在启谟不记仇。”

    两人相视而笑,到此时,李果先前的紧张、不安早一扫而空。

    内知领仆人过来点茶、摆果盘,正好见到两人相谈甚欢,心里纳闷这位叫李果的珠铺伙计是什么来头。

    两天前,这人还未前来拜访,二公子就跟他叮嘱。适才进去通报人来,二公子本在院中看花,一听是李果连忙入座等候。

    穷人喝茶,煮水冲茶粉,十分简略,这世家喝茶,众多工具步骤,一盏茶,忙碌许久,才递到李果跟前,李果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

    茶沫如画,还在陆续变幻,李果说不出赞语,也欣赏不来。只是觉得这盏茶不同一般,李果双手轻轻放在建盏上,缓缓端起茶盏,小心翼翼放在唇边,将茶汤含入口中。

    李果喝茶,双手举高齐眉,袖子下滑,露出原先被袖子遮挡的伤手,伤手上绑着条白绢手帕,掌心处有干涸暗红的血迹。

    “左手。”

    赵启谟没碰自己跟前的茶盏,他目光跟随着李果动作而移动,立即就发现李果手上的伤。

    “这个啊。”

    李果放下茶盏,举起左手,反掌瞅看,他差不多要忘记自己手上的伤。今早洒过药粉,已不再流血。

    “被折断的小竹子扎伤。”

    李果拿手指轻点手心,觉得似乎也不怎么疼。

    还是如此不小心,跟昔日一样。

    赵启谟不再问什么,李果几次抬手间,缠伤处的手帕,赵启谟看得清楚,质地细腻,绣着娇艳的花,是女子用的香巾。

    比邻48院中相送

    赵启谟身上有特别好闻的气息, 挨近便能嗅到。因为在珠铺当伙计, 李果常接触商人,曾在一位海商身上闻过类似的香味, 然而味道不及赵启谟的细腻, 隽永, 记得当时李掌柜说过,这是龙涎香。

    价比黄金。

    无法想象, 赵启谟这些年, 在京城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年幼时, 穿用就相当讲究, 到这翩翩甚都的少年时, 更是从头到脚,无一样穿用的物品不精美考究。

    李果不知道老赵家的财富有多少,才能维持这般奢华的生活。又想他是皇胄,家底自然不一般。

    女婢身上的香味, 闻着是蔷薇水的味道, 清香素雅, 她牵着李果的左手,小心谨慎地拆解手帕。

    另有位小童执着药瓶,侍立在一旁。李果认出这个小童,就是之前送去酒菜、名帖的孩子,听启谟唤他阿鲤。

    手帕拆走,擦洗去旧药粉, 露出掌心皮开肉绽的伤口,不只掌心,手背也有伤口,这是贯穿伤。虽已不再流血水,但样子看着吓人。

    “伤口这般深,可是和人打斗,拿手掌挡尖锐物”

    赵启谟端详伤处,手心被扎伤是相当疼痛的事,而且没有足够的力道,也不会出现贯穿伤。

    李果年幼时好斗,该不是长大后也这样。

    “我跌落在竹丛里,不慎扎伤。”

    李果不敢说他去妓馆跑腿的事,不光彩,何况也不愿在赵启谟面前提起绿珠,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很私密的事。

    赵启谟听李果这么说,并不信,他猜测恐怕和位女子有关,李果手上才会绑着条香巾。

    以李果年龄,他有喜爱的女子很正常,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鲤往李果掌中洒药粉,女婢拿条干净的手帕,再次将伤口缠上。

    李果用的药粉,出自舍店居住的一位郎中之手免费,效果似乎还不错。赵启谟家中的药粉,自然疗效更佳。

    女婢端走水盆,小童收起药粉,两人离去。

    李果捡起搁放在桌上的脏手帕,将它捏在手中,轻巧掩入袖子。

    “你几时进入珍珠行”

    赵启谟将李果细小的动作收进眼底,李果有意遮掩,赵启谟不点破。他悠然坐着,问一些他特别在意的事情。。

    “启谟,你回京后不久,我离开包子铺,到海月明珠铺当伙计,你还记得瑾娘吗就是她家的铺子。”

    李果缓缓讲述往事。

    “还记得。”

    赵启谟点头。

    “珠铺对伙计要求高,得家世清白,得有师傅要教,本来进不去,多亏阿七帮忙。”

    李果没讲王鲸的打压,以及离开包子铺后,一度在城东找不到活干的事。

    “阿七现今过得怎样”

    不是李果提起,赵启谟已经忘记有这么个人。

    “他呀,总说没立业不成家,到现在都没娶妻。”

    李果也觉得阿七应该早些成家,省去被人闲言闲语。

    “你为何离开刺桐”

    赵启谟对阿七的兴趣不大。

    “听说广州比刺桐热闹,过来长长见识。”

    李果不想告知赵启谟自己抓弄王鲸,以及这条死鲸鱼自从赵启谟回京,就一直欺负自己。

    “你在广州有亲友”

    赵启谟疑惑,不说李果年纪小,背井离乡,到异地当浮客外来人口,言语不通,如果无人投靠,根本无法立足。

    “没有,我一个人。”

    李果摇头。

    “这么说,你母亲和妹妹留在刺桐”

    这事多少出乎赵启谟意料,李果的妹妹还很小,母亲又是寡妇,不应该在此时分离。

    “启谟,我还不能够将她们带出来。”

    提起娘和妹妹,李果很惭愧。

    赵启谟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一家子都要背井离乡

    “可是你大伯家欺凌你们”

    赵启谟还记得李果的大伯在城东开酒楼,待李果一家极其恶劣。

    “不是,他们那家日子过得极好,和我家了断亲戚,早没往来。”

    李果觉得这也挺好,想看两厌。

    “是发生什么事以至你要离开家人,独身一人到广州来。”

    还过着这么艰难的日子,就衣服看着光鲜,吃住那么差。

    李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骨节凸出,手掌粗糙。他心里其实有些委屈,但也不想被赵启谟知道。

    “和王鲸不合,不过我离开刺桐港前,将他教训了一顿。”

    李果尽量让自己笑得不要太勉强,抓弄王鲸那事,他后来挺后悔。

    “王鲸啊。”

    赵启谟想,我早该想到。

    “启谟,你是不知道,王鲸他爹因为贩来昂贵的海货,朝廷给封了个官,这下不得了,又是巨富还有官衔,王鲸仗着老爹,在城东不可一世,谁都要让他几分。”

    李果觉得,在城东,就没有人不怕王鲸。

    “赏封大海商这种事,我略有耳闻。那你往后打算一直留在广州”

    赵启谟对朝廷奖励海商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王鲸这人生性狭隘记仇,一直都在找李果麻烦。

    “我,我不会一直背井离乡。”

    李果的拳头拳起又放开,他很羞愧,往时可能觉得是无奈,可当赵启谟问起,他内心难过无比。

    相别三年,这个当年教自己读书识字的人,是希望自己有番做为,不想竟混成这样,被人赶出家乡。

    “你现在的工钱,除去衣食住外,能有多少余钱”

    如果有需要,赵启谟可以援助李果,他现在不似年幼时,身上常常没有银两支配。

    “启谟,我不缺钱,还攒下不少托小孙船的水手寄回家。”

    李果唯有这点觉得欣慰,他能挣到钱,而且相信以后能挣到更多的钱。

    听到这句话,不意外,李果爱攒钱,小时候就这样。也难怪他吃住如此差。

    两人交谈间,不觉时光流逝,此时已接近饷午,内知进来,问赵启谟是否要在宅中备置酒菜。

    “不用不用,我午时还得回去珠铺干活。”

    李果连忙起身,要辞行。

    他先前才吃赵启谟一顿酒菜,何况这次又是在赵宅里,和启谟相处还算自然,要是遇到赵启谟那位当佥判的兄长,或者是其他官人,李果也不知道要怎么相待。

    “即是被我听到,我得讨杯酒吃。”

    一个黑瘦人影晃到门口,人未到,声音先到。

    李果看向门口,那人也看向屋内,正巧李果坐的位置朝门,和那人打了个照面。

    “你是”

    李果认出那身蓝袍,这人居然是妓馆常客胡郎。

    “咳,有客人啊,打扰打扰。”

    胡瑾也认出李果来,匆忙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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