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不让我去海港,怕王鲸来找麻烦。”
李果不怕和王鲸打架,但是怕他娘的柳条,也只得听话。
“你到城东,不要走他家门外那条路,王鲸现在没去上学了,在家呢。”
孙齐民好不容易躲过王鲸的骚扰,安然出来春游,平日一出门,对面的王鲸总要来捣乱,还会带上他那两个跟班。
爱好和平的孙齐民不会打架,被欺负了,只能跟他娘哭诉。
“不过去,我走小巷。”
李果经常来城东送酒菜,都会绕过王宅。
“阿荷,你拿块乳酥给果贼儿。”
孙齐民去春游,带上许多吃食,吃不完,由书童阿荷提着。
阿荷温顺的从木盒里取出一块净纸包扎的四方物,不大一块,递给李果。
在酒馆里帮忙多时,李果没吃过乳酥,但也知道这东西不便宜,推手谢绝。
李果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他的衣着,比起去年整齐上许多,衣服裤子都没有补丁,丰茂的黑发,仍是胡乱挽起,但已长及肩。个头看着也蹿高不少,就是仍旧细胳膊细腿。
食盒很重,那壶酒也不轻,李果往前走,拐出大道,绕进巷口。
这次送酒菜的客户,是卖瓷器的,店铺就在城东大街,王孙两家的宅子都落座在这里。
走至瓷器铺,在门口停歇,店里伙计阿七瞅到李果,立即出来帮忙,帮李果将食盒提进去。李果跟在后头,提酒壶。
这家店铺,李果经常会过来送酒食,和阿七相熟。
阿七,十七八岁的光景,沉稳果练,长得黑瘦,虽然是伙计,身上的衣服很整洁。
李果收齐钱,提着空食盒出来。此时日头正艳,李果送过这趟,回去酒馆,可以先到厨房吃点东西,再继续送餐。
初春,酒馆生意不如年底,李果想着也许过几天自己就失业了。
他才十二岁,个矮气力小,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雇主都不要这样的小孩儿。
对于在酒馆帮佣这种辛苦活,李果谈不上喜欢。前些日,果娘说,如果留家不缺人手了,她去问问李果大伯,李果大伯有家酒楼。
年纪不大,李果也是有烦恼的,他不想去大伯那边干活。
李果一心想着事,愣愣往前走,没仔细看路,等听到责骂声,李果抬头,见到出来溜达的番娃。也是冤家路窄,两人正面对上,大概李果挡住他的道。
“瞎你狗眼,没看到人吗”
番娃伸手推搡李果,他一头稻草一样的头发,又细又黄,蓬乱炸开在他那颗小小的脑袋上,这也是他番娃名字的来由。
“我又没踩到你,撞到你,你干什么”
李果用力推回去,番娃也长得瘦,不像王鲸那样在体质上压制。
“四眼,咬他。”
番娃使唤跟随在他身边的一只大黄狗,大黄狗狗仗人权,朝着李果汪汪猛吠。
“走开。”
李果拿食盒挡狗,他退两步,狗跟两步,一旁的番娃还在使劲撺掇。
两个孩子,一只大犬,引得路人侧目。
不远处,赵启谟站在一家香药铺外,身边还跟着赵朴和赵强。这是赵夫人过来买香料,人在里边,赵启谟受不住香药铺的味道,躲在外头。
听到阵阵凶恶的犬吠声,赵启谟抬头查看,发现对街的李果和番娃,还有那只纠缠李果,咬着李果食盒不放的大狗。
赵启谟静静看着,他有好多时日,不曾见过李果,自然也好些时日,两人没有过交谈和接触。
“赵朴,你过去,帮他将狗赶走。”
赵启谟叫唤在旁和赵强闲谈的赵朴,两人聊着刘成大茶馆里听来的趣闻,兴致勃勃。
听到自家公子的使唤,赵朴抬头望去,看到是李果被人和只大狗纠缠着,挽起袖子,就要过去。
往前两三步,赵朴又停下来,已有一位少年过去帮忙,拿着木棍撵赶大狗。
那位少年长得黑瘦,抄起木棍,从一家瓷器铺里出来。他不只赶跑大狗,还顺便将狗主人一顿呵斥。
“下遭,你再欺负他,我连你一起打,狗仗人势的东西”
阿七挥动木棍,番娃惶恐的后退,跌坐在地,他那只四眼嗷嗷叫着,躲在远处不敢过来,看来挨过一棍。
番娃一家虽然住在富人区的城东,但他爹只是王宅里的仆人,服侍时间长,算是上等仆人。
“李果,有没有被咬到”
阿七捡起食盒递给李果,李果拍拍裤筒上的泥灰,摇头说没有。
李果不怕狗,只是这只狗特别肥壮高大,是王家养来看宅护院的。
番娃从地上站起,四眼又回到他身边,谄媚的摇着尾巴,番娃抡拳作势要揍狗头,学王鲸骂着“没用的东西。”又瞥眼阿七,看他人回去店铺,厌恶的唾骂“娼妇养的。”
赵朴回去香药铺,跟赵启谟说“二郎,有个伙计帮忙将狗赶走了。”
赵启谟目送李果离去的身影,回过头,只是“哦”的一声。
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赵朴没当一回事,只是想着果贼儿原来去给酒家送酒菜,难怪这么久不见人影。
“那个伙计你认识”
赵启谟突然询问,他看似蛮不在乎,却又发问。
“合桥的阿七嘛,这小子挺有名。”
赵朴家就在衙外街,合桥隔壁。
“因何有名”
不觉得这人有出众的仪表,或者不凡的气度,很是寻常普通。
“阿七是合桥孤儿,他娘是那种,二郎,总之是不好的那种妇人,很早就得病死了。阿七在合桥吃百家饭长大,很小就到城东给人帮佣,也是有志气,很得东家赏识。”
赵朴是看着阿七长大,阿七小时候也过得艰苦,也很顽劣,也难怪他会帮李果出头。
他一个孤儿,身无一物,因有东家赏识,所以才能立身以世,若是寻常孤儿,只怕已沦为乞丐吧。
赵启谟内心这样想着,朝对面的瓷器铺投去目光。
比邻21等你再长大些
从留家结算工钱,总计二百三十文,用草绳串着,李果装到钱袋里,沉沉甸甸一把。领工钱是件开心的事,虽然东家老留说李果明日不用再过来。
从床下抱出一口陶罐,李果打开罐盖,将陶罐中的钱倒在床上。百文串条草绳,也有一小堆。逐一清点,有二百六十九枚铜钱。
在老留家酒馆佣工,李果应该有挣一贯钱,只是存不下来,果娘经常会从李果钱罐里拿钱,买粮买油盐。
如此辛苦,却也只是足够生活所需。
李果知道,是因为他和娘都挣得少。
邻居炊饼林卖炊饼,听闻一日有二百文收入炊饼林儿子阿团说的,他生意并不算特别好。这是小门面做生意的,尚且如此,大门铺做生意的如城东牌坊前柳冒儿包子,包子花样多,价贵,顾客多,听闻日进百金。也难怪酒馆里的人,说柳冒儿每日做包子就跟在铸金一般。
这还是寻常的商人,至于巨商们,如海商,一趟生意数千金之多,何止不愁吃穿,只差那皇城里的龙袍穿不得,还有哪些得不到。
一贯,约莫千文,一贯折合银一两,十两银折合一两金。
李果躺在床上,想着他曾经也有七两银的巨款,只是被娘“搜刮”走了,还说存着给他以后做生意用。
自然是想做生意的,给人佣工,一日能有多少。
将铜钱放回钱罐,李果叹息着唉,现下连找份佣工都难。
不过他毕竟年纪轻,想着明日可以睡懒觉,可以去久违的海港玩,心里还是很高兴。
睡梦中,抱紧钱罐,嘴角含笑。
李果在酒馆帮佣后,果娘除去在厨房忙,还得带果妹。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心思和空闲照看,起初一条绳子拴果妹腰间,绑在门框上,随便给个吃的东西给果妹,哄一哄,不会跑丢就行。
渐渐果妹懂事,也会帮忙摘叶子,也会帮忙洗萝卜,果妹便也就不再拴起来,跟在果娘身边忙碌。
夜里,果娘抱着果妹睡,觉得李果大了些,用木板给搭张小床在旁,给李果睡。
清早,李果醒来,果妹爬在他床上,正在扯他袖子
“哥,我要吃包子。”
果妹扎两个羊角,白皙的手揪着李果,她手腕上有条五彩绳,这是避邪用的五色丝。
李果拍开妹妹的手,转身想睡个懒觉。
“哥,我饿了。”
果妹继续骚扰,她一个小孩儿,总是跟娘天不亮就起床,所以也起得早。
“好好,要吃包子是吧。”
李果不堪其扰,从床上坐起,抓抓松散的头发。
套上鞋子,前去厨房,翻开柜子,锅盖,也没找到点吃食的东西。才想起,往后,再没有酒馆的剩菜剩饭拿了,不免感伤。
“哥,没有了。”
果妹爬到灶台上,伸长脖子看着空荡荡的锅。
“走,哥带你去买包子。”
李果回房,豪气的揣上十文钱,毕竟才发了工钱,好好吃一顿犒劳这段时日的辛苦。
一大一小,结伴出门,朝集市走去。
果妹走得慢,李果蹲下身,将她背起。果妹搂着李果的脖子,一路亲昵叫着“哥哥。”
以往只觉得这个妹妹麻烦,总是要娘背在身后,稍大些也总是无法离人,碍手碍脚,此时不觉萌生许多怜意。
哥妹俩路过许多吃食摊子,看一看,闻一闻,问一问,捏在手心的钱又揣回钱袋里,舍不得呢。
“哥,要吃这个。”
果妹指着一口冒烟的油锅,油锅上架着铁网子,上面躺着炸得香脆的环饼。
“不是说要吃包子吗”
李果瞅着环饼,他也有几分谗。
“不吃包子了,要吃这个。”
果妹趴在李果肩上,流着口涎。
李果掏钱,掏出三文,递给小贩,小贩说不够,李果又掏出一文。
换来两个环饼,果妹一个,李果一个。
只是寻常的炸面食,面食上沾撒些芝麻,光是看着,就觉得一定好好吃。
兄妹走至集市一处茶馆,见茶馆外的石阶宽长,便在石阶上坐下。挨坐一起,咬着环饼,相视而笑。
清早集市人潮鼎沸,没人去留意茶馆前这两位李家孩子,他们也乐得没人撵赶。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集市上应有尽有,果妹欣喜看着听着,虽然买不起,但也伸手指点,仿佛她一样样都能拥有。
“李果”
身后传来唤声,李果抬头,见到从茶馆走出的阿七。
“七哥,喝茶啊。”
李果拍拍膝盖站起,将果妹护在一旁,陆续有人从茶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酒馆”
这个时候,李果本应该在酒馆里帮忙。
“不缺人手了,说是年底缺人我再过去。”
李果也不是很在意,总还有其他工作,再不济就跟海港的阿聪一样,去海边帮人挖牡蛎。
“老在酒馆送酒菜也没用处,再大些,不过让你在店里跑堂。收拾碗筷,招呼顾客,学不到本事。”
三人往前走,以免挡住阶梯,阿七走前,李果紧跟其后,背上背着果妹。
“七哥,那你说我做什么好呢”
李果看到人群里行色匆匆各式商贩,人世间数百种营生,样样有人做。
“我们这种没爹靠的,做哪样都辛苦,辛苦点没事,但得挣着钱。”
阿七打小没爹,也不知道他爹是谁。他娘是从粤地随海船来的娼妓,客居在合桥,毕竟做着低贱饱受摧残的营生,早早就死了。
“七哥,我想跟你学本事。”
阿七只是个伙计,但是也租了处房,存了笔钱,瓷器店里的生意,基本是他在招揽,所以工钱也高。
“李果,等你长大些,你七哥说不定就有自己的铺子,到时你来帮忙。”
对李果这个临街的孩子,阿七很是照拂,他的这些话,并非玩笑话。
“嗯,那好。”
李果不知道他得长得多大,得像现在阿七这么大吧。
“下回,我要去起坡龙窑,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那个烧瓷的窑子啊,得有从那边到这边这么长,整整一条街那么长。”
“哇。”
李果目瞪口呆。正因为是如此的长,才叫龙窑。
“有很多各地的商人,还有海商番商,出窑的日子,非常热闹,我带你去看。”
阿七第一遭看到起坡龙窑出窑的情景,还是跟随东家一起前去,那时阿七十五岁。也是那时起,阿七立下当商人的志向。
“嗯,七哥,说好了哦。”
满眼都是崇拜,此刻李果觉得七哥简直无所不能。
三人走过一家包子铺,果妹指着架上的包子,说着“哥,这是虾肉包子。”
“你怎么知道”
李果很少会花钱去买熟食,集市虽然很近,但他舍不得花钱。
“娘上次买了一个给我吃。”
果妹对吃的绝对是过目不忘。
“哥不是给你买了环饼。”
“嗯,那下次买好吗”
果妹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包子。
阿七笑着,上前掏钱买下两个包子,递给李果。
“你们吃。”
“谢谢七哥。”
李果接过,拿一个给果妹,果妹双手抓着包子,大口咬下。
阿七摸摸果妹的头,笑说“还小,长大了媒婆可要踏破门槛啰。”
比邻22龙窑相遇
赵提举是位茶盐提举,来闽地多时,市舶司海关也去逛过,漕司也去晃过,这三者,都是给朝廷输送财赋的机构,官员们相互间频繁往来。
一日,赵提举带着赵启谟到市舶提举杨大人那边喝茶,聊起海贸,海外诸番的趣事,话题一偏,就也谈起本地的瓷器。
“此地盛产执壶,粉盒,有许多龙窑,最近的当属起坡龙窑,每年春秋烧窑,一窑能烧万余件,出窑日可是相当壮观。”
杨提举是闽人,再兼之担任市舶提举的职务,对此地的瓷器贸易了如指掌。
“一窑能烧万余件,那得是怎样的窑炉啊”
赵提举听得一愣,他见多识广,知道有种窑炉,长如龙,唤作龙窑,但并不曾见识过如此大的龙窑。
“去了便知晓,初八开窑,也就两日后。”
杨提举看向听得目不转睛的赵启谟,又笑说“小公子也一并前去吧,当日商贾无数,抬运瓷器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就是在京城也见不到这般胜景。”
赵启谟心里欢喜,但在长辈面前不敢失礼,只是恭谨颔首。
杨提举宅,在城东。
赵启谟很喜欢跟随老赵,去拜访这位杨提举。杨提举家里的稀罕物品特别多,大至能当房住的海龟壳,小至如蛋卵的珍珠,这是猎奇的;就是那火浣布啊,祖母刺啊,也无所不有,这可就是稀世的宝贝。
如果果贼儿看到,该多么高兴,他向来喜欢稀奇亮晶晶的东西。
来闽地一年有余,赵启谟谈不上喜欢这个地方,但许多东西都新颖有趣,而从海商那边讲述出的故事,更是离奇曲折,以后回到京城,这些都是谈资。
而毫无疑问,在京城纨绔面前,赵启谟不会谈起他和一位贫家子的比邻情谊。
初八,搭乘官船,前往起坡龙窑,四周矮丘众多,村落四散,以为毫无特别之处。越往里边走,越觉不对,只是条不宽的山道,夹道众多贩卖枇杷的农人。
“此地枇杷做枇杷蜜极佳,个大味甜。”
杨提举从农人筐中挑选出许多,随从用篮子装上连篮子都自备了,可见杨提举也是惯吃。枇杷拿走,身后有随从将钱付农人。
走至山脚,过来几位抬竹轿的汉子,为首的认得杨提举,杨提举待人亲切,笑说“再去喊顶竹轿来,我们这四人可坐不下。”
除去杨提举外,还有赵提举,赵启谟,以及一位年轻后生,是杨提举的友人。
“不必,我和启谟步行即可。”
老赵从来觉得只有妇弱才需坐轿子,何况以人代畜,终究不妥。
“虽说不劳民力,可老赵你也是迂腐,他们靠此营生,我等靠此便利,何乐不为。”
杨提举大大咧咧坐上,在轿上招呼“走走走。”
老赵上轿,那神情看着颇惶恐,也不知道是否畏高畏险。赵启谟坐上,新鲜好奇,四下张望。
一群人缓缓登上山腰,翠林鸟鸣间,不觉有游春的乐趣。
在山道上往下望,山路崎岖,也就在弯曲的山路间,赵启谟看到四五个人,这些人都是壮年,就其中有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果贼儿。
那夜说着不来便不来,谁稀罕。自从果贼儿果然便不再过来。
赵启谟起先乐得安宁,而这安宁之下又有点怅然若失。
有时站在窗口,看着李家屋顶发愣,两人谈笑的样子恍惚还在眼前。
还有一年半,赵爹的任期满,按常规,赵爹会调回京城。
赵启谟很清楚,闽地,只是客居,为期三年。
这不会像离开京城那般,他和京城的伙伴们还会相聚。
如果李果是位读书人,或许他们日后还能在京城相逢。
可惜李果不是,也不可能走上仕途。
爹所谓的云泥殊途,再真实不过。
免得到时伤心,各不相干也好。
此时唯一好奇的,是李果怎么会在这里。看他随同的那些壮年,都做脚力打扮,只有一位穿着长袍,似乎有些来头。
李果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佣,时日比较长了,初春赵启谟还在城东见过他。
不知道他随着什么人,到这起坡龙窑来。
起坡龙窑,就位于山坡。
四人下竹轿,杨提举在前,他友人刘通判在后。刘通判在旁跟赵氏父子讲述此龙窑是何人所有,建于何时。刘通判模样约莫二十五六,年轻有为,身板竹节劲拔,样貌俊雅。刘通判是吉州人,说得一口标准官话,这点远胜官话说得太糟糕,而被踢出京城,派到偏南地当官的杨提举。
“龙窑都是依据山坡而建,利用它坡斜的地形,远远看着,像条卧龙。”
赵启谟随刘通判所指,望去,果然看到一条“巨龙”绵延在山坡上,神龙见首不见尾。
众人登上石道,往前行进,来到龙窑窑头前,只见四周开阔,早聚集数百人,人声嘈杂。
这数百人中,有官员,有商人,有仆役,还有许多村民。
赵启谟跟随刘通判,听刘通判讲解龙窑分为窑头,窑床及窑尾。
“烧造时,从窑门中投柴,这便是窑门。”
刘通判指着龙窑两侧的窑门,此时已出窑,但是窑身仍在往外窜热烟。
“我们所见的,这是窑头,窑尾可在那云深不知处里。”
刘通判仰望着往高处绵延的窑身,止步于此,似乎没打算上去。
赵启谟心里十分好奇,独自往前行走,见前方众多窑工在忙碌,不时有烧好的瓷器抬出来。
窑工浑身上下都是漆黑的,只有一双眼睛,一口牙齿还能辨认。他们用运输用具,从闷热的窑洞里拖出烧制好的瓷器,手脚并用在火窑内攀爬,又累又脏,没得停歇。看得赵启谟十分愕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知人世还有这样艰苦的事。
“可是哪位大宅的小公子,别来这里,脏得很。”
一位仆役打扮的男子,请走赵启谟,怕一身奢华的赵启谟沾染到碳灰。
“这些人,可都是此地村民”
赵启谟用土话询问,他的土话不地道,不过见这位官家少爷会说土话,仆役露出惊诧之情。
“都是呢,世世代代爬火窑,爹爬不动了,儿子继续,要吃饭呢,小公子。”
仆役的样貌,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样貌,说话十足老态。
赵启谟听后兴趣索然,想着这人言语多有不敬,他是贵家子弟,可他也懂得人世的疾苦啊。不想再上前,赵启谟往后走,在半坡上,他和李果迎面对上。
赵启谟停下脚步,李果也停下来,李果身边的黑瘦少年问李果怎么了,李果说“七哥,没事。”
李果和那黑瘦少年离去,两人有说有笑,轻松惬意,看样子,像似这男子带李果过来看龙窑出窑。
七哥那人可就是合桥阿七
赵启谟没做多想,回到头窑所在的空地,见父亲和杨提举坐在一个竹棚子下喝茶。
“小公子,回来啦,知寄刚去寻你。看来,他倒是丢了。”
杨提举悠然喝茶,笑语。知寄,就是刘通判。
赵启谟致歉,入座,一碗茶递到他面前。
不愧是市舶提举,携带来的茶碗是兔毫盏。
双手捧起茶碗,吹去茶沫,赵启谟缓缓饮用。
“小公子真是龙章凤姿,越看越喜欢。可惜我无女儿,可惜可惜。”
杨提举平素总和海商打交道,沾染了许多俗气,匪气,也是胡言乱语,这分明是说笑。他一个农家子后代,官一代,怎么攀得起赵家这样的皇胄。
害老赵差点喷茶,可也被茶水呛到,一阵咳嗽。
不会,刘通判过来,袖子脸上都是煤炭黑,明显钻过窑洞。
众人看到他,狠狠取笑一番,刘通判也不介意,自顾自说着“我就是好奇它的内部构造。”
赵启谟喝下第二碗茶,思绪飘远。
沿着“龙躯”往下行走的仆役们,吃力抬着瓷器,一队又一队,踏上通往山脚的石道。就在这无数仆役间,夹杂几个散人,李果在其间,那位叫阿七的少年也在。
“七哥,哪担是你的”
“七哥,那我们搭船回去吗”
“七哥”
李果和那位少年,逐渐在眼前走远。
曾经李果也总跟随在赵启谟身后喊着启谟,启谟。
那是在海港,在衙外街,赵启谟总是装作不认识他,最多回头颔首。
比邻23它没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夏日,李果上屋顶更换遮挡的木板,他一眼就发现赵启谟寝室那扇紧闭的窗户大开着。很久没上屋顶,也久没有过逾墙行径,和赵启谟也很久不往来。
想着他傲慢不理人的样子在起坡龙窑遇到,也是不理不睬,李果不免生气。
过去这么久,还是有些气恼,自己明明没得罪过他,突然就不当朋友了。
不当就不当,谁稀罕呢。
用绳子将新木板沿屋檐吊上来,李果用力拽着,搬到屋顶。他一个人,也没有帮手,自己能搞定。
把新木板盖住屋顶入口,李果想顺着桓墙滑下落地。
他从屋顶跳上桓墙,不禁朝赵启谟的窗户张望,知道寝室里确实无人。
他不在呢
有点失落。
随即,窗上的一簇青葱引起李果的注意,那是一盆芦荟,长势良好,正在舒坦晒着太阳。
这是李果当初送赵启谟的芦荟,长大许多,芦荟叶抽长,肥胖,饱满。
哼,这是我送的芦荟,他还养着干么。
行动快于思考,等李果回过神,他已经攀爬上静公宅屋檐,站在西厢窗前。
不加思索,拿起窗上那盆芦荟,转身即走。
李果拿人东西,并没打算藏起来,他大大方方搁放在自家屋顶上,离那西厢窗户远远的。
本地居民,芦荟大多养在屋顶,不用浇水,有雨水,也不怕旱死。
拿来这盆芦荟后,李果没做多想,沿着桓墙滑落。
两天后,李果去海边找阿聪,顺便抓小螃蟹,用破网捞小虾。回到家,李果爬上屋顶,掀开木板,将小螃蟹晾晒。
小螃蟹晾在竹匾里,大大的竹匾,十来只小螃蟹,看着实在穷酸。
晾上小螃蟹,李果朝芦荟走去,网到十几尾小虾,自然不会浪费,随便和芦荟一起炒着吃,能吃就行。
此地沿海,鱼虾价廉,这么一捧小虾也换不了什么钱,当然是将它吃掉。
芦荟养这么大也没用,当然也是将它吃掉。
就掰两根最大的芦荟叶子吧,削皮,切块,和小虾炒一炒,再加把盐,便是美味。
李果馋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他回头,才察觉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户里看他。
“果贼儿,芦荟还来。”
赵启谟字句很简单,他趴在窗上,手里捏着书卷,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
“我不送你了,现儿是我的芦荟。”
李果一个市侩小儿,才不讲什么礼仪。
“不仅不还你,我还要把它吃掉。”
李果说着,就蹲下身去掰芦荟叶子。芦荟叶子边沿遍布小刺,李果小心翼翼行动。他屏住呼吸掰下一叶,又去掰第二叶,赵启谟的声音已在身侧大声响起“它何曾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李果哇的一声,拇指扎在芦荟勾刺上,拔出,一滴血液在拇指指腹上晕开。
他这是被赵启谟吓得,才不慎把手指扎伤。将拇指含口中吮吸,同时不忘怒瞪赵启谟。
“我看看。”
赵启谟拉出李果手指,拉到跟前,仔细察看,只是一个细小如针眼的小口子,他擦去渗出的血液,低头朝拇指喝气。
看赵启谟模样专注,李果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不肯再让赵启谟察看。
“涂下口水就好啦。”
李果把拇指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
“你翻墙过来,不怕被你娘发现吗”
歪着头看赵启谟,发觉赵启谟似乎长高不少,眉宇间也多出几分英气。
“我娘去紫竹寺。”
赵启谟瞥眼地上的一盆芦荟,还有一支被摘下的芦荟叶,他回头看李果,认真问“可以食用”
“把皮削去,切成一块块的,下锅翻炒下就可以吃。”
李果也不是经常吃炒芦荟,偶尔才吃上一回,这东西毕竟不是菜。
“好吃吗”
“还行吧。”
“有毒吗”
“没有毒。”
李果狐疑瞅着赵启谟,这家伙该不是也想尝一尝
“你不能吃,你吃了要腹泻。”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从未幸免的赵启谟显得无所谓。
“那你吃就一叶吧,余下的我抱回去照顾。”
虽然说芦荟不开花不结果,可是葱绿可爱,赵启谟又喜欢花花草草,怎么舍得它被吃掉。
“哼。”
李果气鼓鼓的抱胸,脸撇向一旁。
“喏,你用它去买别的吃。”
赵启谟摸索身上的钱袋,倒出一块小碎银,放到李果手心。
“启谟。”
李果喊住赵启谟,又将碎银塞回去。
“嗯”
“是因为你娘不许你和我好,你才不理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