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9蜜糕 桓墙上的和解
通往以往阁楼的入口,正对柴草间,连续阴雨,雨水从缝隙涌下,把存放的柴草打湿。
李果站在下面仰望上方,觉得遮挡的木板似乎挪动过,留下一条不小的缝隙,可能是被大风推动。冬日的北风,夜间刮得很猛烈。
搬来木梯,李果抓攀上去,推开木板,爬上屋顶。
许久没有登上来,也不再逾墙,高处的景致让人心情舒畅。抬头眺望静公宅院子,院中植物在多日雨水中欣欣生长,生机勃勃。
这座大宅子,对李果而言仍十分具有吸引力,但他早已没有进去采摘花果的念头,不只是因为冬季,花果稀少。
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大概因为这宅子里,住着那个讨厌的男孩吧。
李果经常被人嫌弃,也被小伙伴们排斥,对于这样的事,他习以为常,别人不喜欢他,他还不喜欢那些人呢。但是那天在海港,这个有钱邻居和王鲸一起欺负自己,李果当时很难过。
李果孩子的思维里,这人给他好吃的包子,就是他这边的人,会向着他的。
然而并不是这样,他也嫌弃,他也欺负。
瞥向静公宅西厢,西厢的窗户开着,不过没有那位有钱邻居的身影,正好,不想见到他。
李果放心寻找砖头,以便压牢木板,让北风吹不动它,这样就不会老漏雨啦。
在屋顶桓墙收集砖头,再将木板压牢,李果拍拍手,站起来。也就在起身,他抬头一看,就看到西厢探出一个人,正是那位有钱邻居。
李果哼一声,别过脸,背过身,跳到桓墙上,他准备借住两墙间的缝隙下滑。
西厢窗户里的有钱邻居在喊叫什么,李果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还是回头驻足。
赵启谟从窗前消失,又迅速出现。他手脚并用,翻下窗户,攀爬屋檐,跃上桓墙。李果看他追过来,警惕倒退,以为他是要干么,但等人走进,李果瞅见赵启谟手上有东西。
赵启谟走到距离李果两步外,他伸出手,手里捏着一样东西,用油纸包裹,看着像似吃的。
“给你吃。”
手指抬动,往李果这边递。
李果想也没想,用力拨开。
“这是蜜糕,很好吃,你吃。”
赵启谟将油纸包放在桓墙上,他转身往回走,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远远看着。
李果闻到蜂蜜的香味,桓墙上的蚂蚁显然也闻到美好的食物味道,爬动过来觅食。李果坐下来,拾起油纸包,将上头一只蚂蚁拍落。油纸用彩色细绳包扎,扎成四方形,包扎得很精致。李果将油纸包放在大腿上,他解开彩绳,掀开油纸,包裹在里边的一块四方蜜糕,蜂蜜和奶蛋甜腻的味道四溢,李果几乎要滴下口水。
李果没有见过这样的糕点,他捧起蜜糕,凑近鼻子闻气息,那是从没有吃过的甜美。
对李果家而言,一点点糖都是很珍贵的,何况是蜂蜜。
一定很好吃。
擦擦快要滴下的口水,李果将油纸重新包好,扎系上绳子。他起身朝赵启谟走去,将油纸包塞还赵启谟。
“哼,我不要和你好,别想拿吃的收买我。”
寒冷的海港,躺在冰冷的地上被王鲸踢打谩骂的记忆太深刻,被迫剥去衣服的耻辱太深刻,太多恨意,李果忘不了。
李果滑下桓墙,他动作敏捷,轻轻松松踩在地面。往前要走,听到身后有声响,李果回头,他惊讶看到赵启谟也从桓墙上滑了下来。
“喏,给。”
赵启谟仍是将蜜糕递过来,他这缠人的方式十足孩子气。
李果看到赵启谟手指上有蹭伤,那是赵启谟滑下墙,手指蹭到桓墙上砂砾留下的痕迹。他皮细肉嫩,蹭破皮,流着血。
“鸡蛋也是你给的吗”
李果立即联想到,前几天,一个装鸡蛋的陶罐突然出现在厨房。李果有时在外头惹事,怕回家被娘发现,不走大门,也会滑下桓墙,然后翻爬厨房矮窗,进入家里。
赵启谟能听懂的土语词语比往前多,再加上几分揣测,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吃,炊饼吃吗”
李果立即和颜悦色,他接过赵启谟的蜜糕,此时他已经不讨厌赵启谟了。
三天前,城东富豪孙宅发放炊饼,抬出好几筐,发给城中的乞丐和贫民,李果提着布口袋去讨要十个。
到现在还有三个没舍得吃完。
李果将蜜糕揣怀里,他翻进厨房,从篮子中取出发硬的一个炊饼,伸手递出矮窗,递给赵启谟。
赵启谟愣愣看着炊饼,也对上李果笑眯的眼睛,弯起的嘴角,好会,赵启谟接过炊饼,捏在手里。
这说是炊饼,却硬得石头似的。
“你吃。”
炊饼在李果看来是美味,而且孙家的炊饼特别厚实,耐饱。
赵启谟面有难色,可也耐不住李果的热情,张口啃下一块,拿在手上,小口吃着。
寒冬,食物储存得久,这炊饼还没变质,但实在太难吃,又硬又冷。
“你吃。”
赵启谟吞下那块饼渣,指着李果的蜜糕。
李果在身上擦擦手,拆开包装,将蜜糕掰成两块,他拿起一块用舌头舔了舔,难得的甜味充斥味蕾,他瞪大一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着光芒。他低头小口咬下一块,蜜糕口感酥软,味道甜美,这是从未吃过的美味,太好吃了
赵启谟看见李果吃得眼角泛红,吮吸指头,舔手心,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炊饼也不那么难入喉,不觉又咬下一小块,咀嚼入腹。
“炊饼不好吃。”
李果赧着脸,他手中的半块蜜糕已经吃完。尝过这般精美的糕点,他也才懂得炊饼实在不能比。
“我,我买糖给你吃。”
舅舅之前给李果三文钱,可以买三颗饴糖,李果一直没舍得花掉。
李果这句话,也不知道赵启谟有没有听懂,赵启谟只是点头。
午后,李果逾墙,趴在西厢窗户外,用小石子敲窗。赵启谟过来,打开窗户,李果塞给他一颗糖。
赵启谟端详掌心中的糖说“我很多,比这个好吃。”
回屋抓来一大把,塞进李果怀里。看得李果目瞪口呆,那是堆用彩纸包的糖,五颜六色,看着就十分美味。
“我吃你的东西,会腹泻。”
赵启谟将李果的饴糖捏在手心,他不敢剥开吃。
白日吃下两小口炊饼,腹疼到现在,虽然没有上次吃芋头那么严重。
“我食物很多,你不用分给我。”
未了又叮嘱李果。
李果脚踩屋檐,两只小胳膊挂在窗上,他满怀的糖果,几乎要溢出,他冲着赵启谟傻傻笑着。
夕阳挂在天边,桓墙两边的人们,匆忙回家,并没有发现那个逾墙的孩子。
比邻10居养院的粮 背娃的果贼儿
除夕前夜,街道沸沸扬扬的人潮,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揣着小烟花,满街点燃,咻咻啪啪啾啾哗哗,热闹得不行。李果只有围观的份,跟在孩子们身后,幸运的话捡个闷声没响的小烟花,自己捋火线点燃,“咻咻”也会洒着火花腾空飞舞,十分快活。
玩耍得正开心,也不知道是谁说落玑街有炮竹商在发放小烟花。一群孩子像旋风一样席卷而去。这种事,怎会少得了李果,他跑在最前头。落玑街位于城东,那是全城最繁华的街道,在小孩儿们心里,那也是最神秘的地方。有番坊,有胡姬,有昆仑奴,有各国的海商。各种新奇事物,目不暇接,奢华绮丽,如幻如梦。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走两步停三步,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李果在这群孩子里边,算是见过“世面”的,他曾到城东卖梨。他走马观花,悠然自得,周边的堂皇富贵,都和他无关,他却又似参与其中,脚穿的不再是连棉都没夹的薄布鞋,身上的破袄,也换成绮罗,就是下身那条布满补丁皱巴巴的裤子,也换成条色泽鲜艳的细绢裤。仿佛他也是这豪富地里的小公子,生活优渥,春风得意。
李果走着走着,有人往他怀里抛杨桃,有人丢肉馅包子。身边的人们都欢声笑语,和蔼可亲,这便是节日。李果咬着包子,揣着杨桃,挤进发放小烟花的店铺,讨要来六个小烟花,欢天喜地。
待李果走出落玑街,他收获一个杨桃六个烟花一把酥糖,两个毕罗大概类似锅贴,还有十八文钱。
这无疑是李果这一年最开心的一天。
李果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路走走停停,待他回到衙外街,之前一哄而散的小伙伴们,早早返回,又聚集在一起放小烟花。李果也加入燃放,玩得正开心,突然有人从孩堆里揪出李果,大声叫着“果贼儿快回家去。”
李果没认出拽他的人,想着可能是娘大半天没看到他,正在找他,就也乖乖回家去。
还没走至家门口,看到家里灯亮着,李果满腹疑惑,在家门口踟蹰不前。
“果贼儿,你还不快进去”
一位邻居瞧见李果,过来拉扯李果,将李果拉进屋。
屋内不是李大昆,而是一位老和尚,一位官差,果娘也在。官差拿着笔纸在登记着什么,还不时打量果妹。看到李果进来,问“就是他”果娘说就是。李果被果娘拉到身前,官差打量李果,问了年纪,名姓,逐一登记起来。
“娘,这是要干么呢”
李果很是不解,不过他也不害怕,他不怕官。
“领粮,孩子。”
老和尚弯身摸摸李果的头。
“按说他不符合,不过还有名额。”
官差登记上需要的信息,递出份文书给果娘,嘱咐
“每月拿它去居养院类似现代福利院领粮,可以领一斗米二斗豆。”
果娘接过,谢了又谢,谢了又谢,满脸热泪。
官差和老和尚离去,走得匆忙。春节将至,知州吩咐下属,将管辖区内的孤儿送往居养院,过个吃得饱睡得暖的年。今日官差和老和尚前往合桥领孤儿,不知是谁说衙外街也有个孤儿叫果贼儿,这也才过来。
虽说李果不是孤儿,但这两年日子确实过得苦,众人有目共睹。
当夜,李果一宿没睡着,躺在床上数铜钱,十八个铜钱,翻来倒去,仿佛有着万贯家产。他痴痴想着每月一斗米二斗豆子,得有多少,可以吃好久好久。
天还没亮,果娘和李果走上二里路,去城外的居养院领粮,将果妹寄放在邻居家。一大一小负粮回来,果娘背负豆子,李果背负米,一个大包一个小包,一路挥汗如雨,一路笑语盈盈。
除夕夜,果家做了两年里第一顿蒸米饭,不是汤汤水水,米粒稀少,夹杂野菜,豆子的那种汤粥,是真正的米饭。
李果撑得趴床,看果妹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果娘在厨房里擦拭米缸,将米哗哗倒入。
新的一年,果家日子渐渐好起来,不说每月有救济粮,果娘经人介绍,也在海港找到份煮饭的活,这比洗衣服的钱多上两倍,何况有什么剩菜剩饭,也能端回家,果家终于也吃上一日两顿。
果娘去海港干活,李果在家看果妹。果妹长得瘦小,可也会说话,也会走路。李果在家,就直接把她放地上,让她走走爬爬,要是要外出,就背负果妹。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每每看到李果背着果妹路过,就会追着喊“果贼儿,把那妹妹嫁我罢。”果妹白皮肤大眼睛,长得极其水灵,很讨街坊邻居喜爱。
有时,李果会背着果妹到处闲逛,去衙坊,去城东,东逛逛,西瞧瞧。由于饿肚子的时候少去许多,基本温饱,李果不再去小偷小摸,可他的果贼儿诨号,还是被叫响,无论大人小孩,见到他都这么叫唤。
更多时候,李果会带着果妹去海港,看果娘做饭,看海船靠岸,看海商和水手。
日子一久,他便在这里混熟。不管是看仓库的,跑船的,搬货的,甚至是本地的海商,都认识这么个果贼儿。
海港往来着五湖四海客,东西洋番商,李果在这里学官话,学番语。
夏日夜晚,果娘回家,在寝室里哄果妹入睡。李果蹿上桓墙,跑到西厢窗外,学猫叫,叫得欢快。赵启谟很快出现,他披着外衣,手里还拿着书。
“果贼儿,你小声点。”
赵启谟喊“果贼儿”,用的是土语,这三字经由他那汴京口音喊出,居然有别样的趣味。
此时尚早,赵启谟的仆人还没入睡,李果学猫叫声音太响。
“起蟆,你看,我在海边捡的。”
李果抬起手,手心里是一个白色的大贝壳。李果也会说几句官语,也能听点,只是他老叫不准赵启谟的名字。
赵启谟拿起贝壳端详,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就是比较大,颜色很白而已。
“是个贝壳啊。”
赵启谟闻到贝壳身上的腥味,他又将贝壳还给李果。
“听马账房说,这样一个贝壳,稍作加工,在落玑街里能卖十两银呢。”
李果用手掌爱抚贝壳背面,就像在爱抚着十两银。
“哦。”
十两银对赵启谟而言并不算多贵重,他才十二岁,身上的任何一样物品价值都以金计算。
“可是买它去有何用途”
自打李果跟随果娘去海港后,李果经常拿些新奇的东西过来,有时候只是块好看的石头,有时候是尾鲜见的鱼,有时候是异样的花草。要么是他在海边拣的,要么是水手们给他的。
“你看,可以在这里钻孔,穿过绳,挂在脖子上。”
李果将贝壳屁股端起,做着穿孔的动作,然后再将贝壳贴在胸口演示。
“听说番商很喜欢这种贝壳,还会在背上刻花纹,刻花纹就更值钱啦。”
李果的话语,往往围绕着一个“钱”字。赵启谟不嫌弃他俗,他知道李果穷。
“要是白天,在阳光下看,贝壳上的白色会发出彩光,喏,你拿着。”
李果再次将贝壳递给赵启谟,赵启谟接过,拿到烛光下端详,贝壳背部隐隐有流光。
“可是要卖我”
赵启谟狐疑着,之前李果曾拿过来一株红色的花,要卖赵启谟一吊钱,还说是友情价。然而赵启谟既然喜爱花草,对花草也十分熟悉,认出这花虽是海外来的,但并不珍奇。
“没啦,就是觉得好漂亮,给你玩两天。”
李果扯动手腕上红绳系的一枚花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每次都想从赵启谟身上赚钱。
“可别弄丢,值十两呢。”
李果两个手指拼出个十字。
“知道啦。”
赵启谟将贝壳收起,他返回书案,瞧见上头摆的一盘桃子,他挑最大那颗,抛给李果。
“走吧,一会我娘要过来查房,看到你就不好了。”
咔嚓。
“唔,呐窝走啦。”
李果叼着颗粉红大桃子,在屋檐和桓墙上跳跃,活脱脱一只猴子。
比邻11读书郎和半文盲
李二昆还没失踪前,每年跑船,收入也还凑合,在李果8岁时,他送李果去私塾读书,也就读了半年,刚刚会写李果二字,就没钱交学费。李二昆跟的海船遇到海难,李二昆没有回来。
那是艘寻常可见的海船,运载三十多位大小商人及其仆从,二十多位船工。
海船在占城附近遭遇暴风雨触礁,船身粉碎。数日后,被过往海船搭救的人,返回海港,总计四十三人,但里边没有李二昆。
李果背着果妹,在仓库附近溜达,他观看货物从船上卸载,账房拿笔和算盘,在一旁盘算。有的账房先生登记货物,喜欢边写边报货物主人名姓,货物名称,重量,音调起伏婉转,十分有趣。
李果会学账房的模样,手里拿张废纸,做书写状,报着货物名称和重量。
“果贼儿又不识字,还学人账房先生。”
水手和脚力们会取笑他。
李果是不忿的,会说自己识字,然后在沙地上写下,十百万,田土山,诸如之类的字。
李果是个半文盲。
他不懂什么“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大意真正的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听赵启谟诵读过这句子,读起来阴阳顿挫,十分好听。
过年后,赵启谟去城外的县学读书,路途有些远,每日早晚骑马去,骑马返,身边跟随仆人。
放学从城外返回,有时会途径海港。这时,李果就会看到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的是四位读书郎官n代的赵启谟,官二代的柳经,富二代的王鲸,还有一位富三代的孙齐民。
城东孙家和王家,都是海商家族,非常富有。
这群公子哥们身后,是十多位仆从,紧紧跟随,唯恐哪里照顾得不周道。
每每赵启谟途径海港,李果都会远远跟随,他靠近不了赵启谟,仆人们会拦阻。
“启谟。”
但李果可以喊叫。
于是公子哥们取笑李果,揶揄赵启谟。
“启谟,果贼儿喊你呢。”
赵启谟大多数时候,会装作没听到,有时也会回头颔首。
即使赵启谟和果贼儿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读书郎们并不会排斥他,因为赵启谟是皇族。
官宦之家,比不过皇亲国戚,却可以瞧不起商贾;穿丝穿罗的商贾,比不上官宦之家,也可以鄙夷穿粗麻衣的贫民。哪怕他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懂得相互间的层层差距。
位于最底层的李果,不晓得什么是皇族,赵启谟嘛,不就是赵启谟。
这天放学得早,明日节假,读书郎们又浩浩荡荡经过海港。
李果见学生放学,急忙从仓库里跑出来。他手里拿着根咬一半的甘蔗,因为夏日炎热,他挽着裤筒,裤筒一脚高一脚低。他站在路旁,在人群里寻找赵启谟,没留意果妹跟着他出来,并且因为好奇,朝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去。等李果回过神,果妹已走到路边,并且因为马匹嘶叫,恐慌跌倒在地。正好拦在王鲸跟前,王鲸恼怒跳下马,扬起马鞭就要朝果妹身上招呼。李果冲过去抢马鞭,两人平素交恶,水火不容,您来我往,很快打成一团。
果妹在地上哭声响亮,四周的人们围簇过来,王鲸仆人将李果拉开,两个孩子仍在对骂。王鲸在海港不敢造次,他家仓库他二叔王晁照看,他是怕引来二叔,要挨顿骂。
“果贼儿,你等着”
“怕你这条死鲸鱼等着就等着”
李果张牙舞爪,双手叉腰,在赵启谟面前,他可不想落下声势。
王鲸愤然上马,和一众读书郎离去。
见王鲸离去,李果才拉起衣服查看,腰间挨着王鲸一鞭,十分疼痛。
“好啦好啦,别哭了。”
李果弯身去安慰果妹,将果妹背在肩上,他哄着妹妹,在海港兜转。
白日的纠纷,赵启谟没有插手,夜里李果跑去他窗外学猫叫,赵启谟探出头来,说李果“往后尽量不要打架。”十二岁的赵启谟沉稳许多,说这些话时,那语气恍惚是个大人。
“可是他要打我妹。”
李果为自己辩护,果妹那么小,肥鲸都还想抽她马鞭,太可恶。
“众目睽睽下,他那鞭不敢扬下,只是装模作样。”
赵启谟分析着,他此时如此冷静沉,犹如当时骑在马上旁观的模样。
“你怎么帮他说话,谁说他不敢打,我腰上就挨了一鞭。”
李果拉起衣服,腰间一处鞭打痕迹,淤青明显。
“等我下。”
赵启谟离开窗户,翻箱倒柜,一会过来,塞给李果一瓶小药水。
“拿去擦擦。”
李果接过,毛毛躁躁拔开瓶盖,药水倒手心搓热,捂在伤处。
“好像不那么疼啦。”
李果又似没有烦恼那般冲赵启谟笑着,将药水要递还赵启谟,赵启谟没接,说“你留着。”
李果好斗,像个野孩子,身上经常有伤。
“我不是说不可和他争,武斗不行,可以智取。”
赵启谟仍是一脸严肃。李果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很是崇拜。他知道赵启谟比他懂得多,有文化。
“走吧,一会被仆人看到不好。”
赵启谟始终很担心,李果逾墙行径被人发现。
每天几乎天一黑,李果就跑来赵启谟,很准时,很频繁。
“启谟。”
“嗯”
“你和肥鲸要好,还是和我要好”
“和你要好。”
赵启谟不喜欢王鲸,不过他也很少表达出他对王鲸的厌恶。
“那我走啦。”
李果笑嘻嘻的,手脚麻利,从屋檐跳上桓墙。
“果贼儿。”
赵启谟往窗外探身,李果驻足,只见赵启谟抬手一挥,一包东西丢到李果怀里。
李果拿起一看,是包酥饼。
每天赵启谟去上学,家里都会准备许多食物,赵启谟哪里吃得完,随手就给了李果。
比邻12 赵夫人的对策
孟夏炎热,李果拿着席子到屋顶上睡,头顶满天星,凉风吹拂耳际发,再舒坦不过。而最美好的,再比不过,一颗井水浸的冰西瓜。
白日,在海港帮一位瓜贩拾取滚落一地的西瓜,瓜贩感激,赠给李果一个大西瓜,李果抱回家,浸泡在井水里。等到夜晚,他切开西瓜,分给娘和果妹,自己捧着剩余的半个上屋顶。
此地人吃西瓜,会往瓜肉上撒盐水,是为吃起来味道更甜。至于为何西瓜上撒盐水就更好吃,也没人懂,但上至大人,下至小孩儿都晓得这么个方式。
李果将西瓜切块,撒好盐水,端在盘里,他溜到赵启谟窗外学喵叫。赵启谟的书童清风端着水盆进屋,嫌弃说“哪来的野猫,这几夜直叫唤。也是怪事,又不是春日。”
清风年长赵启谟一岁,赵夫人亲自挑选的书童,听话,懂事,懂规矩。
赵启谟在书案前书写,若无其事说“想来是邻人家养的猫,到桓墙上乘凉,正呼朋引伴。”
清风拧起湿巾,递给赵启谟擦手,他服侍在赵启谟身侧,目光不时移往窗外,他总觉得那声响,像在窗下。
“该不是那个果贼儿来捣乱,白日见他在衙外街和人打架,也难怪没爹,才会如此撒泼粗野。”
这猫叫声如此响亮欢脱,总觉得不大对。
清风家人在静公宅帮佣,他是破落户的小儿子,读过两年私塾,听闻赵提举要找个书童,伺候小官人,这才过来。虽然是仆人,但当的是赵提举公子的书童,清风还是有些得意的。他识字,且是大户人家书童,自然对于像李果这样的粗野孩子,有优越感。
白日,赵启谟放学归来,清风捧着文房用具跟随在身边,路过衙外街时,正见李果和衙外街的孩子打架。清风来静公宅不过数日,就已知道果贼儿,还知道他有时会上桓墙捣乱,还知道他没爹,可见仆人间喜欢嚼人舌头。
赵启谟擦拭双手,将湿巾递给清风,冷冷说“我最不喜听人闲言闲语,往后这类事,别在我耳边说。”清风接过湿巾,低头说“是,再不敢犯。”他虽聪明,毕竟年纪轻,没有城府,哪里会想到,自家公子和隔壁那果贼儿有交情。
自从有书童,赵启谟放学路上遇到李果,是全然不搭理的。今夜李果在窗外学猫叫,他本也没打算回应。
李果在窗外,听到屋内的对话,知道赵启谟寝室里有其他人,可他没打算离去,因为一般赵启谟会想法子将人支走。
偏偏今晚,赵启谟并不想和李果见面,一会赵夫人还要过来问文章,不谨慎也不行。
李果学猫叫简直惟妙惟肖,他最开始学的是老公猫的声音,在窗外等上许久,为提示赵启谟他还在,他又学奶猫的声音,奶声奶气,喵喵数声。
“清风,你下楼去找朴婆子拿只鸡毛掸子,好把那猫赶走,扰我读书。”
赵启谟放下书卷,颦眉,他有对好看的剑眉,眉下是双清明如星的眼睛,年纪不大,已能隐隐看出日后俊美出众的模样。清风领命退下,心想着这个时候,朴婆子大概在厨房倒些剩菜剩饭。
清风掩门离去,李果立即起身,趴在窗棂上,一手端着盘子。
“启谟,吃西瓜。”
李果喜眉笑眼,他很少拿东西给赵启谟吃,他能拿出手的食物也不多,何况以吃的而言,没有哪样赵启谟会稀罕。
搁下书,赵启谟轻轻叹息,朝李果走去。
“你哪来的西瓜”
“今日帮位卖瓜搬西瓜,他感激我,就赠我一个。”
李果拿起一块,塞给赵启谟。
“你吃,好甜的。”
赵启谟端详着李果手里的西瓜,以往腹疼的记忆又被记起,他迟迟没接。
“这次绝对不会肚子疼,我洗好手才切的西瓜,很干净。”
李果强调着,每次害赵启谟吃坏肚子,他也很自责。
盛情难却,赵启谟拿起一块,口啃完。
“我吃完了,你快离开,书童很快回来。”
赵启谟赶人,他很清楚,一旦被家人发现李果在窗外,后果会很严重。
“嗯啊,启谟,我今晚就睡在屋顶,晚些时候再找你玩。”
李果爽快答应,赶紧离去。
也是惊险,李果刚离去,清风就推开门进来,看到赵启谟站在窗口,手里捏着什么。
“公子,鸡毛掸子。”
赵启谟不动声色,将瓜皮丢到窗外,说“不必了,猫我已经赶走。”
清风觉得蹊跷,但也没多问。
夜深,待清风回隔壁房间入睡,赵启谟拿着烛火,攀爬桓墙,去找李果。
李果果然躺在屋顶,大概是等待过程太无聊乏味,他仰面朝天,四肢叉开,竟已睡着。
“果贼儿。”
赵启谟扯动李果胳膊。李果醒来,揉揉眼睛,见是赵启谟高兴说“启谟,你怎么来啦。”他一高兴,声音不免响亮。“嘘,小声点。”
赵启谟将羊皮灯搁在席边,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那是一块丝绸手帕,手帕打开,里边有有十来颗暗红的小果子。
“这是什么”
李果没吃过,看着有点眼熟。
“蜜煎蜜饯。”
赵启谟拿起一颗,塞入李果嘴中。李果含在嘴里,蜂蜜的甜味淳厚,在口腔蔓延,牙齿轻轻一咬,还有果肉酸酸的味道。
“今早娘给我一捧,还剩几颗,给你。”
蜜煎集市上就能买到,但本地集市上出售的,肯定不及赵启谟手里这些好吃,这些糖煎是赵夫人托人从京城购来,特供品。
只是给李果吃他也不懂,傻傻说着“又酸又甜,好好吃。”
赵启谟也没说什么,他将蜜煎搁下,然后话别,原路返回。
许是赵夫人原先有叮嘱,清风听到公子寝室有声响,并不敢入睡。他起身前来,发现寝室空无一人,正在惶恐时,听到窗外有攀爬的声音,清风警觉躲匿起来,这便就看到赵启谟翻进窗来,手脚那叫一个利索,全然没有平时的稳重。
第二日,清风便去和赵夫人禀报他昨晚所见。他毕竟只是个书童,主人家让他如何做,就如何做,何况翻窗逾墙这等危险之事,如果赵启谟有个差错,他做为书童,难咎其责。
关于宝贝儿子和桓墙外那栋歪歪斜斜的破屋里边的孩子交好,赵夫人曾有耳闻。可她是位有身份的女性,不轻易出门,没见过儿子和那个叫果贼儿的孩子玩在一起,就也没那么放心上。
一听到书童说赵启谟夜晚翻墙逾墙,差点没将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吓晕。
她对赵启谟最多久是关心他课业,其余全是宠,不曾有过一次训斥。急匆匆赶来书房,见儿子在用功读书,心又软下。思前想后,便就旁敲侧击的谈起夜晚的猫叫影响学业。“常有仆人说桓墙上总有野猫,夜里吵闹,我问清风,他说你前夜还让他去拿鸡毛掸子想打猫。”赵夫人走至窗前,扫视窗外,她看到那栋破屋屋顶上有条草席,显然夜晚有人睡在上头。
“娘想着,还是让人将窗户钉起来,也免去吵闹。”
赵夫人低头一看,看到屋檐,桓墙上落满一堆桃核,还有几块瓜皮。
“也免去有些无赖小儿,来此放肆,桃子西瓜都吃到这里来啦。”
简直气愤,怎能让这等没家教的野孩子,在此上蹿下跳。虽然气得不轻,可赵夫人仍不失风度,言语平缓。
赵启谟知道他和李果经由桓墙相见的事,多半是被发现了,低着头,也不敢吭声。娘早先就叮嘱过他,不要和果贼儿玩到一起,这次被抓现成。
赵夫人离去,赵福赵强两人过来,将西厢朝向桓墙的窗户用木板封牢,木栓锁死。
赵启谟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
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果贼儿往来太频繁不说,且毫无顾忌。这下好了,以后说个话递个东西都不方便。
静公宅钉西厢窗,李果听到声响,爬上屋顶。他探出身子,对上赵夫人那严厉的眼神,他虽慌乱,但没有逃走。一大一小,四目相对。李果仍是破衣破裤,看着寒酸,但今早洗过脸,梳理过头发,远远比去年赵夫人看到的小乞丐模样强上许多。
赵夫人将李果从脚到头打量,她留意到这穷人家的孩子白皮肤,五官均称,长得还挺清秀,心里胡乱想着,还好是个男娃,要是个女娃儿,这逾墙爬窗可成何体统。
夜里李果仍是爬到西厢窗外,学猫叫,他想问问赵启谟是怎么回事,对窗户突然被封一事,他很震惊。
几声猫叫,没引出赵启谟,倒是引来四五位赵家仆人,他们早埋伏在桓墙,一拥而上,将李果逮着。
被仆人押着,登木梯下桓墙,李果站在静公宅院子中。发现赵夫人也在,赵夫人身边跟着两位女婢,看李果的神情仍是严厉。
“将赵朴喊来。”
赵夫人发号施令。
赵朴很快被叫来,一见到李果被押着,十分惊讶。
这个果贼儿虽说经常爬桓墙,但今年就没见过他蹿进静公宅偷东西,怎么突然被逮着啦。
“夫人有何吩咐”
“将这孩儿送回去,让他娘好好管教。不说这翻墙爬屋,有个不慎摔落残疾,就是被人误以为盗贼,黑漆漆中打死,岂不是枉送性命。”
赵夫人说得这些话,倒也在理,这爬的是静公宅的屋檐,要是去爬衙坊其它人家的,说不准早当贼扑打,甚至送官。
李果垂头丧气,不敢说什么,心里只想着赵启谟的娘好生厉害,不知道自己翻墙的事,会不会连累启谟挨训。心中懊悔,沮丧。
李果像贼一样,被赵家仆人捆住双手,押出西灰门。
比邻 13彩色箭翎
木梯被果娘搬走,搬到杂物间里,果娘不许李果再上屋顶,攀爬桓墙,尤其攀爬别人家的屋檐。
“要是掉下来,摔断腿呢就是没摔断腿,老是去爬大宅的屋檐,早晚也要被人打断腿。”
果娘对李果的管教不多,生活穷困,她对李果是一味宠着,觉得孩子挨饿可怜,可是现在这已不是挨饿的问题,是太调皮,再不能这么下去。
挨娘一顿训,兼之惧怕静公宅的赵夫人,李果再没敢去逾墙,爬静公宅屋檐。
天一黑,就老老实实待家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想着赵启谟平日递给的那些好吃的食物,想着赵启谟一手拿书,一手执灯,喊他果贼儿的样子。
李果闷闷不乐好几天,也许是因为没人投喂,也许是因为再不能和赵启谟玩。
清早,背着果妹出门,想去海港,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他自己骑马,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李果不认识,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喊着“启谟。”赵强过来,将李果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