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
作者巫羽
文案
垣墙一堵,阻隔贵贱,两个熊孩子在墙对面长大,比邻而居。
有形之墙可逾,无形之墙嘛制造机会也要翻。
赵启谟x李果李南橘
他日你若扬帆去,我定祈风于九日。
内容标签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启谟李果 ┃ 配角 ┃ 其它
卷一
比邻 1城桓挡不住,小子会逾墙
旧朝在市和坊之间,建道垣墙,四方位设置城门,那城门叫“阓”,此地土语将阓唤作“灰”,也就有那西灰门,东灰门之称呼。
市用于做生意,坊为居民区。本朝解除市坊阻隔,商铺开遍居民区,唯有那垣墙,还保留着。
西灰门直通衙外街,衙外街的住户都是平头百姓,日子大抵还过得去,就挨着垣墙住的李二昆家最为贫困。
李二昆是个水手,两年前跟随海船出航,再没有音讯,没音讯的水手很多,大抵都是死了。航海极其危险,狂风暴雨,迷途触礁,人船并沉;也有那遭遇海寇的,活活捆系丢大海喂鱼。汪洋中,无人知晓,音讯不达。
李妻阿匀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男孩,叫李果;一个二岁不到,女娃,唤果妹。
秋日的清晨,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穿过衙外街前往西灰门,开路的官差皂衣齐整,官差后是位骑高头骏马的男子,男子四十岁光景,白面美须,是位燕闲装束的官员。在官员后面跟着一顶轿子,轿子遮帘严实,里边是位女眷。轿子右侧紧随位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男孩明眸皓齿,仪貌出众。他脖子上挂着串珠金坠项饰,及肩的发用红发须系结,是位贵气的小公子。男孩跨下骑匹雪白的小马驹,马具鲜彩,悬挂铃铛,一路叮铃,十分惹目。围观群众众多,熙熙攘攘,男孩似乎很厌烦,他眉目间的稚气未消,却一脸矜傲。在轿子后,还有七八位仆役,有女有男,有挑担的,有提盒的,肩上都挂着包裹,风尘仆仆。
李果挤进人群里观看,他个头矮小,四肢灵活。李果头上扎两个羊角,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枚花钱。已经入秋,他还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背搭,露出大半的手臂。这个贫困人家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皮肤白皙,眉眼如画。
小公子骑着白马从李果身边穿过,李果看得目不转睛,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匹小马驹勾引去,倒是没看清马上人的模样。
马蹄溅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脚上,李果蹲下身,脱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头起身,小马驹已走远,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分派到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茶盐提举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垣墙,两家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两座宅子二楼窗户对望,相距不足二尺。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自提学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树,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帮衬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蒸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果香,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垣墙的距离,对小孩的李果而言,距离有和垣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垣墙上,简直毫不费劲。
大白日的,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垣墙,再沿着垣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垣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垣墙,踩在垣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垣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就在李果趴地瞬间,静公宅东厢窗内,突然探出一位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中衣,手里握卷书。男孩夜读听到窗外有声响,他举烛过来查看。男孩打量邻居家的窗户,隐隐记得那窗户平日都紧闭,今天倒是开着,令人生疑。
阁楼漆黑,月光照射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李果家倒是有油灯,平日不舍得点,李果没点灯,导致李果下木梯时踩空,惊慌中一手勾着木梯,一手抱住篮子中的梨子,战战兢兢滑下木梯。
“果,是你吗”
黑暗中有个声响从隔壁传来。
“娘,是我。”
李果回话。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阿匀念叨着。不过她白日辛劳,疲惫不堪,也没精力管教这个调皮的儿子。
赵启谟十一岁,提举赵则符的幼子,兄长成家立业,任职在外,启谟未成年,跟随父亲宦游闽地。
启谟自幼在京城长大,会说官话和吴语,跟随父亲到这言语不同,风俗习惯迥异的地方,心里难免抵触。
平素无聊,启谟便也就注意起垣墙外那栋歪斜破旧的民宅,他也很快发现有人偷摘他家院子的梨子。
没几日,梨树一侧硬是被攀爬得枝叶掉落,梨果空荡。
狂妄小贼,这都偷到提举宅里来了,还得了。
比邻 2 不就偷几个梨子,你绑他作甚
赵启谟夜里不睡觉,藏在窗后,冷静监视。果然一到深夜,邻居阁楼的窗户就会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像猴子般敏捷蹿到桓墙,轻车熟路,攀爬梨树,采摘梨子。
夜色昏暗,隐约还是能辨认出是一个小贼,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这么小就不学好,学会偷人家东西。
在京城听闻闽人狡黠,此地果然是风气恶劣。
赵启谟琢磨着梨子被偷的事,不能告诉父亲,父亲太宽仁,说不定还会觉得小贼可怜,给送去一筐梨子呢。
在京城长大的赵启谟,身边有很多伙伴,都是些贵家公子,平日跋扈,胡闹惹事,捉弄人的手法也多。
起先他连续数夜看恶邻偷梨,不动声色,等这小贼把一侧的梨子都摘完,要想再获得果实,只能离开桓墙,往树梢上攀爬时,赵启谟才从院中出来,他举着灯火,朝李果呵斥。
李果吓得抱住蓝中梨子,趴在树上不敢动弹。
“大胆小贼,还不下来”
赵启谟在树下斥骂,朝手指指地,他说的是官话。
李果在树上僵持,他听不懂赵启谟在说什么,但听那语气很凶。
再结合动作,大概能猜测到这位凶恶男孩在说什么。
“我就不下去。”
李果用当地语言回敬。
“臭贼,再不下来,我喊人把你拽下来”
赵启谟听到对方张牙舞爪,说土话,他听不懂,心里越发生气。本来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天降奇祸,被爹带来这种陌生地方,还被一个小贼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不下去,你能怎么着我”
看到对方气急败坏,李果骑在树杈上,拿颗梨子砸赵启谟。
黑漆中他也辨认不出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什么来头,他平素缺乏管教,胆大妄为。
李果从小在衙外街长大,门口就是通往衙坊的西灰门,进进出出的官员见过无数,李果习以为常,他不怕官。
往昔,提学大人在这静公宅里住的时候,每到梨子成熟,都会让仆人一筐筐往外送贫民。李果也进院子摘过几次,根本没人赶他。
赵启谟躲过飞来的梨子,气得卷袖子,攀爬树杆。两人在院子里弄出声响,早引来两位仆人。
两位仆人平日听赵启谟差遣,负责照顾这位贵家公子。他们护在树下,一脸惶恐,不时囔囔“小官人,你小心些。”
见赵启谟往上攀爬,速度还挺快,李果傻眼,慌乱往后退,他又要护着篮中的果子,又要攀爬树木,一个不慎,身子突然往下坠,坠落间,他拽住一根树枝,咔嚓树枝折断,他连人带一篮梨子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十分疼,疼得李果哎呀哎呀直叫唤。
赵启谟挂在树上,看得十分开心,命令仆人拿绳子将李果捆在梨树上。
李果皮糙肉厚,抗打抗摔的一个野孩子,仆人绑他,他还竭力挣扎,无奈人小力微,被架到梨子树下,一条绳子捆得结实。
毕竟没遭过这等罪,辛苦采摘的果子还全都摔坏,李果越想越伤心,在树下抹泪哭泣绳子拦腰缠绕好几圈,没绑双手。
“小官人,还是放了他吧。”
两位仆人看着不忍,偷梨子虽然不对,不过小偷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放,不给教训,他下遭还敢来。”
赵启谟心意坚决,仆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小就当贼,长大还不得杀头。”
赵启谟还记着这小贼在树上得意的样子,十分可恶。
既然逮到偷梨贼,也捆在树上,赵启谟唤着仆人一起离开,将李果晾在院子里。赵启谟的想法是,绑一绑,先吓唬吓唬,再叫仆人去松绑。
他也不敢将人绑起就丢院子不管,虽然是秋日,冻不死人,但天亮被老爹瞧见,自己要挨揍的。
院子漆黑无人,冷风吹拂李果的手脸,李果又冷又害怕,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哭的倒不是什么我已知道错,放走我吧,我再也不来偷东西了。他哭着喊娘,分外凄厉。
终于还是吵醒在北间休息的赵提举。赵提举边穿衣鞋边从屋内赶出来,找到哭声地点,惊恐看见院子梨树捆着一个小孩儿,急忙让侍从松绑。
“小孩,谁绑你在此”
赵提举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李果听不懂,见有人来搭救他,哭得越发伤心。
“赵朴呢,喊他过来。”
赵提举声音刚落,一位粗人装束的男子走出,问赵公有何差遣
“你帮我问问他。”赵朴是当地人,赵提举雇的马夫。
赵朴过去问李果,李果边哭边指着东厢房窗子。
此时赵启谟已经觉察不妙,在东厢房装睡,房间内灯被熄灭。
赵提举历来体恤下民,最见不得欺凌的事。
一刻钟后,李果已经在大厅里坐着,眼鼻因为哭泣发红,一手一块柿饼,用力咬食,不时还会允吸手指上的柿霜。
赵提举训着儿子赵启谟,说着“杜甫允许邻居老妇人入院打枣的诗,你给我背来。”
赵启谟乖乖念着“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念完又不服,怒瞪李果“爹,可是他是个贼。”
李果挨上一个眼神杀,无所畏惧,继续咬柿饼。
赵提举叹息“不为困穷宁有此,这话你可懂得。”
赵启谟无可奈何说:“懂得,老妇如果不是因为艰难窘迫,不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
赵启谟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是不满的,嘀咕“哼,穷就有理啦。”
赵提举拿起戒尺,作势要打“让你在京城跟你娘住,养得这般傲慢冷漠。”
李果一口气吃下第六个柿饼,撑得实在不行,瞅着盘中还有三个,依依不舍,问赵朴“我能走了吗”
赵朴领着李果,打算带他出去。
经过院子,李果去捡篮子,顺便拾取地上的梨子,而后他爬上树,麻利的原路回去。看得赵朴目瞪口呆。
李果很后悔,没有顺便把盘中的三个柿饼揣着带走,以致几次在梦中梦到,流一枕的口水。
李果偷摘梨子,不只当口粮,还拿去卖。他将梨子洗得干干净净,用块布盖在篮子里,走街窜巷叫卖。
“一个两文钱,两个三文钱,又甜又大的梨子呦。”
靠着静公宅里的梨子,李果辛苦攒下二十多文钱。
而后被果妈从枕下摸走,拿去买粮。
总是攒不住钱,李果很伤心。
李果被绑梨树的两天后,赵提举让仆人打下满树的梨子,一筐筐抬出,分给衙外街的贫民毕竟前屋主提学主人就是这么做的。李果家分到十五个梨子,李果自然又走街串巷,挽着竹篮叫卖。
午后,竹篮里还剩三个梨子,李果走过一家书坊,带着仆人,前来买书的赵启谟正好看到
赵启谟冷冷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文卖出两个梨子,笑语盈盈,将铜板揣入腰间小布包内。
抓到李果时,正值夜晚,看得不仔细,今儿看来,李果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长得矮小。已经深秋,他还穿条短袖背搭,没有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冷。赵启谟在京城出生,自小住在大官们聚集的坊区,他很少接触到贫民,李果这幅模样,赵启谟觉得更像乞儿。心里想,自己何必跟一个乞儿计较。
李果对于赵启谟将自己绑在梨树下这件事,李果心有恨意。他这人好记恨,谁欺凌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赵启谟正在夜读,被吱吱乱叫的声音烦得不行,让仆人帮他翻箱倒柜逮老鼠,最后在窗外发现一只尾巴被绳子拴在木窗的钱鼠臭鼩,捕抓钱鼠时,它还放出个臭屁,臭味弥漫赵启谟寝室一晚。
这事就算了,不,这事怎么能算。
赵启谟连续数日想逮逾墙,攀登他木窗的李果,结果都没逮到。
比邻 3 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
从睡梦中饿醒,是常有的事,衙外街,大概也只有李家,一天只吃一顿饭,平头百姓人家,一天两顿。稍微有富余的人家,一日三餐。像赵提举家,则是一日四餐,三餐之外,还有个夜宵。
饿得睡不着,到厨房翻找食物,存放豆子的陶罐,空空如也;灶台角落放芋头的位置,空无一物;存放面粉的瓦罐,倒是还未见底,也就一小捧,明天可以煮碗汤饼一家分着吃,还是留着明日吧。
李果捧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床躺下,翻来覆去,他睡不着。黑暗中,他闻到一股花香味,那是末丽茉莉的香味。
末丽花在衙坊种有数株,静公宅一株,这夜里传来的香味,显然出自隔壁静公宅。
国朝的妇人们喜欢佩戴鲜花,就是男子也不免俗,不管红绿紫靛,一股脑往巾帽上簪花。末丽的售价不低,李果平时在衙后街集市看人售卖,一支能有五文呢,但要现採新鲜,花要刚刚好盛开,一旦枯老,就一文不值。
天将亮时,李果搬来木梯,麻溜爬上阁楼。他打开窗户,跳上桓墙,攀爬梨树,滑下树干,潜入静公宅。这一路,真是一气呵成,比进自己家院还熟悉。
他挎着个小篓子,手里捏着铰刀娘亲缝衣服用的铰刀,家里唯一的金属器。
晨露呵护下的末丽,散发异香,娇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动作神速,剪下一枝又一枝,一会就插满一篓。
他还想多剪点,听到厅房有说话声,急忙爬上梨树,沿着桓墙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户,突然听到身后“啪”一声,回头正见赵启谟凶神恶煞般推开窗户,朝自己喊叫
“贼儿,你又来我家偷什么”
“别跑”
赵启谟攀上窗户,眼看就要追来,李果赶紧跳进自家窗户,将窗户拉回来拴好,怕不牢实,还搬口木箱去堵。
此时天微微亮,赵家公子站在桓墙上呵斥,他说的话,李果一句也听不懂,无痛无痒,不予理睬。
清早,李果穿过衙坊,到衙后菜市场卖花。他往地上铺块布,一枝枝末丽就摆在布上。
别人问他末丽哪家种的,他胡诌说城外花农某某家。
李果顺利卖出六枝,拥有一笔“巨款”。
正在沾沾自喜,想着一会是买油饼吃,还是买汤饼吃时,抬头往小吃档望去,正见赵启谟领着两位仆人前来。
李果赶紧将花枝收拢,放回篓子里,他还没收拾好,赵启谟已赶到跟前。赵启谟气势汹汹,一抬脚将篓子踹出,篓子划出条曲线,飞出老高,一路散落的花枝,随即被路上繁忙的车人碾踏。
凌晨,赵启谟没追上李果,愤而爬下桓墙,去查看被剪的末丽花。虽然天未亮,看得不大真切,还是能辨认出李果手里挽着一篓花。
静公宅的末丽,不大一株,平日花团拥簇,十分好看,此时已被李果剪秃一大片。
末丽不耐寒,京城无法种植。入住静公宅后,发现院中有株末丽,赵启谟相当喜爱。每天早上给它浇水,傍晚读书倦了,会下楼看它。就是剪来装点书房,也只是一枝;剪去簪花,也只是一枝。
却被这住在隔壁的逾墙小贼,一朝剪秃大片。
“赵强,赵福。”
赵家小公子哥站在院中怒不可恕,如此恶邻,岂能放任不管
此地的花贩很多,挽着篮子挨家挨户售卖的小贩也有,但末丽容易枯萎,清早售卖,大抵都在集市。
末丽虽说可以制作面脂化妆品,可以熏茶茉莉茶,但多半还是被偷去集市售卖,用做簪花。
一番推断,赵家小公子立即领着两位仆人,前往集市。
果然,一到集市,就看到小贼手里拿束花,吆喝卖着他家末丽。赵启谟正值气头,未经思索,一脚踢飞放花的篓子。
李果愣傻,好会没反应过来,突然他抬起头,眼眶发红,直扑赵启谟。
一枝能值五文的末丽就这么全被糟蹋了,五文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以买到五块饴糖,一大捧枣子,许多鱼虾,三碗汤饼,李果眼角的泪不觉涌出,想着这可是许多五文钱,全碾作泥了。
他也不想想,这末丽本就不是他的。
李果像只猴子一样弹跳起身,一把揪住赵启谟的头发。
好歹出生书香门第,高楼深宅,赵启谟对这种市侩的打法极是陌生,一时招架不住。系发的红发须被扯下,头发也揪下好几根,疼得赵启谟拿脚踢李果。李果被踢倒在菜市污水中,岂能甘心,打滚起身,再次扑向赵启谟,这次直接抓脸,把这位皇帝六世孙的俊脸抓出四条血痕。
赵强赵福吓得半死,急忙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小孩,一句句:“小官人,别生气,别生气”,几乎要带上哭腔。赵启谟虽然平日骄纵,但不曾跟人打架,对两位仆人而言,这画面未免太惊骇。
披头散发,衣袍脏污的赵启谟早已气疯,好不容易才被仆人劝开。
打架来说,李果虽然瘦小,但他和衙外街的娃们,有丰富的打架斗殴经验。一架下来,两人堪堪比平。
很快,好事的街坊邻居去喊果妈,果妈正在挥汗挥洗衣棒拍打衣物蹲溪边给雇主洗衣服。果妈听闻儿子偷摘提举家末丽,还打赵提举的儿子,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洗衣棒都忘记丢下,惊慌失色跑来集市。
此时赵提举的儿子和仆人都已离开。果妈用洗衣棒教训李果,押着李果去衙坊静公宅请罪。
今日正值休沐,赵爹在家。
起先儿子披头散发,脸上挂彩,衣冠不整回来,就被赵爹看到,还在质问。随即一位穷苦妇人肩上背娃,手里还拽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孩,哭丧脸到宅门跪拜,满嘴都是土语,一句也听不懂。赵爹眼皮直跳,直觉出事。
将赵朴喊来,让他去打听那妇人所为何事,在此哭泣。
赵朴很快将情况陈述给赵提举这家子住隔壁,小孩翻墙,偷剪赵宅末丽去集市卖,还和小官人打架,被孩妈押来请罪。
“问那孩儿,可有哪儿受伤”
赵朴传述,李果抽抽搭搭在集市被娘打哭,掀起那件破旧的短袖背搭,露出瘦得排骨呈现的胸脯,就在腹部,有一处乌青。
“过来”
赵提举回头对儿子呵斥。
赵启谟低着头,乖乖走过去。
“他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还踹人腹部,要是有个好歹,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赵启谟白嫩的脸上留着四条血痕,细细的,血迹还没干涸,看着有点可怜,他低语“是他先动手的。”
比邻4茭白与豆子
自从打伤赵提举儿子,果娘去河边洗衣服,就会把李果也叫去,盯着他,不许他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一大一小,一人一把洗衣棒,蹲在河边,猫着腰,洗着又臭又脏的衣物。
果妈在码头找活干,给船员们洗衣服,每月所得少得可怜。
果妹出生后,果妈的身体一度十分虚弱,卧床不起。生活的磨难和过劳使得她疲惫病痛,她已干不了重活。果妈是渔女,在船上长大,不懂织纫,否则做点针线活,也好过给人洗衣服。
李果没有什么心思洗衣服,他一个孩子,毛手毛脚,也洗不干净衣服。更多时候,李果挽高袖子,裤筒,赤脚踩淤泥中。他钻进迎风摆摇,翠绿高高的“芦苇丛”里,弯身掰茭白。
但凡能吃的,都逃不过他“法眼”。
河岸居住的尽是码头脚力,水手,环境脏乱,这河边野生茭白长势茂盛,吃的人却不多。
李果每日提篮去掰几头茭白,回家清水煮食,做为一家口粮。
茭白不易储存,得现摘,要不早被李果尽数掰走,带回家存着慢慢吃。
自从挨了果妈一顿捶,李果再不敢打静公宅的主意,虽然秋日,宅中的花果正值采摘时节。
然而做为一个赤贫家的小孩,李果每天挣开眼,想的就是找吃的。
饿,哪怕有时候也并非那么饿,可即将挨饿的预感,又会逼迫他四处闲逛。
拿东家瓜,西家李是常有的事,衙外街的居民提防他,都不让他挨近家宅。大人的态度,总是深深影响孩子,以致衙外街的孩娃们,都不和李果玩耍,还喊他果贼儿。
李果天生地长般,无所畏惧,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责骂和鄙夷而改变,只是别人欺凌他,他都要记下。
深秋,城外的打谷场能捡到豆子和谷粒,李果天天端口大碗,走上二里路,前去拾取。
打谷场的贫儿特别多,去得晚,什么也捨不到。为此,李果总是天未亮就出发,傍晚返回。
运气好,能拾满一碗豆子,运气不好,半碗都没有。
果娘会将豆子磨粉,做炊饼,或者清水煮汤饼,洒点盐,就觉得极其美味。
一日清早,李果在打谷场拾豆子,因为争抢,和一位城郊的贫儿打起来,两人互揪头发,牙咬脚踢,在地上翻滚。打谷地的农户们,对这些吵闹的半大孩子习以为常,没人在意。
两个孩子从打谷场滚到豆萁堆里,就像两只打架的猫猫狗狗那般自然,就像天上的流云般自然。
许久,两人掐累,趴在豆萁堆中,吹着微凉的晨风。
突然,听到其他贫儿们呼朋引伴,奔往路口。两个孩子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豆萁叶子,迅速跟随过去。
李果跑到路口,凑进去一看,发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就是提举儿子骑匹白马驹,携带着仆人出城吗。
仆人们随行,有的手里拿着风筝,有的手里提食盒,提水壶,显然是要去城郊游玩,放风筝。
白马驹雪白可爱,马具特别奢华,红色马缰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响。孩童们全被这匹小马驹吸引,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尾随在马驹后头。
李果不知道这个和自己打过一架的小公子叫什么,他认知里,只知道这是位官大人的儿子,这人很凶,但是他爹很好。
李果之前已看过这匹马驹,不觉得新鲜,孩童们的尾随行动,他没参与,老老实实回打谷场捡豆子。
黄昏,李果拾取一碗的黄豆,欣喜捧在怀里,走上弯弯长长的路回城。
入城时,正巧遇到赵启谟放风筝返回,还没等李果反应过来,人已被赵启谟的马堵在城墙下。
李果警觉的将木碗牢牢捧在怀里,背抵在城墙,他仰头看着马上的赵启谟,一双黑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赵启谟端详李果,已是深秋,李果终于穿上件长袖衣服,虽然这衣服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十分寒酸。
“干么”
李果心里虽然退缩,嘴里并不示弱。
“碗里是什么”
赵启谟举起马鞭,敲在碗沿上。
“我的,不许碰”
李果以为是要抢他碗里的东西,急忙蹲在地上,用身子将木碗遮挡。
“小官人,附近有打谷场,恐怕是拾的豆谷。”
仆人赵福怕两人又出争端,帮着回答。
赵福也是贫困出身,小时候大抵也捡过豆子。
每到秋季,打谷场的大人扬动工具,拍打豆禾,豆荚被拍开,豆子弹起又落下,总有几颗豆子会弹得很远,落在草丛里,石缝间,泥土中。贫儿们一拥而上,将它们找寻。
“还想他近来如此老实,都不去宅子里偷东西,原来跑打谷场去了。”
赵启谟兴趣索然,拍拍马屁股,便带着仆人离开。
李果这才从地上站起,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欣喜,他捧着木碗,远远跟在赵启谟队伍后头两人回程同路。
赵启谟几次回头打量李果,李果一路心猿意马,东瞧西看,并没发觉。
新朝从立国至今久远,宗室子弟众多,赵爹虽然是皇族,但也是经由科举进入仕途。他的仕途还很不顺利,有八年时间处于贬谪,也曾流放到岭南。
因为去的地方条件艰苦,且妻子娇弱,赵启谟年幼,赵爹不舍得带家眷一起吃苦。
妻子妆奁极是丰厚,娘家又是京城显贵,她就也带着幼子依附娘家,留在京城,独自抚养赵启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长子赵启世为人谨慎仁厚,而这幼子赵启谟在赵爹看来,则是纨绔习性,尚需矫正,这也才带在身边。
赵启谟其实也没有长歪,叫他读书,也会认真读书,教他道理,他也聪慧能懂。只是年纪尚小,难免孩子心性,平日又深受娘亲,外祖家宠溺,做事不知轻重。
因为和邻居小孩在集市打架,被赵爹禁足一月,赵启谟便决定,再不去和那无赖小子计较。
这趟外出放风筝,遇到李果,赵启谟也不过是好奇,将他打量,再没惹是生非。
抵达西灰门,赵启谟驻足回望,他看着李果慢吞吞走来,而后走进紧挨桓墙的一栋民宅。那是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民房。赵启谟不觉多看两眼,想着这房子建在西灰门门口,实在有碍瞻光。
不能这般想。
赵启谟偏偏头,爹前些日子才让他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得粮仓充实才懂礼节;衣食饱暖才能懂荣辱。,还讲解一番,教他懂这个道理,懂得体恤下民。
赵启谟想道理我都懂,然而这嚣张小儿,凭什么来偷我宝贝的末丽花。
比邻 5月光和羊肉包子
午后,李果在衙坊后集市跟菜贩讨点卖不掉的蔬菜,突然有人拍他的头,大声说“小果子快回去,你家大伯来了。”
李果回头一看,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披头散发,一身衣服常年散发着异味。这是邻居炊饼林的儿子阿团。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果,还是有害怕的人,那就是他大伯李大昆。
李大昆在东街有家酒馆,经营十余年,获利无数。这人富有吝啬,待弟家十分刻薄。
李果偷偷摸回家,躲在门口,听他大伯咆哮着“那孩子呢”又听果娘弱弱的说“让人去喊了。”李大昆接着又是一顿斥责“怎么教养的,平日就知道做贼,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次不管怎么,我是非带走不可,不好好管教,我老李家要被人戳脊梁骨。”果妈只是低声哭泣,不敢申辩。
李果听到大伯要把他带走,想也没多想,赶紧行动,转身掉头,跑得无影无踪。
李大昆去年春节也过来说要带走李果,果妈无能为力,又想着孩子至少跟着大伯不会挨饿。李果就被拉去大伯家住下,但只住了两天。
两天后李果逃回来,手脚都是木条抽打的伤痕,看得人于心不忍。因为李果偷吃餐桌上的一片肉,被大婶又骂又打。
大伯家一家五口在餐桌上吃的有鱼有肉,李果不被允许上桌,赶到厨房吃残羹冷饭。
住下两天,大伯大婶不是打就是骂,还被大伯的孩子们欺凌虽然李果也跟他们打起来,奈何寡不敌众。
想来李大昆是极其不喜欢这个侄子,就是果娘,他也嫌弃她赖着不改嫁,霸占着李家老宅。
也就这破破烂烂的矮房,都还想从他们孤儿寡母手里夺走,更别提有丝毫救助和怜悯。
然而李果母子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李大昆不闻不问,街坊邻居还是会看不下去,谴责李大昆夫妇。由此李大昆才会想将李果带去他家住,堵住悠悠众口,而且李果既然有去处了,果娘就没理由赖在李家祖宅,叫她娘家的人领回去就是。
李果溜进衙坊,他四处游荡,。来到在衙坊孙宅后院。后院小门半开,院子里有女孩儿荡秋千,李果停足观看。
院中荡秋千的贵家女孩觉察到李果在门外,唤侍女过去关门。
“瑾姑娘,是个小乞儿。”侍女看到门外是个小孩,不以为然。
唤作瑾姑娘的女孩从秋千上轻盈跃下,她约莫十一二岁模样,额头点着红梅花,脸若银盘,眉眼清秀,眉眼间透着股灵气。
深闺中的女孩,很难遇到有趣的事情,见到一个小乞儿,也十分好奇。她稍微挨近院门,瞅见李果打着赤脚,显得不忍。
“翠瓶,你拿几文予他,让他走吧。”
唤作翠瓶的侍女从钱袋里取出两文,要递给李果,却不想李果一巴掌打落,气哼哼说“我才不是乞儿。”
说完这话,掉头就跑。
李果听得懂女孩和侍女的话语,虽然口音很重,约莫也是个闽地人。
夜幕降临后,李果还在衙坊游荡,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匿,但一挨近大宅大门,就被驱赶。想着也许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伯走了,不如偷偷回家看看。
未出西灰门,远远看见自家亮着灯,李果觉察异样家里很少会点灯,能省则省。家是不敢回的,就怕娘亲也想让他跟大伯走。
李果黑夜里潜回家,他钻进桓墙和自家房子间的空隙,趴在矮窗上听屋内的声响。屋中似乎有三四个人,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李果想,等这些人走了,他再偷偷回去睡觉。
李家宅子和桓墙之间的距离,越往里头越窄小,李果叉开脚,张开双掌,贴着两侧的墙面,蹭蹭往上登,没多久,他已爬上桓墙。
月光下,他张开四肢,躺在桓墙上。夜风吹拂他的破衣裳,他专心致志,想着集市上的各种熟食,吞咽口水。
“小贼。”
似乎有人在喊他。李果抬眼,看到静公宅西厢窗前站着个人,是个老熟人。
李果心情绪消沉,不想理会他。不想赵启谟似乎很无聊,他攀出窗户,跳到桓墙上,朝李果走来。
“小贼,又想来我家偷东西是吧”
赵启谟似乎还很开心,终于又被他逮着。
“我好饿,不想跟你打架,走开。”
李果翻身背对赵启谟,他觉得这人好神烦,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的。
“饿”
来此地也有两月之久,本地的土语,赵启谟能听到几句。
“是啊,好饿。”
听到对方重复自己的话,也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交流成功显示友好,还是饿得实在没劲,李果的话语温和。
赵启谟离开,看他离开,李果也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