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赶回同泽的时候已是子时三刻(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
荀朝辉正与几名轻伤士兵守在城墙上,远远望见有军队向着同泽而来,心下难免惊疑不定,只是惊疑之余却是一种宿命般的沉静——今天,要么是同泽浴火重生之日,要么是……全城覆灭之时。
待看清领军的是庄南时,荀朝辉面颊上有浑浊的热泪滑落,他的拳头抵在唇边,牙齿紧紧咬住指尖,激动地难以自抑“开城门!”
瞭望塔上的士兵也看见庄南了,对着下面掌管吊桥的士兵打了个手势,那士兵立刻放下吊桥,看守城门的士兵也随之打开了城门。
庄南却带领军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看样子似乎不欲进城。等荀朝辉等人从城墙上迎下来,庄南道“师爷,今晚我要进军西晋!”
“大人!”荀朝辉惊呼。而惊呼的同时,眼中却盛满了自豪与激动!有史以来,同泽一直处在被动挨打的位置,她被沙城放弃,被晋国攻陷,被当做大楚与西晋交手的练兵场地。而今!庄南说要打过去!打到晋国去!怎能不让荀朝辉激动呢?!
“打!”荀朝辉一改往日书生做派,头一次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来。
庄南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头。
荀朝辉又道“大人,有几成把握?”
庄南掰着手指一条条说道
“第一,咱们突袭,势必是出乎晋军所料的,这就赢了两成了。”
“第二,眼下,咱们有沙城的士兵,将近两万余人,而晋国余下的士兵和后援加起来也能有这个数,算是旗鼓相当。但是不要忘了,今天,咱们大楚赢了,晋国输了,士气上可能要略胜一筹,胜算也就多了一成。”
“第三点……”庄南看看悠闲自在的余书彦,道“那是我义兄的堂弟,他手中掌握着亓官未风的把柄和晋国的……边城兵防图。”
“什么?!”这下子荀朝辉是真的惊愕了,先是狂喜,而后满目狐疑。“麻烦了。”他自言自语道。
庄南哈哈大笑,用力捶了下他的胸膛,笑道“师爷与在下所见略同。”可不就是麻烦了吗。余书彦手中的兵防图能相信吗?如果相信,能相信几分?
退一步讲,这个兵防图有还真不如没有。没有的话还能只凭本是去硬拼、硬打,到时候输赢自有天定。可是有了这个东西,局势立刻就变成进退两难了——用吧,万一是假的呢,心中惴惴难安;不用吧,万一是真的呢?明明有这种可以减少牺牲的捷径,却弃之不用,岂不追悔莫及?!
“大人,您还笑得出来呢,这到底……有几分可靠?”荀朝辉下意识说道,说完才发觉自己这话有些失礼,忙道歉道“大人,请您见谅,在下并非怀疑大人义兄的堂弟,只是……”
庄南抬手止住荀朝辉接下来的话,摆手道“不必如此,其实,我也犹豫不决。”他看了余书彦一眼,继续道“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而他的父亲与我义兄一家有些不光彩的纠葛。”
“这可真是……一团乱麻。”荀朝辉苦的脸都皱了起来余书彦前来投诚,庄南若不接纳,很有小人之心的嫌疑;若要接纳,到时候输了,岂不就是吃一堑也没长一智?
荀朝辉提议“带他一起去!”将余书彦带在身边,如果兵防图是假的,他们失败了,他也活不成。
东柯不赞同“万一他是舍生取义的英雄呢?”如果余书彦真的投靠了西晋,他们输了,他自尽,反倒是成全了他的“爱国”之心。
“那可怎么办?”荀朝辉左右为难。
“大人,您信他吗?”东柯觉得最后做决定还是自家少爷。
庄南看向余书彦,余书彦还是那副高冷中带着无所谓的样子,有种阳春白雪无人应和的高冷,又有一种下里巴人的痞痞坏意,他就像是一只永远抓不住的风筝,让人心中抓挠。
余书彦察觉庄南看他,甚至还抬头对着他勾唇一笑。
在那笑意中,庄南轻声对东柯说了一句话“我信他。”
荀朝辉和东柯面面相觑,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赌一把吧!”东柯对自己说。少爷信余书彦,自己相信少爷。这就够了。他丢下还在苦思冥想的荀朝辉,跑到城墙上打手势让士兵整理好队形,等待出发。
庄南走到吊桥上站住,回头面向众人,大声喊道“为大楚!杀!”
“杀!”
“杀!”
“杀!”
潮水一般的军队,就这样冒着暴雨、顶着冷风往晋国而去。
他们出发的时候正是子时过了一半(夜里十二点整),到达晋国边境的时候已是丑时(凌晨13点)。
此时的晋国边疆,灯烛已灭,倒的确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是这万籁俱静,谁又知道这不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呢!
“少爷,余书彦没来。”东柯寻了一阵,回来与庄南说道。
“是假的?还能信吗?”荀朝辉眼巴巴看着庄南。
庄南摊开手中的牛皮纸做的兵防图看了一会儿,将里面的节点和标志熟记于心,随后将图卷好放进怀里,道“听我吩咐!”各队的领军依次上前领命。
“这就是信了?”荀朝辉心中忐忑,但还是攥紧长刀,竖起耳朵听那声进攻的号角。
“进攻!”庄南一声令下,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同一时刻,晋国边境上灯光乍起。
☆、杀杀 杀杀杀
看着那乍亮的灯火,荀朝辉只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那是埋伏吗?!顾不上了,撤退已经来不及,今天要么战,要么死!他不再乱想,手用力握了手中的大刀,那刀像他一般,有些地方已经卷了刃了,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亮出来,也是能晃一下眼睛的。
有什么可怕的,要么战,要么死!
他冲进战场的时候,余光瞥见庄南已经将一名敌兵刺了个对穿了。他咬咬牙,并不肯甘于人后,提刀刺向对面的敌人,手中大刀与那人的长枪相撞,发出刺耳的响声,隐隐似有火花闪过。荀朝辉咬紧牙关,脚底踩实了,大喝一声往前逼了一步,那人的枪头划破了他的面颊,他却无知无觉,忍着疼痛一错手,用刀尖划开了那人的喉咙。
热辣辣的腥甜鲜血喷溅在他的面颊上,与他自己的血痕相融,再也分不清是谁的。
他想,死在战场上也值了!就用我的鲜血去描摹大楚的锦绣山河吧!就用我的白骨来堆积大楚的万年根基吧!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自己这双拿了一辈子毛笔的手,而今也能握着刀,屹立在晋国边境上,用这血肉之躯为大楚的安宁出一份力,值了!
只是最后,荀朝辉战死沙场的预想并没有成真,因为,大楚胜了。
……
后面的战争,荀朝辉只觉得像是梦里看花。唯一的印象,就是杀杀杀!
他的面前皆是鲜血,他的臂上不知道添了几道伤口,他的刀下不知道斩了多少头颅。他不记得,数不清,只知道向前冲,举刀杀,一路拼杀过去,只要还能走就一直往前走,只要还能站立就绝对不能倒下。
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杀入晋国几里地,真的不记得了,在他的双臂已经麻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即便是这样缓慢的推进,他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了——因为这时候面前的敌人太少了,他们似乎……如入无人之境。
荀朝辉呆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是……晋国的桐城内部吗?!他们已经杀到了桐城!
简直像是做梦!
不!就算是做梦,他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同泽人能够站在桐城的地界上!虽然大楚国力不仅不输于晋国,甚至还略胜于此,但是,从来打入桐城的只有卫国公府手下的军队,他们同泽!他们同泽竟然也成功了!不亚于平岭关那一支守护都城的护国军!
荀朝辉瘫坐在地,喜极而泣,他像是终于归家的孩子,也像是终于中举的范进,嚎啕大哭,似要把这几十年来的冤屈和愤恨全部宣泄出来!
同泽!同泽!同泽!
沙城!沙城!沙城!
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再也不是弃子,再也不是!
庄南,庄南,庄南!
他是沙城的灵泉!是老天爷为沙城开的天眼!
透过模糊的泪眼,荀朝辉在人群中寻找庄南的踪迹
那个是吗?不是,那是柱子,真好,柱子还活着,哪怕是胳膊中了刀,正在流淌着鲜血,可是他脸上犹自带着心满意足的憨笑。
柱子身边的……哦,是了,那是万木,勇猛的万木,手中的刀刃已经完全卷曲了,一双手上满是黑色的血迹,身上、头面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然而,他的肩膀显得那样宽广,他为家中那满月的孩子杀出了一片安宁!
那个呢?那是魏氏,啊,这个魏氏真的是女中豪杰,不对,应该称作“巾帼英雄”!她一头短发……不对,怎么是一头短发……不知道是她自己截断的,还是被敌人砍去的,总之,她是一头短发,满脸鲜血,啊,还缺了一只耳朵。啊!英雄啊!
那个呢?那个小厮是陆松吧,看不出有没有重伤,他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还活着,只是一条腿上中了一箭。哦,那是东柯,东柯真倒霉啊,这次又是腿上受了伤,还好,还活着。
找到东柯了,庄南还会远吗?事实证明,还是会远的——荀朝辉四下环顾了一周也没找到庄南……
大人……大人不会是……
荀朝辉一把抓住身边人的胳膊,急道“大人呢?还活着吗?”
那人语带欢快“师爷!您别着急!大人活着!他杀进去了!咱们占领桐城了!”
“什么?占领……占领桐城!”之前荀朝辉只是一味他们打进来了,与桐城守军形成了对峙,没想到,他们竟然占领了桐城!荀朝辉激动地浑身发颤!桐城!这可是晋国第三大城镇!他捂着额头,被这意外之喜震撼地几乎晕厥。
“快!快!咱们也去!”他要去看看桐城府衙,他要亲眼看到桐城插上他们大楚的旗帜!他拔脚就走,哪知一迈之下迈了个空,身边那人连忙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他。
“师爷,您莫慌!您受伤了!腿上……”那人说不下去了,荀朝辉的一条腿已经露出骨头来了。
荀朝辉这才觉出疼痛来,他低头看看,顿时一阵眼晕,同时有泪水决堤而下值得啊,值得!如果最初的最初,同泽县有人带领他们打出去的话,同泽是不是就不会败落,百姓也不会迁走,河水会有堤坝不至于决堤,那么,暴雨时,自己的妻女会不会就不会死?
她们死了,但是同泽千千百百的老百姓还在,百姓的儿女还在,自己一条腿,换同泽女儿一世安,值得!值得!
……
荀朝辉找到庄南的时候,庄南正在桐城府衙。
府衙里还有一个熟人亓官未风。
“师爷,快请坐……”庄南看到荀朝辉的伤势,眼睛一热,忙咬着腮帮子将泪水硬生生咽了下去,强笑道“师爷,在这条躺椅上倚一倚吧!”
荀朝辉没说话,他愣愣地看着庄南的肩头,那里还插着两支断箭。
庄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道“师爷不必担心,幸亏咱们偷袭了,他们还没来得及用毒。”说完向着屋子一角指了一下,只见那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几只木桶,木桶外面贴着鲜红的标签纸,上面写着“箭毒”。
所谓箭毒,是对附着性强的一类□□的统称,乃是晋国特产。这种毒药混合了多种蛇毒、蝎毒、鹤顶红、砒霜等,又添加了粘合剂,只要将箭尖往毒粉中一插,箭头上瞬间就会附着上致命的毒药。不同于一般浸泡用毒,这种方式极快又极便利。
亓官未风看着那一桶桶箭毒,再看看庄南肩头那两支箭羽,心中恨海难填,几欲呕出血来——明明只要将其中一支箭在这桶里蘸一下就能毒死庄南!只要蘸一下!他费尽心血弄来这些箭毒,为的就是毁灭沙城!尤其是毁灭庄南!可是而今竟然一场空!
亓官未风的眼神太过怨毒,庄南不得不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那么气愤,倒是觉得好笑了“我说亓官大人,哦,不,应该叫您关大人,关未风。真是好名字,好设计,您处心积虑埋伏在大楚,竟然还敢用那么显眼的复姓,单此一点,在下就十分佩服了。” 余书彦交给庄南的那些文书里,写明了亓官未风的身世和真实姓名。
“余书彦给你说的你怎么不都信?!”关未风吼道。
庄南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恶意“关大人指的是什么?”
关未风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的,额角上的青筋不住抖动,双眼紧紧盯着庄南,像是能喷出火来“你没有按兵防图用兵,为什么?为什么!”
庄南不屑道“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关大人先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如何,关大人相信余书彦吗?”
关未风只是瞪着庄南,并不回答。相信余书彦?怎么可能?!他只不过是利用余书彦罢了,余书彦不也正是利用他们击垮庄南吗?!彼此利用罢了,何谈信任?!
庄南点头“我明白了,关大人并不信任余书彦,所以给了他两份兵防图,一份真的,一份假的,两份图的排兵布阵正好相反。那份假的也被你们说成是真的。因为你们知道余书彦会背叛你们,他会将真图给我。”
“你也不信任他!”关未风大吼,并且开始挣扎起来,将捆着他的绳子磨得“沙沙”作响。
庄南点头“不对,你错了。我信任他,他的确是将假图给我的。”
“什……什么?”关未风猛地停止住了挣扎。
庄南很是惋惜地啧啧叹了两声,道“余书彦并没有背叛你们,他的确是将假图给了我。而你们口中的假图,正是真正的兵防图。所以,余书彦并没有背叛你们,也没有背叛他的国家……西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