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儿,走吧。楼昭阳也说。
刑羽呆呆愣愣地坐在崖边,不死心地往下望,盼望刚刚看到的都是幻觉,盼望一向神武的爹爹能突然从崖下往上飞来,带他远走高飞。
楼昭阳又催了几次,刑羽才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知道刑不归不可能会上来了,却没有大哭大叫,只是茫然对他摇摇头,艰难地挤出字句。
我……再多陪爹爹……一会……
别做傻事。楼昭阳担心地劝。
爹要我活……我会活……苍白脆弱的唇边突然间挤出了一抹明亮的微笑很多事……要做……
为了特定的目标而活,是好事,看样子刑羽应该不会也跳下去才对。楼昭阳放下心,说天快黑了,我们先下山,明天买些果烛上来祭奠,总得送邢镖师好上路。
刑羽点点头,说……酒……
他爱喝酒是不是?好,我买一大坛上来。
今晚,我要在这里……刑羽说。
山里冷寒,你身体受不了。楼昭阳说。
爹爹刚死,新魂未散犹在……我要陪……他说,倔强的。
楼昭阳知他们父子情深,听刑羽这么说,心里也酸,不忍心打扰刑羽这一片心意,他抹抹眼泪就下山去了。
刑羽维持同一个姿势,好大半个时辰不动,就只是痴痴望着崖下。
怨那人、恨那人,以这种方式逼自己活下去,明明知道他只想陪着到碧落到黄泉;不能怨那人、不能恨那人,因为他真心疼宠着自己,不忍他也沦入粉身碎骨的命运。
爹爹,那些人在我眼前夺走了你,以为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正义吗?你一把刀一次只能砍一人,我却能在一呼一吸间杀尽千万人,我会完成你的遗言,不让他们死得干干脆脆。
我要他们个个遭受五毒钻心之苦,日日夜夜悔恨哀嚎,为何会在今天逼死了你。
逼死了我鸩毒的爱人。
披散头发袒胸露背,闭着眼睛调息。这几年来他一直持续练着特异的调息气法,压抑全身的毒xi,ng往丹田处聚集。如今他逆向运气散发毒xi,ng,身体香味愈浓,借着崖上不止的山风吹散出去。
以往让众虫物忌惮的甜香,其实是一种剧毒,平日特意的压抑,顶多流露些稀释后的余味,可那余味也会让内功深厚的刑不归头晕眼花,如今他大量散出,是为了同类相聚,毒能引毒。
很快的,那些蝎、蛛、蜈蚣、蛤蟆及蛇等等的毒虫全都自山中各处而来,几万只聚集在刑羽的方圆外,蠢蠢欲动,却又不敢靠近。对它们而言,这个人是毒中之毒,它们受到吸引而来,有些朝圣的意味,却又不敢太过靠近,以免被那剧毒所害。
毒物愈聚愈多,刑羽也没妄动,他等,等原来称霸山中的某种虫虺。
密密麻麻的毒虫群中突然间起了一阵sao动,自动自发让出了一条路,仿佛让位给王者出巡,不多久,一条身体有黑白相间环纹的小蛇嘶嘶吐着蛇信前来,走过被让出的那条路,来到刑羽面前,前身昂起,装腔作势着。
应该是想确立自己的地位,因而前来挑衅这突然出现在山中的大毒物。
刑羽笑了,笑得开心,走过去,小蛇不敢大意,却也不显怯意,颈部扩张成为扁平状来恫吓,刑羽不惧,又靠近,小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猛地挤压毒牙的毒液喷s,he向对方。
早已料到这动作,刑羽偏身闭了开去,蹲下,做势要抓他,小蛇被这么一逗弄,又火又气,张口一咬,毒牙刺入刑羽的手臂之上,之后觉得不对,小蛇想要放开手臂逃走,自己居然没了力气,毒液不断地注入刑羽的伤口之中,欲罢不能。
刑羽体内有还丹门主以鸩鸟之毒炼制的丹珠,尚未催化出毒xi,ng,这丹珠奥妙之处是必须以蛇毒来催化,刑羽中毒之后,为了自保,身体会自动化开那颗丹珠,好克制这蛇毒,同时间,因为丹珠养在刑羽体内已久,鸩毒发挥的瞬间,不但不会反噬宿主,两者反而会融合成为整体,这时候,药人鸩毒才算是真正的养成。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小蛇抖了抖之后死了,刑羽扯下来扔掉,手臂上被毒牙咬出的小洞冒出了血液。
唔!他一晃,身体遭受前所未有的剧痛,两种毒在体内斗争,如两军之交锋,刀来剑往之间,刑羽区区的血rou之躯所遭受的伤害可想而知,他痛到受不住,软倒在地下。
若是能就此晕去就好了,可是那痛太剧烈,就像一千只刀子在在身上反复切割,刀刀痛入心扉,清楚清晰,逃避不得。
我会忍下去!刑羽咬着牙,在地下翻滚无已,夜色降临,他身体蜕变的过程,才刚要开始。
第十章?若有人兮山之阿
刑不归自尽的第二天,楼昭阳一大早提了祭奠的物品就赶上山,主要还是担心刑羽一个人在山上。不知为何,他不担心刑羽会寻死,感觉到那小家伙打着什么主意。
或者想替他父亲报仇,不过小家伙横看竖看也不是那块料,只希望日子久了,仇恨淡了,他能遵照刑不归的遗愿,平淡地活下去。
走到半山腰处,仰头见岩石松树郁郁苍苍,山岚弥漫若在云中,在一道溪涧旁见到一位白发人俯身在溪边洗脸,他以为是山村里的人,不在意,只觉得那人的衣服稍嫌破烂些,似乎跟昨天刑羽穿得一模一样。
这让他留意上心,小家伙体弱,该不会被这老人给抢了衣服去穿吧?
走到白发人的背后,小心问老人家……
那人回过头,并非老者,反而很年轻,虽然神态有些憔悴,却不减损他的美,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盈满妖腻,乍看之下,甚至会被错认为含睇宜笑的山鬼。
楼昭阳突然觉得此人熟悉得很,应该是常常看见的人,一时之间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呆了好一会,才想起他喊住这人的目地,嘴巴啊啊几声后,方问道请、请问……
白发人微微笑,眼睛灿若星辰,里头仿佛有千言万语待诉说。楼昭阳因此着迷,没住意到这人突地靠近,一股鲜明浓烈的甜味随即如纱幕罩面而来,他只吸了一小口那香气,全身立即软倒不醒人事。
数个月后楼昭阳在广通镖局里诉说这段往事时,还是气愤难当,拍桌等我醒来的时候,外衣都被扒光了,怀里五百两的银票也不翼而飞,那家伙不是山鬼,而是山贼!
坐他对面的是个蓄满落腮胡的汉子,他听了之后,着急地问那、他呢?
你问羽儿?不见了,我后来要山下兄弟们全都出动去找,找了七天七夜,都没找到人……唉,关于这事,我真是对不住你。楼昭阳低头忏悔。
不,不怪你。汉子说当时他若跳崖,我一定会知道,就怕他xi,ng子倔,不自量力想讨公道……
汉子想起那一天,听到了从未曾听闻过的叫声,他从不知道在一声爹的叫唤里,能够含有无比的酸楚与凄厉。
小家伙发出声音了,可悲的是,居然会是在那样令人鼻酸的情况下。
难听的声音啊……他回想,说了这么一句。
太久没说话,总是需要点时间回嗓。楼昭阳安慰能说话了,不管他在哪里,都比以前好过日。
汉子沉默半晌,又问他一直没回来?
我请薛大娘注意着了,没有,一直没回来。每次镖局出车时,我也让镖师们在路过的城镇打听,都没有他的下落,也不知晃到哪儿去了。
我会找到他。汉子说,口气里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天涯辽阔人海茫茫,你要上哪儿去找?楼昭阳不抱信心地问。
紫萝山。他曾是紫萝山上还丹门的人,说不定会先回到熟悉的地方。如果没有,我就潜回玄刀门去探听,怕小家伙想不开,一心想着要讨回公道。
你回去要被认出了,旧事岂不要重演?
我不使刀,又留了把大胡子,谁认得出我?汉子说。
楼昭阳细细检视汉子目前的外貌,以往壮硕的体型在过去数月来的饮露餐风之下,显得瘦削许多,参差乱生的胡须遮掩掉大部分的脸,看来倒有些亡命徒的味道。
嗯,如果学小家伙不说话,倒是没人认得出你来,就连今天我也是一样,你说出自己是谁的时候,我还以为见鬼了。楼昭阳笑着说。
汉子喟叹,想起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
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跃入熊鹰山绝壁,在急速坠下的同时,突然听见上方传来刑羽的叫声,那叫唤摧人肝肠动人心魄,突然间激起了他的求生意志。
刀子还握在手中,那是以百炼ji,ng钢打磨出来的好刀,虽然下坠时的逆风如千百斤重的锁链滞缚住他的手脚,长年对身体的训练却在此际发挥出效益,他猛力举刀往山壁刺去,刀刃与岩面磨擦时发出叽嘎巨响与爆竹串儿似的火花,稍稍减缓了堕势。
人在悬崖半腰处,依旧没脱离险境,陡然之间发现下方处有几株斜松,他立即改以刀尖点弹壁面,啪一声刀刃断折,他反弹向松干,看准粗枝之处便伸出猿臂捞住,下坠的力道还是过大,松树干断裂,他右半边肩膀手腕也传来剧痛,强忍着,再以左手抓住下方另几株松枝,腰背被其中几株撞得痛且麻,反复几次之后,终于落到崖底密林处的顶端,一株张开如伞状的大树撑住了他。
他惊魂未定,只是不停地喘息。休息了好一阵之后,他根据身体的疼痛度,知道自己全身都受到松枝擦伤,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右肩臂移位,需待左手恢复知觉时方能提推归位;背部被撞得酥麻,下半身使不出力,希望这只是暂时xi,ng受到影响。
大难不死,摇摇晃晃挂在树顶,如今的他只有一股强烈活下去的欲望,必须活着,见到他的羽儿,想再一次听他亲口喊出自己,就算那声音有多么的难听。
他困在树伞顶上,至少也有三天之久。这期间他凭着勉强能动的左手,抓住偶栖的野鸟饮血噬rou;后来他将右手给推回去,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爬下树,不敢躁动,因为知道要是不好好调养筋骨,一身的武功就废了。
即使心焦如焚,他还是耐着xi,ng子休养,在山中采集有益的药材食用,加上困在崖底,前后摸不清方向,只能慢慢找路出去,就这样耗了几个月,等终于走出熊鹰山,他也成了个大野人,走在路上生人全都回避。
万幸的是武功未失,从鬼门关前回来的他,对许多事物有了新看法,不拘小节了起来,缺钱,他就半夜钻入富有人家里不告而取,好买食物衣衫回家去。
老家没看到刑羽的身影,他急了,直接找上广通镖局的楼昭阳,蓄了落腮胡的他就这样把对方给吓的以为鬼现身。
对了,说到还丹门还真是奇,去年不是传说媚蛊出世,武林盟召集大批人马去抓,结果吃了闷亏回来吗?喝杯酒,楼昭阳润润喉又道今年更奇,那只鸩毒也出来了……
鸩毒?刑不归老是听见这名字,总认为这是有心之人最常拿出来掩饰恶行的替罪者。
对,与媚蛊同为还丹门余孽,理当在还丹门被灭之后出来兴风作浪才是,过去几年却都消声匿迹,直到这几个月……楼昭阳摇摇头武林盟流年不利啊……
话虽这么说,露出的却是幸灾乐祸的笑容,楼昭阳对武林盟一向没好感。
发生什么事?刑不归留上心。
楼昭阳把江湖中人近日来最津津乐道的事迹,说书似的给刑不归下酒。
你坠崖后一个月,武当掌门清虚子突然间中了剧毒,躺在武当山宜真观里日夜哀嚎哪,武林盟主紧急派了千医门的有情圣手去给救治,居然束手无策,说清虚子中的毒无药可解,一个月后,他受不了苦楚,自尽了。
天下之毒千种万种,跟鸩毒有何关系?刑不归听了,颇觉心惊胆战,问。
据说清虚子带着几名弟子下山之时,遇见一位披萝纱的绝世天仙,天仙上前问路,说要寻人,只是武当山绵亘八百里,险崖壁立无从找起,那清虚子原本赶着下山,却鬼迷了心窍说要带她去找,就在靠近天仙之时,突然间口吐白沫倒地,弟子们上前要抓人时,也胡里胡涂都晕了,其中有人还听见天仙说……
说什么?
还丹门鸩毒出世,开杀戒亡人慰灵——楼昭阳说着说着,也觉得背后有y风惨惨,勾魂无常一般的鸩毒就站在后头虎视眈眈着。
也可能是清虚子的仇人故布玄虚。刑不归推测,江湖中时有所闻类似的事。
是啊。武当派及武林盟发出了追捕令,要找那名天仙般的女子,可是清虚子已死,同样中毒的弟子也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记得那天仙美得不得了,可要详细描述容貌又都说不清楚,这、如何找人?
你说武林盟流年不利,后来呢?刑不归追问。
后来啊……楼昭阳说两个月前,武林盟内举行例行的赏花会,邀请盟内所有门派到总会聚聚,并且就清虚子被毒死一事商讨追捕鸩毒的策略。天青派的掌门带了他的小妾,据说是异国女子,发色与中原人不同……
不知为何,刑不归想起了刚刚楼昭阳说过,在熊鹰山上遇到的白发人。
楼昭阳继续说武林盟总会附近有片荷花池,正是菡萏摇曳时节,围池赏花饮酒是一桩美事,那异国美人围着池边路径走了一圈,据说那风姿之美啊,比荷花还艳……
说故事的人忍不住遥想那情景,到底是怎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呢?刑不归急着听后续,轻咳了两声,把对方注意力给拉回来。
楼昭阳回神,干笑别急别急,我这就说下去。那小妾特地去与武林盟长老敬酒,你在熊鹰山上见过的那几个……之后她说醉酒了,要回总会去休息,没多久啊,被她敬酒的人全都倒地抽蓄痛苦喊叫,症状跟清虚子一模一样,全中了无可救药之毒。
天青派的y谋?刑不归如是猜。
天青派掌门被抓起来,原来他也中了毒,每到午夜心口便疼痛难当,痛不欲生,只好听那女子的话,带她参加赏花会。她对掌门说自己是鸩毒,为了替死去的亲人复仇,需要混入武林盟……
被武林盟人给杀了?她的亲人是谁,应该呼之欲出吧。
是啊,大家都认为她应该是要为还丹门主报仇,可为何要等到四年后才出来?如果不是,这几年来武林盟追剿的人不多,你是最近的一个。
刑不归凛然,不过,他并不认识那位女子,唯一的亲人也只有刑羽一个而已,因此有些个不以为然地问同在江湖中打滚了许久,他们对那些旁门左道都没些警觉?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你堂堂一个汉子,不也中了女子的j,i,an计,被追杀到跳崖了?楼昭阳喝了酒,讲话无顾忌,取笑起人来了。
刑不归可接不下话了,的确,鸩毒虽毒,毒不过有意害人的j,i,an心狡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