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是个男孩,像他爹爹。”
“连名字都想好了?”
“就叫念风吧。是女儿,就叫思烨。”
我笑她。“那不如就生一对龙凤胎得了。”
她对着庭院淡淡的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门纸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移过来,又移过去。
我看着那个脑袋左边翘起的辫子失笑。
我掀了被子坐起来,问,“夏生,你在外面干什么?”
那个影子定了定,就推门就来,衣服领口的毛是灰色的,把整条脖子都遮了个透。
“又做噩梦了?”
他甩了鞋子爬上来,嗯了句。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我就随他了。我拍拍他的头,“把外套脱了再上来,脏死了。”
他乖乖照着做。等他弄好了我就躺下去,他蜷缩着身体睡在一侧,我却睡不着,看着床顶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生在下面用手扯了扯我的衣袖。这小孩,我还以为他睡了。
“小穆哥哥。”
“怎么了?”我问他。
“我做了坏事,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你会不会还对我好?你会不会很难过?”
这小孩向来又别扭又毒舌,我倒没有想过会是问这样的问题,“这次是偷了雨烟的酸梅来吃,还是烧了张厨师的衣服?”
他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望着我,“不是的!更坏,十倍,不,是一百倍,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不知道,不过你知道是坏事的话就别做不就好了。”
夏生把头缩回被子里,闷道,“我只是问问,除了我父母,我觉得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你讨厌我。”
“别乱想,快点睡。”
夏生
等他的呼吸变的缓慢绵长的时候,我捏了捏他的脸,走了出去。
“你来找我?”
叶啸风斜坐在屋檐上,酒瓶放在了身侧,深黑色的衣服几乎要融入夜晚。他扬扬嘴角,道,“穆公子看来武功进步了不少。”
“有什么事?”
我跃上去,接住他扔过来的酒瓶。这大半年里,我几乎没有出过座房子,除了陪夏生玩,就只有练武,老爹的剑谱还有天绝九曜,这些书我都已经烧了,但一招一式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通天教的教主难道还不知道敲门?”
“有的门敲了也不会开,不是吗?”
“有话直说吧,要是没有我就回去睡了。”
“要不要加入我们?”他问。
“什么?”
“你看这个。”
他抛过来一张纸,纸上有红色的线路,也有很多奇怪的圈圈叉叉。“这是什么?”
“中原的地图,你看到的那些叉,就是已经剿灭了的小帮派,从邪到正,朝廷正一点点的把它撒下的网收起来。我想你帮忙。”
“我没有兴趣。”我把那张纸递回去。要消灭朝廷的话第一个要对上的就是隐岄宫。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是现在的叶月楼已经不是以前的叶月楼了。”他站起来,背后的月幽清的发亮,“你知道海棠春睡图三卷春睡里面武功的修炼条件吗?绝情弃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面向着月亮,背对着我轻笑出声。“炼了那武功的人根本就已经不算是人,是武学的奴隶,七情六欲慢慢的褪去,然后趋向无敌,脑里只剩下杀念。”
“他练了?”
“不止练了,可能还已经到顶了。”
我喝了一口他的酒,不是烈酒,下喉后却有很涩的感觉。“这酒叫什么名字?”
“醉浮生。觉得怎样?”
“很好。谢谢你的酒,不过你说的事我没有兴趣。我也并不认为我能帮上你们什么忙。请回吧。”
他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失望或者气愤,拍了衣角就准备走人,嘴角的笑无比从容。“忘了告诉你,除了无终谷,华山这些正邪教派,昨天他还毁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我望着他,觉得难以置信。
他笑了笑,道,“我想你猜到了,他毁了的地方,就是云寨。”
一颗巨大的弹药炸平了我的大脑。
我飞快得跑去马房牵了马。甚至来不及跟雨烟他们说。
我已经安安稳稳的过了六个多月,我没有再见过他,他要恨我也好,他要杀我也好,跟云寨的人没有关系。他可以冲着我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黄大妈又会怎样?
马蹄的声音在云寨寂静的山圹里异常突兀。
满鼻子是木头的焦味。刻着云寨两个字的碑黑得几乎看不清原貌。我不想进去,一点也不想,但是我却不能不进。
从小看到我大的黄大妈,会问我看上哪个姑娘的黄大妈,会把一盘盘菜放到老头罚我跪的房间门口的黄大妈。
没有人,房子烧焦成炭。蜿蜒到寨深处的除了乌黑的碳迹,还有暗红的血路。
尸体横七竖八,一个山坑。有的被土埋了,有的还露出手或者脚。
我跪下去挖,都是我,都是因为我!云纱说的对的,不是因为我的话,所有的人都不会死!
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明明是无辜的……黄大妈!”
眼睛干涩发胀,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十一月的夜风在耳边呼呼的吹,风冰凉彻骨。和平安乐的云寨成了可怖坟场。刽子手是我。
我带走的只有一抔骨灰。
回到汴梁时,晨霜弄湿的衣带已经被微醺的日光晒干。
夏生从院内跌跌撞撞的出来,臂上的衣服红了一片。看见我就向我扑过来,“你怎样?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没事!雨烟姐姐她……她……”
我拉着夏生去找雨烟,到中苑就看到罄儿。她还是以前的打扮,腰若流纨素,素蓝的裙角飞扬。
夏生躲在我身后,她望着我的后面,又往雨烟的房间看了一眼。夏生扯我的衣袖,“快去看雨烟姐姐,她流了好多血!”
我绕过她急急的跑去推门,看到雨烟我才知道什么叫流了很多血,她身体下的血流到床沿,晕红了白色的床单。肚子上的那把匕首狰狞的闪着银光。
“快去……夏生快去找大夫!”
我冲到外面,“罄儿!”
“为什么那么做!”
院子空空的,连回声也没有。
雨烟的双眼闭得紧紧的,一张脸上全是细密的汗,一张秀气的脸有绝望的灰白。
“雨烟?”
她微微睁开眼睛,嘴唇毫无血色,“孩子,我的……孩子。”
“不会有事的!夏生快回来了。你别担心!”
她望着天花,凤眼里的是床顶空茫绝望的白,只是一瞬,她就闭了眼睛。
我从她肚子上那把长匕首里看到我自己的脸,惨白的,憔悴的。我觉得厌恶。我又在承诺什么!连雨烟我都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去,我凭什么跟她说孩子还可能活着!
孩子没了,是一对龙凤胎。
产妇把那血淋淋的一团肉放到裹了布的竹篓子上。
大夫说,如果不是雨烟底子好,内力足够,早就跟孩子一命呜呼了。但是她的内力随着那两个孩子的死也没了。
我推门去看雨烟,她躺在床上,侧着头盯着桌子上的竹篓。
上面的布是雨烟给孩子做衣服的绸缎。
“雨烟。”
我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捉着我的手背,指甲陷到我的皮肤里面。只是眨了一下眼,眼泪就从她素白的脸上流下来。
我只能说,“对不起。”
她放开了我的手,把头转向墙内,“你先出去吧。”
一声声的低泣锋利的如同刀剑。
我关了房间门,夏生躲在柱子后面看我。
我招呼他过来,小小的手臂上扎了一圈纱布,我问他,“还痛不痛?”
他摇了摇头。
“不痛就好。去看着雨烟姐姐。乖。”
他抬起头,黑珠子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小穆哥哥,你……很难过?那不是你的孩子。”
“你不懂。”我揉了揉他脑袋上的乱毛,准备出去,他扯着我的衣袖,“你去哪里?”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进去吧。”
他低下头,像憋住一口气一样吐出来,“对不起!”然后冲入了房间。
房门哐的一声,悠悠传了出去。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的是我,一直是我。
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