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放弃了,就会只剩下他一个人。
其实我错了,当他要决定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我留在路旁,只有当他达到了目的,才会回望。
我才是被遗弃的那一个,而我一直在原地逗留,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我固执地以为亦非是与其他皇子皇孙不同的,其实他与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区别。
他昨天放弃了亦祥与安宁,就像他当年放弃了我。我不可能,也不会成为他最终的追求。
我漫无目的在盘口镇里走着,看见街边的馄饨摊子,又习惯地往摊上一坐,动作狠了,扯动了臀部的伤口,痛得握着废柴筷子弯着腰。
老板好心地问没事吧!
我抬起头,咬着牙敲了敲筷子道没事,便秘!
老板一脸尴尬,连问是,是,这位小哥要吃什么?
我一咂嘴,皱眉道这还用问,按老规矩,一碗馄饨,要放辣,多多的辣!
老板一脸古怪,连连点头,末未了似忍不住地问这位小哥,你那个……还吃辣?
改不了,就好这口!我微笑地说,接过老板的碗,看着里面红红的汤。
坦白地讲,老板做的馄饨很差,rou少菜多,又混了一些野菜,还舍不得放油,非常塞牙,吃他的馄饨不能用嚼,最好用吞。
可是这样的馄饨我已经吃了八年,也许在另一个地方,也能找到做得这么糟的馄饨,可却不是这么个糟法。
糟的不是一个味道,而是一种感觉。
我结账的时候,随意地问了一声嗨,你老婆是不是又生了?
老板大吃一惊,连声道是,是,这位小哥你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婆娘要生了。
不是你……
我张嘴刚想说,猛然省悟,是啊,我现在已经换了一副皮囊,他如何还能认得出我来呢。
我一笑,将身上的钱都拿出来给了他。
我回身刚走没几步,老板叫住我,吱唔道小哥,你……还差一文。
我挠了挠头,叹道记顾九帐上吧!
老板怒道你欠钱,怎么能记在顾九兄弟的帐上,你莫要以为盘口镇小,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一双新发的王府奴才靴子放在摊上,道这也算一文,够了吧!
老板红褐色的脸微有一些不好意思,道我倒也没有讹诈你的意思,这一双鞋至少值五钱银子,我只要一文钱,可也不要这么多!
我来替他付吧!
只见有一人将一两银子丢在了摊上,我回头一见居然是我的那位走狗师兄,于是笑道当奴才果然不如当走狗有前途。
老板喃喃地道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师兄面无表情,干巴巴地道像你这么自由自在的奴才原本绝无仅有。
我一笑,淡淡地道可是我偏偏就爱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奴才,也不愿当你这种有前途的走狗。
我说着,用手将他丢在摊上的那两银子捡起来丢回了师兄手中。
然后我转头微笑地对老板道一双靴子也太多了是么?
老板连连点头。
我道了一声好,举起两只靴子比了比,将一只貌似较新的靴子留在摊上,然后将略旧的那只套回自己的脚上,笑道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无债一身轻,我付清了自己的帐,高高兴兴地走了。
师兄紧跟在我的身后,我转头调侃道你不回去给你的主子鞍前马后,却跑来跟着我,我可没骨头孝敬你!
师兄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我正等着听他说什么,可是谁知道他出手如风,竟然一连点了我几x,ue道。
我又惊又怒,却苦于他连我哑x,ue也一了,师兄仿佛倒是松了一口气,将我往背上一背,回了王府。
我料定是亦仁让他将我擒住,必定是有目的,可他始终闭目在屋内养神,我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心中焦急不已。
我心中推断了无数种可能,没有一种不与亦非有关,我很明白自己的价值,也许就在于我与亦非有关。
天一黑,师兄将我扶起,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叹了一口气。
我恨得咬牙切齿,我若是能开口说话,岂能让他这么舒心的叹气,必定让他都倒抽回去。
他带着我跃上了屋顶,几个纵跃,趴在一处屋顶,轻轻掀开屋顶上的瓦,将我放到那揭开的瓦前。
我满腹狐疑地往下一看,却吃惊地发现下面是亦仁,他正在端茶浅茗。
我眼珠一转,拼命地放松两颊的肌rou,这样我的口水就会顺流而下,我想呸亦仁很久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体贴自己送上门来。
这个时候有人在外头敲门,亦仁唤了一声进来,是一身便袍的亦非。
他乌黑的头发披在身后,只是随意用帕巾绾住,一身大红丝麻宽袍,显得非常慵懒,若非我亲眼所见,完全不相信他就是昨天吒叱疆场的那位将军。
亦仁起身相迎,笑道十五弟辛苦了,请坐。
亦非欠身回礼,沙哑地道多谢皇上!然后坐在亦仁左首的位置。
两人一时无语,亦仁似乎未曾想过亦非居然一个话题也不开,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我暗暗好笑。
亦非自小是一哑巴,九岁才会开口言语,他不要说一会半会儿不作声,几日不开口说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亦仁到底是一个滑头,一时三刻便知如何开头了,道见过濛濛了?
亦非起身向亦仁深深地作了一揖,道亦非多谢皇上这么多年来对濛濛的照顾。
亦仁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陈清秋就是濛濛,濛濛就是陈清秋。
亦非低头道不敢,是亦非自己眼拙。
亦仁微笑道你不是眼拙,你是一直在责备自己当年不得不放弃他,你一直想回到放弃他的那一刻,你一直在寻找的,是那个曾被你遗弃的濛濛。
亦非沉默了良久,才沙哑地道刚才同样的话,有人也说过。
谁?亦仁诧异地问。
亦非叹气道濛濛……我,确实没有想过他会改变,他跟我一样会长大,有一天居然也能开口说话……
他一直都会说话。亦仁笑着打断道。
你说什么?
亦仁叹气道濛濛从来不是一个哑巴……他是哑巴,只因为你不会开口说话……亦仁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羡慕你,你何其幸运,你的濛濛是一个深情的人。
亦非良久不语,亦仁又笑道不过你又何其不幸,你的濛濛还是一个很爱开玩笑的人,这一点……我倒是不敢领教。
亦非轻笑了一声,道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不爱拘束,不愿接受尊卑,他的骨子里就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奴才。他就像一个狂士,嬉笑怒骂,游戏风尘,自由自在……
我听着亦非的话,有一阵子恍惚。
只听亦非淡淡地接着道明天我就带领大军横穿沙漠,我有两件事希望皇兄成全……
亦仁接口道我答应你,濛濛一直都会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去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另一件,我只能答应你,过去的,既往不咎。
亦非一起身,干脆俐落地单膝跪地道若臣不将突厥残余扫荡一清,绝不还朝!
亦仁大声道好!他端了一杯茶给亦非,道十哥以茶代酒,遥祝十五弟早日凯旋归朝。
我心中一阵酸楚,想笑,无奈却不能做任何表情,亦非他又一次将我留在了路边。
师兄将我带进屋,并拍开我的x,ue道,我咳嗽了两声,喘着气看着微笑的亦仁,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亦仁笑道我不过是想成人之美,小秋何以怒气冲冲。
我冷冷一笑,道成人之美……你是为了确保亦非能顺利完成你的计画吧。
亦仁缓缓地从椅子站了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白衣素袍,给人感觉有几分秀气,几分文气,温文尔雅,但很可惜我明白那不过都是假象。
亦仁站在我的面前道如果不信任亦非,怎么会把自己最ji,ng锐的部队都让与他来带,你要知道,这就是我对我的将军最大的信任。
我微微一笑。
你与亦非共谋大计多年,却从不说穿我就是濛濛。你为何又要在这个时候跟他明讲?亦仁,你敢说你没有半分示恩与要胁的目的在里面?
亦仁眼帘一垂,想了一下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说得对……也许……所有的帝王,他们的信任……都是有限的。
我看着亦仁,闭了一下眼睛。
你知不知道,亦非他不是不了解你,但他更了解帝王。帝王的信任是有限的,所以他对你的信任也是有限的。
小秋,你真像一根刺。亦仁缓缓拾起头微笑着说道。
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完全是一派与人话家常的闲适。那你知不知道,当年是父皇令我去处理你的事情,他原本是让我杀了你,是我保下了你……我说这句话,并没有示恩的意思在里面。
我对视着亦仁的眼睛,微微一笑,问为什么?
亦仁避开了我的眼神,看着灯光,淡淡道也许是为了……给十五弟留一个可以回望的地方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放心,我并不感激你!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淡淡地道但是,我觉得你们亦家人很容易犯一个错误。
亦仁皱了皱眉,我笑着说我是人,不是东西,并不是你留在哪里,我就会待在哪里等着别人来回望。
我不会一直都留在你们向前走的那条路上,我是人,我会选择……我有太多的选择,太多条路可以走!
这个时候我能清晰地看见亦仁眸中有一丝怒火一闪而过,能逼亦仁现出原形,也是我的快乐之一。
师兄扯了我一把,喝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亦仁又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微微侧头看了我一会儿,冷冷地道你太自由了,也许我当初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看着亦仁,一笑,道亦仁,你我都知道,回到二十年前,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与亦仁的眼睛对视良久,他一垂眼帘,微笑。
小秋,我自问待你不薄,我收留你,栽培你,不仅仅因为你是亦非的谁,因为我一直都很欣赏你……
你知恩图报,恩怨分明,才华横溢,豁达专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表现得对我没有一点好感?
我挠了挠头,问你想知道为什么?
亦仁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竖起食指晃了晃,觉得好笑。
可惜我不打算告诉你,至少现在不会,若是我们以后有缘再见,心情好,或许我会告诉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