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昀有种不祥的直觉,豁然起身,急道“何事”
韩管家喘着粗气,擦擦额头的汗水,满面惊慌道“赵公子在添香楼杀了人被京兆尹抓、抓走了”
玄昀大惊,道“他怎么可能杀人”忙吩咐人备马,要赶往京兆尹府。
韩管家忙拦住,劝道“目前情况不明,侯爷冒然前去恐有不妥,还是先查清情况再说。”
玄昀定了定神,心知韩管家所说更妥当,便派人去查探。想一想,又将人叫回来,亲笔写了封短信,吩咐道“你把封信交给京兆尹张大人,说明佑安的身份,让他照顾些,千万不要用刑。”
待人出去后,玄昀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跺脚、一会儿转圈,一会儿又想不知道赶不赶得急,万一已经动刑了,刑狱里的手段虎子哥如何受得了越想越心焦,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赵佑安身边。
约莫一个时辰,打发出去的从人匆匆忙忙赶回来,禀报道“赵公子在添香楼杀了一位姓戚的客人。赵公子在房间里被人看见,手上有凶器,行凶的时候被一位叫翠翠的妓女看见了。他追杀翠翠的时候,好多人都看见了”
玄昀用力拍案,茶杯顿时碎成两半。他骂道“什么行凶什么追杀他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怎么可能杀人他什么时候逛过青楼你们谁见过分明是被人陷害”
从人吓得噤了声。其他人见玄昀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露,都知道他气得不轻,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还是韩管家大着胆子劝道“赵公子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只是现在有人证,只怕不好办”
玄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亲自去一趟。”
他在路上时又吩咐飘渺楼的人再去调查。
京兆尹见安宁侯亲自上门,十分客气地接待了他。京兆尹此时也知晓了赵佑安的身份,只是前几日因为屡有高官府中人在城中犯事,惠帝才颁过旨意,要各位官员严格约束下人,赵佑安这事正撞在刀口上。何况,当时人证无数,万万不能敷衍过去。
玄昀也知道这事难办,一时无法,只得请京兆尹让他见一见赵佑安。
牢房素来幽暗不见天日。玄昀甫一踏进去,潮湿腐霉之气便铺面而来。牢外阳光灿烂,牢里昏暗阴晦,几支火把摇摇曳曳投下明灭不定的光线。
玄昀心情沉重,走了一小段,在关押重犯的隔间里见到了赵佑安。
赵佑安披头散发,脸颊青肿,身上、脸上全是血迹。脸朝下趴在地上,狼狈不堪。
玄昀心中大痛,一步跨到狱拦前,唤道“虎子哥”
赵佑安木木地抬起头,见到玄昀,眼珠转了一转,声音嘶哑地喊道“小云”身体往前匍匐了几步,靠在铁栏杆上。
玄昀隔着铁栏将他搂在怀中。赵佑安也伸手反抱住他。两人隔着铁栏拥抱了一会儿,玄昀才慢慢放开手。
赵佑安哽咽道“小云,我没有杀人”
玄昀抬手拂开他颊边的乱发,柔声道“我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赵佑安仔细想了想,实在是想不起什么具体情况,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房间里雕那只小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有个死人他们说我杀了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官府说有人看见你杀人,是怎么回事”
“我醒过来,有个女人说我杀人,然后好多人都这么说”赵佑安声音颤抖,越想越是冤屈。
玄昀的眼中厉芒一闪,转而安慰赵佑安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指尖摩挲着他脸上的伤,关切问道“怎会伤成这样挨打了是不是身上有伤吗”
赵佑安听他温言关怀,一阵心酸,用袖子擦擦眼睛道“被抓的时候弄上的,都是皮外伤,不碍事。小云,如果官府认定我杀人,我会死吗”
玄昀握紧他的手,眸中寒光轻闪,道“我绝不会让你死的谁敢陷害你,我要他十倍还给你你先在这里呆几天,很快就能出去的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不会给你用刑。不要担心,好吗”
赵佑安用力点点头。
狱卒在旁边轻声道“侯爷”
玄昀也知道赵佑安现在是重犯,能让自己见他一面已算宽待。他向随从示意,随从忙塞给狱卒几块银子。
玄昀嘱咐道“劳烦你多操心。再送床棉被来,吃食尽管准备好的,需要钱到侯府说一声就是了。”
狱卒笑得眯起眼道“多谢侯爷小人一定好好照顾这位公子,您放心吧。”
玄昀又蹲,不顾周围有人,捧起赵佑安的脸重重吻了一下,轻声道“等着我”
赵佑安忍住眼泪,对他挥挥手。
玄昀一咬牙,站起身快步离开牢狱。
他没有直接回侯府,而是去了邀月楼。
在密室里,派出去打探的飘渺楼的人已经回来。
玄昀急忙问道“打听到什么情况”
“回禀主人,死者戚氏就是王东。”
玄昀眉带烈火,双眼微眯,声音冷冽地道“那天刚查出王东与齐远之事有关,就遇到刺客打探消息。才过几天王东便被杀了一定是杀人灭口无疑虎子哥是在侯府被掳的,竟没有人发现,肯定是她了她千不该万不该陷害虎子哥”
“主人,我们虽然知道是她,但没有证据,要如何替赵公子翻案”
玄昀紧蹙眉头,来回走了两圈,沉声道“你今晚去停尸间探一探,看尸体上是否能发现端倪。再想法找到那个叫翠翠的女人。”
下人领命退去,玄昀独自坐在屋里。窗外天光由明转暗,一点一点的阴影逐渐罩下来,然后整个世界浸入黑暗。红烛高烧,烛火将屋内的摆设的阴影拉得老长,摇摆不定。犹如怪兽。
玄昀已经将整件事情理出头绪来。杀人嫁祸的主谋他大概猜到了。那个“她”背后的人肯定是“他”。玄昀真不希望知道“他”的身份,可惜自己最终还是知道了。而且为了不让自己知道十三年前的秘密,他们竟然构陷自己最重视的人。
人心如此凉薄,如此残酷。
门被推开。派出去的人疾步进来,禀报道“禀报主人,尸体确实有问题,死者的致命伤并不是刀伤,伤口是后来砍上去的。只是时间匆忙,属下没有查出致命伤是何物所致。可是”
玄昀冷冷道“可是什么”
“那个叫翠翠的女人死了。官兵包围了添香楼,属下听人议论,说是说是侯爷为救赵公子杀人灭口”
玄昀搁在椅子扶手的手指一用力,顷刻掰下一截木块。
“这是要置虎子哥于死地啊”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凌厉的煞气,“来人即刻进宫”
五十一无妄之灾3
安宁侯是惠帝宠臣,以前也出现过深夜未奉诏就入宫觐见的情况,所以,玄昀很顺利地进了宫,只是在乾清宫门前被王公公拦下。
“侯爷啊,陛下已经睡下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烦劳公公禀报一声,我真是有急事。”
“急事也不行啊,陛下这两天身体抱恙,已经吩咐不得打扰。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违抗是不是您还是明天来吧。”
“王公公通融一下”
“侯爷,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玄昀无法,只得回府。
次日一下朝便进宫,惠帝还是不肯见。如此三番两次,玄昀知道惠帝是故意不肯见自己。连求情的机会都不给。
玄昀把心一横,直接到乾清宫门前跪着,不吃不喝,跪了一整天。劝说也罢,惠帝口谕也罢,铁了心要觐见。
傍晚时分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雨。雨势十分大,不过一刻,他已经被从头到脚全部淋湿。
“陛下,安宁侯还在外头跪着呢。”王公公小心地禀报。
惠帝面色不虞道“他这是要逼朕吗”
“他大概真有什么急事”
“哼,他能有什么急事不长进的东西”惠帝把茶盏重重放在桌上,冷冷道“他要跪就让他跪着吧。”
王公公往殿外瞄一眼,心想惠帝现在发脾气不理安宁侯,等气消了,要是安宁侯真有个好歹还不是自己遭殃。他悄悄吩咐小太监送把伞出去。
小太监撑着伞出去,把王公公的话转告给玄昀。
玄昀神色不动,猛地往地叩头,再抬起头,额上已经青肿一片。
小太监吓到了,忙回去告诉王公公。
王公公大惊,急步跑出殿,在玄昀身前劝道“安宁侯,您这是干什么呢”
玄昀平静地回道“我要见陛下。”
“陛下有事不能见您,您这么做也没用的。”王公公汗都急出来了。
玄昀不答话,继续叩头。
王公公见劝不动,玄昀头皮都叩破了,有鲜血渗出,和着雨水流下来。
他无法,急忙跑回殿,禀报惠帝道“陛下,安宁侯在外面磕头,陛下要是不见他,他怕会一直磕下去”
惠帝啪地将笔拍在桌上,怒道“他还学会威胁朕了”
王公公都快急哭了,道“陛下,他头皮都磕破了,再磕下去要出人命的”
惠帝不耐烦地挥袖道“让他进来”
玄昀进来时,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额头肿得老高,脸上全是血,早没了平日的风流倜傥。
惠帝见了又心疼又生气,勉强让人给他擦了脸,才绷着脸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不见你吗”
玄昀垂着头,答道“臣知道。”
“知道,你还来”惠帝冷冷问道。
玄昀蓦然抬起头,满眼哀痛,道“求陛下救救他”
惠帝冷笑道“他杀了人,人证物证俱在,当按律处置,朕如何能为你枉法”
玄昀向前膝行两步,极力辩解道“陛下,他是冤枉的,他没有杀人臣求陛下再给他一次重审的机会,臣一定会证明他的清白”
惠帝冷笑道“你用什么办法证明杀人灭口吗”
“臣没有杀人灭口。”见惠帝的态度,玄昀知道这回皇帝并不打算干涉此事。听他冰冷的口气,玄昀全身都打起颤来,“请陛下相信臣。”他的声音都忍不住微微抖起来。
“你自己看看言官是怎么说你的公然豢养男宠不算,还纵容男宠杀人行凶就算不是你杀人灭口,就你平时的行为有几人会信不是你所为,你还有脸要朕包庇你”一边说一边抓起桌上的奏折向玄昀扔去。
皱折噼里啪啦砸在玄昀身上、脸上。被砸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每一分疼就好似细细的针戳入皮肤,深不见血,只是一颤一颤的疼痛。
他低声道“这件事情真如陛下说的那样吗难道陛下就真的一点不知实情吗”
“你说什么”惠帝猝然从龙椅上站起来,茶杯被带得哐啷一声打翻在地,“你再说一遍”惠帝手指着玄昀,厉声疾色喝问道。
玄昀仰起头,凝望那高高在上的眉目,突然觉得一阵虚弱。
大殿上悄无声息,只有惠帝粗粗的喘息声,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玄昀慢慢镇定下神色,身体却像风中的树叶瑟缩发抖,“父皇,儿臣从没有提过什么要求,虎子哥比儿臣的命还重要,求父皇给他一次重审的机会求求陛下了”他说完,缓缓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一声“父皇”叫得惠帝浑身一僵。他竟然无法对上玄昀哀绝的目光。他的手握起又放开,放开又握起,一时间颇为踌躇。
放了那个男宠本不是难事。然而,玄昀居然肯为他做到这一步。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自己喜欢玄昀,只因为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只要他听话,不管他如何胡闹,自己都会纵着。他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甚至不能有自己的感情。而让他有思想、有感情的东西,是否应该,毁掉
惠帝矛盾的神色渐渐转为冷凝。
半晌,他淡淡地道“你下去吧。今天朕不怪你,回去好好反省,不要再做荒唐事。”
一句话,盖棺定论。
玄昀呵呵笑了两声,那笑声枯涩,仿佛有无尽疲倦和失望,嘶哑紧绷如多年未校的琴弦,下一刻便要断裂开来。
他行完礼,摇摇晃晃站起来退出大殿。
他直直地走出皇宫。漫天大雨迷住他的眼睛,他甚至无法看清天空、大地、还有皇宫。
高高的宫阙森然威严。那是焚毁所有感情的地方。即便是亲情,也能被背后的怪兽吞噬。早已明白皇家的冷酷,然而在心里还是存着一点希翼和温情。今日无非是再一次证明,自己有多愚蠢,多天真。
他青色的身影在泼天雨水中宛如一抹轻烟,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
李甲撑着伞追上来。他身体一晃,差点摔倒。被人扶住后,他胸中翻江倒海地绞疼,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来。
李甲用力架住他的身体,关切地问“主人,您这是”
玄昀惨然一笑,道“无事。先回府吧。”
他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一只木制小蛟。那是赵佑安未雕完的。
玄昀暗下定决心,如果这是自己和赵佑安的命,他绝不低头绝不认命
五十二无妄之灾4
刑部牢房里,没有日夜之分,永远都笼罩在一片幽深之中,沿着肮脏的甬道一直走下去,责打声哭喊声幽泣声渐渐的消失,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低沉的脚步声伴着一点星火亮起来,似乎从地下冒出一般的狱吏恭敬的站在那点星火前。
“王爷。”他低声躬身问好。
这点点星火在幽暗中闪烁,起不到丝毫照亮的作用,反而更添几分诡异。
“他怎么样”星火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因为刻意的压低听起来有些模糊。
“王爷放心。没有用刑,吃得好、睡得好。”狱吏带着几分小心答道。
“安宁侯来过了”
“入狱第二天就来过了。”
牢房里又陷入一片死静,接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向一个牢房走去,他走的很轻,似乎是怕惊醒里面的人。
那人久久的矗立在牢前。
“你怎么弄成这样”声音依旧低沉喑哑。
悉悉索索的稻草响,赵佑安有些吃力的转过头来。
“谁”干涩沙哑的声音低低的传来,“谁在那里是小云吗”
当他转过头来时,那方才亮着的一点星火陡然亮起来,端王墨云楚立在牢房外。
赵佑安目光瞬间黯淡,勉强笑道“是王爷啊。”
端王淡淡地道“你不希望我来”
赵佑安闷闷地分辩道“这里腌臜,不是王爷来的地方。”
端王的容色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似乎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不是我和五哥做的。”
赵佑安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
“你是没想到不是我们,还是根本没想过是我们。”话一出口,端王自己也奇怪,为何要向赵佑安证明自己的清白。
赵佑安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跟你有关。”
端王轻轻叹息一声,道“安宁侯的身份,是谁干的都不奇怪。”
“你说这是冲着小云来的吗”赵佑安着急了。
端王颌首。
赵佑安先瞪大眼睛,忽而颓然地低下头,自言自语道“那我还是不要出去,至少可以替小云。”
端王呼吸一窒,半晌才道“或许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赵佑安又摇头道“不用了。”
端王有些动容道“你愿为安宁侯做到这一步”
赵佑安认真地答道“我不想欠你的情。万一以后你要我对小云怎样,我做不到又欠着你,很难过的。不管如何,我不会做让小云不乐意的事情可是我已经欠了你很多。”
端王这回呼吸窒了更长时间才恢复了往日的冷淡,道“也罢。你自己保重吧。”说完转身干净利落地走了。
走到牢门口,仍然犹豫了一瞬,赏了些银两给狱卒,嘱咐道“多照顾着些,尽量不要用刑。”
狱卒忙不叠地点头答应。
狱吏举着火把转身走开了,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赵佑安,不过这小子倒是好运气,竟会被两个皇亲国戚相护。狱吏的眉头微微地皱了皱,带着一丝疑惑,这真是奇怪,不过是个男宠,根本算不上有姿色,如何会有这样的魅力。他摇摇头,继续往牢外走,牢房里瞬时又被黑暗吞没。
敬王府书房。敬王手拿一卷书,眼睛却望着窗外。
刑部是他的势力范围,自然知道安宁侯的男宠杀人一事。听说安宁侯在宫里闹了一场,惹得惠帝大发雷霆,这人对安宁侯很重要吧
虽然他看过案宗,觉得其中颇多疑点,那男宠未必就是凶手,可是也没必要为了这种人得罪皇帝吧。
安宁侯玄昀还真是情种。
他想起玄昀那张美丽得过分的面孔,不经意地回忆起许多往事。
第一次见他,是在夏天。
记得那天自己刚消了病假,第一天去上课,在御学书房前的小花园里听得了哭声,低低地,时断时续,仿佛是拼命忍了一小会儿,没忍住,又低低地响起。
自己好奇,循着声响找了几棵树,在花园壁角边的草丛里找到个人。
也是个孩子,看身形似乎比自己还小,蹲在角落里,埋着脸,看不清模样。只有细微的“呜呜”的抽泣声从小小的身躯里传出来。
自己眨眨眼,伸出手指戳戳他“喂,你哭什么”
他不说话,哽咽了几声,慢慢抬了头,却还是不让自己看他的脸,用衣袖狠狠地揉自己的眼睛,想要擦掉脸上的泪痕。
自己弯下腰凑到他跟前“谁欺负你了”
小孩眼泪鼻涕擦了一袖子,一双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却怎么也藏不住。自己上下打量他,长得很像墨云琪、墨云楚那对双胞胎,但是比他们还要精致几分。
是啦,听说皇帝找到了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怕就是这个了。
小孩猛地站起来,自己还来不及说话,已经快步走开了。
而自己便记住了那张美丽的脸,和那种倔强不屈的神情。
之后,有很多机会见识他的倔强。
一个私生子,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比自己这个母亲身份低微的皇子还要低微。他受了不知多少白眼和委屈,每一次他总是冷冷淡淡毫不动容的样子,从来见不到他委屈吃瘪。自己知道他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吐,哭也绝不会在人前。
他似乎很聪明,自来御学前的第一天起,功课一直是所有人中最好的。每次少傅考较学问时,他都能引来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这该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吧可是有一次惠帝亲自考查个人功课,却对他发了脾气,几乎是拂袖而去。
自己永远都记得,那一刻,那张小脸上的失望、震惊、困惑,和落寞。那双眼中的光彩和希翼是一点点幻灭的,直至死灰。
从那时起,他的功课一落千丈,成了倒数第一,不是逃课就是上课睡觉。只有自己知道,他每天都躲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角落里悄悄温书。
当他被自己发现的时候,他可怜兮兮地哀求自己道“三哥,不要告诉别人我温书,好吗”
“为什么温书是应该的,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他低着头苦涩地笑道“对父皇来说就是不应该的以后你就明白了。可是我真的想好好读书。”
自己最终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后来明白了,因为他身上的玄家血统、因为他的玄家继承人的身份,惠帝确实不希望他成才,要想得到惠帝的宠爱,他只能是一名纨绔子弟。而在宫中,如果得不到惠帝的支持,他绝不可能活着成人,看看他被谋害的次数就知道了。当然,作为皇子,多多少少都会被谋害,自己也是经历过的。
只是,如果他真的成才,谋害他的很可能会是皇帝那就跑都跑不掉。人说虎毒不食子,可惜皇家例外。
他是聪明的,懂得如何获得惠帝的欢心,也懂得韬光养晦。所以自己一直认为他今后将会干一番大事。
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如今居然昏了头去得罪惠帝,只是为了一个男宠。为什么真的比他以前程更重要吗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王爷,”仆人打断了他的回忆,“安宁侯派人送帖子来。”
呵呵,果然来找自己了。
敬王接过帖子打开。胭脂浅红,淡香萦鼻,还未看字,已经满眼香艳。
他合上帖子,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玄昀,我倒要看看,你准备用什么来交换你的心上人
五十三达成协议
敬王依时到邀月楼,被人引入一间隐秘的房间。
玄昀已经到了,安静地坐在几案旁,一只手垂在支起腿上抚弄着玉笛。他身着月白色的暗云纹织锦袍,头戴鎏金冠,大概是受了伤,额上系着白绫。他面色苍白,眼底有青黑的阴影,一双黑眸点染着重重郁色,在茶杯腾腾热气的氤氲下,显得忧郁脆弱。
敬王心中一动。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从来都是潇洒翩然,不曾见过这种柔软戚然的姿态。
玄昀抬起头,淡淡一笑道“三哥来啦,坐。”
敬王脱下风氅,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怎的有兴致约本王喝茶我记得你一向嫌我古板。”
“不过说笑一句,三哥还记得,恁的记仇。”玄昀带了点儿嗔怪的口气,给敬王斟上茶。
敬王抿一口茶,笑道“怎敢记你的仇不过是好久不见,奇怪罢了”
玄昀垂下眼睫道“实不相瞒,我是有事求三哥。”
“呵呵,何事”敬王面带笑容,然而笑意未抵眼底,目光十分犀利。
玄昀仍是一脸淡笑道“想请三哥救赵佑安。”
敬王眉头微扬,道“这事归刑部管,我虽然参与些政事,却不是我的辖属范围。
玄昀淡笑地道“谁都知道刑部是三哥暗中把持。”
“这话可不能乱讲。”敬王收起笑容,严肃地道。
玄昀也肃整容色,道“三哥肯不肯帮我”
敬王摩挲着下颌,一字一顿地道“不是我不肯帮,实在是此事麻烦得很。”
玄昀露出嘲讽的笑容,道“能有多麻烦不过是因为我的缘故,被言官紧盯着而已。再说赵佑安确实是被冤枉,叫仵作仔细验尸便能证明。”
敬王一言不发,摸着下颌只是笑。
玄昀不动声色地道“如果三哥能救出赵佑安,我自然会好好答谢。”
“哦”敬王拖长了声调,目光在他脸上来回睃巡。
玄昀徐徐道“如果救出赵佑安,我玄家愿意支持三哥登上皇位,玄家明里暗里的势力都可供三哥差遣当然,如果三哥还想要财宝、美女,我自当奉上。”
玄昀说得举重若轻,敬王已经忍不住动容了。
要知道,青海玄家是青龙国势力最大的藩王,无论财力兵力都是所有藩王中的翘楚。得到玄家的支持,等于得到了一半以上藩王的支持。何况,还有大家都不知道的暗中势力,想当于在手里握了一把尖刀,那些上不了台面上的事情都可以让它去做。
玄昀这是承诺正式加入自己的阵营,把玄家的势力拱手献给自己。而这一切竟然是为了一名男宠。
“三哥觉得这个条件如何”
敬王收起高深莫测的表情,掩饰地咳嗽两声,略带惊讶地道“这自然是优厚的条件,只是据我所知,青海王在诸位皇子间,一向是保持中立的”
玄昀平静地打断他道“如今玄家是我做主再说我也有办法说服外公。三哥肯不肯帮我”
敬王手指敲着几案,沉吟道“你肯定仵作能从尸体上看出问题我的意思是有证据证明赵佑安确实是被冤枉如果有证据,这件事虽然会得罪一些人,甚至会让父皇不高兴,但是也不算难办。”
玄昀这回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道“尸体的致命伤在咽喉部位,是比刀还锐利的武器所致,刀伤都不致命,很可能是后面才砍上去的。”
“比刀更锐利的武器”
“比如说,琴弦,或者类似的东西。我曾经被一名以银丝为武器的刺客袭击,我猜想他就是杀王东的人。寻常仵作不知道有这种武器,而且王东身上伤口又多,很容易忽略那处致命伤。换了有经验的便能看出来。”
“那么说杀人者其实是冲着你去的。莫非你与王东相识”
玄昀目光低垂,看不清表情,手指轻抚着茶杯的边缘,淡淡笑道“王东是一桩与我有关的旧事的知情者,大概有人不希望我知道那件事的真相。”
听他如此说,敬王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问道“你用整个玄家交换赵佑安,值得吗”
玄昀抬起头,直视他的目光,道“值得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平安”他的语调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而一双黑瞳更是浓若锦墨,华彩蕴然。
敬王神情微动,随即恢复一贯的冷静,笑道“如此,我是求之不得,以后还得安宁侯多多襄助。”
玄昀也是一派淡然,道“自然。”
两人抬起手掌轻轻一击,算是立约。
敬王蹙眉思考了一会儿,俯身到玄昀耳边耳语一阵。
玄昀点头道“这个好办。多谢三哥。”
敬王笑道“谢什么,都是自己人。”
玄昀又道“以后如有事都可到邀月楼来,这里是玄家的。”
敬王挑眉道“没想到啊,京城三大青楼之一竟是玄家的势力,看来青海王的实力不可小觑。有你相助,我算是如虎添翼。”
玄昀举起茶杯,道“希望三哥早日荣登大宝。”
两人相视而笑,各人心中都颇是畅快。
不久,轰动墨城的安宁侯男宠杀人案又有了新进展。京兆尹在墨城附近捉了几个流匪,其中一个招供,他曾与天香楼的翠翠串通用琵琶弦勒杀戚氏,因为戚氏无意中向翠翠提起自己有些钱财,两人便见财起意。当时戚氏带了一名赵氏同乡一起来天香楼,翠翠把赵佑安灌醉后嫁祸给他。后来因为分赃不匀,流匪就杀了翠翠。
此供词一出,京城哗然,马上有敬王一派的朝臣上疏,要求重审赵佑安一案以示公平。坊间也有各种盛传赵佑安被冤一事的流言。
康王私下里对端王说道“一定是玄昀买通人来替他的男宠顶罪,敬王为了拉拢他煽动大臣上疏求情。也不知玄昀会许他什么好处会不会成为他那一派”
端王淡淡道“玄家如今还是玄战英做主,老头子素来不参与皇子之争,应该没有那么好拉拢。倒是敬王财力不足,玄昀很可能会给他金钱方面的实惠。”
康王冷哼了一声,问道“我们该如何处理”
端王沉吟一会儿,道“附和敬王没有面子,反对敬王又得罪玄昀,不如不表态,随他们去闹。”
康王想一想,觉得有理。以后便在朝堂之上保持沉默。
因为此案影响甚大,惠帝迫于压力同意刑部重审的要求。刑部择日重审,仵作验尸证明戚氏确实是由弦一类的东西致命,而赵佑安早被玄昀教了一通和流匪供词相同的说辞,虽然当场说得磕磕绊绊,好歹还是糊弄过去了。
于是,轰动一时的赵佑安杀人案被证明纯属冤屈。赵佑安终于被释放了。
五十四小别重逢
赵佑安出狱那天,天气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风和日丽阳光灿烂。
他迈出牢狱的大门,忽然而至的光线让他有些不适应,微微眯着眼,用手挡住光线。
不远处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车旁站着韩管家。他快步走过去。
韩管家体贴地说了一句“赵公子受惊了。”
稍稍掀起车帘,赵佑安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身子才进去大半,一股大力向他袭来。他没站稳,一头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玄昀张开手臂,拼命把他往胸前按,恨不得按进胸膛里。
赵佑安在他怀里泥鳅似的扭来扭去,想挣脱他的怀抱。
玄昀不高兴地把他拉开一点,双手固定住他的头,询问似的望去。
赵佑安见他一脸不满,知道自己煞风景,讪讪地解释道“那个,里面不干净,别沾了晦气。”
玄昀双眼一瞪,又把他抱进怀里。
赵佑安靠在他怀里嘟囔道“我都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有味儿。”
玄昀的忍耐到了极限,怒道“闭嘴”
双手捧住他的头,泄愤似的张嘴咬住他的嘴巴,衔弄了一会儿,蛮横地把舌头伸进他嘴里。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赵佑安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嘴,与他纠缠在一起。
两人喘吁吁地分开。
“你瘦了”
“你瘦了”
他们同时开口,说出同样的话。
四目相对,多少思念和不舍在空气中翻滚。
赵佑安吸吸鼻子,勉强露出笑容,道“其实,我没吃什苦,吃的好睡的好,也没人为难我。真的没什么。”
玄昀瞪着他道“你笑得真难看。”
“啊”赵佑安被他这句话弄懵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玄昀紧紧抱住他的肩头,低声道“不会说谎就不要说。顶多是比别人好一点,还不是一样坐牢。坐牢能好到哪里去”
赵佑安想说两句安慰话,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酸酸的。
玄昀将头埋在他肩上,久久不放手。
一滴凉凉的水渍顺着赵佑安的脸颊流到衣领中。然后又是一滴
赵佑安诧异地推开他,愣愣地望着他。泪水顺着玄昀的眼睫不听地往外涌,他的眼角和鼻头都是红红的,肩膀微微抽动。无声地哭泣。
“我很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我以为只要有我在就能护你周全的我太没用了”玄昀哽咽道。
“不是不是这样的”赵佑安扑上去死死抱住他,“没用的人是我,老是给你惹麻烦,什么忙都帮不上”赵佑安也哽咽起来。
两人不再说话,相拥而泣。心中有太多委屈、不安、惶恐、担忧,此时都化作了无声的眼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分开。两个人一起伸出手替对方擦拭泪水。赵佑安此时才注意到玄昀的额头包着白绫。
他十分轻柔地摩挲着白绫,心疼地问“怎么受的伤”
玄昀敷衍道“不小心碰了一下。”
赵佑安更心疼,眼眶又热起来,他微微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来。略微粗糙的手指划过白绫,慢慢地在玄昀的脸颊滑动。
“这些天你瘦了那么多我知道我笨,每次都害你担心。我在狱里也想过,如果我只会拖你的后腿不如回赵家村去。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想陪在你身边,哪怕什么忙都帮不上,至少可以抱抱你,听你说说话。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他难道没磕巴流利地说那么多的话。
玄昀的嘴角微翘,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容,缓缓地摇头。
赵佑安拉起他的手,继续道“今天你哭了,让我想起小时候你老跟在我屁股后面哭鼻子。那时候都是我保护你,如今我也要保护你,像过去一样。我会好好练功夫,要比你的功夫还好,再不会拖你的后腿”他说得郑重其事,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玄昀把他拉到身前,轻轻的在他额头、眼角和嘴唇印上温柔的吻,好像蝶翼般轻悄,“好,以后我们互相保护”嘴唇在皮肤上的振动带起细微的战栗,一直迁延至全身。赵佑安浑身酥酥麻麻的,一股热流在身体里乱窜,逐渐汇集到。那玩意儿竟然斗志昂扬。
赵佑安连脖子都红了。才见面就有反应,自己什么时候变的如此好色,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不过的确是好久没有发泄过。
“你怎么了”玄昀凑到他耳边,贴着他的耳垂喃喃问道。
温暖的气息拂过耳廓,他不禁微微地抖了一下,脖子上的皮肤起来一层小小的疙瘩。
玄昀嘴角噙着邪邪的勾人笑意,桃花眼中满是专注的深情,用舌头舔弄他粉红的耳垂,“是不是想我了”
赵佑安被他弄得心跳加速,脸上热得可以烙饼。
他不自然地用手护住身体,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
玄昀的手往下一伸,冷不防抓住他的小兄弟,得意地笑道“不会说谎就不要说。想成这样了,还说没有。不过”顿了顿道“我也想你。”声音低下去,喑哑勾魂。
他拉着赵佑安的手伸进衣服里,触手火热坚硬,“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不行,在这里不行”赵佑安像被火烫了似的抽回手,头摇得拨浪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