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上了两条麻花辫,那辫子总在空气中上下飞扬。它辫子卷起一阵蜂花洗头水的香味,从我鼻子边划过划过,划过划过,又不见了”
赵学军低头闷笑,不敢出声。也不敢打搅大哥这种微妙的情绪。赵学文是痛苦的,也是骄傲的。他爱上一个女人,他觉得这是代表着自己是个男人了。这与弟弟们比鸡鸡的大小,每次都赢了,又是一种不同的一种成熟。他可以爱一个女人了,他能够爱一个女人了。
就好像,他带着小弟来看这个女人,这也是带着一种微妙的骄傲的那种难以言喻宣告。哥,跟你们不一样了。哥,懵懂了。哥爱了
“三儿,你还小,你不懂。”赵学文抿了烟头,站起来,学着赵建国的样子摸摸弟弟的头。
“哥,我懂,你喜欢辫子,明儿,我去理发馆,跟咱桂琴姨要一条,拿咱妈的蜂花洗了,你就可以娶它了。晚上,还能抱着辫子睡觉呢”赵学军说完,撒丫子就跑,赵学文推着车子,在后面追。正在兄弟们打闹得当口,那群少女打完排球,肩膀上搭着毛巾,端着脸盆去那边驻地的澡堂洗澡。赵学文停下车子,傻乎乎的看着她们从身边走过,内心又是一顿懵懂。少女们互相看一眼,发出清脆笑声一片。
“赵学军,你在这里做什么”王瑞带着爸爸的望远镜,拿着一把木头枪,从一边的河渠内猛地蹦出来,又加了一句“缴枪不杀”
赵学军看着举着木头枪的王瑞,他想,也许我应该跟王瑞一起玩,一起去追霍元甲,一起去野地里撒欢,跟父母打滚要零花钱。真的,这样的童年看上去,才像个童年。上次那个童年我就是这样过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你哥呢”赵学军问王瑞。
王瑞用衣袖拖了一把鼻涕,指指那边的山顶“去看我爸爸炸山了,今天山上炸眼儿,我哥就爱看这个。要是被我爸爸知道,一定打死他。”
“你会告你爸爸吗”赵学军拽过他,拿出身边带的手绢,给他抿鼻涕。王瑞只比赵学军小一岁,大概觉得这样很丢人,他甩开赵学军的手,又拿袖子抹了一把鼻涕“你别老这样,老跟我妈学,烦死了。”
赵学军一把拧住他的耳朵,拖着走向正在发呆的赵学文。
“哥,别看了,人都没了”
天空中鸽子群飞过,一阵鸽哨由远而近,又越来越远,王瑞指着那些鸽子说“那些鸽子,是我哥哥养的。”
“我知道,你都说了一百遍了。”赵学军回答。
“哪有一百遍。”王瑞不服气。
“好吧没有。”
“三哥,晚上,阿姨做什么饭”
“晚上奶奶做。”
“啊,又是稀饭土豆丝啊。”
“那你是吃稀饭土豆丝呢还是去军区食堂”
“土豆丝。”
赵学军与王瑞闲聊着,一前以后的坐在赵学文的自行车上。赵学文这一路是沉默的,偶尔他会停下车子,羡慕的看下公园边,弹吉他斗歌的那群人。他会看那群可以随意逗小姑娘,随着音乐穿喇叭裤的大哥哥。眼神里不是一般的羡慕,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赵学军听到赵学文说“要是,要是我能有个红棉吉他,有个录音机就好了。”
赵学军蹦下车子,仰头看着自己的大哥“咱家要买的起那些,下半年,每天就只能吃野菜了。咱爸才赚四十七块钱,咱妈每天加班。哥,你要是真喜欢,我给你买。”
赵学文笑笑“你当你哥是啥,要弟弟钱。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心眼很粗的赵学文倒是很会自我安慰,他放下车子,进屋,跟奶奶说了几句话后,又拿起扁担,出去给家里担水去了。
有关于大哥的初恋事件还未过去,赵家就在这一晚,经历了一件在万林市历史上都可以找出文字记录的事件,这一天,赵学兵偷了家里三十块钱,背着一袋口粮离家出走,去山野里找武林高手去了。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一众武林爱好者兄弟们,大大小小的有十四位。这些孩子,背着行囊,带着梦想义无反顾的进了老爷山。
深夜十二点,赵学军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后悔,好吧,谁在少年时不偷家里的钱呢谁又在少年时不离家出走呢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却并未阻止。因为在今后的几十年里,赵学兵总是用很快乐的语气形容着他的这段历史,在山上吃蛇,夜里吓得不敢睡。如何找到水源,如何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溶洞。
看着母亲无所适从的在门口哭泣,赵学军又是矛盾的,上一次他早早的就睡了,而这一次,他目睹着母亲抱着二哥的衣服,哭的那么的撕心裂肺,父亲跟所有的朋友都上了山,半个城市的警察叔叔都丢下妻儿老小,拿着手电连夜上山搜索。大哥拿着一条皮带在愤恨的打墙,他只是在气自己,气自己没关注赵老二,气自己帮不上父母的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送我地雷,手榴弹的姐妹们,我对现在的晋江,几乎就是个白痴。所以,忽略了这个问题,这些鼓励一直悄然在那边上下浮动,我今天才看到。鞠躬,非常感谢,我会很认真,很认真的写这篇文。这是唯一能报答的了。感谢大家的鼓励。
12、第十二章
傻b,是赵学文成熟的第二种现象。最近,他说他的老师是傻b,街对面那群骑着崭新自行车的同学是傻b,缝纫机厂那群子弟是傻b,总之,除了他自己,赵学文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傻b。
赵学军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个一辈子老实本分,只知道出傻力气的大哥,竟然可以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如此张扬,如此活的像个,傻b。
每天早上,赵学文早早起床,跟父母要五毛钱,上初中的孩子,父母会给多一些钱。他背起,离开家里。看上去就如一个普通的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是,当他离开家,来到政府后墙外,他会故意将扣得严密的衣服领子拉开,本来好好背着的,他会顶在脑袋上。本来去学校有条好好的笔直的大马路,他偏不走,他要选择爬在政府后面果园墙上走。
他会对小姑娘吹口哨了。他会跟一群孩子出去打群架了,甚至,每次打架,他还是头头。他带着一群人,把政府果园看院子的大黄狗,给炖了吃了。他将学校所有教师停放在自行车棚的气门芯都拔了,他跟几个坏孩子,偷看澡堂里的女洗部,结果被一群大妈追打。回家再给高橘子打。
当然,这一切不足以证明赵学文是学坏了,相反,赵学军觉得,哥哥这样才活的像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就像上辈子,他就是一个政府机关办事员的儿子,家里贫寒,看着胆大,其实内里怯懦。他的耳边听到的打击多了些。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行,即便是想去尝试做任何事情,也被家里的现状拖的不敢迈出一步。爸妈总是吵架,母亲隔三差五的回娘家。如果他不伸手,不承担,那么两个弟弟就要挨饿。
这一辈子,父亲根本没跟奶奶提起那三千块的事儿,妈妈在这个问题上是安全的。再有,他是广场的枪王,父亲是有着光明前途的政府办公室主任,从社会,到学校,他交的朋友都是政府那群高干子弟,有了事,自然有人担着。他没有去体校,由于家里的环境,他的成绩一直是年纪拔尖的。成绩好,父母爱着,老师宠着。他爱读书,尤其是爱读一些外国小说,基督山伯爵双城记猎鹿人等等。书读多了,就会思考了,于是他便就有了一些与别人不同的对这个世界的触觉与想法。他周围慢慢聚了一帮朋友。自严打之后,老一辈子的痞子都开始修养身心,有的是吓破了胆子。于是,这群站在六十年代尾巴的青少年,他们或多或少的都有那个癫狂时代的印记,如此,作为代表人物,赵学文与那群孩子就迈出了在这个小城走向青春的第一步,开始不屑。
赵学军在内心世界,用一句话来形容大哥的转变日子好了,闲的蛋疼。当然,在他内心世界还有一层感悟只有日子好了,才有权利闲的蛋疼。
二哥出走后,在第三天被人抓了回来,还是记忆里的那个老地点,还是那群倒霉孩子。这次出走,将赵学兵的人生推向了高峰。那天他被派出所送回来,父亲脱去皮带,将他吊在房梁上准备抽。皮带没挥起来,家里冲出两个人。奶奶举着拐棍先把赵建国抡了一顿,说的话那是红楼梦的原版你要敢打他,就先打死我看样子,天下的老祖宗都是一样的。赵学军搂住爸爸的腰,一声不吭。已经吓破胆的赵学兵先熊了,他尿了裤子,后来又拉裤子上了。那大山上,就是一口凉水就一口面粉,不拉稀才怪呢。
自从二哥回来,失而复得的父母看上去是恨不得他死了,其实,只要每天赵二上学,爸爸就会悄悄的跟在后面,等到放学的时候,又悄悄跟在后面,看着他玩,看着他跟一群孩子吹自己的探险记。如果赵建国忙,高橘子也会放下单位的事情,悄悄的跟着二哥。为了这个儿子,高橘子把工会的工作调动到了工艺品厂,等到赵学军知道母亲调动的事情,一切已经是定然,无法挽回。用的依旧是那个老理由,工作清闲,多拿十块钱。这一辈子,赵学军终于知道,都是因为这个离家出走的二哥,母亲才选择了那个可以随意迟到,早退,无关紧要的小单位。
“军军,这是跟奶奶去那里呢”邻居的阿姨,亲切的跟蹬着三轮车的赵学军打招呼。
“阿姨,我跟我奶奶去听书。”赵学军停下车,有礼貌的打完招呼,骑着三轮车带着奶奶远去。
奶奶更加老了,因为过于清闲的生活,她将所有精神与精力都用来挑剔周围的人,这老太太,现在生存的目标,就是一个。给周围人不自在,提醒自己依然健在。母亲不管怎么做,她都是不满意的。上次检查身体,医生说,老太太竟然得了膀胱炎。这令赵家人十分意外。老太太得膀胱炎的原因很简单,城市里的厕所是公共的,没有适合老太太的蹲位,年纪大的奶奶,无法如别人一般蹲下去解决生理问题,她蹲下,有时候根本起不来。为了不拖累别人。她只好不喝水,有尿也是憋着。
没奈何之下,家里偷偷开了家庭会议,决定给老太太找一些事情做。在万林市周边有十多个县区,而这十多个县区一直有着特殊的传统,就是无论婚丧嫁娶,老百姓都会请一些民间艺人来说书,这种说书前几年是禁止的,这一两年,这种民间艺术又慢慢的复兴起来。赵建国回忆,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每次知道邻村说书,都会用刨花油将头抿的油亮,每次去了不听完最后一本是不回家的。
有事做,常活动,这对老人很重要。就这样,赵家人,甚至一些邻居和同事都慢慢的打听起附近村子,那里有说书的。一旦得了信儿,就会告诉赵家人。而赵家人得了信之后,会去部队找王路叔叔,从部队后勤借一辆三轮车由家里的孩子们骑着送奶奶去听书。
现在,赵学文叛逆了,赵学兵正在监控期。于是,赵学军就很欣然的接下父母给的任务,骑车送奶奶去听书。他对哥哥们的情况并不着急,因为每一段青春都是腐朽的,在那里,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犯错,也有着最最奢侈的机会,可以改正。他愿意以自己的脊梁为父母支撑一些什么,他愿意给哥哥们更多的时间去开心的走完自己的少年时代。当然,这里也有一些小私心在里面。
将三轮车骑至村落的舞台前,将长条板凳放置好,先扶着奶奶去了厕所,再给奶奶叫上一碗热呼呼的丸子汤叫老太太捧着。赵学军走到放置三轮的那棵大树下,铺开一张白纸,将一些文具摆开。铅笔是跟办公室的姐姐要的绘图铅笔,还有成盒的大块绘图橡皮,崭新的十大本印有万林市政府的稿纸。白纸的一边写着稿纸五张换小钱一枚。橡皮换小钱五枚,铅笔换小钱十枚。
小钱,就是指铜板。虽然在破四旧,大炼钢铁的年份,许多铜板被成车装了炼化。可是华夏民族,泱泱大国,短短十年,怎么能浪费完它的历史资源。那种小小的铜板,现在在农村依旧到处都是。万林没有好瓷器,没有好的其他古董,但是,小铜板却到处都是。
随着鼓乐一响,那边起板开书。赵学军人生的生意便这样做开了。原本这只是捎带的事儿,但是,赵学军却没预料到,这笔生意会如此的顺利,最初,他拿着一个小罐头瓶子存铜板,没多久后,罐子变成了小纸壳箱,后来,纸壳箱由一个变成三个。再后来,妈妈从工艺品厂找了废木板,给他装订了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那箱子就放在家里的鸡窝里,越来越重,估计将来也没什么人能抬得动它了。有关于,赵学军收小钱,家里的父亲是支持的。他早从历史尝到了甜头,对于儿子今后的安排,他想也许军军想成为一个考古学家。
这一天,依旧是那一折子老书,奶奶稀罕这个剧团,已经跟了两个县。赵学军依旧摆着自己的稿纸换小钱的摊子。
“这个能换多少铅笔”一个有着浓眉毛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最少大出普通铜钱五六倍的钱儿问赵学军。
赵学军接过那枚大钱,仔细观察,却是从没见过的。这钱正反没有任何数字年号。正面是福禄寿三星,反面却是子丑寅某十二时辰,外加一圈十二属相。他观察了一会,小心的说“一支铅笔。”
对面的小孩想了下,又看看镶有橡皮头的绘图铅笔,摇头“最少两根,我这个大。”赵学军想下,还是换了。
那小孩接过赵学军给他的两支铅笔,又问他“明儿,你还来么”
赵学军点点头。
“这种钱,我家有很多的,你明天多带铅笔,你来我家,我都换给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那小孩在他耳边悄悄说。赵学军想想家里的铅笔存货,便点点头,看着那孩子高兴的举着铅笔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早被那枚大钱儿弄得心烦意乱的赵学军,早早的起了,跟学校请了事假,这孩子很少请假,老师便很随意的应了。 拿着那枚大钱,赵学军来到博物馆,找老常。如今他管老常叫伯伯,两家人走的很熟。
赵学军将那枚大钱,交给老常,表情犹如献宝一般,但是老常只是随便看了那么一眼,便很不屑的说“花钱啊,多着呢这东西不稀罕”
哎赵学军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灌到尾巴,表情立刻很失望。大概是看到这孩子很失望,老常连忙取出口袋里的奶糖逗他“军军,这个东西多好看啊,它能说明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限的。”
这都那里跟那里啊。赵学军取回花钱,转身想走,老常叫住他,这次倒是认真了。他很认真的跟赵学军,讲了花钱的历史,没成想,赵学军听了却也是颇有所得。
花钱,其实就是古代的压岁钱,用作讨吉利,有个好口彩的作用。最早的花钱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后来,随着历史逐渐,逐渐的延伸,这种象征吉祥的花钱,铸造的越来越精美。万林市之所有能够有花钱,说明在很早很早以前,这里的铜铁铸造技术是非常发达的。花钱的种类很多,有吉语钱,钱文钱,生肖钱,神佛钱,镂空钱,无纹钱,异形钱,后来这些花钱的铸造当中又多了用于游戏的马钱,棋钱。老常伯伯说,任何历史都是有价值的,就像万林花钱,这东西就只会在万林这块地方出现。这枚钱儿,跟赵学军有缘分,他该善待它。
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滋味啊,赵学军握着那枚大花钱,怀着一颗破碎的发财心,在这一天傍晚,又骑着三轮车带着奶奶来到那个小村子。摆好了摊子不久,那个浓眉毛孩子又来了。赵学军看到他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但是,他想起老常那句话,这是万林花钱。对啊,以后,在别的地方看到花钱,那也是属于别的地方的东西了。想到这里,赵学军收起摊子,跟着那个浓眉毛小孩子,一起去了他的家。
浓眉毛小孩,带着赵学军悄悄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是一栋老式的砖瓦式结构的院子,有高门廊,门廊后,有雕花影壁。穿过影壁这里又是一个大院子,耳房,厢房,甚至,在那边房屋的顶端,还有青砖二层楼。
浓眉毛小孩带着赵学军去了家里堂屋的二楼,农村人现在在这里存放粮食。赵学军站在这栋过去的建筑里,有些惊讶,因为在这个村子大部分的屋子,都是泥胚建造。他好奇的问“这房子是谁建的”
浓眉毛小孩,一边翻柜子,一边说“以前的地主老财。”
“哦。”赵学军点点头,继续四下打量,原来如此啊。看着屋子里的雕花隔扇,看这青砖地板。即便是这栋建筑已然腐败,可是,赵学军依旧能感觉到它曾有过的辉煌。看完地板,赵学军仰起头那只是一刹,真的,这一刹,赵学军从未感觉到自己与历史是这么的近。
这屋子,糊房顶的那些纸,可不就是一整版,一整版的银票吗那些银票有连着的,有画过印记,打过暗记的,有票号名称的零散小张票,也被一张张粘到纸上,糊在屋顶。赵学军想起一段历史,这山西,可不就是晋商的发源地吗
13、第十三章
看着满屋顶的被当成顶棚纸的银票,赵学军一阵眩晕。他在屋里绕着堆放的粮食的堆儿,走了好几圈,脑袋乱到了一定的境界。
“哎,哎,看啥呢叫你好几声了。”浓眉毛小孩一只手,拿着一个罐子,一只手大力拍赵学军的肩膀。
赵学军傻傻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后,一脸傻兮兮的表情,伸手指着顶棚,音调毫不遮掩的兴奋着大声问“这个换不换”说完,立刻便悔了,他小心的打量对方,生怕这孩子看出什么苗头。
浓眉毛小孩奇怪的看了赵学军一会问他“你要我家顶棚做啥么”
赵学军点点头“你说吧,你要啥”说完这话,很想左右开弓,抽自己几巴掌。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要这个做啥么”浓眉毛小孩继续疑惑。
赵学军安静下来,眼珠子乱转,他酝酿了下情绪,表情尽量真诚“历史老师说,叫我研究古代钱币。这个,这个是家庭作业”说完,唾弃一下自己。
浓眉毛小孩子笑笑,一屁股坐在粮食堆上,将手里的罐子倒扣下来,顿时成堆铜板散落“你们历史老师真好,我们这里三年级跟一年一起在庙里上课,我们老师从不给我们留课外作业。每年秋收假的时候,我们还得帮老师打玉米,还是城里念书好,作业都这么好玩。”
赵学军稳稳心,慢慢坐下,一个一个的数着铜板。肚子里却一顿编排瞎话,满脑袋想着该怎么把这一顶棚银票骗过来。很快,他将那一百来枚铜板数过,拿着笔算出该给几根铅笔,这一次,他倒是很大方,多给了三支,为了一会好说话,还多给个卷笔刀。
浓眉毛小孩很珍惜的将铅笔放进一边的里,压抑不住的一阵兴奋的说“明天,我都带班里给他们看。”这个年纪的孩子,这个年代的孩子,对生活唯一的炫耀与追求,似乎也就是这些文具了。
赵学军收起铜板,站起来,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浓眉毛挂好后,便顺着一边的梯子,上了屋顶。他攀着一边挂玉米穗子的钩儿,揪住顶棚的一角,哗啦啦的抖动几下,猛的一拽。嚯呸啊呸这一家烟外带着最少有十多年的尘土便落了下来。
赵学军向外跑了几步,跑到门口,却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耗子,他惊叫起来
随着大耗子落下,接着,耗子一家也掉了下来满地乱窜。他又是一阵叽哇乱叫,一阵鱼离了水一般的活蹦乱跳
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被响动惊扰,站在院子里冲着二楼大叫“墩哎跟上面折腾甚你拆房了么”
浓眉毛得意的跳下梯子,大步上前,一脚踩住乱跑的耗子尾巴,弯下腰,根本不畏惧的提溜住耗子尾巴来到二楼口对底下喊“抓耗子,把顶棚带下来了么”
妇女抬头看下那只挣扎老鼠,嘀咕了一句“抠家倒老母的东西。”说完,就转身去了厨房。也不知道是骂自己家娃,还是骂老鼠。
浓眉毛拿着那只耗子挥舞,吓唬的赵学军连连倒退,大叫了几声。许是赵学军的表情愉悦到他,他吓唬完,更是胆大的对着墙壁,姿态很是潇洒的摔死了那只老鼠。这种过于爽利的行为,更吓得,恶心的赵学军脚下一顿发软。
“个给你了,不换你东西。”浓眉毛弯腰,将脏兮兮的银票顶棚,折成几折,还站在上面跳了几下。看的赵学军一顿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说什么。
“白给我为什么”赵学军不好白拿人家的,觉得实在不好意思。
“你们城里人,不实在,个给你就是个你,问甚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就不去上学,每天都吃炸油糕”浓眉毛帮着赵学军捆好,扛着那一大包银票顶棚,两人相跟着一起去了戏台那边。他帮着赵学军放好东西,便一屁股也坐在了三轮车上,开始拉闲话。浓眉毛跟赵学军鄙视了一会这戏台上的说书人,表示自己很讨厌这种东西,还不如看唱戏的,拿把大刀舞来舞去的好瞧。
赵学军满嘴嗯嗯哼哼,满心的做了亏心事,很内疚的想着怎么补偿人家。戏台边,一阵的肉丸香飘过来,浓眉毛对着空气闻闻,又咽下一口吐沫对赵学军说“卖肉丸汤的是我二叔,可抠了我妈说,他家人放屁,变个球儿跌地上,要捡起来拍拍灰,再吃下去”说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肉丸子。赵学军得了救赎一般的跑过去,要了三毛钱肉丸,还买了一个豆包,双手捧着端给浓眉毛。
“请我的”浓眉毛指指自己。
“嗯”赵学军重重的点头。
“那,那那咱二人分吃么”浓眉毛接过碗,表示不好意思独吞。
“我不爱吃肉丸。”赵学军摇头,为了减少内疚,表情严肃的拒绝。
说书的拿着鼓板,铿锵有力的说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赵学军假模假样的听着书,只恨不得立刻结束,将身边这个稀溜溜喝得香的浓眉毛,推下车,带了奶奶立刻离开这地儿,然后这辈子他都不来了。
“你们城里人就是好,天天吃肉,以后我也要考学,有了城镇户口,天天吃肉。我妈说,城里人,每个月都做身衣裳,家家都有自行车缝纫机,你家有缝纫机吗”浓眉毛也很内疚,觉得讨了便宜,于是找些话题闲聊。
赵学军心跳加剧的连连点头。
“真好,那你爸有手表么”
点头。
“真好,那你妈,有自行车没”
点头。
“真有钱。”
好不容易,度日如年般的看完书,赵学军过去扶了奶奶上车,老太太一脸的满足。挥手跟老朋友告别,表示下个场子开了,她还去,她孙孙指定会送她去。那些老太太表示羡慕,奶奶又故作无意识,不是故意的掀起衣服下摆,一层一层的打开,又从绣花腰兜内捏出一个手帕包包,捻出旧版的二分钱纸币赏了赵学军,其实她就是想给那群老太太看她的看戏装备。
灯芯绒大褂,缎子面夹衣,的确良小衣,最里面的背心可是纯棉的。这可都是媳妇非要给做的,老太太还不屑的说,她根本不喜欢,硬是媳妇强迫她穿的。赵学军心里一阵替自己娘亲委屈。翻身蹬上车子,看下一脸不舍的浓眉毛,他犹豫了下,又从放在后面的里,拿出两本稿纸给了浓眉毛“这个送给你。”
浓眉毛呆了,他接过稿纸,看看赵学军,结结巴巴的说“那,那就谢谢了啊。那那我就回家了啊”话音刚落,他抱着那两本稿纸,撒丫子就跑,一副讨了大便宜,生怕赵学军后悔的样儿。见他这么一跑,赵学军的心倒是安了,他自我嘲笑,为什么总是拿二十世纪的物价观,去衡量现在的世界。现在这会子,这事儿,是自己吃亏了好不好。想完,自我唾弃了一会,慢悠悠的幻想着今后的美好生活,一路简直是轻快无比,甚至还学着说书人,叫唱了几声,只招惹的奶奶不停大笑说“军军哎,就是聪明,以后咱也说书。”哎,自家奶奶,对世界也就这点看法了。
今儿的书,完结的早,赵学军与奶奶回到家,才夜里十点。回家后,奶奶立刻坐到厨房开始借着那里的明,补家里的破衣服。而赵学军则是拿着那包银票,满地找地方藏,他一会上树怕下雨,挖坑怕潮湿,放梁上怕耗子,只恨不得,今日起,就抱着这包东西睡觉了。忙忙乱乱的他折腾了半小时,自我耻笑了一会后,他将那包东西用干净床单子包好,放到一边的木柜里,这才想起今晚收到的那一百多枚各种花钱儿。
取出脖子上那个大钥匙,赵学军进了鸡窝,打开放在一边木箱上的那把大锁。赵学军将倒置,闭起眼睛听铜板撞击铜板的美乐。随着一阵钱币撞击声,以前常常从赵学军脸上可以见到的财迷样儿却不见了,他先是一阵疑惑,接着伸出手,在箱子里试探的一摸,一惊又向下一摸,又是一惊
一阵跌跌撞撞的跑回屋,取过煤气灯点着,赵学军来到鸡窝,打量自己未来的别墅,高级车,自己那个身家性命啊多半柜子的铜板,如今竟然不到十分之二,只剩了小小的一层底儿
“哇我的铜板”赵学军哭了,这些钱儿,虽然不知道到底价值几何,但是他一度将自己家人的命运与之挂钩,大哥的医药费,娶媳妇钱,大学前,父母周游世界幸福的度过一辈子的钱,二哥的娶媳妇钱,混领导的路子钱,自己的养老钱。每天晚上,自我幻想今后吃穿不愁的生活,就指着这些铜板了现在,这是谁偷了这个家的未来
赵学军哇哇大哭,只惊得一边的公鸡抖着羽毛的一阵乱蹦。
听到小儿子嚎哭,赵建国跑了出来,不久高橘子也扶着奶奶一起过来了。奶奶甩着手指,刚才三儿那一声嚎啕,她一针扎进了中指,这会子疼的心揪揪。
“三儿,这是怎么了”“咋了咋了”“哭啥呢我还没死么,你存点泪,我死了再哭么”
大家一阵乱问,赵学军想起自己带着奶奶来来回回,风雨里这一段日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存到现在,更加的辛酸,他坐在地上小声的抽泣,并不说话,只觉得一阵心凉。
举着煤油灯,赵建国低头看下那些铜板,每次小儿子撒娇,就会搂住自己的脖子说“爸,等你老了,我就把那些铜板卖了,送你去美国,去日本,去澳大利,你跟我妈,别担心钱,你们想吃什么。就给买什么,你们想穿什么,就给你买什么”虽然小儿子的行为很搞笑,但是每次看这娃眯着眼睛,数着铜板,一枚一枚的跟他炫耀幸福的时候,赵建国总是觉得美滋滋的。
山西这地儿,跟外省截然不同,这里有个奇妙的规矩不同于他地儿,在山西很多乡村,甚至城里。父母年老了,都会自然而然的跟家中最小的儿子做伴,走完自己的一生,而最小的孩子,打出生仿若就有这种给父母养老的意识。这种规矩,是血液当中的潜规则,已然跟随了山西很多年,很多代。所以每当赵学军炫耀,赵建国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赵建国摇晃一下箱子,将箱子转了一下,很快,一个很明显是人为的撬洞,便出现在了箱子后。
“牲口畜生畜生贼出了家贼了一次还不够,连弟弟的都偷”赵建国转身提了一根棍子,跑出家。不久,他揪着大声喊叫的赵学兵来到前院,使劲一甩,将他甩到一边的煤池边上,举起棍子就是一阵打。
赵学兵原本在后院外的农贸市场,跟一群发小在吹牛,他正说得美。自己家父亲过来对着他腿就是一棍子,接着便是一阵的没命的打。觉得自己长大的赵学兵很不服气,一直问“我咋了我咋了”
等回到家里,又被按到煤池上继续抽,他扭头看到坐在那里哭的赵学军,又看到了打开的鸡窝,跟推到一边的木箱,这一次他反到不哭了。他甚至冷笑的说“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原来是因为他。”说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脱去上衣,露出并不胖的那身肉,低头,指指自己的后背“你打死我,打死我,就如了你的意。反正我活着,或者死了,对你跟我妈来说,都无关紧要,有他一个对你们来说,那就够了。”
从外面跑回来的赵学文,原本想拉着父亲,听到赵学兵这样说,很奇怪的,他也不动了,他靠着墙,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看着父亲,偶尔他的眼睛也看看赵学军。
赵建国狠狠的打了几棍,这一次奶奶没拦,只是拿着棍子指指自己儿子叹气“哎,你就不是个当爹的么,你爹也是你这样”老太太看看院子里的三兄弟,抓下媳妇的手,拖着一脸不安的高橘子进了屋“人父子的事儿,你别管,你是老娘们么。”
赵建国一棍,一棍子的在赵学兵身上抽着,赵学兵没有动,搂着膝盖小声哭。赵学军呆呆的看着二哥,没说话,也没像以前一样拦着。
赵建国打了一会,觉得抽的实在没意思,便丢下棍子,指着赵学兵骂了起来“你看看你,逃学,偷钱,欺骗大人,家里家外,你每天都干什么了我跟你妈忙,顾不得你们,但是,也没敢叫你们穿过一件脏衣服,破衣服,你奶奶都七十了,每天四点半就起来给你们做早饭。你弟弟才十岁,每天要骑着三轮来回四十里的带奶奶听书,帮我们尽孝你不帮忙倒好,现在都偷到弟弟头上了”
“那你生我干什么是老三好,老三哪里不好他就是放个屁那也是香的我呸”赵学兵突然蹦起来,两眼冒红光,打断自己父亲的话后,就是一顿指责。
“我算什么,我呸,赵学文,赵学兵,对这个家就是可有可无的谁家没孩子,那个父母不是一碗水端平了。我们是不如老三,我们算什么啊我们不会撒娇,不会卖乖,不会按摩,不会给我妈画眉”
赵建国恨得一跺脚“放屁”
赵学兵抹着眼泪,带着冷笑继续说“从小,我就跟我哥知道,这个家,只有赵学军,没有赵学文,赵学兵。你看你跟我妈,买个桃酥进门,都要先问,三儿你吃桃酥不。我们算什么啊,我们就是吃赵学军吃剩的。他不要的,才轮得到我们。”
“放屁,那他不是小吗”
“小他精着呢,八岁就会骗着我跟老大给他写作业,背着他上学。有好处他先拿着,我们想分,还要陪笑脸,我们跟老大就是个小跟班。都说老三善良,你是没见他欺负我们”
赵学军站起来,贴着墙面,面无表情的慢慢走到矮墙边,他悄悄爬上墙,顺着矮墙又上了房顶。他想仰面躺着静会子,没成想却被原就在房顶呆着的一个黑影吓得差点掉下去。那黑影将倒退的赵学军拉住,悄悄在他耳边说“嘘,是我,王希。”
赵学军捂着胸口,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王希支支吾吾的说“跟我爸生气了。”
“为什么”
“跟你家差不多,没你家严重。”
“屁,那跟你家屋顶呆着”
“我家屋顶不好上”
赵学军顺着瓦面仰天躺着,他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言不发。不久,王希也躺在了他身边,他躺了一会,大概觉得赵学军穿的少,又脱下自己的外衣帮他盖上了。院子里,赵学兵的指责,依旧断断续续传来,他哭一会,说一会,声音在寂静的小院里分外清晰。
“从小,我跟大哥放了学,就得先顾得小的,每次下雨,下雪。我们都要赶紧跑到学校门口在学校门口,只要下雨,总是堆着好多爸爸妈妈。我们知道,那里面一定没自己父母,大哥脱了自己的衣服,裹了赵学军,我还得抱着小三的生怕湿了一起往家跑。
他爱洗澡,大哥就得一晚上担水好几次。 我妈,总是觉得小三瘦,每次都往小三的碗底放荷包蛋,她以为我们看不到,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是哥,我们大,所以我们只能不说,可是,我哥每天那么累,担水,训练,他也需要荷包蛋吧我妈给做过一个吗没有一个都没有”
“啪”一声耳光声传来。
“爸,别打了”大哥带着哭音的声音传来,一阵哀求。
赵学兵根本不在乎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根本不怕挨揍,听音那是豁出去了。
“我跟大哥,年年拿第一,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奖状放了一箱子,可您看看,这家里,只有找赵学军的奖状挂在墙上。不是第四,就是第五。第一的,他一张都没有
您给钱买东西,我跟我哥都能猜出来,他五毛,我们三毛。吃糖他三块,我们一块。好吧我们是哥,不计较。怎么能计较呢。您可真是亲爹。
您知道我为什么跑吗您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山吗我就是想,我走了,就如您的意了,爸。这家没我多好啊,没我大哥多好啊。没我们了,您就不用跟着老师屁股后赔情,给我们擦屁股,不用半夜被派出所叫去了。我不是个东西,不该偷您钱了。不该跑了,不该偷小三的铜钱卖了换钱请别人吃饭了。哼,家里没温暖,还不许我跟外面找温暖吗这个家,我早够了”
“闭嘴”“啪”
“我就不,我坚决捍卫我说话的权利,你这是独裁”
“啪啪”
“死刑犯还给权利写遗书呢,我还不是死刑犯呢”
“啪啪”
“赵建国,你堵得住劳动人民的口,但是你堵不住劳动人民明亮的眼睛”
随着赵学兵一声怒吼,赵建国打都懒得打了,这都什么啊,文化大革命那套都出来了。他跺跺脚,四下看看,找了一把锤子,一块木板,一言不发的开始钉箱子。
赵学军身体一阵颤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将大哥,二哥得罪到这种地步。一边的王希看看他,想了下,伸出胳膊,搂住他学着自己的父亲的样子,拍了拍悄声说“别听他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赵学军开始掉泪,那顿没完没了的哭,直把王希的衣服都染湿了。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只有赵学兵不时的哭泣声传来。
这天夜里,赵学军眼睛瞪的溜圆,直直看着屋顶,完全没有睡意。他一直在想,到底是那里出了错,害的自己的哥哥们竟然恨到自己如此的地步。当那个蛐蛐再次悉悉索索的鸣叫,奶奶从一边坐起来,下了床,来到他面前,摸索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摸到他脸上,竟然摸得一手泪。
“俺军军不哭,军军是乖娃。”奶奶哄着,拍着他的小肚子。
赵学军坐起来,抱住奶奶流泪哽咽“奶奶。”
“不是军军的错,是他们没长大。不懂的。”
“我也小啊。”赵学军郁闷。
“军军不小,奶奶啊,是不识字,可奶奶心里有个灯笼,可亮了,我军军啊,心里有个省城,心里有个大楼,有个大船哩,我军军长大了,是要坐船走很远的,是要带着奶奶去南方,看大鹅哩”
黑夜里,赵学军噗哧乐了出来“奶,那南极,是企鹅。”
奶奶坐到床边,搂住赵学军还是那么抚摸着“娃,别恨你哥哥,你爸就是驴,笨的不会当人爹。你看他蠢儿给他骂的,硬是还不得嘴。我那个笨儿啊,这辈子吃亏都到那张嘴巴上了。
军军啊,你哥,他不懂。不懂做儿,不会当哥,你别恨他。他么跌,那天生生的跌了,恶生生疼他一下,一下他就懂了。你爷那会也不懂。他跟自己的哥,因为二分田,半辈子不说话。死了,想找他哥来,说对不住,二分田算个甚哩,可人死了么,那里去得后悔了么,只能来世做牛马了么。好好的亲兄弟,半辈子不说话,肚子里塞个大个盘磨盘,上不得,下不得。喝口水,想起这事,生生憋死他了么。
我军军不气,咱不理他们,叫他们后悔去,理亏着呢,他们理亏呢,亏着我军军呢”
14、第十四章
妈,我奶呢”赵学军放下,问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