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禾后寒收拾利索,雁海又在外边扬声道“督军,荣将军请您过去。”
禾后寒应声掀开帐帘,他里边穿了一袭月白长袍,外边加了个黑色毛料披风,浓浓的书卷气里又透着点贵气逼人,神色平淡,嘴角却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既拿不准是该亲近还是疏离,也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禾后寒见雁海盯着他看,就问了句“荣将军可是有要紧事?”
雁海连忙回道“是有,来了个客人,在和将军谈话。”
禾后寒摸不着头脑,见雁海也是一知半解,就加快了步子向帅帐走去。
离着帐篷还有几步远,他就听到了江盛的声音,登时心下愕然,有忍不住要大皱眉头……这简直匪夷所思,更叫他十分为难,须得行事极其小心,才不至于三人之间的关系曝露来得尴尬。
一进去,禾后寒先向荣嘉禄略施一礼,问道“荣将军叫本官来有何事?”言毕才转头看向江盛,拱手道“江公子,好久不见。”
他这一声招呼过后,荣嘉禄就笑道“江公子刚刚说督军是他在京城时结交的好友。”
禾后寒点头道“江公子为人乐善好施,曾帮过我大忙。”
荣嘉禄赞道“的确,当今天下如江公子这般慷慨天下的商人实在不多。”
禾后寒听出点头绪来,但在场的两人同他的关系却都是秘密……他得装傻才行,故作不知地问道“却知荣将军此话怎讲?”
荣嘉禄看向江盛,道“江公子愿为我军前线资助稻米二十万石,棉花十万石,另菜油布匹等杂物若干。”
禾后寒一直知道江盛很有钱路子也很广,这几年他对此也感触颇深。记得有一次头天崇渊刚赏完他半斤天罗新茶,他不过略表喜爱,没过几天江盛就抱了二斤来。世人皆知天罗新茶比金子还要值钱,天罗叶生在悬崖峭壁,量少难摘,平常富贵人家恐怕一生都难得见一回。那时禾后寒也曾暗暗心惊,江盛此人这生意到底是做到了何等地步,现在看来,他却是当得起富可敌国这四个字。
二十万石稻米!十万石棉花!
若在粮草缺少紧迫的战时,这足以支撑舜朝边关五十万大军度过最困难的半个月。这份功劳记在谁头上,谁还能安然入睡?
怪不得荣嘉禄这么急着把他叫来,往小了说,这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商人的奉献,往大了说,这就是要笼络民心,一人做大。
禾后寒想不通江盛这般精明的人怎会主动招惹祸端。
就听江盛突然开口道“在下多年行商,在外行走,见我朝中原腹地百姓安居乐业,江南更是富饶,工业商业农业皆一片欣欣向荣。反观氏肃两州,常年战乱不安,在宛通两州卖到三两一斤的铁观音,在氏肃两州连半两银子都卖不上,甚至许多人家流离失所,难以饱食……在下开南北商行,手敛天下财,深知取之于民当造福于民。这些粮草不过在下一点心意,但愿将军们早日破敌北下,还我舜朝安宁。”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盛,江盛倒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只差没挥热泪了,可禾后寒与他相处甚久,直觉他还意犹未尽,重点绝不在刚才那番剖白中。
果不其然,荣嘉禄刚客套两句,江盛又接道“在下自小就向往戎马征战男儿热血,为国捐躯虽九死而不悔,可惜至今碌碌于尘,只得一身浮财,心中时常郁郁难言,如今总算能为我舜朝大军略尽绵薄之力,又见我舜朝大军严明规整,铁血豪情,在下心神向往情难自抑,却不知何时才能得偿夙愿。”
禾后寒听了这话心中不禁大惊,脸上却不过略略露出丝不赞同,他瞅了眼荣嘉禄,见荣嘉禄眉头略皱,显见是有些为难。
禾后寒心中念头急转,他若替江盛求情,游说一二,至多以督军身份做个担保,倒真或可将江盛留在军中,他如今心中最牵挂的是明桥珠华二人,若江盛伴他左右,他在这方面自然会大大得力……但,与此相对的,这必然会让江盛与他之间发生更直接的接触,尤其在发生这许多之后……他如何再对江盛冷言以待?
禾后寒极快地做了权衡利弊,脸上挂了点无奈,开口时显得十分和善,“江公子与本官也算多年好友,人本官是信得过的,如今江公子又全然支持我舜朝大军,一心保家卫国,若连江公子这小小心愿本官都不予理会,岂不是太伤我舜朝有识之士的心?”
江盛听到一半就神色一喜,荣嘉禄见禾后寒这么说,自然也不会阻挠,便应道“督军说的不错,既然如此江公子便在我军中多呆些时日,看看我舜朝大军如何行军打仗,若真一心想从军也未尝不可,只是可惜了江公子一身行商才华。”说罢扬声唤道“雁海。”
雁海应声掀了帐帘入内,施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荣嘉禄道“你带江公子去督军旁边的帐篷,再派个勤杂兵给江公子使唤。”
江盛连忙拱手道“多谢将军。”眼神往禾后寒身上一扫,一双桃花目不笑也含情。
禾后寒表情自如,见江盛瞅他,眉眼微弯,和声笑道“江公子一来,倒让本官想起京城来。”
江盛连忙应道“日后又要叨扰禾相。”
他二人对话看似客套实则透出些亲近熟识的意思,荣嘉禄怎能不懂,想了想又道“既然江公子与督军是旧识,督军以后便于江公子多费些心力。”
禾后寒连忙道“将军客气了。”
待江盛同雁海一同出了帅帐,禾后寒才敛了和善的笑意,正色道“师兄,你以为江盛此人如何?”
荣嘉禄顺手铺开一张羊皮地图,一边挥手叫禾后寒过来看,一边道“精而不露,武力深不可测,的确出色,只一身浮华风流气过于乍眼。”
禾后寒笑笑,道“师兄眼光犀利,瑞声佩服。”
荣嘉禄轻叹,“瑞声若在我这位置上做几年便也惯于看人了。”
禾后寒做着丞相,有皇帝在上边看顾着还时常觉得与一帮臣子周旋十分吃力耗神,荣嘉禄掌管着边关十几万大军,手底下有一干他叔叔辈的将军,这几年荣家又掌了兵权,他行事用人皆要花数倍心思于禾后寒。
禾后寒目光落在荣嘉禄手中展开的一长卷羊皮地图上,他皱着眉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就是这处关口!”
荣嘉禄赞许地点头道“我以为你做了多年文官,早已忘了师父当年教的勘地术。”
禾后寒摇头,“的确忘了大半,只不过这传说中的魔鬼平原十分好认,你看这两道笔直的山脉,几乎成直角,真是鬼斧神工!”
荣嘉禄不似禾后寒那般惊叹,略略烦恼道“这两道山脉是空北大军的天然屏障,横过来这条是塔湖,竖着的这条是白鹿,听着名字很温顺,实则凶险异常。”
禾后寒略作一想,试探着问“虽说两条山脉笔直凶险,但空北一族恐怕也难讨得好去,我大军十数万人凿也将这山脉凿穿了,再不济从这山壁绕过去也可,怎的多年来仍止步不前?”
荣嘉禄又叹,“塔湖左侧是大片沼泽,我军辎重难行,右侧白鹿山壁高耸,空北军士驻扎其上,优势一目了然,我军岂敢冒进。”略顿,似是回忆,继续道“四年前夏至那日,探子回报空北疏忽,我军有机可趁,终于攀到塔湖顶峰,当时真是振奋人心,所有人都觉得朝胜利迈了一大步,好像再差一点就……”
禾后寒正听得专注,忍不住问道“怎么?”
荣嘉禄苦笑道“我们看到了一大片湖。”
禾后寒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陡峭的山壁无法盛住大片的水,山上若生湖自然是地势平缓,这么说来,荣嘉禄当时领兵千辛万苦攀到顶峰,却迎面对上空北兵力平地铺开,塔湖山脉对着舜朝边界这边十分陡峭难登,舜朝大军在后方难以接应,恐怕是惨败了。
禾后寒想到这里不禁长叹道“难道这就是塔湖山脉名字的由来?这么看来,倒真是无从下手,先是攻不上去,即便攻上去了又难以守住。况塔湖山壁一侧皆是缓坡,长度不可预计,凿穿一法也是断然行不通的。”
荣嘉禄也叹,“若非这般棘手,又怎会称之为魔鬼平原。”
禾后寒想了想,道“从上过攀不过去,从两侧也无法通行,不如试试从下边?”
荣嘉禄一点即通“你是说挖地道?”神色间微露笑意,道“我倒是想过,可与众将探讨却是不可行。其一,从我军军营的位置到塔湖山脉,再算上整个山脉的纵宽,这工程未免太过浩大。其二,这么大的动作,空北大军一旦发现,我军恐怕要受制于人。其三,即便这隧道朕挖成了,我大军十数万人通行所需时间却不是一时半刻,若被空北截住出口,便前功尽弃。”
禾后寒眉头不知不觉拧在一起,半晌不说话,神情专注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