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手段用尽,从多少年前就开始竟然每次、每次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禾后寒坐在床榻边沿,挪不开眼神,动不了分毫,只能和崇渊对视着,那已经长大成人的天子低声叙述着,好像在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回忆着人生,一片一片揭开心口上的疤。
崇渊凝视着他“朕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你仰慕崇拜,无法抗拒,甘愿为之奉献的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皇权从来不是朕。”
禾后寒楞楞地看着他,他说的是对的、是对的
“这就是朕任性的报应。无论朕再不愿相信,再想否认朕累了,朕没力气了,一次次救活你,一次次再逼死你。”
禾后寒沉默着。
崇渊比他还要沉默,眼角不复少年时的圆润,全然是长开了的稳重又有一丝疲倦到了极点的灰败。
“朕的武功全废了,曾经允诺你的,伤了你的,便都算还了。”
禾后寒一惊,不顾礼仪地一把拉过崇渊手,搭腕凝神,崇渊气海空空,经脉淤塞,似是内力尽散,武功全失。
他大惊失色“皇上您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崇渊却不再回答,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脚步一停,终是没有回头,迈了出去。
崇渊走了好久。
室内一直静悄悄的。
禾后寒倚坐着,大梦初醒的倦怠和恍惚,他的眼睛不知聚焦在何处。
他是他的王,他的天,他的信仰,他的崇拜。
他甘愿为他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他甘愿助他开创太平盛世鞠躬尽瘁,他从没想过要他还。
他都还给他了。
禾后寒的脑子像锈住了似的,无论怎么想行动仍是抓不到重点,他坐在床上,直直地看着窗外,日头西斜,房门突然被推开,“呀”一声。
闪进来一个人影,禾后寒迎面对上来人,他猛地站起来,几步掠到门口,急切地问道“江盛,马厩在哪”
江盛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抬手指了个方向,待禾后寒人影不见,才不堪重负似的垂了下来。
但紧接着,他的神色突然一变,身影一动,原地不见了踪迹。
外边的寒冷如影随形,光秃秃的枝桠低垂在灰色的天幕下,禾后寒却出了一身细汗,他脑子里简单的只有一个念头,从未如此单一而清醒的思绪,他飞奔着,解开马绳,伏身紧贴马身,离弦的箭一般向着土黄色小道冲去。
天空低沉沉地俯视着地面,竟然开始下雪。
夜色渐降,禾后寒出来得急,衣衫单薄,手脚开始麻木,他咬住牙,狠狠一踢马腹,马匹长长嘶鸣一声,猛地加快速度。
迎面打来的风雪便强烈起来。
他渐渐睁不开眼,嘴唇和面颊僵硬地疼痛起来。
直到远处隐隐传来急奔的马蹄声,他精神一震,身体里仿佛涌出另一人的声音,竭力呼唤着“皇上皇上”
前方传来的马蹄声迟疑起来,禾后寒心中一松,又控制不住紧张起来。
他遥遥看见了崇渊,正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往这边看过来,他心中一酸,脑子里又被骤然涌出的回忆搅乱他腿有些麻木,下马的动作显得僵硬,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进了雪地,正在崇渊脚边。
他强自运动着冰冷的面部肌肉,嘴唇却仍是哆哆嗦嗦的“皇上,微臣,微臣让,让微臣一辈子,臣一生,一生辅佐您尽心,尽力,尽心”
他虽然语无伦次,但意思表述得无疑清楚无比。
周围的马上骑着暗卫,他们静静地紧绷着身子,沉默地看着。
这个一生都杀伐果决的皇帝,在这一刻犹豫了,他的眼神像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痛苦的抉择,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他终于退步了。
崇渊微微弯腰,抹去他眉毛上的冰雪,不发一字,只是从怀中掏出红色的玉牌,放在他的手上。
禾后寒跪在白色苍茫的雪地上,他微微仰起头去看皇帝。
崇渊也正与他对视着。
好像回到了多少年前的最初,他仍是他的丞相,但也只是他的丞相。
一年后。
京城。
禾府。
禾后寒刚刚下朝,甩开几个恩科刚过的新官儿年轻人,真是勇往直前,死缠烂打,盲目崇拜,叫人疲于应付。
他路过前院,看见江飞雪正在拎着明桥的脖子,大声训斥“告诉你不对要再用些力”
明桥沮丧着脸,乖乖站着听训。
禾后寒扫了一眼,扬声道“飞雪,莫要欺负弟弟。”
江飞雪瞪他一眼,大声道“他笨死了”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道“你识的字还不如他一半多。”
江飞雪一下子涨红了脸,怒吼道“爹你又向着弟弟”
禾后寒笑了笑,优哉游哉地往后院去了。
罗祥自从接替了张管家,每天就没工夫来伺候禾后寒起居了,禾后寒自己脱了官服,挂在木架子上。
房门轻轻一响。
后背立刻贴上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还会往他耳边吹气儿“瑞声”
禾后寒右肘向后一击,用了三分力气,只把人略略推开一步。
江盛笑嘻嘻地站在他后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禾后寒正换了一件外袍,江盛极有眼色地靠过去,给他束好衣带,一边不忘毛手毛脚地在他腰间乱摸,一边讨好地说“瑞声,在下新得了一颗夜明珠,晚上拿来给你看看可好”
禾后寒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系好,不说话。
江盛好似有点急了,偏偏脸上还要挂着笑,语速不知不觉快了起来“在下和她好多年前就不往来了,她只是今年做了寡妇,才又想起在下来,寄了那么一信来瑞声,在下虽然总在外奔波,不能常伴你身侧,但在下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他似是憋了一下,眉头困扰地拧了一下,才蹦出一个词“红杏出墙”
禾后寒瞥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好,今晚来吧只要你在下边。”
江盛笑意不减,恁是有些僵硬。
禾后寒心中有些发笑这句话简直是灵丹妙药,只要拿出来一摆,保证让江盛这牛皮糖立时退散。
他心情大好,率先迈出出去,当是早春,阳光明媚,他想起多年前的愿望臣想有一位夫人,有一双儿女,臣想让府中再次热闹起来,
如今可算是都实现了
番外皇帝
这一晚。
夜深。
禾府。
禾后寒微微喘息一声,动了动腰,忍不住轻声道“把我腿放下来点酸。”
江盛伏在他身上,依言微微起身,向后挪了挪。
禾后寒压抑着呻吟一声。
两人正在最佳时窗户突然被轻敲了几下。
那频率节奏熟悉得让禾后寒头皮发麻。
江盛动作一滞,两人一下子卡在半道。
半晌,禾后寒强自抑下发软的嗓子,问道“何事”
外边的暗卫声音不知怎的也是微微发抖,“皇上叫统领即刻进宫。”
江盛慢慢撤身出来,禾后寒浑身一抖,嗓子里就要挤出粘腻的咕噜声,他立刻用手捂住嘴巴,侧身强行忍住泛麻的感觉。
江盛忍不住又俯身亲他。
暗卫突然出声,道“统领皇上说务必在两刻钟之内进宫,不然就罚属下”
江盛身形一顿,在禾后寒耳边愤愤道“他老来这一手,瑞声,干脆你辞官离京好了”
禾后寒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正在摸着黑找亵裤穿,听了他这话,声音一冷,道“我是丞相,还是你是丞相”
江盛哼哼唧唧地倒在榻上,不说话了。
禾后寒推开窗户,微微一顿,侧头低声道“早些睡吧。”说罢起身,跃出,关窗,一气呵成。
江盛又在榻上打了个滚,留恋地抱了抱被子。
禾后寒做接纳方,不论多少次,总是觉得吃力,这会儿又要用轻功从屋顶上过去,不禁难受得直吸冷气。
暗卫小心翼翼地在他后边跟着前行,表情尴尬得好像恨不得脚滑一头掉下去摔死。
禾后寒心中长叹,不知皇帝这恶趣味要持续多久才甘心
崇渊已经二十岁了,同八年前初见一样,安静而清明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卷书,细看。
再单调的衣袍,再深沉的颜色,再寂寥的背景,再冷静的神情,也无法掩盖一丝他容貌的绮丽明艳。
禾后寒进殿,叩首“微臣参加皇上。”
崇渊看他一眼,抬手道“坐。”
禾后寒依言而动。
半个时辰后。
崇渊放下手中的书,道“除夕夜你把明桥带进宫来,朕有些想他了,想见见他。你回吧。”
禾后寒“”
禾后寒折腾了一趟,回府。
江盛抱着被子睡着了。
禾后寒坐在床边看他,睡着了也跟在勾搭人似的,嘴角微扬,睫毛一溜安安静静地搭在眼睑上,微微动着,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禾后寒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江盛被带进来的冷气激了一下,动了动,自动自发地伸过一只胳膊,唰地搂住他,圈进怀里,嘴里迷迷糊糊地冒出几个字“回来了”
又温暖又安全,禾后寒一下子就犯了困,头抵在江盛颈窝,含糊地应了声“嗯。”
相拥而眠。
元昌三年,冬。
除夕。
崇渊早早离了宴席。
禾后寒带着明桥就被暗卫一起接到了宫中。
崇渊正支着胳膊坐在寝宫里,面前摆了一桌酒席,他见了禾后寒,仰头微微一笑,看起来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样子。
“过来坐。”崇渊道,一边伸手抱过明桥,逗他道“长大想做什么”
明桥五岁不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稚声稚气地道“像舅舅一样,做丞相”
禾后寒淡定自若地挟起一筷子冰糖鱼肉。
崇渊忍俊不禁地笑道“你这么小就想做官”
明桥似乎有点困惑崇渊为什么笑,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崇渊似乎很高兴,他道“好,你要做什么,朕都允给你。”
禾后寒微微叹了一声,接过明桥,道“他还什么都不懂,长大了谁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崇渊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夜深。
明桥打了个哈欠。
禾后寒便抱着他告退了。
宫人安静而迅速地收拾了一桌残羹,崇渊一动不动地坐着。
夏公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捧了一件厚衣,道“皇上,今夜去哪位娘娘宫中留宿”
崇渊挥了挥手。
夏公公立刻噤声,退了出去。
今夜的快乐不过是聊以解慰的,短暂的,见不得光的。
他此生有过真正快乐的日子,那人昏睡两年后醒过来的数月,多美多好的夏天,日日在宫中陪着他不必顾及世人的眼光,谁也不知道那人醒了无数次,无数次,他几乎忍住不想就这样,就这样把他永远藏起来,可那不行,不行,他不该受到一丝他人的折辱。
崇渊就这么坐到了天亮,内力全无,身子渐渐冷了下来,披着棉衣也热乎不起来,手脚冰凉。
他看到了元昌四年的第一个日出。
他生命中的第二十一个年头。
他的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
他却觉得已经把所有的热情统统耗尽了。
余生
再不会有那样浓烈的执着,那样不舍的思念,那样美妙的年少。
再不会有。
番外史书
舜朝贤帝传
舜清和二十三年,宣康皇帝喜获一子,位崇字辈,赐命渊。
崇渊上仅有一兄长,名洲,性戾,殒于战场。
崇渊四岁得神童名,深得帝爱,七岁入主东宫,十二岁登基为帝,是舜朝史上唯一一个谥号被尊称为贤字的君主贤明圣德大天皇帝。
贤帝清心寡欲,与历代皇帝相比,后宫嫔妃可谓寥寥无几,仅育有一子一女。
贤帝当政六十一年,其间天下太平,万事昌顺。在外收复边关,吞并空北外邦,开创元昌盛世;在内擅用贤臣,朝堂群臣风气清正廉洁,百姓安居乐业。贤帝勤政爱民,政绩斐然皆可圈可点。
然其生平有两件事为后世所费解其一对当时工技有意打压及漠视,这个趋势在贤帝晚年时更为明显。其二则是贤帝是舜朝史上第一个一生未立后的皇帝。
后贤帝入皇陵,为填宗谱,立一皇后碑,后人追溯,却不得其人。
野史有称其无名皇后碑乃贤帝为纪念一民间奇女子,引据皇帝起居注贤帝曾与一身边大太监言不过是朕年少时的一段情,虽求而不得却最是用情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