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奏折,左右相与六部尚书,没有一个敢于做出批注。
时值苏容清新丧,穆琛以心伤难愈之由,示意左右相呈报柳太帝君定夺。
柳华然同样没有给予任何批复。
六月十一日,翰林院除院长南宫泊照常给皇帝授课之外,其余六人皆以年事已高之名,请辞翰林院教授之职。
翰林院教授门下弟子众多,在位朝臣之中,几乎有半数都以弟子相称,六月十二,朝廷依然没有下达旨意,六月十三,相继有官员罢朝,当日早朝缺席半数。
同日,沙罗河沿岸广湖暴雨,冲毁农田房屋无数,富庶的广湖,一夜之间,成为汪洋。
六月十四,穆琛首次下发圣旨,拨银三百万两,用以赈灾。
对于此道圣旨,柳华然只道皇帝仁慈,并未说其他之语。
六月十五,左右相同日批复,遣工部员外郎李耀与从二品□将军宋久坤前往广湖督导政务。
一时间,整个大梁风雨飘摇。
苏容清过世之后,沈奚靖虽然与他从来都不亲睦,但心里到底也有些难过。
他才十七岁,还未束冠,年纪轻轻去世,也算是早殇。
但他这几日也没空想这些,他肚子里这个开始有些闹腾了。
说实在的,在刚刚知道的时候,穆琛还说这孩子乖,也不折腾亲爹,说了话还没两日,沈奚靖就开始有些厌食,看见什么都不想吃,看见什么都闹心。
穆琛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在东配殿他闹得太过分,还从来没见沈奚靖发过脾气。
这几日倒好,他千方百计偷偷去看他,但沈奚靖却从来不给好脸色。
穆琛知道他辛苦,所以总是陪着笑脸,倒也让沈奚靖能看到这个少年天子的另一面。
六月十六,一大早穆琛便兴致勃勃去了双璧宫。
沈奚靖这会儿还睡着,自从有孕以来,他便开始嗜睡,早起也总是很迟,双璧宫只有蒋行水知道沈奚靖有孕这事,三个小宫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以为沈奚靖见天吃药,不过是然了风寒。
穆琛到的时候,蒋行水正在厨房盯着早膳,药童并不能来双璧宫,沈奚靖一天三餐点心加夜宵,都是他在御膳房盯着做出,然后锦梁宫的管事方安岑亲自检查一遍,才交给流云带回。
流云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十分懂事忠心,回来路上,从来不让任何人碰那食盒。
沈奚靖称病,也不去慈寿宫请安,每日舒舒服服待在双璧宫,虽然身体不太妥帖,但日子过得倒很舒心。
他睡得很沉,穆琛就坐床边看他。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宫里的宫侍们,他大多都很不喜欢,每每看见他们,就能想起柳华然高高在上的样子,南宫祁百无禁忌的话语,他会想起当年清心所那些天天愁苦着脸的宫侍们,他会想起父君过世时的样子。
但是沈奚靖不一样,他记忆里的沈奚靖,有幼年时白胖可爱的,有景泰之乱后瘦弱而卑微的,他会在谈正事时眼睛发亮,也会在情事时满面潮红,但是大部分时候,在他面前,沈奚靖都很恭谦有礼,只有被他逼急了,才会奋起反击一把。
这么可亲,这么可爱,这么可敬。
他不是长得最好看的,学识也不是最好的,他讨好人的方式很烂,也不会说甜言蜜语,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还都是穆琛说话多一些。
可是,穆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唯独喜欢这一个。
那一年文帝万寿宴,是沈奚靖第一次进宫,他戴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块玉佩,结果宫里的一切都对五六岁的沈奚靖太过新鲜,他不小心丢了玉佩,独自一个人在花园里找。
那是也穆琛第一次见沈奚靖。
他是父皇最小的儿子,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个,文帝孩子很多,他是唯一的一个宫人之子。
他那年,已经开始记事,宫宴之上,只有他的父侍不被允许出席,只有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整晚无人问津。
七八岁大的穆琛,也已经十分懂事,他偷偷一个人跑到花园里,正巧碰到正认真找着玉佩的小奚靖。
月光下,白白胖胖的孩子比玉还漂亮,穆琛情不自禁凑到他跟前,问他“你是谁?丢了东西吗?”
小奚靖疑惑地看着他,老实回答“我叫沈奚靖,我的玉佩丢了,我在找。”
说完,不再搭理穆琛,又认真在地上找了起来。
他丢了东西,却不哭不闹,一个人认真寻找,穆琛这样想着,觉得他越发可爱。
“我帮你找吧。”穆琛说着,又问,“你的玉佩是什么样子?”
沈奚靖停了下来,又抬起头看他。
穆琛这时候发现,他头发又黑又亮,绑着圆圆的团髻,好像观音座下的童子。
他还是疑惑地看着穆琛,问他“哥哥,你是谁?”
他眼睛并不是很大,但是瞳孔圆溜溜的,穆琛笑着说“我叫穆琛,我帮你找好不好?”
沈奚靖低头想了想,然后才说“我父亲说,无功不受禄,但是我想找玉佩。”
穆琛看他已经开始着急起来,马上指了指他手里握着的豆沙包说“你把那个给我,我帮你找,这样不就好了。”
沈奚靖眼睛一亮。
这个哥哥真聪明!他飞快把豆沙包递给穆琛,说“谢谢哥哥,我的玉佩是白色的,有两条鱼。”
穆琛笑着接过,也不嫌弃,吃了起来。
他一边在花丛里翻找,一边听到沈奚靖说“反正我也不爱吃。”
穆琛好笑地看了看他圆圆胖胖的小身体,没说什么。
那玉佩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所雕,这夜月色彷如银沙,穆琛眼睛尖,很快便从花坛旁找到了。
他叫沈奚靖“小靖,小靖,快来,我找到了。”
沈奚靖听了他的声音,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握住穆琛攥着玉佩的手“谢谢哥哥,你是大好人!”
穆琛笑着把那玉佩递给他,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料乾正殿那边传来喊声“小靖,小靖,快回来,跑哪里去了。”
沈奚靖眼睛一亮,对穆琛说“是我父亲叫我,小哥哥,谢谢你帮我找玉佩,有空去找我玩,我家住在繁花巷。”
繁花巷,姓沈,原来是沈家的小公子。
穆琛的眼睛暗了下来,但还是说“好,你快去找你父亲吧。”
沈奚靖用力点点头,他紧紧握着那枚玉佩,冲穆琛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随即便跑的没了影子。
穆琛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玉佩。
那是他父侍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可是比起沈奚靖那块,却差了许多。
沈奚靖翻了个身,胳膊掉到被子外面,穆琛轻轻帮他盖好被子,又想起天启元年沈奚靖刚进宫那会儿。
第一次见他是在锦梁宫的配殿,他正用午膳,方安岑便带着新入宫的宫侍们给他请安。
虽然沈奚靖的样子已经与小时候完全不同,但穆琛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他。
所以,他特地给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希望他能如幼时一样平安喜乐。
可这到底不可能,当他后来在书房第二次见沈奚靖时,他才发现,昔日那个满头乌发的白胖孩童,已经变成了苍白消瘦的少年,他头发干黄毛躁,一双手因为长时间泡水而红肿不堪。
这个时候的沈奚靖,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活泼可爱的样子,他只是卑微沉默地干着活,伺候着锦梁宫的主人,他自己。
当时穆琛心里的震撼,导致他许多年后还能回忆起沈奚靖当时的样子,也令他愈发想要珍惜这个人。
后来,他总能注意到沈奚靖的点点滴滴,当他听到沈奚靖什么都喜欢吃的时候,心里也会跟着刺痛起来。
他小时候,明明也会说“反正我也不爱吃。”可是造化弄人,年幼的沈奚靖只能靠自己来长大,如果他还挑剔食物,那他可能早就死在上虞。
那时候穆琛是十分清楚沈奚靖要的是什么,他不过是想安分守己地在这宫里活下去,然后出宫,跟他的哥哥弟弟们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穆琛当时也给了沈奚靖这样一个机会,那一段时间,他都对自己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天意弄人,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一起。
穆琛看着沈奚靖的睡脸,不由自出地笑了出来。
如今,他们也快要有孩子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过往二十年人生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眨眼间,他也快要做父亲了。
或许是他看得太过专注,沈奚靖翻了个身,轻轻哼了一声,慢慢苏醒过来。
他睫毛并不长,但很密,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偏不倚,盯住穆琛。
沈奚靖对穆琛笑笑,道“早。”
那是时间最美妙的语言。
77、
这一日孩子倒很老实,沈奚靖早晨很高兴地吃了满满一大碗燕窝粥,又吃了八宝虾饺与水晶花糕,才舒服地叹了口气“终于有吃饱的一天了。”
其实他不是不想吃,以他对食物的热衷程度,看见好吃的吃不下去,才是最痛苦的。
穆琛早就用过早膳,见他吃得开心,也笑道“今日你还精神,陪朕出宫一趟吧。”
沈奚靖一愣,自从天启元年入宫,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庞大的永安宫,皇上平时出不出去他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宫侍们是不可外出的。
不过,要是皇帝带着,或许并没有这么难吧?
沈奚靖吃完,陪着穆琛在花园里溜达。说是他陪穆琛,实际上,应是穆琛陪他。
李明虽然没好意思明着说他能吃,但还是让他吃完溜达两圈,免得积食,夜里会不舒服。
沈奚靖很听话,有时候穆琛过来陪他用膳,也会跟他一起散步。
双璧宫的后院不大,转一圈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穆琛总是拉着他的手,在狭小的后院里一圈一圈走。
“等以后有机会,还是去御花园散步得好。”穆琛说。
沈奚靖笑笑,道“那里离我这双璧宫多远,李太医正还叫我不要长走,不好去的。”
穆琛看他一眼,没讲话
“今日要去哪里?”沈奚靖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问。
穆琛几乎日日都来看他,两个人习惯一道吃饭看书,沈奚靖便也开始渐渐打开话匣,不再像以前那样拘束。
“今日去个你想去的地方。”穆琛神秘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沈奚靖的问题。
他们走了一会儿,穆琛便招呼蒋行水,让他备好衣物吃食。
现在沈奚靖是重点保护对象,蒋行水每一天都很紧张,冷不丁听穆琛这样一吩咐,想半天不知他有何打算。
但他自然不能直接问皇上,只能问正在正堂里喝茶的苍年。
他们两个都是手脚麻利的主,等穆琛拉着沈奚靖回到屋里,蒋行水已经准备好一身浅蓝色的素纹外衫,穿这个出宫,并无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