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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 第17节

作者:童子 字数:8015 更新:2021-12-30 17:15:20

    臧芳没有马上回答,像个真正的京官那样,把气势摆足了,以至满屋子的人没一个敢冒然出声,他和那天在江津时决然不一样,一身蟒纱大皂袍,戴云巾,蹬高靴,鬓发收拾得齐整,显出一张威严锦绣的脸来,温润处有狠戾,圆融处有筋角。

    “那要看阉是什么阉,党是什么党了”。他说。

    这话令人费解,在座的一时不明白,有人硬着头皮接道“我们南京有两个大阉,一个是镇守郑铣,一个是织造廖吉祥。”

    谢一鹭盯着臧芳的脸,听到“廖吉祥”三个字时,他眉头明显动了动,这时不知是谁嚷了一句“臧大人甘肃出身,廖吉祥也是甘肃起家的,兴许见过?”

    场面静了,之后哄然热闹起来,谢一鹭以为臧芳会回避,没想到他大大方方地承认“确实认识。”

    他们认识,谢一鹭早知道,可心里就是憋憋屈屈地不痛快,这时身旁的人突然喊“廖吉祥的腿是怎么被老百姓打断的,你给讲讲吧,臧大人!”

    谢一鹭像是心上被人插了一刀,连带着整个胸腔都痉挛了,他茫然看着这些所谓的“君子”,市侩、虚伪、势利,急着用别人的苦处填自己的快意。

    “你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臧芳问。

    众人抢着答“当然是真话,这里都是自己人,大人不必为阉党讳言。”他们眉目炯炯,一个个坐立难安,雀跃着,就等着扯开廖吉祥的疮疤,“嚯”地叫一声好。

    臧芳沉吟片刻,郑重地说“那便如君所愿。”

    叶郎中替他点茶,他拱手谢过,娓娓地说“我与廖吉祥相识在嘉峪关,他监枪,我通判,那时他还是个少年,紫金兜鍪云锦裳,有叫人过目不忘的风姿。”

    众人私下里纷纷对望,显然被这话刺了耳。

    “镇守的第十个冬天,我去甘州调粮,半路赶上鞑子围城,被困了,”城的名字臧芳没有提,大概是牵着人,不方便说,“城里有一万两千兵马,守城的是某位兵备道,他说鞑子善野战,不能出城,只得固守。”

    众人面面相觑,这和他们期望的大相径庭,他们只想嗔一嗔、笑一笑,不想削到肉里见骨头。

    “甘肃的冬天你们不知道,为了舔一口水,舌头冻烂在冰上,为了抢一团粪,打死三两个流民,人人瞄着自己那点东西,没人管别人的死活,我们被困了一个月又二十二天,半夜听不到一声羊叫,”臧芳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去,“都杀净了……”

    咏社的人脸孔不好看了,满屋子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寂静。

    “那天是腊月十四,方圆百里下鹅毛大雪,拂晓时忽然听见马蹄声,全城的人都听见了,是廖吉祥。”

    谢一鹭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紧,杯子一滑,从桌上翻下去,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却没人回头看一眼。

    “他在嘉峪关有大军,但为了守关,没有带,后来知道,他向甘肃镇守太监调兵,被怒叱,所以护从军也不好带,只带了三千个净军。”

    不要讲了,谢一鹭无声地呐喊,谁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血肉模糊、满目疮痍而已。

    “他从西北掠阵,鞑子自东南迎战,那场面你们没见过,人都不是人,命也不算命,我在城楼上看见,心都要戳碎了……”

    有人离席,留下的都像被吓住了,目光僵直而惊悚。

    “都知道那是一支什么兵,城中自参将以下,游击、守备、把总、提调纷纷请战,可兵备道不许……”说到这里,臧芳停住,似乎哽咽了,“三千多人,杀到八十五个,廖吉祥手下能带兵的宦官二十三员,只活了四人。”

    谢一鹭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

    “野战两天一夜,战线绵延三十里,他什么时候中的箭我不知道,但取箭时我在,箭杆都没了,箭镞卡在膝盖里,用……”臧芳咽下一口茶,才说得下去,“是梅阿查用弯刀撬出来的。”

    这便是廖吉祥断腿的真相,由最真的人说出来,却不讨人喜欢。

    “好啦,”叶郎中觉得这个故事讲完了,该翻篇了,臧芳却哈哈大笑,“你们觉得这就没了?”他把茶杯在桌上叩得“叮叮”响,“非也!”

    谢一鹭再也受不了地闭上眼。

    “那一战杀鞑子一千五百人有余,生擒大小头目十数人,廖吉祥在甘肃声名大噪,厅里不得不往上报,正月初十找我去,说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能落到一个太监头上呢?”

    所有人,包括谢一鹭、叶郎中、大大小小的咏社官员,都明白,这种事他们都明白,因为明白,便目光闪烁地抬不起头。

    “他们让我顶,”臧芳拍着桌子,“我就这么顶了个甘州大捷的名头!”

    叶郎中很尴尬,这种事有,而且不在少数,可从没有人说出来,这臧芳一定是疯了,才自己揭自己的疮疤。

    “调我进京的文檄下来,我到陕西宣大经略处领路引,经略大人问我,听说嘉峪关有个太监颇勇武?我思来想去没敢说一个“是”字,”臧芳恶狠狠地咬着牙,“这辈子我对不起廖吉祥,不怪司礼监让我死,杀我一百次都不冤!”

    谢一鹭腾地站起来,从后到前,径直穿过整个厅堂奔出去,疯了似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疾走,从新桥一直到玄真巷,也不管是大门后门,抬手就拍,守门的小火者不认得他,他疯疯癫癫地朝人家喊“告诉你们督公,谢春锄找他!”

    小火者是个担事的,真去通报了,很快回音儿出来,请他进去。

    府里头曲曲弯弯,小火者带路,越带路越深,像是通着幽处,谢一鹭恍恍惚惚地走,鬼使神差一个回头,在石子路的另一端,在青绿芭蕉的掩映下,远远看见廖吉祥了,穿一身艳丽的狮子通背,梅阿查、阮钿几个都在,像是饭后正悠闲地散步。

    谢一鹭转身就跑,小火者吓了一跳,立刻大喊,阮钿、阿留都拔出刀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谢一鹭从芭蕉林里冲出来,奔着廖吉祥就去,可能是出其不意,居然没人拦着他,他迎面便揽住那个人,实实在在地抱进怀里。

    说是抱,其实是搂,说是搂,又好像是勒,廖吉祥像一片半枯的浮木,被他死死箍住,力气大得像要把人从中折断,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从阮钿到亦失哈,从阿留到张彩,连金棠都瞪大了眼睛,只有梅阿查愤然怒吼“干什么呢!阿留,把他拿下!”

    阿留提着刀要上,蓦地,廖吉祥的胳臂动了,手掌无骨似地,轻轻搭在谢一鹭的背上,这是个回抱吗,好像不算,可说不是,这又是什么呢?

    第25章

    廖吉祥在窗边站着,绷着脸,谢一鹭跟他隔着一两步距离,那么大的屋子,只点了两支白蜡,光晕昏黄朦胧的,罩在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有种古旧的美。

    谢一鹭耷拉着脑袋,窝窝囊囊地说“我没想那么多……”

    廖吉祥不理他,怀里抱着一只虎斑大花猫,细心地揉着,猫叫“张大人”,进门时谢一鹭听他叫了,像是很喜欢“下次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听口气,廖吉祥老大不高兴,“让人领你到屋里等我,你偏半路跑出来,叫人看笑话!”

    “一看见你我就……”谢一鹭这时候回想,也觉得自己方才太冲动了,“我傻了一样,只知道朝你跑。”

    廖吉祥没了声音,气氛黏糊糊的有点暧昧,谢一鹭朝他蹭过去,偷偷拿眼看他,他从没这么近见廖吉祥穿过曳撒,绣线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裙褶在马面两边层层叠压,流光溢彩妥妥帖帖束在那一把纤腰上,他看一眼,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我不回去了。”说着,他用手去拽廖吉祥的腰,张大人像是受了惊,“喵呜”一声跳下地钻没了影,手掌里的衣料奢华厚重,谢一鹭一握,便有种不敢妄动的忌惮。

    廖吉祥该推开他的,但他没有,而是把头扭向一边,躲闪着。他越是这样,谢一鹭越胆大,他把那些裙褶在手心里抓得起皱,只为了掐一把底下的皮肉。

    “爷爷。”外头有人通报,像一根针挑破了淤肿的脓包,像一阵风惊醒了白日的春梦,谢一鹭陡地松手,跌跌撞撞退到一边。

    值宿宦官进来,打躬,好奇地打量这两人“爷爷,梅大人问……”他要往前凑,廖吉祥没让,他便直说了,“梅大人问是送客,还是收拾客房?”

    廖吉祥刚要张口,谢一鹭斜插进来一句“那个养春……晚上我和你有话说……”他心虚地低着头,手在书案上乱翻,装成研究书本的样子,“李牧那首诗,我们再议议。”

    廖吉祥和小火者都愣住了,廖吉祥愣他的满嘴胡言,小火者愣他好大的口气,谢一鹭梗着脖子硬挺,挺到廖吉祥终于替他说了话“抬张大榻来,”他波澜不惊地吩咐,“被褥用西屋那床。”

    谢一鹭把手里正翻弄的抄本合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

    “那给爷爷更衣。”值宿宦官朝门外一招手,进来两个小火者,端着水盆拎着铜壶,绕着廖吉祥开始忙碌。

    谢一鹭瞪着一双别有用心的眼,想看又不敢看,在书案这边兀自躁动,帽巾、玉带、锦衣,一一剥下摆在一旁,最后是一双枣红缎靴,掸得发亮,端端立在脚凳上。

    谢一鹭口干舌燥,唾沫不知吞了多少,廖吉祥忽然问他“睡前你熏什么香?”声音是带着困意的慵懒,和毫无防备的亲昵。

    “啊?”谢一鹭迟钝地眨了眨眼,“啊……檀、檀香吧。”

    廖吉祥一扬手,立刻有人去办,在他的富贵和权势下,谢一鹭显得局促,很有些傻气地说“你那张床怪大的……”

    两个小火者先后转头看他,约略是笑他没见过世面,廖吉祥瞧见他们眼里的不尊敬,眉梢立即吊起来,喝斥了一声。值宿宦官领他们退下,谢一鹭这才敢明目张胆看人,廖吉祥坐在床边,两只细脚踩在宽大的描金铜盆里——这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了,谢一鹭急不可耐地贴过去。

    烛光还是那样昏黄,去了雕饰的廖吉祥单薄得近乎瘦小,亵衣领口松松罩在胸上,裤脚轻挽着雪白的小腿,谢一鹭不可自拔地盯着那双脚看,脚趾因为紧张还是什么,瑟瑟蜷着,扭起的右脚踝骨上有一颗小痣。

    谢一鹭一定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居然一伸手,把廖吉祥的簪给摘了,乌黑的发束在头顶上打了两个旋,瀑布一样坠下来,披散在肩头,遮掩在颊边,绮丽的,让人有几分唐突了佳人的惊艳。

    廖吉祥吃了一惊,真的发怒了,训斥的话就在嘴边,却看谢一鹭跳着脚脱靴子,靴子东倒西歪扔在地上,他又去扯袜子。

    “你……干什么?”廖吉祥问,可能是有些怕,身子微微往后仰,至于怕什么,他也说不清。

    谢一鹭没回答,一屁股坐过来,紧挨着他,胯骨挤着胯骨,胳膊碰着胳膊“我也……想洗脚。”

    哗啦,是水波晃动的声音,他进来了,廖吉祥抖了一下,那么大的盆,谢一鹭非踩在他脚上,肉压着肉,能算上阻隔的,只有一缕滑溜溜的水纹。

    檀香的味道起了,谢一鹭不雅地有些喘息,这样被廖吉祥的味道包围着,他贸然地意乱情迷“没和人这样洗过脚吧?”

    廖吉祥当然不回答,谢一鹭又越轨地撩起他一侧头发,小心翼翼地别在耳后“你没尝过的,我都想让你尝。”

    这是真心话,他心疼他的牺牲、他的忍辱,也可怜他而立之年没尝过床笫滋味的生涩,更多的是折服,是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

    廖吉祥不说话、不表态,总有一种想跑的情状,谢一鹭死盯着他,舍不得移开视线那样地盯,然后弯下腰,两手慢慢伸进水里,一下把他的脚捉住了。

    廖吉祥真是浑身都在打颤,不是因为被人碰了脚,而是握他脚的那个人“松……你松开!”

    谢一鹭不说话,仔仔细细地给他洗,脚掌、脚面、敏感的脚趾缝,他揉着捋着,根本是爱不释手。

    “好了……可以了……”廖吉祥焦躁地牵他的衣袖,确实是洗了太久,谢一鹭不得不松手,这时才发现,手边没有脚巾。

    “让你闹,现在连个拿脚巾的人都没有。”廖吉祥不悦地埋怨。

    谢一鹭忙从地上捡袜子,捡起来胡乱把自己擦擦,旁边是一双便鞋,他踩进去,只踩进半只脚,然后站起来,对着廖吉祥开始脱衣服。

    廖吉祥愣愣看着他,看他脱了外袍蹲下去,把袍子在膝盖上叠好,从盆里托起他一只脚缓缓地擦。那虽不是官服,也是他的衣冠啊,廖吉祥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个人,心弦隐隐被拨动了。

    谢一鹭捏着他的脚踝,宝贝地,像是抱在怀里,边擦,边拿眼在那上面流连,净白的、泛着水光的柔软皮肤,握在手心里生动温热,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脚窝很深,脚跟却小巧圆润,谢一鹭一定是疯了,飞快地,竟然用唇在足弓处碰了一下。

    廖吉祥看见了,脚趾骤然缩起,可是因为暗,不大能确定“你干什么了?”他惊慌地问,边问边把脚往回收。

    “啊?”谢一鹭装傻,顺着他的力道,乖乖把脚捧上床,一转身,支吾说,“晚了,睡吧。”

    廖吉祥狐疑地盯着他,想指责他放诞的行径,有些话又羞于出口,谢一鹭费力地踩着那双小鞋,蹭到书案去吹了蜡,回来经过布置好的大榻,他并没睡上去,只是从被窝里取了一只枕头。

    廖吉祥瞧见,赶忙问“你怎么不睡?”

    “我睡不惯榻。”

    他胡说,廖吉祥终于严厉起来“不睡榻,就出去!”

    谢一鹭没听到一样,蹭回来坐在床沿,羞答答地哀求“我们一床被,头和脚倒着睡还不行么?”

    他这样一说,廖吉祥就没话了,只要喊一声“来人”就能解决的事,他却妥协了,纵容了这个人“把酒盘递给我。”

    谢一鹭扭头看,雕花床架的隔板上放着一个小银盘,盘子上是一把壶,和一只倒扣的银盅“你夜间饮酒?”

    “晨必食乳,夜必饮酒,”说着,廖吉祥盘起他那条好腿,颇有些豪爽的样子,把盘子接过来放在褥上,“甘肃惯成的毛病。”

    谢一鹭看他悠闲地自斟自饮,酒入愁肠时洒脱地仰起脖子,颌骨和颈项形成的角度极漂亮,长发随着肩臂摆动,轻盈得像一个梦。

    谢一鹭情不自禁捋了他头发一把,可能是喝了酒,廖吉祥很直接地推拒“别动手动脚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鲜活的反抗比之前那样羞涩的躲闪更让谢一鹭心醉,他馋呀渴似地盯着他和他手里那盅酒,像求着人喂的野狗。

    “来一盅吗?”廖吉祥目光迷离地问,谢一鹭是厌恶喝酒的,这时却痛快地点了头。

    廖吉祥便给他斟,边斟边吃吃地笑,像等着看他笑话的样子。

    端起杯,谢一鹭才发觉自己的腕子在抖,可能是兴奋,也可能是紧张,他一股脑把酒吞下肚,猛地一下,他捂着嘴开始咳,边咳边痛苦地弓起背脊,廖吉祥给的哪是什么美酒,而是刀子一样割人喉咙的烈酒!

    廖吉祥哈哈大笑,少有地那样开怀,笑够了,他扶着谢一鹭的肩膀,像对孩子对弟弟似的,用拇指帮他把嘴边的残酒拭净。

    谢一鹭半窝在床上,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蜡烛光里那个模糊的剪影“你喝这个,身子要坏的。”

    笑声停下,静了片刻,廖吉祥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不喝,心要坏的。”

    像有一只什么猛兽轰然挣脱了锁链,从胸膛里咆哮而出,谢一鹭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说句“我暖你的心”,或是“别要酒了,我陪着你”之类的缠绵话,大榻那边忽然“喵”地一声,张大人叫了。

    “猫在,”谢一鹭其实有些怕猫,拉了拉廖吉祥的手,“让人抱出去吧。”

    “没事,”可能是微醺,廖吉祥毫无芥蒂地蹭着他的身体,“它是怪你占了他的床,明天哄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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