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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 第10节

作者:童子 字数:7302 更新:2021-12-30 17:15:16

    廖吉祥难堪地看着他,不动手,春末穿得都少,瘦削的腰臀和肋骨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在谢一鹭汗湿的手心里摩擦,他滑得更厉害了,两个人几乎头贴着头,谢一鹭光顾着脚下,还有那么一两块石头就到对岸,不经意一偏头,他看见廖吉祥的脸,极近的,蹙着眉睫毛颤动,一个晃神,他脚底下没了准,失足踩进水里。

    廖吉祥这下真按他说的,把他紧紧搂住了,谢一鹭却不让他搂,自己半个身子入了水,偏直直把人家托着,一点水不肯叫他沾。

    即使这样,廖吉祥的一双脚也湿透了,他半挂在谢一鹭身上,用手背揩掉溅了满脸的水珠“我犯什么傻,”他埋怨,“跟着你干这种荒唐事!”

    谢一鹭也觉得自己荒唐,狼狈地把他捧着,小心翼翼放到岸上,看他站稳了,才湿漉漉松开手,两个人相对无言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了。

    “怎么办?”廖吉祥问。

    “还好,只是鞋子湿了,”

    廖吉祥露出一副害羞的情态“我是说你。”

    “啊,”谢一鹭这才往自己身上看,膝盖往下全透了,长袍子裹着腿很不舒服,他一抬眼,看见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灵机一动,“脱了,晾一晾!”

    廖吉祥赶忙往周围看“胡闹!”

    谢一鹭已经把鞋子脱了“没事,都是男人。”

    廖吉祥眼看着他扯下袜子挽起裤角,边把鞋袜往大石上晾边解外袍,他惊慌地呆站在原地,死死拧着指头。

    “鞋脱了,”谢一鹭穿着松垮的亵衣朝他走来,憨憨笑着,“可舒服了。”

    廖吉祥很勉强,思来想去,像他站起来那样费力地坐下了,两只不大的脚,缎子鞋面丝绸袜,他动手去脱“我来见你,真是找不痛快的,”他像个唠叨的女人,碎碎抱怨,“上次是,这次也是。”

    谢一鹭听见了,并不忍他“成天半死不活在织造局里窝着,你就痛快了?”

    廖吉祥立刻挑起眼眉,狠狠地剜他一眼,谢一鹭毫不在意,挨着他坐下,看他慢条斯理地脱袜子。一双白脚,淋淋带着水光,灰蒙的日头照上去,好像象牙一类的东西,让人想摸上一把,想到“摸”,谢一鹭不好意思看了。

    廖吉祥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脚白得过分,又没地方藏,赧然地蜷起脚趾,不知怎的,他一蜷,谢一鹭更觉得那双脚好看到心里去,贼眉鼠眼地,时不时瞧一瞧。

    廖吉祥发现他在看,凶了他一句“看什么,”明明是责备的话,声音却颤颤的,“太监的脚很好看吗。”

    可能是有了上次的磨合,谢一鹭并不十分怕他生气“太白了,”什么话他都敢说,“白得像……”

    女人。话没说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又说错话了!谢一鹭沮丧地按住额头,自暴自弃地往后躺倒在沙地上“我不会说话,我知罪。”

    廖吉祥静了片刻,并没发怒,扭过身子看着他“你没跟人说吧,我们见了的事。”

    “没有,”谢一鹭单手枕着头,漫不经心瞧着他的后背,廖吉祥放心了,身子转回去,刚转,就听谢一鹭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虽然看不见,但谢一鹭能感觉到,他笑了“你想多了。”

    “其实……我告诉了一个同僚。”

    廖吉祥立刻转回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同僚?”他语气不对了,决然狠辣的另一面显露出来,“糊涂!”他莫名激动,手指尖都微微在抖,“万一他说出去,人人都会当你是阉党,这辈子你就……”

    “完了。”谢一鹭替他说,眼睛一眨不一眨地盯着他,带着笑意,廖吉祥随即就知道他是骗他的了,愤然背过身去,谢一鹭连忙拉他的袖子,他抽手,谢一鹭又拉,他还是冷冷地不理,谢一鹭索性一使劲儿把他拉倒,让他和自己躺在一处。

    廖吉祥垂着眼睛,不说话,谢一鹭为了让这一刻看起来不那么沉重,故意嗤嗤地笑,这时廖吉祥低声说了一句“别被我……”

    “什么?”谢一鹭听不清,朝他凑。

    很近了,廖吉祥把眼抬起来,干净的眸子泛着清浅的波光,惶急地躲闪“别被我拖累了,”谨小慎微的,他说,“别坏了你的名声。”

    谢一鹭几乎是脱口而出“砍矮梨树的时候,你想过自己的名声吗?”

    廖吉祥没料到他会提这个,张着嘴,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什么都为别人想,你自己呢?”

    廖吉祥往后让了让,好和他拉开距离“太监要什么名声,”他说得漠然,“太监活在这世上,就是叫人骂的。”

    谢一鹭受不了这话,廖吉祥退开多少,他便凑上去多少“人们骂的是恶太监!”

    廖吉祥不退了,和他针锋相对“那你告诉我一个好太监?”

    谢一鹭说不出来,空较劲,廖吉祥抖着嘴唇笑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谁会去记一个太监的好,和我们说一句话,都是折煞你们了。”

    “你们”,“我们”,离得这样近,连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谢一鹭却觉得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生生把他们隔断“别这么说,”他捏着拳头,有乞求的神色,“你这么说,我难受。”

    “记着了,”廖吉祥缓缓翻个身,冷漠地,把纤薄的背朝向他,“别和太监有瓜葛,千万别。”

    心口像有一块大石压着,谢一鹭费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让他回一回头,却到底没有胆量。

    第14章

    谢一鹭湿嗒嗒回城,走在路上,旁人都绕着他,他不在意,心里想的全是廖吉祥的话,想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份卑微,一晃眼,人群里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物件,一根铁链子,链条粗大,长长垂下来,滞重地摇。

    顺着链条往上看,执链子的并不是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而是个穿曵撒的少年,是阿留,背着长刀。

    谢一鹭呆站在那儿,电光石火的,他当即明白了,那对老乞丐大抵已经是这孩子的刀下鬼,是了,廖吉祥怎么可能容忍他们下流的侮辱,他审时度势的克制不过是痛下杀手的前奏罢了,这又不是他第一次……

    谢一鹭摸上自己的脖子,那条浅疤还没有弥平,不经意的,他打了个哆嗦,织造局的廖吉祥,柳满坡的廖养春,着实没法把这两个人捏合到一起,像是一黑一白两丸水银,你溶不得我,我溶不得你。

    阿留并没看见他,他被阮钿搭着肩,顺着高井大街往乾道桥走。

    “督公就是偏心你们这些小的,”阮钿的背挺得很直,是那种一动不敢动的直,“你连个谢一鹭都杀不了,督公却不罚你!”

    阿留大眼睛眨了眨,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阮钿挺得累了,脊梁稍松一松,背上的鞭伤就和衣料蹭在一起,疼得他叫唤“督公就能对我狠心!”

    谁让你榨老百姓的份子钱。阿留一手摇着铁链子,他的战利品,一手朝阮钿比划,阮钿厌烦地把他的手挥开“得得得,”他唧唧歪歪,“怎么着,我弄几个钱花还不行了,老子就是个死公公,还指着我去干什么丰功伟绩?”

    阿留不爱跟他辩,专心玩他的链子,刚到手的,新鲜劲儿还没过,甩一甩就飒飒带风,这时前边忽然热闹起来,像是有人争吵,阮钿松开他先去看,阿留一抖手,把链子缠到腕子上,也跟过去。

    乾道桥是个热闹的所在,妓女、嫖客、做小买卖的,人头攒动也算个要冲了,于是总有这样那样的新鲜事出在这里,这回是一对小火者,带着兵,拦住过路的嫖客要银子。

    南京人好讲理,老老少少挤作一团,叽叽喳喳要讨个说法“一人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包个扬州姐才多少钱!”

    “嫌多?”领头的小火者细皮嫩肉的,说话也小声小气,“我们戚公公是天子钦差,到你们南京来是多大的面子,别说五两,”他哼哼一笑,“就是五十两,剖你的肚、掏你的肠也得给我交出来!”

    众人哗然,几个胆大的要往前上,被当兵的不由分说摁倒在地。

    “瞧瞧,”阮钿朝阿留竖起大拇指,“人家京里来的,就是牛气!”

    人们开始交钱了,钱交了就没钱去嫖,一个个灰头土脸往回走,这时人群儿堆里不知道谁唱了一嗓子“青霄有路,黄金无数,劝君万事从宽恕,富贵不依公道取,儿,也受苦,孙,也受苦!”

    太监哪来的儿孙,别说戚畹那两个火者,就是阮钿听了都气红了眼,不用当兵的去拿,他抽刀冲过去“谁唱的!”他粗暴地拉扯老百姓,“给我出来!”

    乱糟糟的哪知道是谁,老百姓吓坏了,齐刷刷跪下来给他求饶“跑、跑走了,是咏社的!”

    “咏社?”阮钿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转头去看阿留,阿留玩儿似地摇着铁链子,冲他扬了扬下巴,阮钿便把刀收起来,喊了句“滚”,放他们走了。

    咏社,阿留听梅阿查提过,一伙臭文人搞的什么破社团,专门写些蹩脚的酸诗挖苦他们宦官,梅阿查手里好像还捏了个名单。

    “都谁是这社的,你清楚吗?”阮钿问他。

    阿留知道几个,就点了头,阮钿狡黠地舔了舔嘴唇“好,改天敲他一笔!”

    他们进珠市,戚畹的人没收钱,有的没的还聊了两句,阮钿很会结交人,聊得那俩火者一声声叫“哥”。

    “看见没,”拐进妓女户鳞次的窄巷,阮钿跟阿留说,“学着点,哪天我不在了,你自己得能应付。”

    听见“不在了”三个字,阿留立刻捂他的嘴巴,这孩子手劲儿大,捂得阮钿下巴疼,可他却很高兴,摸小狗似地揉搓阿留的脑袋“哥在,哥一直在,咱俩死也死到一处。”

    阿留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不会说话咋啦,”阮钿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他还难受,“你等哥,哥攒够了钱,给你找最好的郎中!”

    得了吧,阿留比划,你的钱全折给那女人了!

    他说的是这里的女人,他们正往她接客的小木楼走,她叫王六儿,和南京大多数中等妓女一样,叫这个拆“美”字而来的艺名。

    “六儿!”边上楼,阮钿喊,用勾勾卷卷的北京味儿,楼上很快应了一声,“哎呀,晓得来啦!”

    阿留不喜欢那女人,也不喜欢这里,进了屋就在门槛边一蹲,伺候王六儿的小妓女上茶的时候只能蹭着他,像蹭一条小狗。

    阮钿进屋就把衣领扯开,伸出半边膀子,像个粗莽的蒙古人,那膀子上有一大片麻癞的烟疤,这叫烧香刺臂,刺的是“王六儿”三个字。

    刺了臂,他们俩就算两口子了,嘀嘀咕咕,在床边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说了一会儿,阮钿喊阿留“来,上小屋。”

    阿留不过去,阮钿就来拉他,端茶的小妓女擦过他们,先往小屋走,临进屋回头横了阿留一眼。

    阿留有点怕她,阮钿看出来了“起来!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他小声教训他,“杀人剁手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女人就让你软啦?”

    阿留不情不愿的,拿手在心口上指了指,摇一摇;我不喜欢她。

    阮钿最烦他说这个“你喜欢过小拙,人家眼里有你么,”他骂骂咧咧,“再说他有什么好,空长着一根鸡巴,后头都让人捅烂了!”

    阿留拉着脸站起来,阮钿的口气又缓下来“尝尝女人,尝过你就不喜欢他了,我都给你答对好了,你脱了就上床!”说着,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像个真正的大哥哥,“弄服她,都有这一关……”

    阿留被他拽进小屋,小妓女光溜溜在床上躺着,手里擎一根铜烟袋,抽的是广州来的烟叶子,阿留心想,那烟叶子钱指定是他哥出。

    阮钿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去,”他催促,“快去。”

    阿留别别扭扭脱了衣服,光着小小的黑屁股蛋爬上床,掀开被子,直愣愣跨在小妓女身上,她先是恶狠狠瞪他,然后往下瞟了一眼。

    阿留下头是一根软塌塌的小鸡鸡,十四五的孩子,东西却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也就是那么大,他和几百个穷孩子一起,被割掉了卵蛋送过凭祥州(5)。

    阿留抓着自己的小东西,傻傻往小妓女两腿中间送,阮钿恨不得上去教他“亲她,先亲她的嘴!”

    阿留看看他,又看看小妓女,壮着胆子,胡乱在那涂了胭脂的小嘴上嘬了一口,小妓女做出一副讨厌的样子,但眉目间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阿留说不清,反正觉得她绵绵地舒展开来,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

    (5)凭祥州明朝时中国与越南的边境城市,今凭祥市。

    第15章

    金棠端端坐在他的花梨木大案后头,案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织样,下头站着各衙口的管事宦官,人人捧着书簿听他差遣。

    “紫宝阶地锦、紫小滴珠方胜鸾鹊锦这四十三种锦今年不要织了,”金棠大笔一挥,“南洋人看腻了,广州那边销得也不好。”

    织锦的宦官连连称是。

    “添上涛头水波纹绫、白鹫水纹绫那二十九种绫,天眼看要热了。”

    织绫的宦官应诺,掌堂书记跨前一步“爷爷,宫里又下急递了,内库存的诸色纻丝、纱罗、织金、闪色、蟒龙、胸背斗牛、飞鱼、麒麟、狮子通袖、膝襕、飞仙、天鹿都赏赐尽了,圣上急令我们和苏州、杭州各织千匹不等,速速递解上京。”

    又用尽了……金棠挠头,这时贴身宦官一溜小跑着进来,在案下跪到“爷爷,戚畹走了,督公去送的。”

    “老家伙可算走了,”金棠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和他手底下这几个心腹玩笑,“返程可千万别回来,咱消受不起!”

    “三品以上大员并武职、镇守都在江口送行。”

    金棠点个头算知道了,掌堂书记接着奏“爷爷,每年惯例的龙袍、翟服、绒锦、鸾带也要开机了,老祖宗已下文书来催。”

    金棠皱起眉头“上次是不是说,素纻丝都要改织金胸?”

    “又改了,”织丝宦官棘手,“上个月的圣旨,让改织红云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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