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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 第6节

作者:童子 字数:7522 更新:2021-12-30 17:15:13

    谢一鹭的脸明显僵了一下,扯动嘴角“有空闲和我传书的,想必也是不大如意。”

    “这么漂亮的字,”屈凤实话实说,“不会是一般姑娘。”

    下了衙,谢一鹭回家,路上拐去夫子庙,小摊上已经有卖风筝的了,对面秦淮河上一片红烛灯火,丝竹管弦和男女的嬉戏声不绝于耳,谢一鹭站在岸这边,河上越是喧嚣,他越觉得寂寞,一个人踢着石子,沿着河堤往安静处走。

    河两边的人家在生火做饭,偶尔有几个出来捣衣的婆婆,油盐气、烟火气、孩童断续而响亮的话语,都让他戚戚然想家,磨坊胡同东起第二户,他的娘子,他小时候爬惯了的老槐树,都在那儿,而明天,他却要去见一个妓女,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南京。

    正漫无目的地走,迎头过来一个人,身材高大,他定睛一看,当即停住——玉色琐幅曵撒,佩着刀,是亦失哈。

    亦失哈是阮钿的人。谢一鹭退后一步,甚至想到了跑,“这两天别出门了”,屈凤是这么说的,难道就是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

    谢一鹭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但还是摆开架势,他是想一搏的,亦失哈却擦过他,往前头去了,错身时,谢一鹭清楚听见他说“回家,即刻!”

    回家?谢一鹭猛然转身“你为什么……”

    亦失哈停都不停“为你那天扯下来给阿彩包头的裙布。”

    话音没落,巷子里就冲出来一个人,那么突兀那么悚然,亦失哈和谢一鹭都吓了一跳,没等他们反应,那人横跑过石板路,“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是个浑身光裸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不是阮钿派来的杀手,而是谁家被骗失了身的小姑娘,这种事,秦淮河边太多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亦失哈已经跳下水,河水哗哗地往东去,正是春天里的小涨水,那女孩要死要活地挣扎,带着他往下沉。

    谢一鹭在岸上干着急,河里亦失哈朝他喊“让你走,你聋吗!”

    谢一鹭一跺脚,顺着民房跑过去,在一幢三层小楼的墙边找到一架长竹梯,他抱回来两手抓着甩进水里。那女人是想死的,没命地撕扯,亦失哈只能单手往这边划,划近了把女人先搭到梯上,自己推着她往岸边游。

    谢一鹭把女人拽上岸,身上脸上全被她溅湿了,正要去拉亦失哈,身后上来两个裹着缠头的小子,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谢一鹭,从后腰里拔出柴刀。

    是妓院的打手。谢一鹭狼狈地往后退,退到岸边无处可退了,背后“哗啦”一响,那两个家伙看见出水的亦失哈,扭头跑了。

    女人蜷着身体在地上哭,谢一鹭不敢动她,亦失哈对她的悲恸似乎无动于衷,松了松膀子开始脱衣服。谢一鹭愣愣看着,看他露出精壮的、布满了各样伤疤的上身,两下就把曵撒拧干,披到女人身上。

    可能是埋怨或者不甘吧,那女人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咬得那样紧,连谢一鹭都替他吃痛,亦失哈倒不手软,“啪”地扇了她一个大嘴巴。

    女人被打倒在地上,老半天才抬起头,长头发糊着看不清脸,亦失哈一句话也没有,对她弹动的胸脯和柔软的肉体毫不避讳,而是朝谢一鹭说“走你的。”

    谢一鹭是该走了。他返身往来路跑,前头是夫子庙,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刚离开亦失哈的视线没多久,后头就有一个轻快的脚步缀上来,谢一鹭发慌,一慌就走错了路,越走越僻静,没多久,便进了一个死巷子。

    只得回身对峙了,他把官帽取下来,踮脚挂在枝头上。

    天刚擦黑,房上杂草的影子绰绰遮在头顶,沙沙的,从狰狞的树阴中走出来一个人,小个子背长刀,是阿留。

    一刹那,谢一鹭是庆幸的,庆幸对手只是个孩子,可当阿留扭动身躯,熟练地把刀从背上抽出来时,当月光照亮刀面反射进他冰冷的眼底时,谢一鹭才发现,那不是孩童的眼神,里头是茫茫的黑,是千万点血,是地狱景。

    果然,不等谢一鹭准备,长刀已经劈头过来,胸上、腿上、脸颊边,全豁开了,说不上疼,只觉得火辣辣的,血从那些丑陋的伤口往外流,浸湿了官袍,嘀嗒在脚边,脚底下胡乱一滑,他摔倒了。

    眼前是老大一轮圆月,还有阿留凑近来的脸,形势到了这个份儿上,谢一鹭反倒不怕了,这么看上去,阿留长得很漂亮,圆眼睛毛茸茸的,像是猫儿一类的小畜生。

    阿留蹲下来,折起手肘对着他的脸,使劲给了两下,鼻子里马上有血水倒流,谢一鹭呜咽着咳嗽,阿留来回拨弄他的脸颊,似乎在端详。

    “给……给我,”一张嘴血沫子就往外喷,谢一鹭觉得奇怪,他流了这么多血,却不是很疼,“给个……痛快!”

    阿留这就把刀架上来,细刀刃顶在喉咙根上,他扳着谢一鹭的下巴往上一掰,脖子在刀刃上轻轻一抹,他便收刀起身,走开了。

    谢一鹭感觉到血慢慢从喉咙里渗出去,但不像他想得那么汹涌,这就是死吗?他眨了眨眼,正要合上,阿留又折回来,手里拎着一只大花猫,谢一鹭刚感叹他们长得真像,滚烫的猫血就劈头盖脸洒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谢一鹭才觉得不对劲,他吃力地盯着阿留,看他把猫血在自己身上放干,然后一扬手,把死猫抛上房顶。

    “你……”他伸着手,想抓住些什么,“这是……”

    阿留大步过来,从他脸上跨过去,两手揪着他肩膀处的衣料往大路上拽,因为失血,谢一鹭有些恍惚“你也是……咳咳,因为张彩吗,”他打着哆嗦,随时可能晕厥过去,“你救我,回去怎么交代……”

    阿留不回答他,事实上,这晚上他一句话也没说过,他把谢一鹭扔在路中间,随便捡了根棍子去敲石板,声音很闷,谢一鹭迷迷糊糊知道,他想弄出些声音引人过来……吆喝一嗓子不就好了?他笑这孩子笨,正要喊他,就听一声巨响,半层楼高的柴垛子被踢倒了,很快,老百姓就掌着灯、叫嚷着跑来。

    谢一鹭浑浑噩噩,无数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不愿意碰他,直到什么人战战兢兢说了一句“这是个官,不救,大伙全遭殃!”

    这才有人来抬他,用的可能是竹梯子,颠起来嘎吱嘎吱的,硌得他后背疼,他睡死过去又硌醒过来,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境,他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看见整齐的罩甲和冰冷的长枪,抬他的老百姓在小声嘀咕“是浙江军,浙江军怎么进城了!”

    谢一鹭偏头看,好长一队兵,兵前头走着一匹黑马,马鞍上垂下来一角曵撒,是他见过的翠蓝色。

    胳膊从竹梯子上滑下去,他皱着眉动了动嘴,彻底昏迷前,他最后想的是,明天辰时,柳满坡下小老泉,去不得了……

    第8章

    院门响,是大天回来了,谢一鹭吃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歪靠在床头。

    这是他受伤后的第十天,已经能下床走动了,郎中来看过,流了那么多血,却说是皮外伤,确实,十几刀没一刀割在要害,脖子上那一下更像是玩笑,现在看上去,就是一条淡粉色的红痕。

    头两天他一直昏睡,部里人轮番来探望,还有不少南京本地的仕绅、百姓,都当他是为民请命的英雄,谢一鹭这个名字一下子响当当了。

    大天推门进来,外头下着雨,半拉膀子都湿了,他抖抖衫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老爷,取回来了,这啥也没写啊。”

    谢一鹭接过来看,果然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没一个字。

    哎……他叹息,爽约的是他,人家投来一张白纸讽刺,也是情理之中“笔,”他朝大天伸手,“那管斑竹柄的。”

    大天去他的书房,也不认识什么斑竹柄,连笔筒带砚台全端过来,谢一鹭把床头的糖水倒一些进去,就着一点残墨行书了两个字病甚。

    大天问“老爷,这……还得我送回去?”

    “劳烦了。”谢一鹭赧着脸,把信扇一扇,折起递给他。

    大天不大乐意“得了,我快去快回,”他扶着谢一鹭躺下,“你不知道,外头乱糟糟的全是兵,抓了几个人,老百姓不服气,怕是要闹事。”

    谢一鹭的神经绷起来“抓人了,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矮梨树,”大天说着往外走,“现在砍树的不是织造局了,是浙江兵,”他到檐下撑伞,边往院门走边说,“当兵的才不管你过的啥日子,你敢瞪个眼他就抓你!”

    话音在雨声中飘运,谢一鹭有隐隐的担忧,不一会儿,说话声又转回来“是呀……小心水……,”到屋门口,大天喊,“老爷,屈大人来了!”

    谢一鹭粲然一笑,勉强撑起身子“你怎么天天来!”

    门开了,屈凤被让进来,他穿一件颇炫目的大红色绣金罗袍,擦着粉,香也熏得极浓,衬得那张脸神采奕奕的“想你想得呆不住,行了吧,”他摆起步来有倜傥飘逸的风致,施施然坐到床边,“今天各司请事的时候部堂大人说了,你的药钱部里给出。”

    大天伺候谢一鹭坐起来就出门送信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谢一鹭不大好意思地问“是你给我使劲儿了吧?”

    “什么使劲不使劲的,”屈凤安抚地在他消瘦的手上拍了拍,“这钱不给你,他们也吃了喝了。”

    谢一鹭感激,一不留神便把手覆在了他手上,两个大男人对看一眼,都有些尴尬,谢一鹭打岔“穿这么堂皇,干什么去?”

    “我能干什么,”屈凤莞尔,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来,“陪家里那个回了趟门,她老爹今天做寿,闹了半日。”

    “对了,”谢一鹭问,“浙江军抓人了?”他探出身子,“部里就没说什么?”

    屈凤也朝他靠过去“说起这事,还真奇怪,”他把枕头挪了挪,好让谢一鹭靠得舒服,“浙江擅自动兵进南京,兵部居然不出来说句话。”

    谢一鹭知道,是梅阿查捣的鬼,那天夜里他就是来和部堂大人打招呼的“树砍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不出这个月,一棵不剩。”

    谢一鹭的神色凝重起来,屈凤知道他心思重,有意调侃他“没见上吧,”他从袖子里伸出小指,在谢一鹭心口上戳了戳,“柳满坡,小老泉。”

    谢一鹭很腼腆地笑笑,摇头。

    “没见上好,”屈凤端详他肿得青紫斑驳的脸,“那种女人,都是讨债的。”

    谢一鹭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没说话。

    隔天谢一鹭就收到回信了吾为君挂念。

    看见这五个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好像夏日的熏风撷来栀子香,又仿佛不羁的热血涌上心头,他即刻回信三日后,柳满坡外小老泉。

    想想,又加上一句不见不散。

    还是大天去送的信,对方很快答应了。

    到了约定那天,谢一鹭特地带上那柄“汝作舟楫”扇,穿黑绉纱直裰,大天给叫的车,扶他上去的时候止不住唠叨“身子没好利索呢就想着出去,那地方偏死了,万一出什么事……”

    谢一鹭哭笑不得“你怎么不盼着我点儿好!”

    大天吩咐赶车的走,鞭子一响,他站到车棚外,小声冲里头说“你看你那脸肿的,哪个女人能看上你。”

    马走起来,谢一鹭掀开车帘“谁说我去见女人!”

    大天嘀咕着回屋,矮小的身影渐渐远去,谢一鹭生气,又无可奈何,布帘子放下来,他忽然有些羞耻,强自板了板脸,还是忍不住笑了。

    路不短,从城东穿过整个南京城到城西,柳满坡还在西边,一路上赶车的没什么话,谢一鹭就自己靠着车窗忐忑,约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赶车的敲敲车辕“客官,到地方了,劳驾下来自己走一段!”

    小老泉在一片柳林深处,马车进不去,就是能进去,赶车的也不会给他进,谢一鹭慢慢溜达,走快了身上还是疼,他沿着水流往上游去,树梢头打下的光斑和淙淙的泉水声让人惬意,蓦地,他停住,前边草坡下头站着一个人。

    是个男人,谢一鹭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没冒然招呼,那人穿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色襕衫,头上没戴巾,长发用时下流行的红头绳随便一扎,飘飘垂在脑后。

    是他,应该是他,谢一鹭往周围看,这地方再没别人了,他想下坡过去,刚一迈步,那人回眸了,一张雪白的脸孔,眼是玲珑眼,薄薄的双眼皮,嘴唇是菩萨像上常见的,谈不上美,但着实丰润,风一起,送来一股檀香。

    谢一鹭怔在那儿,捏着拳头一动不动,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连呼吸都凝滞了,上次在折钵禅寺,是他在阶下仰望,这次反过来,换他居高临下,廖吉祥和他一样,惊诧地望上来,望着他脖子上那条淡粉色的红痕,和满脸丑陋的青紫瘀肿——那正是他的授意。

    许久,谁也没说话。

    突然,谢一鹭愤愤转身,忍着疼,奔着来路疾走而去。

    第9章

    谢一鹭和屈凤挤在一顶轿子里,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屈凤身上那股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谢一鹭晕乎乎的。

    “你就不能雇顶轿子?”屈凤埋怨他,表情却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没有,“你总这么挤我的轿坐,人家要说闲话的。”

    “说什么闲话,”谢一鹭没精打采的,大半张脸肿着,一副狼狈相,“我说我自己走,是你非让我坐你的轿。”

    “得得得,算我倒贴行了吧,”屈凤拿肩膀挤他,“哎我说,怎么从月末到现在,你一直垂头丧气的?”

    “没事,”谢一鹭长出一口气,“疼,难受。”

    屈凤眉头一动“你不会……又去见那个什么书友了吧?”

    被他说中了,谢一鹭懊恼地别开脸,屈凤挤着他追问“怎么,你不合她的意?”

    轿子颤了两颤,落下来,长随在外头禀报“大人,到了。”

    谢一鹭赶紧下轿,屈凤紧随其后,这是南门内的一条小巷,名字叫沙窝,巷子里停的全是官轿,时来时走,屈凤吩咐轿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后挽着谢一鹭进去。

    小巷里有一处院子,院门上挂一块方匾,写着“同春园”三个字,门口设一张桌,桌后是一个书记,旁边还站着个宦官,谢一鹭要进门,被拦下了“钱呢?”

    谢一鹭蹙眉“什么钱?”

    那宦官嗤笑“这是给钦差采办太监戚畹戚公公接风的宴席,当然是接风钱,”他很瞧不起地扫一眼谢一鹭的补子,“你给二十两。”

    北京官场上没这种规矩,谢一鹭不理他的茬,屈凤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报了姓名,推着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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