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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掌刀锋你为王 第3节

作者:洛无奇 字数:13408 更新:2021-12-30 17:47:36

    他故意拖出长长调子,表明自己是弦外有音的。

    “龙哥这是抬举我还是损我谁不知道小和兴里头数龙准哥的和义社最是人才济济。”蒋庭辉听得真切,却只能装傻充愣,耐着性子敷衍地笑了笑,“为大哥卖命,为社团赚钱,这都是我分内事。龙哥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包厢门一开,蒋亦杰拖着东倒西歪的王大关走了进来。蒋庭辉应声回头,笑容当即僵在脸上,眼底神色瞬息万变。

    “小妹”他脱口而出,声音异常地抬高了几度,有些失态,“你怎么在这”

    6大哥的心

    因为蒋妈妈一句“行行好吧,千万别带坏了小妹”,蒋庭辉永远地离开了庙口街,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出生的地方。

    那不是在置气,而是没有底气。

    他害怕继母的话有朝一日成了真,害怕拖累着弟弟被人嚼舌根说“看,蒋小妹有个祸害街坊的流氓大哥,兄弟俩是一路货色”

    迫不得已离家远行的那一天,蒋庭辉哭了。虽然在兄弟们面前流泪很丢脸,但是看到年幼的弟弟膝盖上磕得都是血,一瘸一拐追着车子跑,眼泪就像崩了闸的自来水一样,捂都捂不住。

    大哥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没有放弃这个家,只是放弃了他自己。

    原装蒋太太死于车祸,礼拜天搭邻居的便车进城喝喜酒,半路冲进了迎面开来的货车底下,被铁皮削掉了半边脑袋,死状惨烈。临出门前,夫妻俩还因为儿子哭闹没人理的问题大吵过一架,想不到就再也没有了和好的机会。

    那时候蒋庭辉九个月,刚学会叫妈妈,每天口齿不清地依依呀呀叫唤着,对家里一下子来了好多哭哭啼啼的三姑六婆感到新奇又有趣。夜深人静蒋爸爸独自喝闷酒,他还爬过去把沾着酒水的瓶盖往嘴吧里塞。

    大哥从来不知道亲妈长什么样,也故意不去翻藏在箱底的旧照片。就当那个人从没存在过,正好不用去想念了。

    老爸一辈子窝在方寸大的小五金店里,老妈又死得早,别人家孩子唱儿歌垒积木的年纪,蒋庭辉都是被丢在一堆油漆、砂纸、vc管中间,从早到晚摆弄着脏兮兮的螺丝帽,更不要说什么启蒙和识字了。

    八岁那年,妈妈带着杨明礼嫁进了蒋家。梳着分头的小四眼杨明礼比蒋庭辉小一岁,却是同级,只要有测验,总是拿第一名,家里四面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爸妈在外人面前一提起老二,脸上都放着红光。

    蒋庭辉搞不懂,杨明礼和自己都是早晚一起上学,中午吃同样的饭盒,两条胳膊架着颗脑袋,为什么人家是金脑壳他是木脑壳,不管如何瞪着眼听讲,拼命背书,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在眼睛里都像蚂蚁爬,一年到头吊车尾。

    有杨明礼的优秀作为对比,自己越努力,就越显得蠢笨。

    唯一值得炫耀的,是有副好身板,有双硬拳头,在庙口街上打架称王,身边聚拢着一群脾气相投的小弟。因为这些是杨明礼没有的,所以他要把这些做得更好,还要顺便摆出一副“老子不屑于读书,老子就是有本钱可以出来混”的架势。说白了,自卑而已。

    蒋妈妈是个勤快又节俭的女人,对蒋庭辉谈不上什么母爱,倒也不至于刻薄虐待。穷人家搭伙讨生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去算计一个孩子。

    日子宽松的时候,她也努力想要一碗水端平。可是遇到年底收不回账、只能白水煮青菜的窘境,难免有些私心。给孩子们熬粥的时候,看看橱柜里只剩了两个鸡蛋,不禁要掂量掂量。老二读书费脑子,营养一定要跟上,小妹是幺仔,吃得太差会生病,至于老大每天和肥林、火女那些人混在一起,应该缺不了这一口半口。

    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差些。蒋妈妈一时昏了头,害怕蒋庭辉多心,极其愚蠢地将荷包蛋埋在了白粥底下。孩子们养得粗糙,早餐都是站在厨房灶台边端着碗几口喝光,一抹嘴就算完了。坏就坏在蒋亦杰贪玩儿,捧着粥碗乱搅和,给他发现有藏着一整颗白白嫩嫩的荷包蛋,自己不舍得吃,献宝似地送到了蒋庭辉嘴边“哥哥吃”

    蒋庭辉抬头看了眼继母,什么话也没说。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已经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是男人当然不会为了少吃了几口饭菜而耿耿于怀,如果蒋妈妈摆在明面上说,他一定全不在意地全都让给弟弟。可惜,就是一个小心眼的举动,将连接在这对非亲母子间最后的一扇门给彻底堵死了。

    蒋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没活找活忙碌着。杨明礼看看大哥的神情,又看看自己碗里埋在粥底下的鸡蛋,瞬间明白过来,原封不定撂下碗筷出了门。他为妈妈的行为感到羞耻。

    只有年幼的蒋亦杰什么都不懂,一心要把好东西都分给大哥。哼哼唧唧非得要大哥先咬上一口,他才在大哥咬过的地方接着咬了同样大的一口,只有大哥吃了多少,他才肯吃多少。

    蒋庭辉没有老妈,老爸再婚之后又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那对母子身上。看着黏在自己身边的蒋亦杰,大哥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小妹一个亲人。

    只有这个驮在肩膀上长大的小肉球,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才会一心一意对他好,永远永远

    蒋爸爸去世之后的几年间,兄弟分离,每次赚到钱寄回老家,又辗转从朋友口中得知弟弟的近况,蒋庭辉都无比满足。

    在他心里,蒋亦杰是粉嫩嫩的肉圆子,扎着冲天辫,晃荡着小鸡鸡在庙口街头大方展览,蒋亦杰也是天真又顽皮的捣蛋鬼,到处抓鼻涕虫,看谁不顺眼就丢进人家衣领,蒋亦杰还是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臭小孩,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树杈上看他和伙伴们盯着大太阳兴致勃勃踢汽水罐

    他希望他的“小妹”永远都是那样,不会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不会受到污染,更不会遭遇危险。

    一朝投身江湖,蒋庭辉就成了亡命徒,他要守护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甚至早早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兄弟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从意外见到弟弟走进包厢门口那一刻起,他引以为傲的从容应对就顷刻土崩瓦解了。委屈,失望,愤怒,不解,各种情绪在胸腔里激烈碰撞着。

    这算什么当年忍痛离开家,把唯一的亲人拱手让给了他的妈妈和二哥,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小妹你怎么在这”蒋庭辉压抑着心头不断翻滚的疾风暴雨,声音怪异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蒋亦杰暗暗握紧拳头,稳住阵脚,满不在乎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年满十八周岁进出夜店是法律许可的。”

    大哥的脸上看不到明显怒意,周身却逐渐散发出暴戾之气“你妈妈呢杨明礼呢他们到底是怎么管的你”

    “蒋庭辉,我是个大活人,有手有脚,不是谁家里的摆设,不需要什么你管、我管的,这个推给那个”蒋亦杰把玩着盛满琥珀色液体的水晶酒杯,前一刻还在轻佻地浅笑着,忽而眼眉一凛,杀气腾腾。

    从多年前开始,他就固执地直呼大哥姓名。没有赌气和轻视的意思,只是自欺欺人地希望,抹去了“大哥”这个称谓,和大哥之间八年的差距就会一同消失不见,自己不再是个小破孩,而是个可以站在大哥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真正的男人了。

    兄弟俩僵持在原地,目光交锋各不相让,一个尖锐凌厉,一个厚重强硬,碰撞之下火花四溅,隐隐弥漫起硝烟与硫磺的粗暴气息。

    蒋庭辉身后唯一知道两人关系、也了解前因后果的金毛飞按耐不住,出言训斥道“丢你老母,全家贱格蒋小妹你够了吧当初是谁恨不得跪在地上哀求我们兄弟不要带坏她个宝贝仔现在搞什么,反咬一口这些年辉哥没管过你你花谁的用谁的,良心喂狗吃啦”

    见自家老大被劈头盖脸一通乱骂,王大关生气了,也分不清眼前影影憧憧哪个是哪个,只管伸出手指乱点一气,直着舌头嚷道“谁、谁是是狗哪有狗谁敢在、在我庙庙口街关、关大王面前撒撒撒野”

    龙准似乎听出了一点头绪,略显惊讶地问道“怎么,庭辉,你们两个是”

    蒋庭辉眼神里闪耀着熊熊火光,几乎就要引爆,他狠狠闭了闭眼,沉默片刻,再开口已经平静如常“龙哥,亦杰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蒋亦杰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声补充“是啊,还是许多年不见面的那种。”

    “蒋小妹”金毛飞已经捏起了拳头,“果然是惯坏的,再阴阳怪气,你大哥不教训你我金毛飞替他教训你”

    蒋庭辉沉声喝道“阿飞,出去”

    金毛飞鼻孔扩得老大,喘了一阵粗气,转身摔门走了出去。门框“嘭”一声巨响,震得房间一颤,王大关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咕噜”打了个酒嗝,谄媚笑道“原、原来是大大哥大啊”

    蒋庭辉脸孔僵硬地对着龙准点点头“龙哥,让你见笑了。”

    “这可真是太有缘了,庭辉,我和你弟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龙准倒适时充起了和事佬,“诶呀,这兄弟俩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来来来,全都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把话说开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有龙准在,蒋庭辉无论如何不会发作,可这杯酒是断然喝不下去的,他挂上个程式化的笑容,委婉拒绝道“龙哥,实在对不住,等下还要做事,不方便喝酒。不然下次,下次我陪您喝个痛快。今晚是龙哥赏脸,喝多少都记我账上。”又滴水不漏地指着楼下舞池边一排衣着清凉的辣妹介绍说,“昨天刚来的一批好货色,龙哥有中意的只管招呼一声,保证干净。”

    龙准打着哈哈“好说好说,庭辉你放心,我和你弟弟很是投缘,我来帮你劝劝。”

    出门之前,蒋庭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到了蒋亦杰身上,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像是珍藏多年的宝贝被人抢走了一般,眼神里充满了惋惜与失意。

    蒋亦杰心里猛地一揪,急忙用玩世不恭的嘴脸加以掩饰,又装作全无所察地,自顾自和龙准身边的手下笑闹着拼酒。

    大哥,对不起,我既不配当宝贝,也不值得被你像宝贝一样地去守护。

    看看蒋亦杰喝到了兴头上,龙准眯起细小的灰褐色眼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道“蒋哦对,蒋亦杰是吧,既然有缘叫我一声龙哥,我也就不见外称呼你阿杰了。和新、和义都是一家人,庭辉是古展的左右手,你是庭辉的弟弟,就和我亲弟弟没两样。呐,龙哥问问你,你两兄弟是不是刚刚闹出了什么矛盾”

    蒋亦杰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龙哥,不怕你笑话,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闹矛盾的地步。”

    “噢”龙准眉头挑起,摆出一副慈爱长者的派头,“阿杰,我呢就托大说几句,出来混的,最重要是人面广吃得开。看得出来,你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够胆识、够机灵,有本钱吃江湖饭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打算如今你哥哥也是渐渐出头了,要是兄弟携手同心,将来肯定是前途无量啊”

    蒋亦杰心里冷笑,老东西,这是在拿话撺掇我我若不中招,岂不白费了你一番苦心

    他傲慢地昂起头颈,尽量表演得不可一世“抱歉龙哥,我这人脾气臭,管不了什么同父还是同母,合得来,是兄弟,合不来,就是仇人为什么要去沾他蒋庭辉的光我蒋亦杰自己难道闯不出一番名堂”

    “够气魄直来直去、爱恨分明,我欣赏你”龙准很豪爽地与蒋亦杰对干了一杯,“今天你我兄弟喝了这杯酒,今后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龙哥罩定你了”

    蒋亦杰顺势站起身,大肆发表着豪言壮语“龙哥,有你这句话,我也跟定你了”龙准的如意算盘打得响,自己也不能示弱,他把三分酒意放大成七分,醉眼惺忪地凑过去高声追问,“龙哥你说,你说,凭我能不能比蒋庭辉混得好”

    “诶呀哈哈,你看这”龙准夸张大笑,“年轻人脾气还真拗。跟着龙哥,自然大把机会,至于混到什么地步,就看自己造化了。以我的眼光判断,你一定行”

    蒋亦杰挑起半边嘴角邪气一笑“龙哥,我信你没别的,我就是想压过蒋庭辉一头,出出闷气”

    龙准理解地拍拍蒋亦杰肩膀,眉眼舒展,态度亲昵。

    他越是笑得温和,蒋亦杰心里寒意越深,谁能想到这样关爱有加的眼神底下,全是狡诈心计。如果不是自己有幸重生了,如果不是早已知晓他的本性,如何斗得过这条善于伪装的毒蛇

    龙准无论如何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随便就可以糊弄过去的毛头小子,其实早已洞悉了自己的意图。他还在为偶然间得了个法宝而窃喜不已呢。

    如今的蒋庭辉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凶悍打手,一没功绩,二没根基,并不足为惧。可是几次接触下来,龙准隐约感觉到,这人身上有些地方让他莫名地害怕。

    动如火掠,不动如山,龙准相信,那些最有实力的家伙,往往都隐藏在人群之中,低调而安静。他们收敛起光芒,不骄不躁,平和坚韧地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蒋庭辉正是如此。

    这个蒋庭辉好像是无害的,是退让的,可是他的无害和退让里头,总有那么一点可能卷土重来把人吞没的气息。

    围绕在蒋庭辉身边,打理生意心思缜密的是闻琛,拎着砍刀四处拼杀的是火女,带着小弟气势压人的是金毛飞,嘻嘻哈哈好好先生一样与人谈判的是肥林可是这些人背后,都拴着看不见的线,线头就操控在蒋庭辉手里。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又什么都做了。

    古展的和新社里,最要提防的就是蒋庭辉,如今制住了他的白痴弟弟,不亚于一脚踩着了蒋庭辉的尾巴。

    如果到此时龙准真的就以为高枕无忧了,那简直愧对了毒蛇的称号。他连在自己身边追随多年的人都不能完全信任,又怎么会相信一个凭空蹦出来的什么蒋家小弟

    等到蒋亦杰扶着人事不省的王大关离开后,龙准身边手下不放心地请示道“龙哥,真让那小子跟你不管怎么说,他可是蒋庭辉的弟弟,就不怕古展玩什么花样”

    龙准自己也是怀疑的,可他不喜欢手下以这种方式提出疑惑就好像在鄙视他的智商、看扁了他找不出疑点似的,这使他心生不悦“古展要是学得会玩花样,那就不是古展了。看看那个蒋亦杰,他才多大,十八十九至多不过二十,毛都没长全呢。就算要怕,也是古展害怕才对。他如果知道蒋庭辉的弟弟跟了我混,不把和新闹翻了天才怪。我倒是希望他好好为难为难蒋庭辉,什么时候和新把蒋庭辉扫地出门,我倒可以不计前嫌接收了他。”

    手下没顾上察言观色,依旧为难地规劝着“如果不是古展呢万一是个别人布下的陷阱”

    “最好是个陷阱不亲自跳进陷阱里头,怎么能把挖陷阱的人引出来”龙准将酒杯重重搁在茶几上,一抬胳膊驱走手下,拿起电话调出了一个he打头的神秘号码,拨了出去,“喂,是我。交给你件事,给我盯住蒋庭辉和他那个叫蒋亦杰的弟弟,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和什么人接触,全部记下来,一字不漏报给我。行事小心些,可别暴露了你的身份”

    7演戏

    为了表现自己是个愚蠢又鲁莽的人,蒋亦杰在龙准面前卖力唱戏,一会心怀不忿,一会怨天尤人,一会畅想未来,酒喝得放纵又尽兴。

    灌了满肚子洋酒、啤酒s里出来,被夜风一吹,脚底下就止不住发飘。他大力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眩晕,结果更糟,连建筑和道路都缓慢旋转了起来。既要稳住自己,还要拖着个人事不省的王大关,短短几步走得十分吃力。

    上辈子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他是不敢喝醉的,起初害怕暴露真实身份,后来变成害怕暴露真心。记忆之中的最后一次畅快醉酒,还要追溯到小时候。

    那时家里日子紧,妈妈总喜欢自酿米酒。糯米蒸熟了拌上红曲盛在坛子里,竹叶扎住坛口,又熏又泡两个月,再打开已经满满都是金黄色的美酒了,醇厚浓馥的香味一个劲儿往鼻孔里钻。老爸是粗人,并不反对孩子们饮酒,逢年过节还带着头喝到酩酊大醉。蒋妈妈管得住这个顾不上那个,只好唠唠叨叨抱怨说“唉,如果小妹真是个妹仔就好啦,一大家子总还有人和我贴贴心。”

    蒋亦杰正是讨人嫌的年纪,会没大没小接话开老妈玩笑“蒋太,要不你把我塞回去重生一遍怎样”

    蒋妈妈听见就随手操起门后头的鸡毛掸子,作势要打“你只发瘟崽,真是和尚担遮无法无天啦”

    蒋亦杰哪肯乖乖挨打,早就机灵地绕过半边院子,一屁股坐到大哥怀里,美滋滋就着酸笋干灌起了小米酒。喝着喝着,人就变成棉絮一样轻巧,忽忽悠悠向上升,一路升到了云彩上头。

    说到底,酒是醉不了人的,醉人的是人心。

    蒋亦杰允许自己喝醉,是因为他按照预期走出了第一步,顺利接近了龙准。虽然较于整个计划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但也算开了个好头,是实实在在的胜利。

    唯一可惜的,是这胜利的喜悦只有自己知道,既不能跳起来欢呼,也没有人会一起庆祝。

    正想找个街边长椅把王大关放下来喘口气,忽然从背后探出条手臂,铁夹子般一把锁住了蒋亦杰的脖子,作势就要收紧。

    这带有攻击性的动作使蒋亦杰的身体立刻做出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借力向后一仰,试图用后脑去撞击对方脆弱的鼻梁骨。对方反应很快,从蓄力的短暂空当已经预知了他的动向,迅速偏头躲开,蒋亦杰一击不中,瞬间扭转身体,手肘借惯性袭向对方侧腹章门穴,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小妹是我”对方迫不得已松开钳制,身体后撤抬手格挡。

    蒋亦杰仅存的几分酒意被这一折腾早就醒得差不多了,听着声音熟悉转头一看,原来是火女。

    火女大咧咧重又凑上来扣住他脖颈“嘿,辉老大找你。”

    蒋亦杰站在原地没动,偏过头眼角瞄着火女,好半天,很欠揍地懒洋洋问道“我要是不去呢”

    “嚯”火女高高挑起眉毛审视着他,一巴掌拍在头顶,“几天不见,臭屁小鬼长本事啦”

    两人剑拔弩张地怒目而视,片刻之后又同时嘻嘻笑了起来,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其乐融融,亲密无间。蒋亦杰认命地拎起趴在脚边打着呼噜的王大关,跟着火女身后走了回去。

    上辈子蒋亦杰只敢在两个人面前不计后果地任性妄为,一个是大哥,另一个就是火女。并非这两个人脾气好,而是他心里百分百确定,无论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这两个人骂也好、气也好、打也好,最终都会原谅他,并且永远不会放弃他。

    火女本名叫霍如如,家里经营小修车行。她是独生女,从小混迹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师兄弟中间长大,渐渐养成了又疯又猛的男仔性格,是把修车好手,更是偷车与飙车的好手。作为这群人里唯一的女性,从没有人把她当女人看待。可是蒋亦杰却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

    蒋亦杰和火女都是表里不一的人,性格倔强骄傲,说话也直来直去不留余地,可是骨子里却敏感、柔韧。因为相似,他们总是能看透对方伪装在面具底下的真实内心,时间久了,竟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般的情感。

    在金毛飞与肥林相继死去之后,火女陪着他和大哥踏上了那条艰难的逃亡路。那时火女已经知道了他的卧底身份,却没有说一句责备和怨恨的话。他们从押运车里救出大哥,一路狂奔着,总也没办法甩掉紧咬在后面闪烁着红灯的警车。

    拐到盘山路的隐蔽处,火女让他和大哥跳车,说要自己继续向前引开警方注意。当时蒋亦杰不放心,火女也是这样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去去去,信不过我的技术我在这条路上练车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正像火女说的一样,她很熟悉那条路,也有首屈一指的技术她拐过一条九十度角的急速弯道,原地漂移回转,从侧面撞向紧追而来的警车,挟裹着那些追踪者,一起滚下了山崖。

    当眼前鲜活的生命与十年后残存在记忆中的影像重合,蒋亦杰无法抑制地湿润了眼角。为了掩饰内心的感伤,他不得不假装东张西望,借以逃避与对方的眼神交汇。

    这一次火女带着他走向了后面的门。路过停车场的时候,听见一个女人高声叫嚷着“谁都不许走,都给我回去再喝,再喝嘛出来玩就是开心,这一挂喝完,再换别家,走,跟我回去”

    周遭一群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女纷纷起哄,而被簇拥在中间、走路七扭八歪的女孩涂着大红色的唇膏,唇角上方依稀可见一颗芝麻大的小痣。

    因为是第二次遇到,蒋亦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原来那女孩并不大,只是化了个与年纪不符的妆容,显得风尘味十足。擦肩而过的一刻,蒋亦杰模模糊糊想到,这张脸上辈子好像见过

    火女推着蒋亦杰把他送进门,又打算把死鸡一样的王大关扶到外间的沙发上休息,被金毛飞一把抢了过去。

    门外很快响起金毛飞乒乒乓乓的清脆骂人声“扑街啦,就这样马虎把人一丢,待会滚到楼下都没人知道。你,还有你,你们给他搬到那座最大的沙发上,去去去,拿件衣服盖一下。诶呀呀,做什么都毛毛躁躁,赶着投胎啊你也是,没什么酒量倒会挺尸,死沉死沉”

    金毛飞并不全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急躁火爆,他也有温柔,善良,体贴,细心不过这一切都只会通过不耐烦的咒骂来表达。

    等外头恢复了平静,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俩,一下子尴尬地沉默起来,呼吸声清晰可闻。

    蒋庭辉望着眼前高大英气的青年,有些恍惚,天呐,“时间”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样东西好像就在昨天,这小家伙还只是个襁褓中吮吸着拇指瞪着大眼睛咯咯咯笑的婴儿,好像昨天他还穿着露屁股的小裙子故意跑到饭桌旁尿尿,好像昨天他还骑在自己肩膀上,奶声奶气地大叫着“冲啊,杀啊”

    怎么一转眼之间,就十八岁了,面对面站着,身量几乎要和自己持平了。小妹瘦了,也黑了,褪去婴儿肥,完全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蒋庭辉好希望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当他蹲下来,正好与小妹一样高,等他把小妹两只肉呼呼的胖手握住,学着小孩子的腔调问“小妹呀,我们这样好不好”

    小妹一定会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那样哄着肉嘟嘟肥脸蛋弟弟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他叹了口气,言语艰涩地问道“小妹,你到底在搞些什么好好地怎么会怎么会和龙准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蒋亦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稀松平常地小声询问“有烟吗给我一根。”

    蒋庭辉默默掏出烟盒送到弟弟手上,连同打火机也一起附了上去,语气却是不满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杨明礼没教给你抽烟不好吗”

    蒋亦杰点上烟,叼在嘴里狠狠吸了几口,把烟气吹撒向半空,在他和大哥之间遮起一道虚幻的屏障,这才慢悠悠地说“你总是这样,你觉得你是大哥,就什么都可以做,我却不行。我永远都年纪小,永远都不懂事,永远都需要人保护蒋庭辉,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跑来帆头角吧,没人教,也没人管”

    “我倒宁愿有人管着如果不是死了老爸,我会做出那种选择”蒋庭辉苦笑,“正因为我自己有过那种无依无靠,追悔莫及的经历,才不希望你重复我的老路。”

    蒋亦杰定定注视着大哥,忽然笑了,笑得无奈而忧伤。

    大哥,我也是男人,我不想总是依靠别人。有时候,我也想要做一次别人的依靠

    他的眼神看似玩世不恭,底下却又隐约藏着某些更深的东西,让蒋庭辉不由自主想起了爸爸。爸爸临死前眼睛大睁着,直直望着妻儿,嘴巴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个眼神就是这样,既期待,又绝望那是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的眼神。

    一支烟抽完,蒋亦杰平静地问道“对了,一见面光顾着吵,还没问你呢,你现在过得好吗”

    蒋庭辉心头一暖,记忆中的小妹又回来了。他走上去拉着蒋亦杰的手腕,刚想说什么,门口踢踢突突闯进来一群人,打断了兄弟之间的对话。

    最先走进的是肥林,他并没注意到室内有人,正捧着一大袋卤牛杂对身后几人传经授道“友记的牛杂嫩是够嫩,但是不够味,吃牛杂还是丰记,配上秘法熬制的沙茶酱,一个字赞”

    紧随其后的司机阿衡和面黄肌瘦的黑口仔不住点头。

    闻琛走在最后,进门时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微微有些趔趄。蒋庭辉及时上前扶了一把,关切地说“最近天气不好,腿不舒服就不要来回跑了,有什么问题让阿衡传个话就好。”闻琛只是温和地笑着摇摇头,既不反驳,也不申辩。

    当大哥与闻琛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蒋亦杰悄悄调开了目光。他努力不去看,就当做那幅画面不存在一样。原以为过去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可是眼睛看着,心里依旧会不舒服,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吧。

    闻琛是大哥在和新社里结识的兄弟。他们一个做红棍,一个做白纸扇,一文一武一静一动,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大哥因为伤人的案子被判入狱,闻琛替大哥扛下了一半罪名。他心甘情愿陪着大哥坐牢,又在犯人内讧时为了保护大哥,而被砸断了一条腿。平时行走坐卧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快跑起来,会有明显的踮脚。

    尽管蒋亦杰不愿意承认,他终究是嫉妒闻琛的。是那个人帮助大哥在和新社里站稳脚跟,是那个人在大哥最艰难的时候守在大哥身旁,也是那个人,陪着大哥在帆头角四处拼杀,流血流汗。

    大哥为他们所做的介绍,蒋亦杰没有仔细听,都是认识了十几年的旧人,想忘也忘不掉。

    他抬起头,目光在闻琛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审视,带着抵触,带着不服气,唯独没有初次见面该有的礼貌寒暄。之后眼神轻飘飘扫视过黑口仔与阿衡,落到了肥林脸上,总算客客气气叫了声“林哥。”

    蒋庭辉发现,弟弟身上好不容易出现的一点点温情,在闻琛与肥林一行进门之后,就重新被隐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仍旧是刺猬一样的别扭与犀利。

    肥林大胖脸笑成了一尊弥勒佛“小妹,好久不见,都长成大帅哥啦。晚餐吃过没有,想吃什么跟林哥讲,我亲自下厨帮你烧,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清蒸石斑了”

    肥林的老爸在酒楼当厨子,他爱吃,也会吃,包办着所有兄弟的饮食。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庙口街杀到帆头角,别人都拎着开山刀,唯独他拎着切菜刀。社团的势力发展到哪,就跟着吃到哪,不止一次设想着将来退休了,要开一家“万国料理”美食店。连最后的死亡,也是死在米粉摊上。

    “林哥,我已经好多年不吃鱼了。”蒋亦杰对着肥林说话,眼睛却一直望着大哥。他不肯再吃鱼的理由,不用说大哥也明白。

    望着大哥黯淡下来的神色,他一狠心乘胜追击道“怎么,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吃饭的吗”

    蒋庭辉故意装作听不出弟弟语气里的锋芒,耐心劝道“小妹,当初我出来混社团,跟了古展,那是没办法。你不一样,你可以有大好的前途,你跟着杨明礼,将来谋一份好差事,安安稳稳的,那是福气。不要因为龙准说了几句好话就把他当好人,和他走得太近,你早晚会吃亏的。”

    蒋亦杰淡淡撇嘴“卖盐的还要说菜咸吗你辉老大在社团里做得风生水起,当弟弟的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你以为黑社会是办家家酒吗”蒋庭辉有些急躁,小动作多了起来,“混江湖的,都是双手沾满血,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你有几条命,也敢出来混”

    蒋亦杰毫不退让“正因为我只有一条命,才更要好好去用,用对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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