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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第98节

作者:七六二 字数:8158 更新:2021-12-30 17:46:59

    “您若真想把我煮了吃,那可是见者有份,得分我几口尝尝鲜。”白马脱了外衣,进入池中打坐。

    邢一善将银针包放在池边,又从丹炉中取出数粒刚炼好的丹药,自己吃了一粒而将余下的丹药全数灌入一个小瓷瓶,递给白马“赤血丹,可固心脉、定命门,纵使受了千刀万剐,亦可保你三日不死。药引难寻,时间紧迫,这几日只炼出九粒,你先吃一粒。”

    “多谢前辈。”白马从瓶中倒出一粒赤血丹。那药丸有成人半截拇指大小,颜色乌红近黑,带着一股异常刺鼻的血腥味,就好像是血水凝成的。

    白马吞下丹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朦胧的感觉,却因被邢一善催促,不得不摈却杂念,不再多想。

    邢一善亦走入池中,与白马相对而坐,道“那套餐具是家师以数百味药材精炼而成的,叫‘解生死’,可在短时内将使用者的内力提升近十倍。一副解生死,可用三次,师娘用了一次,师父又用了一次,老人家临终时千叮万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可拿去救那些不仁不义、怯懦贪生、贪婪无信之人。”

    白马先前见了樟木盒中的碗盘,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心中略有些气恼。待他听得邢一善的话,不禁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感到羞愧,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白马说罢,又看了看邢一善,心道他今日怎如此好脾气,什么事都为我解释一遍?唉,大抵是怕我没见识,待会儿会惊慌失措。

    “非你之过。”邢一善摆摆手,叹了口气,“人命哪有不该救的?这回让你接受试炼,是那些家伙顾虑太多。说句实在话,世间能有几个好人?若是让他们自己去受试,说不得还没人能通过。你这孩子确实不错,是赵家的种!”

    白马再次谢过邢一善,道“前辈境界高远,白马敬服。”

    邢一善“我师父说‘医道之所以为医道,始于医,陷于术,忠于道。’他让我发誓,在未解医道前,不可动用这副千忧解。非是老头子境界高远,而是你将机缘带来,我救你命,你成我道,让我能在行将就木时用一次解生死,亦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今日的邢一善,看起来格外和善。

    但白马总觉得很不踏实。他只能安慰自己许是近来命运待我太好,如此一反常态,反倒像是在做梦吧!

    “定神,抱元守一!”

    邢一善忽然大喝一声,将白马从无边思绪中拉了回来,道“你方才服下了赤血丹,此刻应已见效。”

    白马凝神调息,感觉到小腹中凭空生出一股热气。那热气如蛇般灵活,一化为二、二化为三,最终化作数百道极细的气流,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令他浑身燥热。

    只一点奇怪。纵使热得头晕脑胀,白马亦没有流汗。所有的热气仿佛只在他体内游移,但没有透过皮肤化成汗液排出。

    邢一善见到白马的变化,自己亦开始运功。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俱是浑身通红,却不流一滴汗。

    邢一善左右手齐出,迅速点了白马身上几处大穴,继而使出巨力,像折腾木偶一样,将白马调整成四肢舒展的模样,并把他摁在水中,“闭气。”

    白马只觉邢一善的手在空中来回移动,不知是在做什么,亦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被拖出水面时,整个人已近气绝,止不住地狂喘了好一阵,再睁开眼,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竟被邢一善扎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根银针!

    “莫怕,你吃了赤血丹,又有我的银针固脉,纵使此番行事不成,你也死不了。”邢一善又从小瓷瓶中倒出一颗赤血丹,塞进白马嘴里,“接下来我要为你放血,将你体内多余的真气、今年积累的寒气,以及淤积的杂乱气息统统排出。你见到血,不可惊慌。”

    白马点点头,目光坚定,道“我信前辈。”他看邢一善满头大汗,眉峰紧蹙,不禁开起玩笑,“纵使我信不过前辈,可如今已被你扎成这样,难不成现在让你停手,我下半辈子做只刺猬么?”

    邢一善失笑,长舒一口气,再度运功。

    白马仅用肉眼便能看出,有一股极强大真气自邢一善的气海涌出,在他体内疯狂窜动,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撑得变形。

    但见那股真气顺着邢一善的筋脉而上,聚于其肩胛,继而缓速下移,令他的大臂胀得像是一对大铜锤。他大喝一声,将手掌按在白马头顶百会穴上,“莫动!”

    白马闭眼,咬紧牙关。

    两道色如赤火的至粹真气,从邢一善掌中喷出,迅速钻进白马体内。

    白马从未承受过这样剧烈的冲击,起先,觉得每一条筋脉都似要被胀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胀感化为痛感,他的身体像是正被人从内部用千百只刀片搅剐,无处不是钻心刺骨地痛!

    不知过了多久,白马已痛得浑身麻木,眼睛也睁不开,仿佛濒临死亡。污血染黑了银针,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

    邢一善聚精会神地运功,一刻不曾停歇。

    待白马再次睁眼,只见整个青玉方池,已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若他能看见自己,便会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身乌红的血人。常年积累的瘴气、寒气、毒气等等,像是黑泥一般,混在污血中,从他身上的银针针孔中缓缓溢出,甚至在他身上结出了一层轻薄的壳。

    邢一善喘着气,指着白马不住发笑,道“成了个小泥猴儿!”

    白马闻见一股酸臭味,知道那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故不敢低头细看。好容易等到邢一善把他身上的银针尽数拔除,他便一脑袋扎进水里,三两下将自己搓洗干净。

    污水流尽,清水再次占满青玉池,白马趴在池边对邢一善比出大拇指,道“前辈果真是医仙下凡。我这辈子啊,再没有比现在更爽快的时候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你算是个识货的!”邢一善别过脸,轻哼一声,不无得意地说,“你的气海中,装着至少修炼了九十载的光明真气。你那位前辈,亦已将《光明心法》所有要诀传授与你。”

    白马才活了十六年,尚不知“修炼了九十载的真气”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约莫是顶顶厉害的,便点点头,道“前辈放心,我绝不会好逸恶劳。往后当勤加修炼,更进一层,用武功行善去恶,一定对得起老麻葛和你。”

    邢一善宽慰地笑了笑,道“病治好了就滚出去,谁要你来对得起?老头子只是想告诉你,往后,甚么《无量寿经》之类的心法杂学,你大可不必再修,只消专心修炼这一门心法,不,纵使你再不练功,当世亦罕有人能敌了。”

    “这么厉害?这、这就成了?”白马实在不敢相信,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问“可岑非鱼说,心法修炼和内功修炼,二者缺一不可。一修心法,以聚集真气;二修内功,以操控真气。我既没修过多久心法,更不会什么内功,空有一肚子真气,哪算得上是高手?”

    邢一善哈哈大笑,道“成了?你想得美!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散尽体内淤毒,是破。且看老夫如何以医术助你提升内修境界,帮你小子立上一立!”

    不待白马回话,邢一善突然大吼一声“闭嘴”,而后再次从瓷瓶中倒了一粒赤血丹,塞进白马嘴里,嘱咐他“事成以后,你须再服一粒。三日后,再一粒。而后每隔一日服下一粒,逾八日,即可大功告成。”

    白马点称是头,一对绿眸子流溢着光彩。治病的过程虽顺利,但他总觉得邢一善这话听起来十分奇怪,这老头子脾气古怪,本不是个啰嗦的人,服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大可在治疗结束以后再告诉自己,为何现在一气说完?除非他治好自己以后,再没机会能说了。难道说,邢一善打算对自己舍命相救?

    不好!

    白马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想出声阻止邢一善,却为时已晚。他一张嘴,便被邢一善喂了一粒黑色药丸,随即全身僵硬,如石头般动弹不得、不能说话,更莫说运功了。

    白马眼睁睁地看着邢一善运功,看见真气在他的筋脉中乱窜,令他涨得满面血红,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苦楚。

    而后,邢一善的身体,竟被他自己体内的真气撑大了近一倍!

    半空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邢一善托举至半空,再提着他的脚踝,让他倒立起来,跟白马头顶贴着头顶。他体内的真气慢慢化为半透明的赤色丝线,其状如球,将他和白马包裹其间。

    真气流转不息,微光忽而闪现。

    白马感觉到那些气息顺着自己头顶的要穴钻入体内,化作千万只无形的手,将他的筋脉瞬间震碎,再在刹那间修复如初,最终化入他体内,将他全身筋脉塑造成了最天才的模样。

    眼前的景象不停变换,亦真亦幻、虚实难辨的景象中,白马窥见了心法的数十重境界。慢慢的,他仿佛魂魄都离了肉体,踏足幻境中愈行愈远。他知道,这是邢一善治在为自己提升武学境界。

    白马渐觉头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前辈——!”

    白马挣扎坐起,想要阻止邢一善对自己舍命相救。

    可当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青玉池中。此刻,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几近脱力,但身体却是从未有过的舒爽轻松。

    很显然,一切都已结束。

    白马踉踉跄跄地爬下床,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岑非鱼听见动静,扔下手中的热水,踢开房门,两步冲到床前,忙问“怎么了?”

    白马咬牙站起,鞋也不穿就向外冲去,发出一连串疑问“邢前辈如何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为何在这里……”

    岑非鱼从背后一把抱住白马,把他按回床上用被子裹住,道“别闹!醒了就好,先歇会儿,旁的事以后再说。”

    白马侧脸同岑非鱼对视,从对方那不同于平时的复杂的眼神中,读出了无言的噩耗。他知道,邢一善必然是出事了。可他不愿相信,非要亲耳听到岑非鱼把那消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白马颤抖着声音,问“邢前辈他,他可还好?”

    岑非鱼坐在床沿边,半晌不答话,忽而俯身,额头抵着白马的额头,低声道“还有些烫。”说罢,在对方鼻尖上亲了一下。

    岑非鱼的吻,如同一片毛羽,若有似无地挠了挠白马的心。

    白马心跳漏了半拍,额头更烫了。为了掩饰自己动情的窘状,他撇撇嘴,喃喃道“我可从没有这样好过。”

    岑非鱼了然地笑了,道“救你,是老邢自己的抉择,他愿意舍命为你治病。如今,你唯一该做的,就是好好歇息,快些好起来,活下去。”

    岑非鱼没有明说,但白马却明白了。

    白马红着眼眶,似在自言自语“怪不得,方鸿宾明明去了码头,却又不愿将我们接过来。怪不得,同邢前辈交好的四名坞主,明明与我无仇无怨,却都不待见我。怪不得,他们想方设法地刁难我,试炼我。”他双眼噙泪,望向岑非鱼,“你都知道?”

    岑非鱼点点头,又摇摇头,“起先我并不知道。”

    白马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问“后来是怎样知道的?”

    岑非鱼“江湖上,许多人都听过解生死。当年,老邢的师娘为仇家暗算,生命垂危,他师父耗尽心血,炼制出这一套只在上古医书中曾有些许记载的宝物,拼了自己的性命,将他师娘救活。他师娘醒后,发现老邢已死了两日,又用了一次解生死,如法炮制,救活了他师父。倒头来,两人都活不成了。”

    白马“你知道他若救我定会身死,为何不劝阻他?”

    岑非鱼摸了摸鼻子,道“私心上,我只想要你活,故而,先前我曾对老邢言语相逼。后来,我知道救你须动用解生死,便再没有强求过他。我,我……唉!我确实太自私,这事儿我对不住老邢,都怨我。”

    白马看得出岑非鱼心中亦是痛苦万分,忙道“你别这样,我不是责备你。”

    “事已至此,不提罢。”岑非鱼摇头,从怀里掏出邢一善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赤血丹,塞进白马嘴里,“你已昏睡了一个昼夜,先把药吃了,旁的事以后再说,我定然知无不言。”

    白马抽了抽鼻子。瓷瓶被打开时,他就嗅到了那股极刺鼻的血腥气。可当他把这赤血丹完全吞下以后,那股血腥气却仍未消散。

    未能及时发现并阻止邢一善,令白马懊悔万分。他若事先知道,邢一善会用这种方法来为自己治病,他宁可不治!

    可一切都晚了,生死之事,是没有如果可言的。

    白马本就心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面前的赤血丹上,不禁生出疑惑这小小的药丸,竟有如此浓烈刺鼻的血腥气,难不成此物竟是以人血炼成?而且,二爷方才支支吾吾,未能言明他是如何得知邢老前辈的打算的,他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赤血丹,试毒。”白马抬头,打量着岑非鱼,“你脸色不大好,但是,你并没有中毒。”

    岑非鱼被白马看得发毛,别过脸去,起身准备离开,道“你且歇着,一切等好了再说。”

    白马一把拉住岑非鱼,见他袖口、衣领都十分熨帖,衣衫整整齐齐,更觉得古怪。他又想起数日前,在樟珂坞的那个夜晚,自己表明态度,愿意与岑非鱼做那事,对方却莫名其妙地跑了,夜里更是和衣而眠。

    一种恐怖的情绪,在白马心中油然而生。

    岑非鱼看白马一对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知道他定是已经猜出了什么,慌忙寻了个借口,意欲脱身。

    白马用力拽住岑非鱼,狠狠地把他摔到床上,翻身跨坐在岑非鱼身上,三两下扒了他的衣服。

    “你……”白马见了岑非鱼的身体,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还想瞒我!”

    岑非鱼的身上,有些什么?

    数十道刚刚结痂的刀口子!

    白马不用想也知道,这就是“试毒”——以试毒为借口,邢一善从岑非鱼身上取血,炼制了这一瓶血腥刺鼻的“赤血”丹,是真正的赤血。

    三十余年刀山火海里闯荡,从未受过伤的岑非鱼,如今为了白马,亲手将自己割得满身伤疤。

    白马看着岑非鱼身上的伤,双肩剧烈地抖动,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打在岑非鱼滚烫的胸膛上,“你……他娘的!”

    岑非鱼不知所措,只畏畏缩缩地问“宝贝儿,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这没什么,都长好了的。”

    白马哭着摇头,紧紧抱住岑非鱼。

    “嗨!多放放血,据说是可以排毒的。”岑非鱼反手抱住白马,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哄小孩儿一般道,“二爷将一身毒气炼成丹药喂你吃下,你就中了我的蛊。往后,你若是敢离开我,哼哼,小心你的小命!”

    白马不言不语,止不住地抽泣。

    岑非鱼见白马没有生气,如常开起玩笑,道“哭个屁?你现在武功比我高了,可不要总是生气,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打喽!”

    白马破涕为笑,骂道“说什么胡话?我中了你的蛊,命都是你的了,还怎么离开你?你个混蛋、王八蛋、臭流氓、老匹夫!你对我这样好!你他娘的,对我这样好,我真不知……”

    岑非鱼亲了亲白马,柔声安抚他“莫要大喜大悲,先把身体养好。瞧你不大点的人,往后就是天下第一了,还这样没有高手风范,要如何逞英雄?”

    “爱逞英雄的是你!”白马拍开岑非鱼,翻个身,同他脑袋挨着脑袋,一同躺在床上。

    屋外风雪满天,湖中岛屿幽静,偶有鹭鸟啼叫,除此而外,便只余落雪打在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在这样静谧的时刻,白马躺着,能岑非鱼平稳的呼吸,甚至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忍不住侧过头,出其不意地亲了他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是我的英雄。”

    岑非鱼双眼圆睁,身下一条无形的猫尾巴翘上了天,大声地喊“你说什么!”那声音雄浑,惊动了树梢头栖息着的群鸟,霎时间雀鸟惊飞,羽翅扑棱棱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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