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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第72节

作者:七六二 字数:7512 更新:2021-12-30 17:46:38

    周望舒将木牌放在方桌正中,恭敬得如同供奉神位。

    火光一照,白马才看清,那一个老旧的牌位。

    谢瑛被武士们提起,重重地扔至桌前,继而被按着肩膀,给牌位磕了九个响头。

    武士下手很重,眨眼功夫,谢瑛的额头便已磕破,一滴鲜血从他前额溅出,打在牌位上头。

    周望舒见状,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巾,将秽物抹掉。

    谢瑛看看牌位,再看看周望舒,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周望舒终于发话,声音隔着面具传出,变得古怪的低沉“谢瑛,公荣宠至极,权势威仪当世无人能及,想必大周开国以来,亦未有人能与你比肩,实在令人拜服。”他说着话,突然拔剑出鞘,令剑尖点在谢瑛喉头。

    但周望舒并没有即刻杀了谢瑛,他的动作停滞片刻,剑尖向上游移,将堵在谢瑛嘴里的麻布团挑出。

    谢瑛梗着脖子对周望舒怒吼“装神弄鬼!你不是周瑾,你到底是谁?”

    周望舒居高临下地望着谢瑛,问“太傅还记得周瑾?”

    谢瑛放弃挣扎,趴在地上直喘气。他总算找回了些许理智,想起自己昏迷前见到的那张脸,不禁打了个寒颤,喃喃道“你不可能是周瑾,他只有周邘一个儿子。可你与周瑾生得一模一样,你到底是谁?”

    “谢太傅,不,谢瑛已因谋反被诛,现在只是个活着的死人罢了。”周望舒的语气根本没有起伏,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活像阴曹地府里的司刑金刚,“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须知道,我是来向你夺魂索命的。”

    夜风穿林而过,吹得树叶窸窸窣窣。

    像上回一样,周望舒察觉到异常,抬头望了过来。

    白马则紧紧贴着树干,隐去自己的身形,一连两日皆是如此,他总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待到风停,他再偷偷打量周望舒,只觉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谢瑛知道面前这人会杀了自己。

    可怜他从万军从中被人掳走,只多活了一日,又将面临死亡。谢瑛很是不甘心,试图作最后的挣扎,竟忝着脸与周望舒打起商量,道“不知老夫与你有何仇怨,可事已至此,杀了我又有何用?我在华阴老家还有产业,若你能将我放了,我便将所有财产全都赠予尔等。”

    周望舒吩咐左右“把东西拿来罢。”

    武士们得令,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口装满油的大油缸,以及一卷厚重的麻布搬到院落中央,再扛来两根笔直的圆木。

    难不成要用油溺死他?白马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静静观察。

    周望舒问“原初七年四月,谢太傅在何处,在做什么?”

    武士们为谢瑛松绑,三两下扒光了他的衣服。

    谢瑛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他有些慌神了,吼道“二十余年前的事情,我怎能记得!”

    周望舒笑道“那年你与萧清和联手,买通太医、毒杀齐王,党同伐异、血洗朝堂,将惠帝那岌岌可危太子之位给稳住了。如此大的功劳,你怎会不记得?”

    说话间,武士们已将麻布铺在地面。

    “原初四年,北地饥荒,羌人、氐人纷纷南下入蜀,与巴人之间频频发生争斗。”周望舒说着话,将谢瑛一脚踢至麻布上,“原初五年,内迁的胡族推选氐人齐正阳为首领,在蜀中称帝。”

    周望舒拔剑出鞘,走近谢瑛,幽幽说道“原初六年,武帝将洛京所有藩王遣送回封地,赵王镇守西部边陲,接管幽、凉、并三州军队。是时,赵氏父子正领兵于玉门关外抵御匈奴铁蹄,战事吃紧,遂请暂缓向赵王交兵。先帝命你为巡察使,前往军中查看,你仅在五日内便往返洛阳与玉门,你向武帝回禀了什么?”

    他说罢,不待谢瑛回答,一剑刺入对方大腿。

    “啊——!”

    谢瑛养尊处优,许久不曾受伤,此时立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疼得几乎要晕了过去。他满头大汗,哭着讨饶,“老夫临城远眺,根本不见大军临城,旋即回京向先帝如实回禀,老夫何错之有?”

    周望舒慢慢地把剑从谢瑛腿中拔出,一连发出三问“你是何时临城?何时远眺?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说着,又出一剑,戳穿了谢瑛另一条大腿。

    “赵王在云山留我饮酒,赶至玉门已是半夜!城外漆黑一片,老夫怎能看清?我只不闻金鼓之声,更没见到匈奴人的影子!”谢瑛腿上两个血洞汩汩冒血,疼得目眦欲裂,几乎发疯,“太子才是一国之本!齐王虎视眈眈,赵家与齐王私交甚笃,他们谋反是早晚的事!老夫何错之有?”

    周望舒接连在谢瑛大腿、手臂上刺了数十下,将他捅出了无数个窟窿,然而没有一处致命。他接着问谢瑛,道“赵氏父子谋反被诛,震动朝野。原初七年,时任御史中丞的周瑾奉命彻查此案,你又做了什么?”

    他挽了个剑花,掸掉血槽内残留的血珠,收剑入鞘,好整以暇地看着浑身浴血的谢瑛。

    谢瑛颤抖着,气若游丝,约莫是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所幸不再遮掩,道“周瑾乃是东吴旧臣,文武双全,世所罕见。他一旦调查出事情,必然牵连于我,牵连出赵王,弄得朝野震动。向时,大周建国不久,本就风雨飘摇,再经不起他那样折腾。老夫再三出言相劝,是他不识大体,非要一查到底,活该有此一劫。”

    周望舒退后数步,边走边说“所以,你便可请武帝派他前往巴蜀,讨伐齐正阳之乱;可以让你妻弟任大将军,断他粮草、截他羽檄、绝他增援,陷他于孤立无援,最终令他与五千将士战死沙场吗?”

    武士们纷纷拔出兵器。寒光闪烁,白马远远望着,隐约看见他们脸上、手上,都布满了伤疤。他们,是否就是从巴蜀的尸堆中爬出来的将士们?白马不得而知。

    “原来你们是周瑾的人!”谢瑛大笑,似乎是真的疯了,不断地挑衅周望舒,“可惜,周瑾如此英才良将,自然要为国尽忠。谁让他曾做过广汉太守,将蜀中治理得兴兴向荣?蜀中平叛,舍他其谁!明知不可为而偏偏要为之,可敬!可叹!可怜!”

    周望舒背对谢瑛,负手而立,道了一声“去。”

    武士们迅速围成一圈,将谢瑛包围其中,拔出武器刺向谢瑛。

    匕首、寒剑、钝刀,带着仇恨的锋刃一片接着一片割在谢瑛身上,令他变成了一朵旋转着绽放开来的血花。

    眼看谢瑛已经奄奄一息,众人停下攻击,卷起麻布,把他紧紧裹在其中,而后泡入油缸。

    谢瑛痛得晕了过去,众人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周围。

    牌位前,三炷香业已燃尽,香灰落在桌上,继而碎散风中。

    一名武士走上前,刺出一剑把谢瑛唤醒,再将其提起,挂在刚刚用两根直圆木扎好的十字木架上。

    周望舒从武士手中接过一个青铜面具,形制与他自己所戴的相差无几,只是看起来年代久远,表面已经被锈蚀为青色,更覆盖着黑红斑驳的血迹。

    “氐人在蜀中作乱,想出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其一,是让人戴上这个青铜面具。”周望舒亲手将面具戴在谢瑛头上,“面具顶上有一小孔,非是为了出气,而是放入凿子,将人的颅骨钻出一小洞,继而向里面倒入灯油,便是如此[注]。”

    他接过武士递来的细小铁凿子,从面具顶端的一个小孔中插了进去。

    周望舒狠狠一凿,铁凿刺穿了谢瑛的头骨!

    “啊啊啊啊啊!”

    谢瑛的惨叫响彻云霄,惊起深林中的宿鸟。

    周望舒抽出铁凿,亲手往这个血洞中灌入灯油,继续说着“据说,氐人给敌人戴上面具,是为了让它吸附死者的力量,更是为了令死者的亲人无法认出其魂魄。他们会把人点燃,焚烧殆尽,令其身死不得归家,自此化为孤魂野鬼。”

    “啊啊啊啊啊!”

    谢瑛痛得眼珠爆出,满目通红,只能本能地发出喊声。

    周望舒问“你知道,赵家军蒙冤战死,是什么模样?齐王被武帝疑有反心,纵容尔等将其毒害而死,是什么模样?周瑾的尸体被送回江南时,是什么模样?”

    谢瑛哪能再答?他挣扎着发出剧烈的吼声,然而隔着青铜面具,惊惧的狂吼都有些失真,不再能引发他人的恻隐心。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周望舒一扬手,“点火!”

    武士上前,将火苗扔进谢瑛头顶的窟窿里,大火迅速蔓延。

    周望舒带领众人,在那方牌位下磕了三个响头,继而将他们遣散,独自留在院中,看谢瑛“油尽灯枯”。

    风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

    白马直觉腹中绞痛,忍不住扒在树上干呕。他觉得恶心,既是因为目睹“点天灯”的残忍血腥,更是因为了解了谢瑛的所作所为,认识到了人心的恶毒。

    先前,他总觉得乔姐让周望舒戴着这面具,太过小题大做。此时方知,乔姐此举,是为了让周望舒时刻牢记其父的惨死。

    曾几何时,白马问周望舒,为何他手中的长剑名唤“望舒”?是否是“剑以你为名?”周望舒却告诉他“我以剑为名。”

    现想来,周望舒生来就被乔姐当成一把复仇的利刃。这母亲当真狠心!

    忽然一阵夜风起,满园落叶随风舞。谢瑛整个人熊熊燃烧,火光照亮了大半个院落,照亮了白马那对通透的绿眼睛。

    绿光一闪而逝,却未能逃过周望舒的双眼,他望向白马所在的方向,斥道“出来!”

    白马隐藏在黑暗中,捏着鼻子,像三年前一样,学了一声山猫叫。

    周望舒再次被他骗过,转过身去,望向谢瑛。

    然而,不知是狂风过强,还是亡魂作祟,白马刚松了口气,却感到有人突然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他被推得措不及防,侧身一跃,滚落至院内,摔得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时,周望舒已经行至他面前,手中长剑出鞘,点在白马喉头,厉声喝问“你来此做甚?”

    剑映火光,流溢出橙色的锋芒。

    白马觉得今夜的周望舒十分陌生“我来找你,周大侠,我有话要对你说。”

    周望舒拎起白马,随手把他甩到谢瑛脚下。

    白马被扑面而来的恶臭呛了一口,胃里翻江倒海,再听见谢瑛的凄厉惨叫,不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调匀呼吸,翻身半躺在地上,仰头望向周望舒,被火光照得双目流泪。他眼中的周望舒,已经化作了一个漆黑的影子,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周大侠,我……”

    “你是青山楼的倡优,应唤我作少主,供我玩乐驱遣,也配唤我的名?”周望舒打断了白马,他的语气没有起伏,令人不寒而栗。

    白马从未想过,周望舒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周望舒虽痛恨胡人,却能打破成见,救下奄奄一息自己;虽言语冰冷,却会默默地堆起雪人,安慰孤独无依的自己;虽武功卓绝,却能放下身段,手把手地教自己剑招。每当遇到险境,周望舒都会把自己护在身后,说“作战是大人的事。”

    儿时相遇,白马认为周望舒高傲冷酷。

    待到多年后,白马阅历渐增,才拨开了萦绕在周望舒身边的冰雾。他所看到的,更多的是迷茫——除仇恨而外,别无所有;除复仇而外,别无所求。因此,周望舒的温柔是冰凉的,善良是灰黑的,本性被人为扭曲,纵使修道亦无法解脱。

    但无论如何,周望舒不会说这样的话,绝对不会。白马迅速回想了前几次偶遇时发现的异常,得出一个大胆的推测此人并非周望舒。

    谢瑛似乎连骨头也被烧化了,指节挂着焦肉,咔吧咔吧往地上落。

    面具人怒道“说话!”

    白马深吸一口气,道“六月,我溺水那夜,你从湖底将我救起,我很感激你,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并非暗中窥探,我只是恨谢瑛,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知道这面具人痛恨谢瑛,言语投其所好,一为拖延时间,观察四周准备逃跑,二为试探面前这人,故意说了一个“又”字。

    果然,这面具人并不知道此事,反问“我救过你,两次?”他的言语中带着愠怒,是一种发现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惊与怒。

    白马见到面具人不悦,心中越发有了底气,故意说出一堆话去激怒他,好让他分神“你救了我的命,解开了我的枷锁,骑马带我离开白头镇,一路走到云山。你中了毒,被天山来客围攻,为救我把腿撞断。”

    白马慢慢站了起来,嘴上却没有停“我背着你跑到云山中,躲藏在一个洞穴里,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一个多月。你教会我一招锋霜影雪。”

    白马左脚向后退了一步,蓄势待发,道“你还告诉我,男儿立于世,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你我相识虽短,我却视你为除父亲而外的,生命中的第一位导师。我将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面具人轻蔑地笑了,道“我对你有恩?有情?羯胡畜生,莫要自作多情。”

    白马目光坚定,夜色下,一双灰绿眼眸变得越发幽深。

    面具人的剑还没有入鞘。他抬手挽了个剑花,上一刻八风不动,下一刻已如灵蛇游移,一个虚晃便行至白马面前“我与你无话可说。”

    白马视线一晃,敏锐地注意到了面具人的靴子,它尺寸太小了!

    白马侧身闪避,凭着筋骨柔软,迅速向后翻滚,双脚蹬在谢瑛被烧焦的尸骨上,将它踩得碎落一地。他借着这股力道,自面具人头顶跃过,一脚点在对方肩头,借力跳得更远。

    滚落在地的那一刻,白马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此人脚掌尺寸小、肩膀薄且软,很可能是个女人。

    白马转身质问对方“你为何要杀我?”

    “我此生第二恨的,就是胡人。”面具人虽与周望舒说了一样的话,这话里却带着浓烈的恨意,她提剑追上白马,挥剑如暴雨梨花,“须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亲要你此刻去死,你为何要躲?还是说,胡人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

    白马知道争辩无用,全力躲避着对方的攻击,勉强与面具人周旋。

    可是,对方的武功远在白马之上,他被逼至角落,作势欲朝面具人左腿攻去,实则是灵机一动,准备了一招声东击西。

    白马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声“周大侠,我倾慕你!”继而迅速转身,向右侧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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