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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第66节

作者:七六二 字数:8535 更新:2021-12-30 17:46:34

    与此同时,几个陌生面孔也走了进来。这几人模样普通,穿着寻常的禁军服饰,是负责皇宫外围巡防以及打杂的下等兵,进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

    下等兵为羽林卫打杂,原是平平无奇的事。但李峯的视线来回扫了一圈,敏锐地发现他们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当即生出戒心,厉声喝问“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眉来眼去,是哪里来的?”

    “北、北营……”下等兵吓得愣在当场,像是不知如何回话。

    “七月招的新兵,没怎么来过宫里。”孟殊时见新兵老实,不禁替他们解围,“近来天气不好,我看兄弟们都辛苦了,便自掏腰包让北营的王师傅做了些夜宵,让他安排几个新兵帮忙送来。”

    李峯哈哈大笑“我说怎么今日这宵夜的味道就是好上许多,原是让你荷包出血了!”然而,他笑过以后,话锋忽转,“但我看这几人确实神色慌张,只怕是心怀鬼胎。”

    孟殊时心中只觉好笑,心道这李峯心思虽多,人却并不算聪明。他明明知道,这出戏是董晗安排孟殊时唱的,且方才已经有人向他说过这顿夜宵是孟殊时请客,此时还要故意夸赞一番——对夜宵不知情,对送夜宵的人不知情,对今夜的这场“意外”全不知情,李峯故意要装出一副意外的模样,是想把自己从中摘出去。

    但事情总得有人来做。

    “李大人近日常在御前待命,甚少回营,不识得这几个新兵,我来问罢。”孟殊时不喜歪门邪道,全不把李峯这点伎俩放在眼里,便点了个名,“蔡林出列!你是队长,便由你亲自向李大人解释,为何你带的这支队伍如此上不了台面?”

    孟殊时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待手下人十分亲厚,几乎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众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蔡林应声出列,将佩刀放在桌上,而后走上前来,回道“大人,兄弟几个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却太过蹊跷,我们不敢多说,又觉得不能不说。”

    孟殊时直截了当,道“护卫洛阳宫,乃禁军职责所在。任何有关皇宫安危的事,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疑点,你们都不能放过。”

    蔡林点点头,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李峯和孟殊时面前三步处,压低声音与他们说了一句话。

    李峯听完,一拍桌子,怒道“休得胡言!”

    蔡林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谢太傅陈兵云龙门外,是我们兄弟几人亲眼所见!当时天色未黑,我们看的清清楚楚,只是不敢妄加猜测,更不知当不当说。”

    蔡琳求助似的望向孟殊时“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呀!”

    孟殊时朝蔡琳点点头,继而伸手按在李峯肩头,语气温和,道“李大人,眼下是非常时期,万事都须谨慎。”

    “你说得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峯与孟殊时相视一眼,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心中作了一番挣扎,而后猛然站了起来,“眼见为实,咱们带他过去一看便知!”

    这话听着像是与孟殊时商量,实则话音未落,李峯便已抓起蔡林向外走去,并对他出言威吓“栽赃顾命大臣,罪加一等,此事最好是真的。纵使是你们是眼花看错了,也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孟殊时安排众人原地待命,只点了五人随行,跟在李峯与蔡林身后走向云龙门,准备一探究竟。

    两个殿中中郎一离开,备勤所里瞬间炸开了锅!

    禁军们年纪都不大,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要知道,太傅养了一群大戟武士作为私兵,本就不合规制,平日他只安排武士们戍守自家庭院,下至官员上至皇帝,都因他德高望重、有权有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可陈兵云龙门,那就等于封锁了洛阳宫与外界来往的一道重要关卡,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要谋反的征兆!

    羽林卫的小伙子们各个都觉得此事稀奇,抓着送菜的下等兵们问东问西。

    下等兵们好容易才“突出重围”,把饭碗带回屋后空地里的牛车旁洗洗刷刷。

    这地方还有数十名下等禁军,是负责拉车送菜进宫的同一队人。这一队人或坐或躺,完全没个正经禁军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可疑——他们当然可疑,因为这些人本就不是禁军,而是周望舒与岑非鱼带来的西贝货。

    从卫所内回来的人一面刷碗,一面向周、岑二人说明情况。

    周望舒听得仔细,岑非鱼却不甚在意,他独自躺在牛车上,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车板,哼着一首不成调的山歌。

    车底不断有木屑簌簌地落下,呛得白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众人听见可疑的声响,瞬间提起警觉,起身包围牛车,持戟指向车底,喝问“谁在那里?”

    只有岑非鱼还懒洋洋地躺在车上,哼他那首不成调的歌。

    周望舒上前一步,冷冷道“出来。”

    牛车“咯吱咯吱”地晃了两下,继而回复平静。

    周望舒右手已放到了剑鞘上,只要他拔剑,莫说一辆牛车,就是牛车下的人,也定会被“一刀两断”。

    岑非鱼停止哼唱,无奈地看了周望舒一眼,继而“啪”地拍了一下车板,拖长了声音,说“你再不出来,周大侠可是要对着车板儿尿尿了。”

    白马知道自己已被发现,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他狠狠地剜了岑非鱼一眼,继而对周望舒抱拳,道“周先生,我知道此举冒昧,但我与谢瑛和赵王都有深仇,请你让我与你们同往!”

    周望舒仅仅只是向前走了一步,便立马被岑非鱼抽刀挡住,后者挑衅式地朝他扬了扬下巴,道“你动他试试。”

    周望舒低声骂道“胡闹!”

    “你不要胡闹!”白马把岑非鱼往后一推,连连向周望舒道歉,“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周望舒看岑非鱼一脸恶狗护食的凶狠神情,简直无语至极,他懒得再靠近半步,便隔着一段距离,想要训斥白马。可天知道!他才说了一个“你”字,岑非鱼便一把将白马揽入怀中,趾高气扬地冲他喊道“嚷嚷什么?骂也不行!”

    白马正要推开岑非鱼,后者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主动松了手。白马见岑非鱼眼神飘忽,不肯与自己直视,只当他是还没想清楚,暂时不愿信自己。

    周望舒对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实在是没了脾气,无奈道“此行凶险,非是闹着玩的。你的仇我定会替你报,但作战、杀人、流血,不是孩子该做的事情。”

    白马正容道“多谢周大侠顾怜,可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幼弱的孩童了,我虚岁已满十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周望舒眉峰微蹙,问“可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岑非鱼忍不住护短,抢先答道“他又不是你肚里蛔虫。”

    “求求你,先闭一会儿嘴成么?”白马打断了岑非鱼,心道,周望舒不问还好,这一问正给了我证明自己机会。

    白马深吸一口气,道“周大侠,三年前你回到洛阳以后,找到另一名幽州军的旧部,就是孟殊时。他因为悔恨,愿意帮你做事,而且他为了我……当然,他本就是个朝廷命官,愿意冒险为董晗办事,请来楚王,清君侧。

    “谢瑛是个奸猾小人,真想要抓到他谋反的证据很难,但造假也并不容易。董晗那边不愿沾上这一手腥,所以他指示孟殊时去办这件事。孟殊时便让你们的人假扮谢瑛的大戟卫士,聚集在云龙门处。我估计李峯既是齐王的人,同时也听命于董晗,他会与孟殊时一同唱完这出戏,将此事上报至天子处。

    “然后,就该楚王登场了。诛杀外戚,留在洛阳的王公贵族必然是主力,但帝后同样有顾虑,还要找来一些忠心可靠,不,至少不偏不倚的老臣,比如你们常常说的老冯将军,国子学那一帮只尊天子、不群不党的老臣。此外,我觉得你愿意冒险带队进来,只怕并不是想要手刃仇人那么简单,你想把谢瑛偷换出去,或许是要对他处刑?说到底,今夜的洛阳宫,注定不得安宁,多我一个不多,周先生。”

    白马所言几乎全无错漏,若是凭他自己观察推测而来,实在太过惊人。

    周望舒不太相信,他瞥了岑非鱼一眼,后者连忙摆手“事关重大,我可一个字都未曾与他提及。咱们白马聪明,像他……”

    岑非鱼说着说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他心道,像他父亲?像他男人?像他媳妇儿?像他的岑非鱼?对,却又不对,好像全都对,却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大哥啊大哥,我求你什么时候给我托个梦吧,这事儿被我闹得,全都乱套了。

    岑非鱼苦笑着把话说完“瞧这股子聪明劲儿,像我。”

    “算了,你留下来罢。”周望舒的右手自然垂下,解除了对白马的警戒,其余众人自然也放下了武器,很快便散开了。

    周望舒质问岑非鱼,道“你一早就发现了,故意让他跟来的?”

    岑非鱼装出一副无辜模样,道“我可没有。”

    周望舒转身离开,边走边说“白马,你自己去找一套禁军的行头换上。若找不到,便不许乱跑,扒在牛车下等我们一道出去。”他说罢,索性靠在卫所的墙上,双手抱胸,不管了。

    白马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又开始发愁,心道,我实在太大意了,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然而卫所中挤满了人,周望舒不让别人帮我,我若潜入其中偷窃,必定会被发现。况且,羽林卫的衣服与寻常禁军不同,偷来无用。

    岑非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是习惯使然,伸手想要摸摸白马的脑袋。

    白马正犯愁,哪有心思同他玩闹?自然是向前一矮身,躲过了这只不安分的手。

    岑非鱼摸了个空,却不像平时那般死皮赖脸。他讪讪地收回手,将方才垫在身下的布包扔给白马,委屈地说道“傍晚与人喝酒,随手顺来的,一股子怪味,你穿不穿得?”

    白马打开布包,见其中竟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黑色禁军服,方知自己早已被岑非鱼识破,不禁叹道“你才是真聪明,一早就想到了这层。”

    他三两下换上一身黑色劲装,不知是不是巧合,这身衣服大小刚刚合适,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而且这件衣服不仅很新,针脚还十分粗糙,像是急急忙忙赶制出来的。他拿到衣服,心情也好了起来,懒得多想,背着岑非鱼脱下灰扑扑的旧衣服,还有心思开玩笑“吃了一路木头渣子,你故意整我呢?”

    岑非鱼半躺在牛车上,白马站在他面前,许是因为扒在车底一路行来,白马后背上的衣服全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且沾满了被碾碎的花瓣。少年湿衣半透,白皙漂亮的后背若隐若现,线条漂亮的后颈上贴了两片花瓣,仅仅是一个背影,已经好看得不似凡人。

    岑非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出双手,从背后一把抱住了白马,把脸埋在他的腰窝里,嗅到一股极淡的花香。

    白马扭了两下“你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发疯!”

    岑非鱼回过神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其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想到白马可能是大哥的儿子,他才觉得脑袋发紧,像戴了个紧箍咒似的难受,却仍然狡辩着“婆婆妈妈的,湿衣服穿久了当心着凉。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白马“切”了一声,迅速脱衣、换衣、扎腰带,紧窄的腰杆左摇右晃。

    此情此景,本就“心怀鬼胎”的岑非鱼看了,哪能不心里痒?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故作自然地伸手帮白马把松垮的腰带系紧,念叨着“人若想恣意妄为,自然要有任性的资本,今夜若没有我替你解围,周望舒会如何处置你?往后须三思而后行,多吃些灰,让你长长记性。”

    “你说得很对,多谢了。”白马郑重的点点头。他活得不容易,心思比别人重,旁人说的话,他往往都要在心里细细琢磨一番。

    纵使对待一个满嘴胡话的岑非鱼,白马亦是如此认真。此时,他面色凝重地琢磨岑非鱼所说的“三思而后行”,甚至觉得颇有道理。那模样看着便让人觉得格外可爱。

    岑非鱼忍不住在白马脸颊上掐了一把,道“你想做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我还能说个不字?纵使我说了‘不’字,也还是会去帮你办的。”他想了想,又说,“算了,其实也不用瞻前顾后的,想做什么便做,天塌下来个儿高的二爷给你顶着么。”

    白马微赧,道“那就多谢你了。”

    岑非鱼望着漆黑长空,像是有些失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谢什么谢?宝贝儿,叔叔的命都给你啊。”

    白马听了这话,总觉得不是滋味,不禁一蹦三尺远,靠在周望舒身边。

    然而,周望舒仿佛是自带着一身冰霜,站在他身旁,白马觉得冷,而且无话可说,可挨近岑非鱼,他又觉得他热,这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白马不禁感叹,真是奇怪的一对兄弟!

    卫所中的喧哗忽然止住,看来是孟殊时与李峯等人回来了。

    众人连忙把碗筷都收拾了,起身列队站好。许是因为李峯认识周望舒,周望舒便混在人群中间,不做带队的那个。只是他的个头太高,完全是鹤立鸡群,加上一身森森寒气,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岑非鱼先帮周望舒压了压帽子,嚷嚷着“单长个儿,不长脑子。”

    周望舒懒得与他作口舌之争,岑非鱼见挑衅不成,便把白马拉到自己身边护着,给他理好乱发、整好帽子,嘱咐道“今夜是小打小闹,莫要紧张。待会儿跟紧我,护你周全。”

    白马嗤笑“我看你才是上了年纪,莫要闪了腰才是。”

    队长蔡林跑到后院,把所有人都叫了出去。

    白马来到卫所里时,里面已经站满了禁军,落汤鸡全都已经换好了干衣服,一个个标杆笔直地站着,极像是一片落在地上的鹰群。

    原来,方才蔡林带人前往云龙门,远远便望见门外站着一排大戟武士,无须询问亦能看出是宫城里威名赫赫的谢府侍卫。这一幕不止李、孟两人看见,随行的五名羽林卫都看得真真切切。

    此刻,李峯满脸通红,孟殊时则一脸煞白,两人似乎是在商量对策,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最终李峯一拍桌子,与孟殊时定下计策一,情况万分危急,两人只能速速前往面圣,禀明实情;二,今夜只怕有一场恶战,须马上派出一支骑兵队,快马前往南大营,向目前唯一的禁军统领、新任中护军楚王梁玮报信,调动南北两营的禁军;三,在场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离开宫门半步。

    李、孟二人来去匆匆,只是这回卫所内再没有人敢说笑了。羽林卫们不仅没有议论,而且默然无语,整个房间落针可闻。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惠帝的亲外公、太傅谢瑛,陈兵云龙门外,这一定是要谋反了!

    今夜想必是九死一生,谁还能笑得出来?

    白马被这种悲凉紧张的气氛感染了,不禁想,中原人为了一个皇帝的宝座,不惜与自己人兵戎相见,刀子刺进肉里、血流满地,这当真值得吗?

    岑非鱼看出了白马的紧张,但他不去劝慰,反倒大大咧咧地着走到桌前。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在桌上,瞬间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朝羽林卫们喊道“兄弟们怎么忽然就没了声响?平生难得遇上机会,咱们来赌一把如何?”

    有人带动气氛,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今夜是生死存亡的时候,羽林卫们因为不分什么上等兵、下等兵了,有人问岑非鱼“赌什么?”

    岑非鱼答道“赌生死!”

    羽林卫又问“如何赌?”

    岑非鱼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生”字和一个“死”字,道“咱们赌自己的生死。随意下注,命给赢家、钱给输家,就当是卖命钱了哈哈,玩得起的来!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哪有人会买自己“死”的?人人都买“生”,活着的人自然是赢家,死了的人便是输家,大家伙都是一个队里的兵,谁丢了性命,活着的人心里都不好过,给些钱反而是让自己安心。

    其实,生死本是大事,谁都没用心思有自己的生死来赢钱,可生逢这样一个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很多人都不得不以生死来进行一场豪赌。

    “兄弟们多卖我几条命呀!”羽林卫们哈哈大笑,卫所里闹哄哄一片,众人纷纷掏钱出来砸在“生”字上,大喊着“愿赌服输!”

    周望舒和白马是留在最后的两个人。

    周望舒是不屑于赌博,白马不下注的原因很简单——他舍不得花钱。但白马很喜欢军队的氛围,差不多年纪的人聚在一起,不论出身,同仇敌忾。他走上前去,掏出一粒铜板。

    岑非鱼见了铜板,又是翻白眼、又是吹口哨,最后竟带着一帮人为白马喝倒彩。看这架势,他分明是片刻间就已经成了一帮人的“黑老大”。

    白马被嘲笑后心里不服,便收起铜板,换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银片,准备要放在“死”字上。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地方送命,只是想要小小地赚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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