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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第23节

作者:七六二 字数:7553 更新:2021-12-30 17:46:04

    二爷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在楼里,浑不在意旁人目光,从怀中捏出两锭金子,找到几个熟人耳语一阵,哈哈大笑着回去了。

    于是,当白马跑去打听,听到的都是醉人的好话。

    “他是楼主的结义兄弟,姓曹,三岁读书识字,五岁下笔千言,文采斐然,天下才共一石、他独占八斗。”

    “他精通音律,从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不轻看咱们,虽流连花丛,然风流却不下流。家财万贯,富可、可……哎呦说不出口。总之出手十分的阔绰就是了。”

    “我还听说二爷武艺高强,曾在鱼山习武,技压岑非鱼。在点苍学艺路遇周望舒,将其打得满头包。上可……下可……直是武神再世。”

    周望舒是你们家少爷你知道么?白马每听一人说话,必然要腹诽一阵。

    见众人将二爷说得天花乱坠,他终于被自己的腹诽给撑得到反胃,摆摆手不愿再听,捂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落荒而逃。然而,没能问到有用的东西,白马又不死心,不得不再跑去询问其他客人。

    客人们的说法越发荒诞,譬如二爷是楼主儿子养的娈童,与楼主生了少爷,直是越问越糊涂。

    白马如此又问了三日,终于到了月末休息日。

    他总觉得自己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却似乎不曾问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难免灰心丧气,干脆抱着脑袋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吵醒。

    青山楼地方宽敞,未成年的少年少女们各自分开,两人同房。白马与檀青住在二楼角落,房间门朝南开,东西两面都有窗户。一侧窗户斜对街巷,少年人闲来无事,时常趴在窗边看街头人来人往。另一侧窗户正对青山楼的大院,其中最老的那颗金楸檀,枝杈刚好点到窗外一尺,枝头花苞寥寥,还有一颗硕大的花苞却是半残不死,约莫是常常被白马和檀青揪来泄愤的缘故。

    白马刚睡醒,寻声而去,揉着眼睛推开窗扉。

    啪!

    他刚一推开窗户,只隐约看了一眼,便立即把窗重重阖上,背靠其上以身体堵住窗口,吓得瞬间清醒过来。

    乐曲声随之停歇,背后传来催命般笃笃笃的扣窗声。

    白马等了片刻,那声一次三下、音不徐不疾,却始终没有停歇。他不得不咬咬牙,打开窗户,挤出个僵硬的微笑,道“二、爷爷,不,二爷,您这是做甚?”

    “小白马儿,听说你近日都在打听我?”朱衣青年斜椅枝头,刀眉飞扬,双眸如星,端的是无边英俊。纵然白马见过诸多显贵公子,也不禁被二爷的雍容气度吸引,反应慢了半拍。

    片刻后,白马才觉出对方叫了他的真名,“你怎知我……”

    二爷怀抱胡琴,随意在弦上揉了把,激出的乐声却带着调,笑答“这么大点地儿,你对我的思慕之情,爷隔着墙都能觉出来。”

    “您……”白马朝后连退两步,“梆”地踢倒矮脚凳一个,那凳子骨碌碌滚了一路,“啪”地撞在墙上摔坏了——哪有矮凳如此不禁摔的?不过是白马的生活太过拮据,房里许多东西都已坏了许久,他与檀青没钱修理罢了。

    白马心疼矮凳,内心几欲抓狂,脸上却装出委屈模样,低眉敛目道“您莫要言语戏弄。”

    “谁戏弄你了?”窗外没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地,仅有一簇金楸檀的花枝,二爷此时便是以脚尖轻轻点在枝头,“总是冤枉我!是男人,就把头抬起来说话。”其余花枝随风摇曳,偏他脚下那枝稳如磐石,可见轻功精妙。

    白马心底有股不服输的气,最是受不了激将法,闻言立即抬头与二爷对视。

    二爷的头发长了许多,胡乱束在脑后,他的面目修整过,干干净净,带着股昂扬的精神气。年月流逝,他反倒更显年轻,练武之人精气十足,像是二十七八岁。

    两人两次相遇俱在深夜,白马从未如此清楚地打量过二爷,未觉自己竟看呆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恭敬问道“您屈尊降贵前来,可有吩咐?”

    白马习惯见风使舵,平日对付一般客人,俱是游刃有余。可面前的男人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光天化日扒人窗户是个什么脾气?他活了近十七年,尚未遇到过行事如此乖张的人,直觉有一丝危险。然而,为了接近周望舒的密谋,白马不得不去与二爷接近,简直矛盾透顶!

    白马干杵着,心里唾骂,面上假笑,“您是楼中贵客,有事尽管吩咐。”

    二爷的微笑却很真诚。他单手收起胡琴,伸长脖子缓缓靠近,正容沉声道“你过来,我与你说个事情。”言语间带着股不容他人质疑的威严,像是要说出什么惊天大秘密。

    白马心里咯噔一跳,满脑袋问号这人不会就要这样直接拉我入伙吧?他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难不成,他从我身上发现了我爹的影子?

    白马心中有些激动,迅速走了过去,将脑袋凑近二爷,肃容道“您请说。”

    “我说……”二爷嘴唇贴在白马耳边,与他白皙如玉的耳朵仅有分毫距离,静止片刻,突然凑上前,在白马柔软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白马猝不及防,被吓得运起内劲,一把推开对方。

    哗啦——!

    “糟了!”

    只听枝叶爆响,二爷站立不稳,竟从二楼高的树上栽了下去。

    白马迅速扑到窗框上,探出脑袋朝下张望,然而偌大的院落,却不见二爷踪影,他试探着喊了几句“二爷?二爷!”

    白马不见回音,慌张地大喊大叫,心中充满恐惧——若是将二爷弄伤,得罪了此人要如何是好?不仅见不上周望舒,自己怕还要被人打死。

    “二爷——!”

    他心急如焚,惊慌失措,不停地呼唤,渐渐将大院里其余人都吵醒过来。

    众人推开门窗,不明所以地探头探脑。

    二爷这才从树干后头走出,大摇大摆朝围观者举手行礼,继而双手张开,虚虚地放在面前,抬头向上朝白马的房间大喊“柘析白马!二爷喜欢你——!”

    众人哄笑,白马的小脸蹭地一下红到充血,啪地摔上窗户。

    “那夜里你我坦陈相对后,爷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二爷对你初见倾心,再见痴心,终日费心,欲得芳心,煞费苦心,想得催心,难道你……喂!”

    白马实在忍受不了被人注目的羞臊,一巴掌拍在窗户上,窗扉被他突然汹涌的内劲冲开,“咻”一声飞出,落在楼下,直将二爷的额头打出个大大的包。

    白马气得眼睛都红了,暗骂“莫名其妙!”

    第24章 义父

    二爷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此开始对白马缠烂打。

    然而,白马知道凡事欲速则不达,他怕被对方弄乱阵脚,且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仅仅相识数日,二爷便对自己穷追猛打?他生怕二爷再来作妖,找了几片木板、几个铁钉,对着窗户眼儿一阵敲打,准备把那扇被自己拍坏了的窗户给封死。

    啪——!

    白马钉下最后一颗铁钉,擦了把汗,心道,都说盗亦有道,二爷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总不至于光天化日强行破门而入罢?他不放心地看了看另一扇窗户,窗外是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白马舍不得把它也封上。

    “点绛唇!你这辈子除了吃还会作甚?董大人唤你过去!”

    白马正迟疑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便见到冯掌事站在自己房门口,扯着嗓子干嚎。说来可笑,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明明没甚么残缺,却如女子一般、成日涂脂抹粉,将他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白马放下锤子,迅速将自己收拾一番,跟在冯掌事身一路小跑,问“他怎的这时候过来,这也太早了吧,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冯掌事瞥了白马一眼,理了理自己鬓边的一支淡红楸花,嘱咐道“贵客看样子心事重重,你须得好生伺候,仔细些看人脸色说话就是。他的烦忧非你可解,莫要如往常般问东问西,只须将他所说一字不落地记下,过后回禀于我。”

    “老冯,不好伺候啊。”白马扯了扯冯掌事的衣角,他知道此人色厉内荏,两人独处时,冯掌事往往不像平常在众人面前那般严厉,他也算是个称职的“上司”,十分的护犊子。

    冯掌事翘着兰花指,一把拍开白马的手,低声骂道“你当自己是来吃花酒的公子哥儿么?董晗有武功在身,我若安排人守在附近必定被他发现。你赶紧拿东西去,我到时将窗户开一条缝儿,着人在院中远远看着你们。”

    白马笑嘻嘻地跑去拿乐器,继而跟在冯掌事屁股后头跑。

    朱红回廊,灯烛辉煌,照得光线昏沉暧昧,地板光可鉴人。

    白马穿鹅黄绉纱长袍,怀抱一个大箜篌,跟着冯掌事走到回廊尽头,一个奢华的厢房前。

    冯掌事朗声通报,木门从两侧滑开,他有条不紊地打点好一切,继而带着杂役们悄然告退。

    白马嫩如枝头花苞,对董晗露出个笑容,问“义父今日终于得空了?”

    大黄门董晗,穿宝蓝锦袍、束琥珀冠,高瘦清癯,没有寻常阉人的扭捏姿态,不答反问“听说你前几日被桓家的游侠儿轻薄,吃亏没有?”

    他见了白马的笑容,蹙起的眉峰稍稍舒展。

    白马跪坐在表演席上,与董晗隔着十余尺,故作不愉,撇撇嘴道“那都是月前的事了,只有您贵人事忙,到这时候才听说。”

    董晗喝了杯酒,道“人老了便是如此,你瞧我额前这缕白发。”

    白马笑道“看着像丹顶鹤,有仙缘,能飞得高。”

    白马过惯了看人脸色活命的日子,心思十分细腻,通常别人随口一句话,听到他耳中则要拐上三拐,品出其中深意。他来到青山楼后,常常观察楼中众人如何迎来送往,又花了心思将见过的客人一一记下,时时暗中留意,很快便能摸清客人的喜好。

    果然,看白马没大没小的故意拍马屁,董晗倒觉得亲近。

    “这话就你敢说。”董晗笑了起来,又喝了一杯,道“义父近来事务繁忙,但料想你如此机灵,总能化险为夷。先前我让你随我入宫当差,你不愿意。现在想来,不去也好,进去两年少年意气全磨没了。”

    白马摇头,语气淡淡的,道“谢义父抬爱,可我没那个野心,也没那个命吧。”

    董晗朝白马遥遥举杯,道“不慕富贵虚名,远离颠倒是非,你面上温顺、内里坚韧,跟那些凡俗之物不同。我当初若有你一半坚持,不进宫、不认得他,也不会数十年为他劳心劳力——偏偏人还不是我的。此杯,敬你。”

    白马嗅到不寻常的气味,他可无意探听大黄门的秘辛,只恭恭敬敬答了一句“不敢。”

    白马心中嗟叹,若董晗一个月前说这话,自己定然要怄死。

    他在年初刚刚出来接客时,远远地见到董晗一面,当时妓子们议论纷纷,都在说世风日下、阉人也来逛窑子。白马觉得好奇,问了临江仙,才知道此人是个身份不同寻常的阉人——他是惠帝的贴身奴才,一路陪着惠帝从太子变成皇帝,眼下更是萧皇后眼中的红人,很得帝后的信赖。

    原本宫中有权势的阉人前来逛窑子,因为自身残缺的缘故,大都喜欢找那些浓眉大眼的男子作陪,以“采阳补阴”。董晗从一批新鲜的倡优中点中了檀青,多半也是看他长相英俊、很有男子气概,只可惜檀青愣头愣脑,对董晗这样的阉人很是看不惯,不仅不会阿谀奉承,还时常直接讽刺对方。

    如此,檀青终于激怒了董晗,幸而那次白马亦在厢房中作陪,他怕檀青出事,并且心中又早有接近董晗的想法,故而立刻挺身而出。三两个回合下来,白马不仅使得董晗息怒,还因那股子与外贸毫不相符的英勇义气,得了董晗的赏识。

    如此一来二往,董晗越来越喜欢他,最终将他收作第四十七名义子。

    在白马原本的计划当中,取得董晗信任、跟随董晗入宫、混成萧后的心腹,再慢慢借力对付赵王,是除了直接混到赵王身边以外的,一条最有成功复仇之希望的道路。

    天知道他当时多想跟随董晗进宫。拒绝对方的邀请,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周望舒出现在白马面前。

    白马隐约窥见了周望舒耗费数年而成的暗中谋划,知道他成功扳倒赵王所需的时间,绝不用太久。

    其实说到底,哪一条路都万分艰险,白马想要走更快的那条,因为他还年幼,他不想为复仇葬送自己的一生。

    白马与董晗随意聊了一会儿,见对方仍旧不太高兴,然而却什么都不说。

    他想着,虽说我决意打入周望舒的内部,然而前路茫茫,成功与否谁又可知?我还是不能放弃董晗这棵大树,若将他伺候好了,往后无论做什么,都多一份助力。

    白马想要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问“我弹几首小曲儿,给您舒舒心?”

    董晗闭目养神,轻轻点头。

    白马轻拨竖琴,伴着悠扬的前奏低声道“义父处在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知音难觅。我不敢妄称您的知音,只是我日日身处此楼中,根本没地方将您的秘密透露出去。您若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说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董晗懒洋洋地答道“心中事多,容我想想罢。”

    白马不再多言,专心奏乐。

    他心想,董晗在武帝时便是侍奉东宫的寺人监,及至惠帝登基,他也变成了大黄门,深得皇后萧淑穆信赖,成为了帝后两人的心腹。

    董晗围着帝后转,他们的难处,必定就是董晗的难处。

    然而,大周上上下下都知道,惠帝痴傻。白马虽不认为一个真傻子能当皇帝,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惠帝即使不是真傻子,也绝对是个庸人。

    庸人无远虑,能看见朝局动荡的不是惠帝,而是萧皇后。故而他推断,董晗今日是在为萧后的难处而忧心。

    惠帝的皇后名唤萧淑穆,样貌奇丑无比,家室不算显赫,年近二十才嫁给痴傻无能的皇长子梁衷为妃,再熬了数十年,终于等到成为皇后的一日。

    听说萧后一直将惠帝吃得死死的,她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白马一曲毕,心中隐有猜测,问“义父可忘忧?”

    董晗听得眉目舒展,“忘忧,却不能解忧。”

    白马宽袍大袖的绉纱衣松垮地垂在地上,鹅蛋脸雪白柔嫩,气质纤尘不染,笑着跪地前行,挪到董晗身侧为他捏肩,柔声道“愿为义父分忧,或者您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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