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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奴 第21节

作者:七六二 字数:7489 更新:2021-12-30 17:46:02

    然而人有愁绪,水却无言,水波浮动着粼粼金光。

    他揪了根细长桃树枝,每日都先将周望舒的锋霜影雪练上数次,树枝一点便破去一片枯叶。再折一支化作双刀,重复练习阿九那套不知何名的天山双刀。

    枝头枯叶与干花簌簌扑落,水里少年的影碎成千万片。倒影始终默然不语,白马收“刀”身侧,只能自问自答,“许是我已长大,他不认得了罢。”

    这三年,他的命运始终被别人掌握,过得如履薄冰,既要进行严苛的训练,也要应付刻薄的掌事和下流的客人,明里暗里收集消息,想尽办法寻找报仇的法门。指腹上的老茧,不是舞刀弄枪而成,便是拨琴扫弦磨得,为两文银子喝到吐出苦胆,没有尊严也没有气节,难怪周望舒不会认他。

    憋屈,难过,很多时候白马都觉得再过不下去。

    然而,当他想到自己还须拼命攒钱,托人四处寻找两个失散的姐姐,什么辛苦与耻辱,都能咬牙咽下。

    白马仰头长啸一声,用力甩掉手里的桃枝,半枯萎的暗红花瓣铺满水面,随水漂流。他抱起木盆转身离开,忽闻不远处传来男人的低沉的吼声——

    “去!莫要扶我,没、没醉!”

    声音突如其来,惊得白马失手掉落手中木盆,盆子骨碌碌滚向地处,落入茂密的夹竹桃丛。他忙不迭追过去,踏入树丛便踩到条人腿,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朱衣男人趴在岸边,右手杵进河渠,被白马甩掉的桃花枝勾在他衣袖上,枝杈纷繁如人的手指。男人怕是醉得不清,如何也甩不开花枝,以为有人在扶他,不住嚷嚷着“去!去!去!”

    白马本不愿多管闲事,只怕这人跌进河里淹死了,自己必定良心不安,匆匆忙忙帮他翻了个身“……”

    男人刀眉浓黑如墨,正是二爷。

    白马心里怕他,可想着送佛送到西,还是忍着熏人的酒气,沾湿抹布给他把脸擦干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抬起来,可喝醉酒的人身体沉,白马刚走出两步,便被二爷带着压趴下。他又继而拱着二爷硬邦邦的胸膛,从他身下钻出来,咬着牙半背半抱着把人挪到廊下。

    白马愤愤地拍打二爷的脸,低声唤道“二爷,你这样会着凉的。”

    二爷醉得厉害,白马表面一脸无奈,心中却暗自窃喜,手上毫不留情,噼里啪啦对着二爷的老脸一顿抽,终于将他打出了一丝清醒。

    “白、白的……淹死鬼?没醉!”二爷一把攥住白马冰凉的手,嚷嚷“你!打我!我……我让我大、大哥揍你!”他显然还是酒醉未醒,睁着眼胡言乱语。

    “起来吧,太阳都晒屁股了。”白马毕竟是个少年,多少有些玩心,不敢明着骂人,趁机嘴上占他便宜,“说说,你是疯乞丐,还是老流氓?”

    “爷是疯……乞丐?”男人眉峰紧蹙,似乎是在思索,一面喃喃自语。

    眼看旭日东升,稀稀拉拉的人朝水渠走来。

    白马低头,将耳朵贴在二爷唇边,听他说“大哥,别走。”

    “你大哥是谁呀,那么厉害?”白马好奇,二爷与周望舒天差地别,必定只是结义兄弟,他如果有个大哥会是何等模样,为何令这疯疯癫癫的男人如此挂怀。

    “这、这你都不晓得?老子的大、大哥,是大名、名鼎鼎的大、大哥,赵、赵……找不着了。大哥?”二爷半醉半醒,舌头打卷儿,半天说不清楚。不知他是否做了恶梦,突然挣扎着坐起,大喊“大哥等我!”

    二爷腰身好,呼吸间惊起而坐,白马未想他醒的这样快,根本来不及退让。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四目相对,嘴唇碰在的一处。

    梆——!

    白马手中木盆应声落地,涨红着脸蹿出老远,头也不回地跑了。

    二爷醉眼朦胧,望着少年落荒而跑的背影,目光由呆滞转为清醒,再转为不可置信的惊异。日光落下,他两眼瞪得像只波斯猫,那对琥珀色眸子晶莹闪光,仿佛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白马慌慌张张跑到房中,啪地把门拍上,狠狠擦了两下嘴。

    房里,檀青已经不见踪影,他的衣物还在,惯用的琵琶却不见了,地面上残留着隐约的脚印,想必已被人接到后院的贵客居所。白马扯开衣服扇风,坐在桌边一面喝水一面擦嘴,总觉得唇上沾了酒气,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他越想越气,恨恨地放下茶杯,却并未听见陶杯碰撞木桌发出的声响,目光落在茶盘上,只见杯子下面压着一张草纸。

    纸上画了一个青瓜、一个马头,背面是一棵毛茸茸桃树,朔月在中。——白马不识字,这是他和檀青的暗语。

    “铛——铛——铛——!”

    院子里,铜锣三响,美貌的少年少女身着天青色的练功服鱼贯而出,开始苦练才艺。

    白马将草纸团起来塞进香炉,倒了些白水进去,逃命似地推门而出,一口气跑到练舞的偏院。

    冯掌事手里软鞭子照面抽来,不留痕迹,却疼得钻心。数十名舞者被赶到一处,先开经络、再练动作,日光渐盛,众人的衣服也都差不多湿透。

    到此为止,是做好了基本的日课,掌事打开记录用的书卷,笔锋轻勾,道“今日跳折腰,点绛唇你来带。点绛唇?点绛唇——!”

    “啊?是!”白马满头大汗,饿得头晕眼花,止不住地喘气,耳朵里全是自己呼吸引起的嗡嗡响。

    三年,他依旧不习惯那个滑稽的“雅号”,反应过来时又挨了一鞭。

    临江仙唱起《出塞》,古拙的旋律带出昭君那柔情与豪气交织的绚丽色彩。

    白马以背示人,只露出侧脸和闪着碧波般的绿眼睛,折起衣袖,勾起小腿,劲瘦的腰肢绷成暴雨降临时弯曲而不折的青竹。

    他不以卖身求荣、以色侍人的“小人”自视,形态刚柔并济,神意是合于自然,是一个生灵在天地间以肢体的动静彰显生命的苦难与快乐,正如宋玉所言“张弛有度,圣哲所施” 。

    歌尽舞成,余韵不去。

    “凉风习习,你却汗流浃背,在看什么?”

    二爷猿猴般扒在偏院外一颗桃树上,偷看院内少年舞蹈,冷不防周望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怒吼“走路不出声专躲人背后,你是鬼吗?!”

    此人身形魁梧,桃树被他晃得厉害,青涩的桃子骨碌碌往下掉,正砸在两人头顶。

    二爷一跃而起,抽出周望舒的玉柄剑,穿中一颗落在半空的桃子,反手对向自己,张嘴便咬,嘎巴嘎巴地边嚼边抱怨“你家这桃子,真他娘的酸!”

    “唤你三声,不见反应。”白衣剑客不明所以,面无表情道,“乔姐说你昨夜连喝两局,日出也不见回来,怕是掉到水渠里淹死了,让我来收尸。”

    “那你可得把我裹在竹席里头抬回去。”二爷说话,桃汁儿飞溅。

    周望舒一身白衣,连忙退避。

    二爷得意笑道“我初见大哥那年八岁,热血冲头离家出塞,在玉门关内穿越一处沙地,路遇流沙被埋了进去。他当时,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收到我父快马加鞭传去的书信,二话不说,单骑跑到关内寻了我数十里地。”

    自从玉门一役,二爷便甚少谈及大哥。

    周望舒不解,问“乔姐总说你与我父怕是很对脾气。怎想到这事?”

    二爷一手提起周望舒的后衣领,足下发力,将他带到高处的瓦顶,道“大哥虽英武,却天生体弱,从娘胎里带着病。他把背我出沙坑,行了数里路,我奄奄一息,只记得他的肩宽却很瘦,背后有对突起的蝴蝶骨。”他说罢,朝偏院中努努嘴,道“像,太像了。昨夜怎不选他?”

    “胡人,会落人口实。”周望舒循着他的视线,见青衣少年正面朝大树压腿,汗湿的薄衫紧紧贴在身上,现出宽肩、窄腰和突兀的蝴蝶骨,沐浴在日光下,整个人是发着光的雪白,“而且聪明过头,反倒不好。”

    堂堂大周戍边将领怎能与胡人结合?

    二爷挑眉,仔细查看周望舒的神情,“周道长你那什么眼神?我看你分明就是心疼,就是舍不得用他,莫不是动了凡心?”

    周望舒神情坦荡,望着脚下摇头,叹道“曾许诺带他去江南,全赖你一通搅和,未能成行。你若得闲,当给他说声对不起。”

    二爷嚷嚷着“屁话,昨夜咱俩个去偷听,他都被你害成那样,却还是你是个什么……对,是个‘极好的人’!是不是对你也有情?”

    周望舒冷下脸来,道“休得胡言乱语。”

    二爷哈哈大笑,伸出食指勾了勾周望舒的下巴,被对方一巴掌拍开。他像是习惯了,也不在意,笑道“你不要,我反正是要了。走了!”

    周望舒没了脾气,指尖轻点,把二爷定在当场,“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总对哥哥动手动脚是个什么脾气?”

    二爷嚷嚷着“办了办了!姓刘的小子在天山习武,我的人几番周折已将信送到。据说他们两个现在武功不错,而且刘玉的父亲是匈奴左部帅刘彰,这人心思重,这十几二十年来一直苦心孤诣地熬着,眼下势力越来越大,断不会投靠赵王齐王之流。刘玉想要回中原,绝对会尽全力把‘那个人’擒住带来,他是个聪明人,稍一想就能明白你的安排。”

    周望舒掐着太阳穴,问“还有呢?”

    二爷撇撇嘴,“你倒是先把我解开啊!”

    周望舒不答,背对着他望向远方。

    二爷无奈道“昨夜第二顿酒是在外头吃的,请了国子学的老臣七八个,后来老冯又带来八、九个饭桶,二十几人喝得稀糊烂醉,跑到赵王府门口撒尿,说是‘尿谏’。只有你爷爷我……”

    “行了!”周望舒懒得再与他啰嗦,也不解穴,只道“回头你若得空,替我跑一趟江南,找我大哥,两月未收到他的音讯。顺道看看四弟那边,听他说又遭齐王找了麻烦。”

    周望舒说罢,闪身便消失无踪。

    二爷随意一运功,便将穴道冲开,挠了把刺猬似的头发,坚持对着周望舒离开的方向把话说完,“你爷爷我尿得最远!嗨呀,剃个头去。”

    然而话虽如此,他抬脚临走,远望偏院中又起了新的舞蹈,一条腿滞在空中也忘了。直看到日头偏西阳光刺眼,白马仰头擦汗发现了他,这才脚下打滑,噼里啪啦地滑了下去。

    第22章 隐秘

    白马见二爷从房顶摔下去,实在莫名其妙,喃喃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晌午已过竟还晕着。”

    然而,除了莫名其妙以外,他见到二爷时,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些别的想法。

    白马心里有恨,背上背着血仇,时常幻想自己如那些话本故事里的英雄人物,随便几个谋划就翻云覆雨。可他大字不识,空有一身真气无处使,根本没办法玩弄什么阴谋诡计。

    原本要报仇,他只寻得了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在楼中多结识一些达官显贵,攀上贵人,最好能接触到赵王,即使做个下人也好,只要能埋伏在他身边伺机而动,不说翻案,就是不翻案,也能有亲手杀了他的一日。

    若是不能接触到赵王,那就混进宫去,凭自己看人脸色的本事,只要过上那么七年,一定能混到个好位置。为此,他早在年初就已经认了大黄门董晗作义父,这也许是上天对他别样的“眷顾”罢。

    故而檀青让他出逃的时候,他十分的犹豫。他不是不愿想办法出逃,而是心有挂碍,一直留在京中等待时机。他辜负了舅舅的嘱托,也辜负了老麻葛的期望,白马心中是矛盾的,可是复仇的欲往驱使着他,忍辱负重,一路向前。

    这是后话,眼下不提也罢。

    现在周望舒出现,一切便不同了。

    按照白马与檀青谈话时的推测,周望舒找不到自己,就想要以檀青为胚子亲手捏造一个“赵桢遗孤”。

    白马不确定周望舒的此举有何目的——他是单纯只想挖出真相、对付赵王梁伦?或是与父亲有旧,或是想要为国除奸?更有甚者,只是崇敬赵家军,不愿见忠魂蒙冤而倾尽全力去翻案?

    他只知道,只要周望舒撕开一道口子,勾结匈奴乌珠流构陷忠良的赵王必定脱不了干系,这就够了,只要赵王能为他所犯下的过错偿命,白马别无所求。

    他要亲手为父报仇,一定要搭上周望舒。

    然而,眼下见不上周望舒,直路不通,他只好绕行曲径,先以跟周望舒走得极近的二爷为突破口。

    白马刚刚练完舞,与临江仙配合的极为默契,回头向她打听道“姐姐,你知道二爷么?”

    花魁临江仙自幼长在青山楼,虽才二十出头,资历却很老,她知道得隐秘事情很多,为人也极重义气,白马很喜欢她。

    今年初,虎头虎脑的檀青曾得罪大黄门董晗,亏得白马从中转圜才得无事。临江仙自此对白马另眼相看,白马也就打蛇随棍上,时常向她打听事情,两人的交情愈发好了。

    美人朱唇轻启,笑道“此人姓曹,是楼主的义子。他武功高强,知音识律,不光家财万贯,出手还很阔绰。只一点,此人好酒贪杯。”

    临江仙果然知道!

    白马继续追问“他三年前也来这儿住过吧?大言不惭,说他把此处的……那啥,都……那啥光了。你知道,他说话粗俗得很,我不想说。”

    临江仙捂嘴笑了起来,道“你怎如此可爱?还去避讳这几个词儿!”

    “你是女子啊。”白马红着脸咕哝道。

    临江仙伸手在白马脑袋上薅了一把,道“三年前,他确实曾来住了几月。我记得这事儿,我还陪过他,以为他有隐疾呢。你不知道,这人点人陪酒,往往事还未办自己却先喝趴下了,跟个酒桶似的,竟也没喝死过去,多半是武功太好的缘故。”

    临江仙说着,眼珠子一转,附在白马耳边低声说道“兄弟姐妹们都说,即使把事办了也不亏。昨夜,为青玉案出钱的就是他,你打探他做什么?”

    “男的也喜欢他!”此问几乎是脱口而出,白马十分不解那人能有什么魅力?

    临江仙叹了口气,道“情爱发乎于心,原不必分男女。你长大便懂了。”

    白马反应过来,脸一红,立即调转话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担心檀青愣头愣脑,可别吃亏上当。可昨天晚上明明是周……明明是别人喊的价,跟二爷又有什么关系?怎会是他出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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