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前山大师傅藏樱桃肉的那个寒潭的时候,阮尽欢忽然笑了一声,他说“薛二爷,为什么我觉得你很了解颜沉沙”
薛忘音偏过头看着他,表情依旧是淡淡地,甚至眼睛里还是那样冷冷地,“你喝醉的时候,跟他没什么区别。”
“可是他没醉。”他跟颜沉沙一样他倒是不知道。阮尽欢懒得问了,反正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颜沉沙是想醉,却不能醉。
寨子里依旧是那样的,有人坐在屋前抽烟,有人聚在一起赌一把,也有人忙着跟狐朋狗友插科打诨财神寨,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日光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地自然祥和,可阮尽欢觉得这一切都很是虚幻。
他跟薛忘音都往后山去,在该分别的地方道一声“回头见”,然后回到自己的院子。
天气很热,不知不觉那夏天就似乎已经到了。
阮尽欢这人,禁不得冷,受不得热,一到夏天就喜欢泡在后山的溪断湖里不愿意出来。
他再次翻看了一遍自己的东西,脑子里却隐隐约约地浮现出那些人的对话,雁流水说,他是手染二十万鲜血的普通人。
甩了甩头,丢下一切思绪,懒得去想雁流水,也懒得去想他跟于羡之间讳莫如深的恩怨,更懒得去想莫名其妙的颜沉沙,阮尽欢潇潇洒洒地准备去溪断湖里搓个澡。
这阴风十岭名字虽是不好听,但难得的是风景甚美,小扇关,明月峡,吞日潭,莲花峰,飞来石,溪断湖,摘星台景致倒是极多,若是能开发成风景区嘿嘿
不知不觉,阮尽欢又钻进了钱眼子。
溪断湖,乃是山上的活水流下汇聚而成,此湖不大,然而溪水到此却似乎再也不能流出去,全蓄在了小湖中,然而不论是雨季还是干季,此处湖水却都蓄八分满,常人不懂其中妙处,阮尽欢却猜得到,这地下有暗河,指不定还有溶洞。
溪断湖周围皆是树木,很是阴暗,湖面也不大,所有此处少有人来,山贼们夏天时候洗澡都去前山的寒潭或者大湖,不会来这个看上去很小的湖,不过这里却是阮尽欢很爱来的地方。
脱了衣衫放在树下,阮尽欢赤条条地涉水到湖中,脚下的鹅卵石柔滑圆润,天然便是按摩的好器具,没有浴室的时代,有个小水潭也够满足了。
阮尽欢把自己埋进水里,搓澡搓得正高兴呢,也没注意旁边有什么,等到那一声口哨声响起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湖边的树上坐着一个人。
“你是树獭吗”阮尽欢抽着嘴角阴阳怪气地说着。
于羡的目光很是放肆地上上下下将阮尽欢打量了个完整,背靠着大树的树干,跟出游的公子哥没什么两样,意态闲散风流,“树獭是什么”
“一种很爱爬树的东西。”坐在溪断湖里面,阮尽欢的身子全浸在水下,不过湖水太过清澈透亮,倒是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
阮扒皮这是有些恼羞成怒吗于羡那狭长的凤眼眯着,却道“大家都是男人,看两眼又不怎么。”
“我俩有一腿啊。”有的人,就是天生脸皮厚。阮尽欢心里冒出这个想法,却是对于羡这人又忌惮了几分。
“我倒没有发现,大先生你是很会享受的人。”于羡注意着阮尽欢的表情,手上却漫不经心地扯碎了一片树叶。
大先生
阮尽欢恨毒了这个称呼,他竟然冷笑了一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朝廷的走狗吗”
“走狗”于羡莫名地微笑,“能够让我当走狗的人,目前的朝廷还没有。其实你那天写给我的那些东西,没几分是真的吧”
那一夜,他在梨花树下拦住了阮尽欢,给了他一张纸,要他解答上面的疑问,然而根据后来传回的消息看,制造出来的东西其实根本不能用,他原以为阮尽欢是个聪明人,不会跟他玩这种花招,但是他失算了,阮尽欢竟然宁愿冒着毒发身亡的危险也不愿写出正解,,还真是很伤脑筋的问题。
“你给我的解药,难道是真的吗”于羡知道阮尽欢的身份,阮尽欢自然不相信于羡,在他看来,两个人不过是相互欺骗利用而已,在雁流水眼中他已经错过一次,他不想再错。就算死了又怎样有的东西,就是值得有的人冒着死亡的危险去追寻的。也许换一个时间,在很久以前,你问阮尽欢什么最重要,他会很肯定地告诉你,是命。可是现在你若是问他,他可能答不上来,但答案绝对不会是性命。
这一次轮到于羡冷笑了,他一跃,从树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树下,“所以你根本没有吃我给的那半颗解药。可是我若是告诉你,那半颗解药是真的呢”
阮尽欢放在水下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于羡的目光很冷,藏着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真的于羡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这样做吧阮尽欢是决计不会相信的,所以他也只是吃惊了一下就恢复平静,双眼里很明白地写着“我不相信”。
于羡也懒得再解释了,直接坐在了地上,就那样看着阮尽欢,像是在仔细打量,又像是已经出神。
这人今天大概是真的吃错药了。阮尽欢下了一个结论。
不过于羡不说话的确很好,可是你妹的你能不能不要盯着哥这边出神哥还在搓澡呢他浑身都开始僵硬起来。
阮尽欢的皮肤很白,因为他不爱晒太阳,身形很瘦削,不爱锻炼,又挑食,修腰长腿,那平时看上去颜色很不健康的头发浸了水贴在颊边脖颈胸前背后,润湿而凌乱。最漂亮的是他那一双眼睛,不见得有多勾人,只是里面的神采总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阮尽欢笑着的时候会眯着眼,像只偷腥成功的老鼠,愤怒的时候会瞪大眼,黑黑的眼仁都像是要烧起来,可是阮尽欢最吸引人的时候,是他最安静的时候,不说话,脸上也不必有太明显的表情,只需要淡淡地,便觉得他整个人都脱去了尘俗只可惜,这样的时候是极少的
于羡不知自己脑子里为什么冒出了这些奇怪的念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阮尽欢对他的一脸怒容。
“于五当家,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搓澡”阮尽欢的脸皮从来很厚,饶是被人盯着他也只觉得恼怒而非难堪,他笑得像朵开了的花,成功地让于羡打了个寒战。
可是于羡毕竟不是普通人,他一个寒战之后反应过来,反而摸着自己的下颌,故意让自己的目光带上一点戏谑的挑逗,“阮四当家身材很好,不知道在雁大当家的床上,又是何等风姿啊”
冰冷的湖水虽然环绕着阮尽欢,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心更冷,于羡的玩笑,未免开得太过了吧他不理会于羡,从湖中站起来,根本懒得避讳于羡越来越放肆的目光,连身子也不擦就套上了衣衫,“于五当家若是好奇,不如哪天来看看。”
清风掠过耳边,阮尽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于羡扣住了双手,他沾着水的睫毛上滴落了一滴水珠,抬眼很诧异地看着于羡。
于羡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看着阮尽欢那微微张开的嘴唇,竟然直接吻了下去,灵巧的舌头长驱直入,却又很快地离开。
阮尽欢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毛骨悚然,于羡这个疯子嘴唇被眼前这人的嘴唇堵住,不老实的舌头还在四处游弋,他一狠心,直接踩了于羡一脚,伸手用力一推就将他推进了一边的溪断湖。
“砰”,水花溅起,于羡整个人都浸入湖水中,再露出头来时已俨然一只落汤鸡。
阮尽欢披着衣衫,还没来得及系紧,雪白的身体在衣下有半遮半掩的风流姿态,他笑得很恶劣,“于五当家,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于羡浑身已经湿透,暗自苦笑了一声,脸上却还是那满不在乎地邪肆表情,“看样子是我胡乱吃飞醋了,难怪尽欢你要生气,你这么生涩的反应,似乎不太可能跟雁大当家有那么一腿”
说罢,他竟不知为何笑出声来。
阮尽欢暗他是疯子,狠狠揩了揩自己的嘴唇,底下却已经起了杀心,于羡这个人,太危险当初雁流水到底为什么容忍于羡进入山寨说到底还是他自讨苦吃。
他收拾了东西,很快地离开,一点也不想理会背后于羡那莫名火热的目光。
于羡则从他的背影上看出了一点点落荒而逃的意味,暗嘲自己看走眼,其实阮尽欢根本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看着自己浑身湿透的衣衫,一时无言。
“千里,为我取套干净的衣衫吧。”
作者有话要说很狗血啊哈哈抱歉,玩儿不起两更了全文只有接近五十章,我要28号完结,所以咱还是日更吧
、第二十九章 围剿令
“你是于羡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答非所问,再不回答我就让薛忘音砍了你的头。”
“阮爹你这么狠心啊,我可是给你磕过头的。”
“你不知道我有个绰号叫做阮扒皮吗我狠下心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这我倒是听说过的。”
“别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你以为自己很安全吗”
“你不会真的杀我的。”
“你怎么敢肯定”
“你连厨房大师傅杀鸡的场面都会避开。”
“不敢看杀鸡不一定不敢杀人,知道明月峡吗”
“”
“不说话了”
“乖儿子,明天你爹我再来跟你谈心。”
阮尽欢最后拍了拍卢千里那张铁青的小脸,心情甚好地吹着口哨走出了他的房间。
今天从溪断湖回来之后,正准备去找薛忘音的阮尽欢瞥见了鬼鬼祟祟进入于羡房间的卢千里,见他竟然对于羡房间的摆设一清二楚,拿了几件衣服就准备走,一时想起被自己推进溪断湖中的于羡,几乎立时就明白了过来,于羡竟然能够使唤这个看上去心气儿很高的卢千里
回想卢千里古怪的来历,还有那夺魂狠辣的七步烟,一种被阴谋缠绕的感觉在阮尽欢心中越来越强烈。
晚上的时候,他独自出来,敲开了卢千里的门,逼问这个小子,就是想要打草惊蛇,有时候逼迫一下才能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
阮尽欢不是没有计谋,只是他不想去算计,可是他要真算计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从卢千里那里出来,又站在了寨子的夜晚之中,脑子里忽然就浮现起之前薛忘音说的那些话,每一个晚上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他今晚不想让这些故事再发生下去了。
雁流水的房间亮着灯,这一次他依然在门口站了很久,可是并没有再等着雁流水喊他他才进去,他只是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敲门,就那样轻轻地推开了门。
雁流水应该还坐在屏风后面,灯光是安静沉稳的,就像是雁流水整个人一样。
他回身合上门,然后转过屏风,看到雁流水盘腿坐在榻上,藏锋就静静地笔直地躺在他双膝上,没有剑鞘的藏锋,寒光毕现,杀气四溢。
“你来干什么”不冷不热的问话,雁流水甚至连眼也不抬就知道是他。
整个寨子里,敢不敲门就进来的人屈指可数。
薛忘音不爱朝这边走;颜沉沙一向很有礼貌,进来必定敲门;至于于羡,是决计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过来的,于羡也许更喜欢从房顶或者床里送刀剑进来,而不是自己进来。算来算去,也只有阮尽欢了,其实从他走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是他,脑子里没有冒出过别人的身影。
那一夜,阮尽欢为他吸毒
阮尽欢听他口气冷淡,知道雁流水不愿意见他,苦笑了一声,却还是说话了,“你还不走”
“”走他要怎么走雁流水一时也有些怅惘,眼神闪了一下,结着茧皮的手指指腹轻轻地摩擦着藏锋剑冰冷的剑身,“后天山阳县县丞会带兵来剿匪。”
本来阮尽欢是想问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是一转念,薛忘音说过的那些又涌入了脑海,他说每三天都会有信鸽来的,只是雁流水知道,为什么现在还不通知寨子里的兄弟
三年之前,雁流水听说过阮尽欢的名字,但没有见过这个人,一切都只限于别人夸张的只言片语,根本谈不上了解,可是现在的雁流水想起当初对阮尽欢的猜想,却觉得有些荒谬可笑,谁想得到,别人以为是神明一样的大先生竟然是这般模样可是就算阮尽欢是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模样,他也是大先生,世人的言语永远只是世人的言语,对事实根本不起任何改变作用。阮尽欢大约从来都是他眼前的这个样子。他现在对阮尽欢,应该算得上了解,所以他知道阮尽欢内心的疑问。“天亮了才会说。”
天亮真正的天亮又会等到什么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才走”阮尽欢坐下来,房间里铺着地毯,质量虽然不是太好,但阮尽欢从来不是在意那些小事的人。他就坐在雁流水视线的正前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一晚,就在这间屋子里,雁流水用他那把饮血无数的剑指着他的喉咙。
“后天之后。”
拿了一块白布缓缓地擦拭宝剑,雁流水像是一名剑客,动作小心谨慎,这一种行为看上去就像是隔日就要与人一决死生一般。
阮尽欢觉得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发声都有些困难,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僵直了,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才终于克服了内心巨大的恐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你今夜便走吧”
“理由。”雁流水惜字如金。他的视线正好微微俯视着阮尽欢,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意味。
“从颜沉沙,再到于羡,卢千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收下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可是我从来不怀疑你的判断力。”阮尽欢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最终还是决定把埋藏在心底很久的那些话都说出来,一口气说个干干净净,他还有很多的猜测没有得到证实,他还有很多的疑惑不能得到解答,他还有很多的愧疚来不及表达“颜沉沙放下不说,他的事情大约不会太严重,可是我看不懂,你为什么会收留于羡我背他回来只是无心,你为何不杀了他以绝后患”
这么坦白的阮尽欢着实让人惊讶,也着实狠辣。在寨子里这几年,他也从未看到过雁流水停下擦剑的动作,看了他一眼,“我从未想过,你也会有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一天。”
杀了,以绝后患。
这种话,其实一向是阮尽欢最厌恶的,那么他到底为什么现在毫不顾忌地说出来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明白过阮尽欢,还是他隐藏得太深,抑或是他只是气愤之下的胡话
无解,便不求解吧。
“我也从未想过,你有一天会不这样做。”阮尽欢又在苦笑了,他的脸庞一半露在暖黄的灯光下,平添了几分温文之气,“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不能杀。”只是简单的三个字,根本不带任何感情,可是阮尽欢却听出了雁流水心中的挣扎无奈,甚至是一点点莫名的欣赏
不能杀为何不能杀
他还是想问,无数的疑问缠着他,几乎要把他逼死。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也许这才是一切的答案,阮尽欢不是没有自己的猜测,可是他怕自己猜对了。
于羡其实从来不爱隐藏自己的身份,他总是若有若无地暗示阮尽欢,可是阮尽欢总是麻痹自己,他不想听到那些话,可是很多的细节又不断将他往猜测的深渊拉。从雁流水这样,也许能够知道他不敢证实的那一切。
雁流水拿起了身边的剑鞘,不看阮尽欢,面上竟然带着一丝微笑,“他是名动天下的人;是一个君子,也是一个小人,不是英雄,却是枭雄,他曾经是我的对手,后天之后,还会是我的对手。他是敌人,却也是朋友。”
“你对他的评价还真是很高。”阮尽欢不用雁流水再直白地说什么,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并没有差错,只是如果是这样,那当初明月峡一役放走夏恒昭真是他最大的错误了。然而世事如棋谁可预料该来的终究会来。
“我只是说出你心中的想法。”出人意料地,雁流水直直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他心底去。
收紧的双手缓缓摊开,阮尽欢脑子里烟火似的划过很多画面,有血泪,有星火,有繁花,然而一切都在灰飞烟灭之中,最终只留下他眼前的这个人,这个雁流水,他不是雁流水,但他突然之间又希望这个人只是雁流水。“我对那个小白脸娘娘腔的评价有这么高么我自己怎么没发觉”
雁流水也不反驳,他站起来,将剑放回去,背身负手,像很久之前那样站着。
小白脸,娘娘腔这样的形容安在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身上,还真是有些不合适。
“如果真如你所说,卢千里就是一颗棋子,很危险地棋子。我总觉得你错了。”以前的时候,阮尽欢是怕雁流水的,可是自从知道他一定会走之后,以往的那些复杂的感情全部被丢开,有时候话说开了,反而一切都好了。
“错没错,人在局中,你我皆非观棋人,又如何知道对与错,有时候不是那么分明,对我个人是错,对天下却可能相反。”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雁流水,语气甚至都是很轻松的,可是说到“天下”这个词的时候却不知为何顿了顿。
也许这个场面显得好笑,在山贼窝子里,两个山贼头目一站一坐在房间里,将话题扯到了天下。
阮尽欢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雁流水这个人,跟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遇到的所有人,也都跟雁流水不一样。
“你何必让自己背上那么多的包袱寨子里的这些人,何必理会”惜命的阮尽欢淡淡地想,他惜的是自己的命。
雁流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没有太大的惊讶,他知道阮尽欢固然喜欢寨子里的人,可是该放弃的时候却不会手软,只是他也知道,阮尽欢不是真正的冷血,他是一个很容易后悔的人。“我有处理方法的,后患自然是要少留。”
此刻的阮尽欢还不知道雁流水这句话的意思,等到天亮了天又黑,他知道了,才会真的懂,雁流水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是我好像给你留了许多后患。”阮尽欢有些心虚地一摸鼻子。
“说吧。”阮尽欢惹事的本事雁流水这两年早就体会过了,也许会是一些很严重的事情,但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我中了他下的三月阳春之毒,用半真半假的火药配方换了半颗不知真假的解药。”真真假假之间,阮尽欢没被自己绕糊涂还真是奇迹了,他其实相信那半颗解药是真的,毕竟溪断湖边于羡的话并不像是扯谎,可是于羡也说自己不喜欢说谎就在那一夜他从雁流水的屋子里出来,在梨树下的时候然而他多半还是说了谎的。世界上最好的谎言就是半真半假,他曾经教过小扣子他们的东西,现在不知是不是一报还一报又倒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了。”雁流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江北青岚那条你我都知道的玉矿下面,藏着我之前留下的东西,兴许对你有用。你是不合格的,就像薛忘音不是合格的江洋大盗一样。我的那些伎俩,你不是看不上,你只是对我恨意未消吧用不用,全在你。”阮尽欢笑一笑,坐久了,腿有些麻,站起来的时候格外痛苦,他恢复了在平素嘻嘻笑笑的作风,疼的时候就龇牙咧嘴,摇摇晃晃地就准备走,“雁流水我还是只愿意喊你这个名字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雁流水也不知那一刻萦绕在自己心头的是什么,阮尽欢的语气,似乎从未如此温和过。有些东西很快地从心底流淌过去,抓也抓不住。他怔了许久,待到想起回答的时候,阮尽欢已经走出了门,帮他重新合上。
走的时候,不远了吧
为何是告诉他,而不是跟他一起走
雁流水坐回榻上,轻轻笑了一声,原来阮尽欢果然是最怕麻烦的。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再过两章老衲就会被打死或者被口水淹死
、第三十章 冷血
第二天早上,雁流水在饭堂宣布了山阳县丞将率精兵来攻打财神寨的消息,整个寨子里的山贼都愣了。
只有雁流水他们当家的这一桌上,雁流水依旧稳坐如山,于羡平静似水,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颜沉沙像是还沉在宿醉留下的痛苦中,看上去有些憔悴,心不在焉。薛忘音是江洋大盗,大场面早就经历过许多,这一点又算得上什么他已经是下过几次大狱的人了,再下一次去思考思考人生的意义似乎也挺有意思。至于阮尽欢自己,昨夜已经从雁流水的口中知道了消息,自然不惧。
下面的山贼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怕,有人说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寨子里虽然多的是山贼,可是很多都并非恶人,只是为生计所迫,现在山阳县丞可是朝廷的人,带兵来剿匪岂有一击即收之理怕是会不死不休,财神寨已经是危在旦夕,直如累卵。
吃过饭回自己院子的时候,不出意料地,薛忘音叫住了他一起走,颜沉沙却不知去了何处消失了踪迹。
“你有话要说”阮尽欢很了解薛忘音,一见他向他走过来就知道他准备干什么。
薛忘音不介意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如果是阮尽欢的话,这些本就无所谓,除了阮尽欢,世上可能也没人能这么了解他了。“昨夜你知道了这个消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昨夜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阮尽欢不答反问。
“昨夜我是看到你从雁流水的房间出来的。”唇角微微弯起来,手指却拢在袖中,一把柳叶似的小刀在他指间无声而飞快地转动着。
昨夜他亲眼所见阮尽欢一扬眉,双手扣在脑后,身子往后仰,迈着八字步走得格外滑稽,引人发笑,可是薛忘音看着却不笑了。
“你很闲”
“很快就不闲了。”丢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薛忘音第一次用那种阮尽欢很难猜透的表情对着他很久。
阮尽欢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注视着他,“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脸上终于开了花”
“是开了花。”薛忘音一下又笑出来,阮尽欢这家伙一装起来还真是惟妙惟肖,几乎看不出他是个心思很细密的家伙,阮扒皮的外表很具有迷惑性,加上这厮总是假扮纯洁,让人以为他真的跟他的外表一样无害,可是只看阮尽欢的外表的话,也许你到了阴曹地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阮尽欢其实不是善于伪装的人,他只是习惯性地伪装而已。
有时候觉得傻兮兮的阮尽欢是真的阮尽欢,有时候希望没心没肺的阮尽欢是真的阮尽欢,可是当阮尽欢变得善变多诡诈的时候他又觉得那可能才是真正的阮尽欢。其实人性是复杂的,看透一个人毕竟是很难的。
不过薛忘音还是相信,阮尽欢其实很讨厌算计,机心这种东西,不适合他。
他曾说,他可以是阮尽欢的眼,却不是阮尽欢的心眼。
所以有的事情,能够瞒着阮尽欢的就瞒着好了。该知道的时候,再让他知道好了。
“你有事瞒着我。”阮尽欢很淡定地再次揭穿薛忘音,可是他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
薛忘音也知道他没有生气,尽管他有事瞒着阮尽欢却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很坦然地承认“的确是有事瞒着你。”
阮尽欢一下朝他扑过去,薛忘音站立不稳,一下子向后退了几步,一时不稳竟然跌倒,于是阮尽欢乘机压倒他,双手火速地捏住薛忘音那张帅气的脸蛋,“哼,别以为我真的不生你气,早说过了,每次有事瞒着我就要接受惩罚,我才不会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反正你瞒着我的事最后还是被我知道。”
薛忘音苦笑,两边脸颊被阮尽欢使劲往两边扯,疼得紧。
“薛二爷啊,你怎么长得这么秀色可餐呢”
阮尽欢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得一脸淫邪。
“别摸了,你下巴上没胡子”薛忘音现在很想翻白眼,路过的山贼都在指指点点了。
“恩什么胡子”阮尽欢沉浸在自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猥琐思维之中,还没来得及抽出来,耳朵里听进了薛忘音的话,却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你再不起来,赶明儿就要传我跟你有一腿儿了。”薛忘音脸色有些黑了,那边三喜他们那是什么表情。
阮尽欢这回听明白了,却不着急着从薛忘音身上爬起来,反而更加猥琐地笑了,“二爷,你跟人家本来就有一腿儿嘛”
鸡皮疙瘩起来了阮尽欢恶心人的功夫还是这么出神入化不露痕迹,薛忘音都要为之拜服了。“总之你快从我身上起来。”
“起来就起来嘛,凶神恶煞,一点也不温柔啊。”阮尽欢假模假样地爬起来,临了了还顺手摸了薛忘音结实的胸膛一把,吃点豆腐。
对阮扒皮这种恶劣的行径,薛忘音也不是经历一次两次了,脸色都不变,也起了身来,“我大概是东朝最温柔的江洋大盗了。”
“你现在是个山贼。”一句话戳中薛忘音死穴,阮尽欢嘿嘿地奸笑着。
薛忘音大盗大量,不跟他计较这么多。
两个人前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上午雁流水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下午的时候阮尽欢就开始听说一些可怕的传言。
比如这回山阳县丞是奉朝廷之命,所以带来地兵士都相当厉害;比如那个叫做李守新的县丞说了,下山自动投诚的山贼准予恢复平民身份,还分给田地,对于攻破财神寨有功的山贼还会予以军功授爵
阮尽欢那脑瓜子几乎一瞬间就知道山寨里有内鬼,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从哪里来的今天山寨可没任务,这种时候也根本不会有人出去,所以这些谣言肯定都是寨子里的人传出来的,他下意识就想到了于羡,这些谣言就算不是他传的,多半也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阮尽欢恨极了这人,虽知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财神寨必定人心涣散,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猛烈迅速,就像是一头凶猛的老虎,一窜入人群就开始猎杀。这些事情都很不妙,莲花寨出现的时间已经巧到让人怀疑,就在雁流水要走的时候,接着又来官兵围剿这一出,处处都是谋划算计的痕迹,阮尽欢又怎会猜不出
雁流水能够走吗
一向不怀疑雁流水实力的阮尽欢心里忽然浮出了这个疑问。可是转眼之间他就没法思考了。
日光淡淡,慵懒得紧,红霞漫天,像极了于羡来财神寨的那一天的暮色,在阮尽欢眼里晕染成了一片血染的绚丽。
在去刑堂之前,他抬头贪婪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像是怕一转眼就看不到了一般。
于羡就站在他身后,眼带讽刺,“阮四当家何必看得如此伤感想来就算官兵围剿,这阴风十岭的景色也还是有机会看的。”毕竟没有人会伤阮尽欢,更没有人敢杀他。
阮尽欢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却不接话,走进了刑堂。
自从来到这个山寨,便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了吧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东张西望,每个人都注视着刑堂正中的五把椅子,因为他们知道,雁流水会做出决定,而雁流水说出的话关系到他们的生死。
阮尽欢端起茶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在抖,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低眉敛目,暗自提了一口气上来,他感觉不到茶碗里茶水的晃动了,才揭开了盖子,呷了一口。
雁流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下面站着的山贼,大多都是青壮年的男子,隐隐约约也有几个小孩子,他们的眼睛里几乎都是很醇善的光芒,看不到杀伐,也看不到血腥,看不到残暴,说起来都是很朴实的山民而已,是江北之变带来了一个短暂的乱世,可是现在又是治世了
“山寨里是什么情况我想大家都知道,官兵围剿不会只这一次就结束,我们没有很足够的物资,阴风十岭是天然的屏障,曾经我们依靠着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劫来往的商旅,可是从明天开始,我们可能会让阴风十岭成为我们的坟墓。”雁流水的语速很慢,似乎说出这些也需要勇气,下面的山贼们依旧没有人说话,死寂。
险关要隘虽多,可是财神寨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守住,以前来围剿的都是散兵游勇,又是混乱时候,他们还可以浑水摸鱼,凭借地利躲过一次又一次大劫,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们的对手不是当初那些脓包,不是山阳县丞,甚至不是新朝廷,而是一个名动天下的人,一个就在这五把椅子之一上坐着的人。
所有的一切,看似不合理,看似荒谬,可是的的确确发生了,他敢以身犯险,雁流水也真如这人所猜的一般没有杀他。从他到山上之后,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桩桩一件件地,逐渐织成一张大网,谁又逃得了呢如此的胸襟,如此地胆识,如此的魄力,如此的算计,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名动天下。
阮尽欢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于羡,那一张脸,雅致,精致,容色淡淡似不带半分杀机,每一个动作都似贵族一般优雅,他不是在山贼窝里,他是在镇南王府的花园里。
压抑的气氛不曾变得轻松,只是山贼们大约都猜到了雁流水接下来要说的话。
很多事情,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感觉,只是没人敢说出来。
“寨子里的银钱已经由颜三当家点过了,不多。这一次,必定是死战,多余的话不说了,留下来的便留下来,是财神寨的好兄弟,愿意走的,拿一两银子,安安心心地走吧,一盏茶时间之内决定,今晚便下山吧,明天怕是留不得的。”雁流水的声音太平静,让阮尽欢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时间慢慢流逝,阮尽欢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下面偶有窃窃私语和眼神的传递,可是随着时间的临近又渐渐安静下来,压抑的气氛却似乎一下就没了,变成了一种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和决定的坦然。
时间一到,就有人陆陆续续地站了出来。
“上山两年,愧对几位当家的,但小人惜命,山下实有妻儿,不得不去”
“愧对雁大当家”
“大当家”
阮尽欢的眼光从第一个出来的人逐渐扫过去,竟然看到了赵二的身影,他愣了一下,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酸甜苦辣一时全涌上心头,赵二,应该算是寨子里跟他比较亲厚的了,除此之外便是三喜,还有那几个孩子。
三喜呢
三喜还站在后面的人群中,定定看着赵二,可是赵二背对着他,他看不到赵二的表情。
赵二要走,三喜却始终没有站出来。
人心,真是很难测的东西。
阮尽欢再次低下了眼,正好避过于羡探视的目光。
颜沉沙着人发了银钱,雁流水便让人散了。
阮尽欢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却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把精致的铜钥匙,打开了那一口锁着的箱子,拿出了里面一张纸。其实若是他早将这个东西的存在告诉雁流水,雁流水会不会有今天的决定呢
他希望不会,可是理智告诉他,雁流水会,他还是会做出这个决定。
他这张纸,只能保证明天,让所有人不至于都死在明天。
阮尽欢揣着这张纸,躺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他又突然醒了,于羡点燃了他房间里的烛火,顿时就亮堂起来。
白衣染血,却还风姿翩翩。
“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于羡很有闲情逸致地问他。
他这么晚出现在阮尽欢的房间里,一点也不正常,可是两个人都很默契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阮尽欢垂了眼眸,“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回答得太快,往往都是假的”很是叹息的声音,于羡身上看不到武器,似乎身上的鲜血只是衣裳上的点缀,让他黑白似水墨画的影子终于多了几分人间的颜色。
他走过去,摸着阮尽欢的脸颊,靠他靠得很近,唇角轻勾,笑容却不带以往的嘲弄,那是很自信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你知道雁流水会干什么的你从来都知道。今晚走的那些人,永远地走了,再也不能回来”
阮尽欢不理会他,转过身去闭上自己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你走的时候,记得吹熄蜡烛,我要睡了。”
然后床前的人站了很久,转身时灯已经灭掉。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指,我想去求个护身符啊
、第三十一章 噩耗
阮尽欢起来得很早,甚至天都还没有亮,黎明时分,整个寨子都安静得过分。
空气很清新,似乎什么别的东西都没有混杂进去。
阮尽欢走出院子,就看见了三喜,身上带着鲜血的三喜。
三喜头发乱糟糟的,坐在竹篱边,瞪着双眼看着地上的杂草,听到声响,他木然回头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血丝。
“三喜,你怎么不回去睡”阮尽欢走过去。
三喜愣愣地,“赵二”
三喜身上的鲜血是谁的呢阮尽欢怔然失神。
“你们昨晚怎么做的”他涩声问道,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着,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当家挑了寨子里几十个信得过的人,分批过去阻杀,薛二当家跟于五当家都去了,我正好是跟于五当家一起的我遇到了赵二”三喜忽然埋下头,哭了起来,肩头耸动着,像个孩子一样。
整个寨子里,他跟赵二的感情是最好的。
阮尽欢抬头看着天,天空里好像有一张巨网,今天,这张网就要落下来。
他想伸手去拍拍三喜的肩膀,可是伸出手去了,又不知为什么收了回来,“回去睡吧,回去睡吧”
然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远了,他没有回头看三喜,也不敢回头。
雁流水的目的他很清楚。
走掉的,都不能留下,这是最理智,也最残忍的做法。然而这些人准备走掉的这一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背叛,当他们落草为寇的时候就应当有面对今天的觉悟,贪生怕死之辈,如何能够免于一死更何况,阴风十岭最有利的就是复杂的地形,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投诚说出去呢
为了有的人能够生,有的人便必须死。
无关优胜劣汰之理,只是一种更残酷的法则。
只是雁流水这消除后患的做法,多半也是留给他的吧让他,多那么一条退路。
扛过了今天,阮尽欢可以战,可以降,可以偷偷地离开,但是今天之前,一切都不可能。因为于羡还在这里。
夜还没有完全离开,阮尽欢走过云环雾绕的飞来石,走过那棵早已经枝繁叶茂却春光不再的梨树,走过自己走了无数次的小径
雁流水屋前的台阶上,那个男人表情沉静,手握着剑撑在台阶上,似乎已经这样坐了一夜。
“你已经知道了”
“嗯。”阮尽欢坐到他身边去,抱着自己的膝盖,“其实早该知道的,昨天薛忘音瞒着我的就是这件事,你是早就找他们商议过的吧”
其实他很想问的是,为什么不找我呢然而终究问不出口。
“既然已经猜到,又为何再问”雁流水眸如点星,很亮。
“如果不是对你有了解,我会以为你在送死。”阮尽欢伸手拾起雁流水的衣角,永远这样素的质地,有些粗糙,可是摸上去手感却不错。
雁流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捡起了地上一片尚算青翠的落叶,放在了唇边。
简单清淡的调子又在耳边响起,上次是飞来石,此刻却是在雁流水的屋前。
似溪流撞击了顽石,碎成的点点晶莹,带着倾城的碧色,弥散天际。
阮尽欢的思绪随着这曲调,飞得很远。
“今天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雁流水放下了唇边的叶子,让它躺在手心,却又缓缓地握紧,揉碎。
阮尽欢知道自己在这种大场面上帮不上什么忙,也根本不介意自己是不是被轻视,他只是拿出揣了一夜的那张纸,在黎明的微光里,放在了他跟雁流水之间的空隙里。
阮尽欢的字,还是那么丑,落在纸上歪瓜裂枣一般。
“我走之后,此处随你。如果我还能回来”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雁流水闭上眼睛。
他跟于羡之间,注定是只有一个人能回来的。
“我会等的。”他不会降,他不愿降。
阮尽欢走了,又去了后山那一片坟场。
不知不觉,一夜之间就冒出了这许多的新坟,阮尽欢随意坐下来,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冷血,他会为无辜之人的丧命而愧疚伤感,可是当这个数字达到一定的程度,他反而会麻木,就如同这许多人的死。
这一片坟场里坟墓的数量,是现在寨子里人数的几倍之多。
有时候,只有回过头才知道多少人又离开了。
寨子里的人倾巢而出,早饭阮尽欢破天荒没去吃,现在也不觉得饿,他回到飞来石上,看到薛忘音的身影。
织金的黑袍猎猎飞舞,这个有洁癖的江洋大盗不对,是有洁癖的山贼,手指之间转动着他那一把追魂索命的柳叶刀,薄薄的一片,阮尽欢却丝毫不怀疑它能在眨眼之间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你等我很久了吗”阮尽欢坐下来。
“只可惜马上就要走了。”原本觉得还有很多话想跟这只扒皮货说,可是看到他这淡然的表情,却又什么也不想说了,那些都是多余的。他曾说颜沉沙未必什么都知道,其实阮尽欢也未必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相反的是,他似乎知道得最少,财神寨的几位当家的都有秘密。
“你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吧”脸上表情很奇怪的阮尽欢,用一种同样奇怪的声音问他。
“能回来的话,一定会回来。”
记忆里的薛忘音很少有过这样肯定甚或坚定的语气,阮尽欢从这句话里竟然听出一种誓言的错觉来,他仰着脸看着这一如既往的云海日出,内心忽然就生出一种荒凉的感觉。
“恩,那我在寨子里等你。”
阮尽欢喜欢平静的生活,曾经经历的祸乱太多,让他很是疲惫。可惜,平静总是短暂的,他已经记不得是曾经什么时候上过的一堂课上,那些古板教条的老师指着教科书上的文字告诉他们,静止是相对的。
财神寨这个名字,说不定马上就要烟消云散,人都不剩几个了,来的已经来过,不久便要离开。
薛忘音回看他一眼,却不再停留,朝前山走了。
其实世界上有的人与有的人待在一起,是很奇妙的关系。
躺着,看云升云起;躺着,听潮涨潮落;躺着,闻花开花谢
如果能够在这里躺一辈子多好
阮尽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然后忽然笑出声来,什么时候自己也这样消极避世了
阴风十岭连绵,隐隐约约嘈杂的喊杀声却从四处涌起,血海一样淹没阮尽欢的耳朵。
然而他不为所动。
不是不动,而是懒得动。太阳的温度刚刚好,不像他心里那么冷。
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伴随着满耳的轰鸣声,从飞来石上举目一望,远远的几个地方冒起了尘烟,在这秀丽的阴风十岭看来是如此煞风景。
雁流水还是被逼这么做了。
在阴风十岭周围的几处要塞,雁流水的剑早已出鞘,长剑一指,寒气四溢。
于羡不拘兵器如何,他乐于使用别人的兵器夺取别人的声明,穿行与强敌之中却姿态悠然,闲庭信步一般,回望一眼,雁流水杀人也是一点不含糊的。
在于羡的眼里,所有人的挣扎都是无力的,结局早已经被他编写完毕,徒劳的挣扎换来的只是白白牺牲。不过他尊重自己的对手,所以现在他杀的这些人,都必须死。
薛忘音此时却在阴风十岭的另一处险关小扇关。
他还记得阮尽欢那一日蹲在地上,头发有几缕滑落下来,可是转眼这一片土地已经染满了鲜血。薄薄的柳叶刀,似乎的是近身战,一片刀光在他手心里转到极致,刀光过处,封喉见血。
阮尽欢是不是还坐在飞来石上呢当他的刀掠过有一名朝廷官兵的脖子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话。
几位当家的固然是身手绝佳,可是其他的山贼却很难与官兵相比,尤其是这一次的官兵,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坚毅的,很明显并非山阳县直属的衙卫。
李守新是去年上任山阳县丞的,山阳县地方虽小,却是重要的交通汇聚点,他郁郁不得志已多年,直到那一日遇上镇南王府大公子,这才终于有了升官的兆头,只是这个地方却有这一伙山贼是大公子的心腹大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李守新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要追随谁,有的时候人就是那么奇怪,知遇之恩,如何不报
他扬起手中的剑,眼中是山贼与官兵浴血拼杀的场面,互不相让,针锋相对
李守新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沉稳,带着前所未有的狠辣与坚定“杀”
血河浸湿了黄土,山岩上画上了艳丽的壁画,郊野之上横陈着众多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的人。
一战,惨烈。
天明时站起,天夜时战息。
李守新早就知道会有如此惨重的伤亡,夏公子早就传书与他,说过这些事情,可是真正遇到的时候,那些精兵们也是心惊胆寒。
炸药,布置得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炸药,就在各处险关要隘,在众人的耳侧身边炸响,一时便只见血雨纷纷。
忽然想起三年多之前的青岚之战,晏氏的二十万大军,就是这样被埋葬在了青岚吧
青岚,很美的一个名字,可同时也是江北的噩梦。
李守新忽然有些明白了,大公子为什么执意要消灭这个山寨。因为,这寨子里,一定藏着一个几乎跟他一样,曾经名动天下的人。虽然至今没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走过营帐,招呼官兵们好好休息。
因为不知道再深入攻打会不会一样有炸药,所以目前只能守,死守着这些出口,山贼们没有粮食来源,穷山恶水,自然有投降的一天。
飞来石上的阮尽欢睡了又醒,醒了再睡,到了晚上,死寂的寨子里忽然又有了人声。
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嘻嘻哈哈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沿途就像是看不到那些伤痕和血迹,他推开了雁流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