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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65节

作者:书归 字数:11037 更新:2021-12-30 18:24:10

    迷混听了这话我瞌睡全散了,干脆起来去书房里点完了台里积起的文书,见着是日出时候,便着徐顺儿装好了备办的祭拜物件儿,去了爹家里与父兄侄子们汇合一处,便同他们一道儿打西城门出去上了山路。

    这尚且还是家里头回凑足了三代男丁去山上看娘,只可惜是缺了我大哥。

    爹是依旧没续个姨娘的,我私心里自然也并不真愿意他续弦,朝中上下偶有旁敲侧击来问起此事儿的,我也就尽都推拒,心道他若真有这心思自也会提及,待他提及我也留意想与他寻个安生善意的妇人,可我爹说过不寻不寻,竟也就真一次都没提过此事儿,反倒一有机会便敲打敲打二哥成家,可总也是无果。

    实则二哥倒也不是有什么顾虑心结,我问过他多回了,他说他单就是不想成家罢了,并无什么旁的由头。

    可二哥同大哥不一样,他惯常说出来的话大约都说一半儿,另一半儿他是不会告诉爹的,甚也不会告诉我,许多事儿只压在心里头,一压就是很多年。然他同我再是不交心,却也是我哥哥,那如若兄弟间有些心境能够相似,则我以为,大概这二十年来国公府的事儿压在他身上,应总是家事拖累多过团圆相暖,他理应该是心累了,又何以还能再肩负一次?当初领着二小子住去乡下,那已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

    实则我有一回浑起来,曾问他难道就没有过忘不掉的姑娘。二哥闻言,却竟似从前笑话我那客商大梦般笑起来,说还真没有过。他说年岁正当肖想的时候,他从不敢想,总是怕多连累什么人,而如今能叫他想想了,他却已过了肖想的年岁,不再愿意去想了。

    我二人的话总是说到此类处断下的,而这回上山拜祭因还多了爹与两个侄子,便更连这些浑话也不曾说过。尚在等着方叔、徐顺儿几个下人将铜盆儿挂纸搬下来,我二人立在爹后头,见爹竟弯了老腰抓起铁剪子,已蹲在娘碑前要开始剪草。

    我同二哥见状都是一愣,连忙都走去扶爹起来,说这事儿就留待下人做罢,他一把年纪的人可得当心闪了腰。

    这时候爹嘟囔了句什么,二哥没听清,再问,爹却已经闭口不言,只由他扶着捶腰起身来,见我正守在旁边儿愣愣看着他,便一把将剪子塞在我手里,叫我替他去剪草。

    可我哪儿会剪草,逮着剪子只一顿瞎修整罢了,直觉娘坟前的草头虽乱点儿倒也算短下去了,娘若知道是我这不孝儿子折腾的,当也不大会嫌弃,然一旦想起过去年年得见她坟头齐齐整整的簇青草头子,一时我又觉着是太比不上,往后那般齐整的草头也不知谁还能再修出来——想着这个,后头我烧着香烛挂纸还被熏得直抹眼睛,爹瞧见了,直说我没用,自个儿只牵了俩侄子立在旁边儿,斜风里看去,他鬓发已比铜盆儿里烧出的灰烟还要斑白,偶或咳嗽起来,二哥也劝他再站远些,没得呛着了犯病。

    爹却一句都不听他讲。

    下山的时候,小雨又淅沥下起来,山上的黄土经了雨水变作泥泞,爹走去马车时竟无意踩中泥里一片儿叶子,顿时脚下猛滑。万幸我正跟在后头将他扶住了,好赖由着他撑了我胳膊再度站稳。

    若照了过去此景,爹定是会站稳了就甩开我手的,然此番他站稳后也不出一言,却是反手牢牢握住我手腕儿。我徐徐把他扶到马车上坐好了,他才松下口气来放开我手,又冲我身后的稹逸和二小子招了招,我便又把娃娃抱上车去同他坐了,看着方叔先驾车拉他们下山,等着二哥在后头收拾好了物件儿过来,这才拉住二哥说“哥,爹他开始念珠子了,连日也老念叨你,你知不知道?”

    二哥闻言,一时怔怔沉目看着我,下刻调转的眼中到底还是薄薄红了,只点头说了句“好,我知道了。”

    廿柒

    入夏后,皇上依我所言,多了些在宫里待着的日子,而御史台应了温太傅携领改制刑律的事儿,叫我与刘侍御也预备着往周边巡案,平日同皇上便极少在宅子里见着。

    终有一回同六部一道儿去尚书房禀事儿的时候,皇上寻了由头单留我下来,待其余人走后,竟是挥退宫人关上殿门,剥着我衣裳便把我往里间儿摁,仗着外头青天白日的,居然要抛却帝王身段儿与我颠鸾一通。

    我直道他是越老越没了正经,提着裤子直拿脚蹬他,他却只将我压在罗汉榻上匍匐着,咬我耳朵笑起来“我便是年少时候太正经,这才多苦了那些年。”说着见我不依,他落手便来撕我裤子,引我连忙拽着他就骂“人家都说断袖断袖,哪儿有你这么连裤子都断的。”

    他捉开我手将我更抵实在,此时干脆不同我讲话了,只抬手捏着我下巴便吻上我嘴,这一吻缠绵了极长时候,总算把我叫喊力气都吻尽了,渐渐才掐着我腰腹搔磨,至始至终未出过一言,却单是动作间就哄得我着了他的道儿,从罗汉榻上下来,又依他在书画阁里要了一回,忍叫忍得是嘴皮都快咬破了,他也不知怜的,只说我这一去巡案怕是要小半年都见不着,若此时还不与我些甜,那临行前就再没了时候。

    我可算是笑,说他也真荒唐了,庄重了这么二三十年,到如今却怎不能免俗起来。

    皇上厮磨我耳鬓、指下徐徐慢捻间,却轻轻道“生而在世本就是最最最俗事情,乐欲之类,这天底下谁又得免?”

    我眯着眼睛看他“你都免不了?”

    他只垂首亲在我鼻尖,抵额深深看着我说“免不了,有你就免不了。”

    廿捌

    落雪飘花儿,三月春九月秋,就这么安平喜顺又过了两年,宫里的熙嫔与贵妃娘娘终于先后生了娃娃。

    之前贵妃同熙嫔一起大上了肚子的时候,仿若也总听闻各处传起,说她在宫里时常自道肚子争气,里头定会是个小皇子,便总给熙嫔下脸子,还说熙嫔是个弱柳子模样、空长了一脸慈悲相,到头还是生女儿的命。结果不久前二人双双临盆了,熙嫔这弱柳子倒是顺顺当当生下个大胖小子,贵妃娘娘却难产闹腾了几昼夜,生的还是个娇俏姑娘。

    其时恰朝廷平复了南地兵乱,正是普天同庆时候,皇上便赐封了贵妃的丫头为镇南公主,熙嫔那儿子也顺捡了个关平侯做,听说宫里年节都热闹些,皇上便是真有一阵喜气日子,自然我瞧来也喜气,还顺了台里的份子给二宫赶了贺礼。

    皇上或许终觉着在此事上对我有什么亏欠,故常常关外送了什么了不得的奇巧玩意儿来,他便总留心着人先选出一份儿好的,叫我也拿去给稹逸瞧瞧。往后他待在宅子里的时候稍稍多起来,我更巴不得,还指点厨房变着花样儿做了他喜欢的吃食,夏天儿拉他在院儿里吃凉面,入冬时候架起篝火,将鹿肉烤得焦酥老脆,同他吃着吃着还使坏把蘸酱往他脸上糊,气得他把我拽在躺椅上要揪我脸,又还被我没皮没脸赖脱了,叫他坐在边儿上只能自个儿好脾气地擦洗,说真不知道自个儿当年是教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也忒不懂尊师重道。每每这种时候我就亲他一口,引他再转眼来看我是真同他乐,他便也什么气儿都能消解,往后饭也就照常地吃,觉也都照常地睡。

    也就是那时候,宫里头的娘娘做完了月子,终于得了力气,便想起来返还我一礼,待我拆了锦盒儿打开一瞧,觉着那礼还颇眼熟。

    锦盒里头是对儿仁寿年间的禅鸟花瓶儿,我识得。这花瓶儿上天入地只有一双,从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由底下人送去过东宫,他见着花里胡哨的我一定喜欢,便就赏了我,我那时却不惜,转手又送了别人。

    少年时候这对花瓶儿曾在我国公府的小院儿里摆过好几月,上头的悬花儿釉彩经百年都还鲜明灵动,我从前也当真作过心头宝,大约就是它们裂作了几瓣儿我也能认识,何况是被这么规规整整装点了送来。

    我拿了这瓶儿的立时就笑闷了声,直叹这竟也能是个轮回。

    当年我是为何将这对瓶儿送出,又是如何把它们带去亭山府寿宴的,那时的小稹清是个什么心境,如今再去一一回味,已不能够全然都清明,单只深觉当初那要把整个东宫都败完叫皇上娶不成媳妇儿的心念是着实最有趣儿的,而再褪去了往后经年的曲折世故,我是好似还能记起自个儿那时是如何赌着气一手抱了一个瓷瓶儿从小院儿里踱出来的,可过了这十来年至今,我却再无法感同当年那个小院儿里的娃娃究竟是气着怎样的气,喜着怎样的喜,又悲着怎样的悲。大概往后日子长了,我甚也再忧不得他的忧,亦痛不得他的痛,终至一日,我与他会谁也不再是谁,到那时,我身上再没了他的影子,他身上也消磨尽对我的期许,各自散去活在光阴两头占住自个儿最好的位子,当也能算是十分圆满。

    徐顺儿问我,说这花瓶儿是不是表了宫里那娘娘的什么意思?

    我想那自然是。这瓶子定是定、亭二府没落后她从别处得来的,送来除却讥讽我曾与叛臣相交甚笃,该更是想踏谑我稹清不如她能安根生子,也不过就是个物件儿罢了。物件儿再好看再金贵,不也就是随处摆摆瞧着高兴么,挨在京中官场宫门里,到头也是送转过几手就什么都当不得,日子久了主人有了旁的宝贝,更也就再记不得,无论多么绚烂多彩的东西,最后总也是搁在仓库里头生灰的命。

    可她的心思却又错算了。熟不知兜兜转转这花瓶儿到我手里竟是物归原主,往后我可不把它搁在库里生灰,我也再不将它转送别人了。

    我要寻人做一双斗大的檀木立柜儿,上面就雕仙鹤踏云、绿叶蟠桃罢,然后把这对儿明颜亮色的禅鸟瓷瓶儿好好儿摆上去,就摆在书房正对大门的山壁上,等冬天园子里头红梅开了便折了插进去,二瓶当中还要挂一副皇上亲笔的金墨题字儿,就让他写写过去赛诗会上咏我的诗。诗下边儿再放个素淡些的条桌,换着摆上我过去的小金蛇和玉葫芦串儿,我要将我从前未惜过的物件儿统统拿出来好好儿惜一遍,若要还有人能将过去我不懂事儿时随手送走的东西给我送回来,我当是定会谢谢他,而往后那些个物件儿,不论是好的,坏的,我亦都再不会给别人了。

    它们是我的,属于我,往后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廿玖

    翻年再过了夏,皇上一日在尚书房里批完了折子,忽发觉北疆失地收复、南隅谷物丰收,内境兵乱已歇、家国民生安泰,政事儿还挺顺遂,隔日下朝便忽而去了趟衡元阁里,指点说要下趟江南,惊得满阁上下还没醒过神来,他却已将何人何事安排利落,甚嘱了小皇叔和温太傅监政,一招招直似早在心下排演过百遍似的。

    我人在御史台里听了些风声都觉懵然一愣,还以为只是讹传,可待急急跑回了宅子问起皇上来,却听他说竟是真的。

    其时他很是情理俱在地坐在饭桌上同我道“我从前说过,往后得空去就是了。清清,我都记得的。”

    尔后各宫妃子为了随驾很是明争暗斗了一把,就连我们外朝部院儿里都有耳闻,然闹到最后皇上也一个妃嫔都没带,明着只说下江南是为了沿途彻查漕运贪墨之事,点了我随驾是公事所需,甚还叫我装模作样填了些文书样表交给皇城司留作案底,也嘱我到时候将我御史台的印信带上,说若真能路见不平,他甘作下手随我稹大人行侠仗义、拔刀相助也不错。

    这叫我在御史台里点个卯都能乐得笑出声儿来,也就没了兴头骂人,底下人自然喜欢,做事儿便也松快些,台里便有一阵儿安生日子过。

    临着要走前,大约各处都觉着得巴结巴结我这御前红人,则也有许多好礼送来我宅里,当中几样书画儿我瞧着挺别致,便带着去瞧了瞧梁大夫。

    梁大夫的儿子年后就要回京述职,大约是要入吏部接我二哥从前的差事,如此他时隔多年总算不用再空巢寂寞,倒也算是很好的。

    梁大夫自然也问问台里的事儿,难得听我答话还笑着点起头来,说没想到当年入职的几人里头他最操心的是我,也从没想过我能有什么出息,可这御史台却最终又交在了我手里,真是人算不及天算。说到这儿他还叹口气,也是过了这些年了,他才头一回劝我说——御史台不是个人待的地儿,他在台里十多年也皆被朝中众人敬怕着,曾也不是没有过风光,可如今致了仕要约人往酒楼里喝个酒,却是连一个肯赏脸的相交同袍都寻不到的。

    他说若我不走,大约就真要独独老死在御史台里了。

    我却同他笑,说听他这么一讲我还更不想走了,我这性子就合该独独老死御史台算数。

    梁大夫看着我开怀,直叹息摇头,大约也是听闻了些许捕风捉影事情,便说还没见过分桃儿的能有我这模样儿,竟还忒快活,也可说是不识愁。

    但实则我想,大约这几年来不快活的时候也有,也多,只如今我还能见着皇上,其实就已觉挺快活了。

    快活这事儿应是同分桃儿不分桃儿没什么干系,甚同我是谁也都没什么干系——从来高门子弟妯娌箩筐里头的乌糟事儿从不短,穷街陋巷中有人孤了一世也能自得其乐,实话说罢,我已看得开。

    我与梁大夫别过,又去寻小皇叔喝酒,便也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要再听他说他儿子媳妇儿的糟心事情,这回听他言语说起的,也真是他前几日生辰小儿子涂了幅破画儿送他的事儿。

    小皇叔说起这事儿是气的,那神情像极了十来年前在勤学馆里点着我额头骂我的模样儿,气急了还把烟杆子放在桌上,眯了眼儿就同我比划起来“清爷你说说,那小子画的哪儿是我啊,他画的那是夜叉,那眼睛不是眼睛嘴也不是嘴——我堂堂皇帝的叔叔,我有那么丑?亏爷花了大价钱给他请了画师来教笔墨,眼看那都是白瞎,还不如拿去买俩蛐蛐儿呢。”

    这些事情他说起来总没完,说出的话也是他一贯口下不留情的做派,可我眼见着他骂虽是骂着,却仿若又是作了他儿子的夜叉也不是不欢喜的模样儿,这气就大约也只是撒给我看的,抑或是长日里收拣起来,找着机会才撒给他自个儿看看罢了。待回去王府里了,他再挺胸抬头一番,便还是那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小王爷,还是他那跋扈王妃的夫君,亦还是那些个顽劣小世子们的爹爹。

    这世间安稳已算是极不易的造化,我想他应是早该惜福的。

    可小皇叔却说,他从前小时候要被皇上和皇侄缠着玩儿,现在又要管儿子们,想他多年之后此运不改,全然未有一丝自在,也真可算是苦了一世了。

    我听了就直骂他,说他齐天富贵的人了,哪儿有那么多可苦的事儿?他这都是富贵毛病。且活到头来乐虽作了苦,苦却亦会变作乐,掺在一起就当真能黑黑白白分得清楚么?就跟他同皇上皇侄几个玩儿就从未得趣儿似的。

    过去在宫中待着也不定全都是哭丧了脸的日子,想我们年少的光景,那开怀的时候也曾当真开怀过,我劝他“人也不是树,树不移不挪能活百年,可人若不挪一挪,那双脚顿在地上就能将万里草野都踏作个死胡同,你要是还老往这胡同里钻啊,那是神佛来渡都渡不过的。”

    小皇叔听了,直凑过来睨着我笑“敢情你已经渡过来了,清半仙儿?”

    我抬手打开他,笑起来摇了头只喝酒。

    我渡什么,我这辈子就是个亲缘恩义缠身的人,比老树扎根也强不得多少,苦苦乐乐的事儿可多了去,大约是怎么都渡不过的,我亦不想去渡。

    人世若本无什么情分温存,那若能将日子过得苦辣酸甜有滋有味儿的,其实也挺好。

    至少算是活过了。

    叁拾

    秋来时节,乡下老宅也丰收了,二哥提前来了信,要给家里送些熟果儿和米面,接着信尾竟说几月前老稹家族亲里托人给他拉了桩亲事,他应了,这回是要带着媳妇儿回来给爹磕头的。

    爹接了信,面上倒未表,只是接连几日都在催我赶紧找个匠人来,说要把家里廊子上的梁头、牌匾修凿修凿抛抛漆面儿,还赶着我同方叔一道儿在库房清点清点,看里头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儿好作给儿媳妇的见面礼,说不能没了稹家的面子。

    我听他都这么说了,好歹是想了许久,才从库房旮旯里摸出匣我藏了老久的妆奁儿,拍了拍上头的灰递给他说“爹,也甭找别的了,你要真疼我二哥,就把这套头面儿给他媳妇儿罢。这原是娘怕我往后没出息得连套头面儿都打不起,就特地瞒着你给了我,说是要留给我娶媳妇儿用的……可如今我也不娶媳妇儿了,这东西却是好东西,都是翠玉的,正合适给二哥媳妇儿用。”

    爹听了,伸手颤颤接过那妆奁儿去,是久久都未曾言语出来,最后终是拾袖揩了把眼睛,便也沉沉点了头,说好。

    原这事儿我也挺感慨,回了宅子便同皇上讲起来,谁知皇上听去竟摇头叹说“还是姑娘好,姑娘进了稹家的门儿还能得套头面儿的,我进了你的门儿这满院子东西都还是我的,我可亏死了。”

    我听了连忙起身,让他等着,我这就把那妆奁儿要回来还他,却也到底被他拉回来笑“罢了罢了,你娘要是知道那头面儿被你送给了我,不定还要气不过,便还是留给你二嫂用罢,我就当是妯娌和气,不同她争。”

    说完这话他脸上竟还素素淡淡很知事儿的模样,更惹我觉得他好笑得要命,直说他现今是比我还嘴贫了,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便问他“爷,金玉玩意儿你还没瞧够啊,稀罕个什么?”

    皇上却只抬手刮了我鼻梁子“你的东西我都稀罕,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赶紧都交出来。”

    然可惜我应了他这话回想了再回想,却忽而发觉我是真的没什么还能给他,便只好同他讲“还是赊着账了,我怕只能往后几十年再慢慢儿还罢。”

    叁拾壹

    终于临到了下江南的日子,我收拾好了就随皇上起驾出京。

    我二人乔装作两个走南闯北的客商,只领了些暗卫随从,上了船便顺水路往江南去,时日赶着金秋蟹肥,一路江上风光也好,我是沿途都坐在船上啃螃蟹,而皇上是个皇上,他们皇上下江南是一定要学诗文里头临船垂钓的,他便一路都在摆弄鱼竿子,是这时候都还在讲道理“螃蟹是凉的,清清,你这身子受不得太凉,还是少吃些罢,等我钓了鱼起来让他们烤给你吃。”

    然江里的鱼能叫他钓起来才有鬼,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姜太公啊。我只啃着螃蟹由着他尽兴,倒也不说破,而到了晚上他果真也一条鱼没钓起来,终是被我好一顿笑闹,最后还得跟我一起吃我的螃蟹。

    他边吃我边蹲在他身道儿笑“爷,这每条腿儿一锭金元宝啊,你边吃边数着,回京结账。”

    皇上气得扔了螃蟹就笑出来“好啊稹清,你这客商的生意是做到爷头上了。”

    “那是自然。”我捧着一壶姜酒替他倒上,“除了你这天底下第一富贵的冤大头,谁还肯拿给我这傻子宰啊?”

    船已行出山东府南境,周遭江面静谧好似隔绝尘世,天地间浩瑟江风拂人衣袖,舺下江水都染上天云暮色,已叫人不知是在水还是在天。

    此时再没了连日来的肖想世故,我觉得很安稳,在甲板饭桌上捏着皇上袖子喝醉了酒,还拎着筷子敲着碗,跟他唱起了当年默在侍读选考卷儿上的那出大鼓书“正逢那诸国乱纷纷,出了些贤士与能人。话说那关北雄狮李二将,是兄弟齐上把蛮子打……”

    这一句句的大约只是二十年前从街上听来,不知怎的,竟也可唱得一字儿不落。

    我觉着人有时候是真奇怪,许多长大成人后的事儿近了如今年岁反而理不清楚,可小时候没头没脑从街上听来的破落事儿却全都记得一点儿不差,我甚觉若要再过些年岁,皇上若要再让我唱一次这大鼓书,我当是还能唱成这规整模样儿的。

    皇上听了,说我当年考学的时候要能有这记性,也就不用连带他陪我背那几夜的书了。

    我闻言只把筷子捏进他手里,抓着他手腕就继续敲碗,叮叮当当的声儿在江上随风四散,回回荡荡飘了许久,他扭头问我还要唱什么。

    我这时候倒是想起了冯正中的那首长命女,便改了词儿同他徐徐唱起来“绿酒一杯歌一遍,君且听我陈三愿……一愿你江山固万年,二愿我心宽体常健,第三愿……只愿你我是梁上燕——”

    皇上搁下筷子拂落我手,落唇在我额间印了印,接着我未唱下去的那句道“只愿你我是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醉眼昏花中我由他将我抱入船舱中睡了,平身躺在船舶动荡间迷梦阵阵,仿似见刹那春华、弹指秋实,光阴乱得好似六部里纷飞不清的公文信纸,当中的我立在条吵嚷长街上,看说书听戏的人咿咿呀呀影子阑珊,耳边有很多小小的娃娃踢着垂穗的蹴鞠朝歌暮唱,而不知是何年月的风亦从他们身后吹来,刮在我身上是透骨的凉,叫我半睡半醒中探手寻至身边人的肩背攀附抱紧,而他轻易察觉了,也就回身与我交颈缠眠,终叫我得一片温沉暖意,便再度昏睡过去。

    翌日船靠渡头的嘈嘈声隔着船壁被江浪拍入舱里,皇上早已起身,我便也穿衣起来到甲板上陪他。

    清晨江风微冷,我立在船头敛衣去望,只巧见岸边巨石上由朱漆刻了汉陵二字,回身看向另侧,所见也真是同数年前极尽相似的一片沆茫江景,不同的只是如今这江面上旖旎清朗,秋风未雨,对岸晃似隐在雾气中飘摇,却也尚算依稀可见。

    当年我和沈山山曾站在这同样一处江边,亦曾望过这同样一片江面,那时的此处正下着无休无止的暴雨,那时的我曾无数次挖空心思地想过,有朝一日,在那往后的某一日——皇上会不会同我一起再来这里?那时候瓢泼的雨水浇在我当头,沈山山急急要拉我走、劝我避,我却困顿在雨中,望着瓢泼大雨里乌蒙不清的对岸,只感周身冰冷雨水亦可烧心挠肺,曳衣徐行中不住哽咽却咽不下的,是满腔的悲。

    我那时想,这雨也磅礴,不知会否变成秋汛叫淮南发起大水,若真到那时,尚书房里折子堆起来可比山高,大约又能叫皇上几夜的不睡,那么他只影投在大殿窗纱上,身旁孤明的独盏能在宫中燃上整晚,他该是会多疲累。

    可那刻我却忽又想起,彼时的宫中哪儿会有什么独盏孤明、只人片影——那立后的国宴上当是喜宴红烛和百官奉吉,皇室宗亲小皇叔六王爷在,定安侯、亭山府能在,我大哥会在的,就连我爹钦国公稹太傅也都在——这些同我纠缠了亲缘恩义的一个个人,他们按了礼制都是要敬那皇后一杯喜酒佳酿,道一声白头偕老的,单是这一念想就怄得我冰风冷雨里眼眶热烫直抹脸,抹不尽的水亦再分不清楚是雨还是泪。

    我那时想告诉沈山山,能不能不要再拉我,能不能不要再劝我,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先静静,可却在凄风中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眼前大雨中只有个他只身立着任我拖拽,就还更哭得厉害起来。

    也是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过去从不是真能看得开,我只是躲罢了,我只是躲得心平气和理所应当,好似只要我尽力不去想那所有避无可避的事情就真避得过似的,就好似今后所有人都各享天伦,而我这辈子就当真一次也不会辛酸难过似的。

    我知道皇上留了我与沈山山的官职挂印,大约是真的愿意让我走的。他知道沈山山是怎样待我,他知道我终有一日一定难过,他总想让我和沈山山一起走了也就是了。

    可我不想走,我想回京,我想回京!我还想进宫去见他!

    那时的雨是真的大,大到已快看不清江面,更别说对岸究竟前路何在。我只觉眼前皆是模糊,是哭,是泪,我怕我的一生终于要开始一边狠心一边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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