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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61节

作者:书归 字数:10192 更新:2021-12-30 18:24:06

    他悠然叹了口气,转头瞥我一眼,“清清,你知我此生没什么事儿是一朝一夕就成的,太子位、皇位、父母兄弟间,包括你也都要再三思量,故到我渐觉你在东宫的时候比你不在的时候有意思多了,那已是你入宫数月后的事儿了。那时你不是每日都来,我就总想多出些书来背,换你能在宫里多住些时候……可那时候却又知道,这稹家老三的心可不在爷身上,也自然为瞧上个男娃娃捶胸顿足过一阵儿时候——你却都不知这些,每日还是跟着我念学蹴鞠,还在我身边儿跑前跑后,一直到我第一回架不住心性跟着你出宫玩儿,妒忌的心起了,这才知道我应是一脚踏进个泥沼地,可能这辈子都再挣不出来,甚至陷下去也没个果……但少年时候还是忍不住,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儿就好,要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他说着手就又滑到我腰间轻轻地捏,引我眯眼儿呻了两下儿,懒懒笑道“你还是小时候好,后来做了皇帝就老推我去娶姑娘,前几年把我烦也烦死了……”我偏头往他脖子上咬,“你知不知道,我从前一心只想和你做这事儿……我总怕我家哪天真造了反我也活不了,到那境地什么果子都等不到了,还吃什么吃?”

    “还咬……”皇上捏着我下巴恨恨压来我身上,见我睨着他笑,却同我一道儿笑着笑着渐渐平静下来,凝眉看向我徐徐说了句“清清,我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身上稍稍恢复些力气,抬腿勾在他身上“能不能晚些讲?”又把手探到被衾里顺他小腹往下抚,舔了舔微干的嘴皮子,“要不你就进来再讲……”

    皇上捉出我手来将我带得翻身趴下,伏身贴来我背心,一路向上亲到我肩来,又亲我耳朵,“你又不疼了?”

    我侧脸枕在四方枕头上,满眼都是枕面儿的金枝绣叶,迷迷糊糊只伸手从枕下摸出个小瓷罐儿来,反手塞在他手心儿“疼,疼得要命……但……但又还想……”

    身下慢慢传来微凉,来回出入的暖胀渐由细转粗,至最尾我紧指抓了那枕上金枝的叶,揪得整块儿料子都扭起来,又再一脸埋入枕中低低地抽息气呻,直到终觉身下忽而松开时,便慰然同皇上一块儿泄出来,浑身止不住舒爽到直颤,俄而只觉揪在枕面儿的手背上覆来片厚热,偏些头去看,只单目见着是皇上的手握了我的,引我放开枕面儿,又稳稳将我指头搁在唇边亲过一下“你疼就该叫的,别总什么都忍着……”

    可他这话却叫我忽而目下发热,挣手翻身抱住他,便在埋在他颈侧猛闭上眼“……那我若说是快活,是不是真就不该?”

    皇上肩背在我臂间微微一震,一时只托着我后颈带我安稳躺下,“你怎会这样想?”

    他抱着我无言拍过一会儿,听我良久说不出话,便浅浅思量一阵子,忽讲了桩无关的事儿,似是要逗我笑“清清,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和你一样儿,也爬树,还上树摘果子吃,皇叔拉都拉我不住。”

    “……你还能有那么皮的时候?”我破涕推开他些,入目只见着他赤裸肩头上有块早已愈合的狰狞伤疤,便又将额头抵去那上头,轻轻问他“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

    皇上依旧抚着我后背,闻言嗯了一声,将下巴搁在我头顶道“过去我母后宫中有棵桃树,每年都生花儿结果。我八岁那年夏天,记得是老七生了病被母后接去宫中亲自照料,皇叔便带了我跟老五、老六一道儿从皇子所去瞧他,母后却没让我们进去。那时我自然不懂母后是疑心重,便还拉皇叔皇弟一道儿在院中等,等过多时都进不去,见着那桃树上结了些小果儿……就爬上去摘。可摘来的桃儿一口咬下去,却是极酸,极苦,皇叔那时就骂我傻,说桃子是要快秋天儿才能甜的,往后我就由此记得——凡果物定要等到长成后才可吃,否则若是错了季去摘下,就绝不会有好味道。”

    他抬手捧起我脸来亲我鼻尖儿唇角,拇指揩过我睫上的泪,沉沉认真道“清清,这世上果子多,也并非每一种都同时同法地熟,心急惶赶,终不可有什么用……我见你每日兜兜转着无事自忙,知你无望升迁、无心饭食,也知道你眼下只觉这路上没有个出口,但你信我,你没有什么快活是不该的。苦尽终会甘来,你所需不过是先饶了自己,其他则要等——”

    “你怎么又讲道理,”我气得从脸上捉下他手,“我从来都不喜欢听你讲道理。”

    “我知道。”他勾起唇来笑,将我揽在怀中抱实在了道“那我往后都不再讲了。我只陪你等,等着你自个儿去明白,好不好?”

    我顿然点了头,酸着鼻子一眨眼,终是圈住他赌气“那你若还有旁的故事要讲,索性今日都讲完,往后我可再不想听了。”

    皇上轻轻笑了笑,想过一时道“有倒还有一个,可要讲却不该是眼下。”

    我仰头来瞪他“那又要等什么时候?”

    “等到你不再糊弄我,自个儿知道好生吃饭的时候。”皇上掐了掐我脸,反手拉过里裳来穿了,“我先给你洗洗,累了你就睡,晚些时候起来再吃些东西。”

    我不免抓住他袖子“那你今儿——”

    “我今儿不走。”他笑着打断我,取了外袍将我围起来,“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不走。”

    第95章 山色有无

    拾肆

    日子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了一年。一年中西疆边境果真同殊狼开战,安国公温家果真治上了太傅,惠山书院儿出了本儿书叫七国英雄传,不仅捧红那拿笔的江东居士,改出了戏来也果真比从前崇文的本子更红火叫座儿。

    御史台依旧瞎忙活,闲时少,没事儿时小皇叔约我去喝的酒也愈发少,总缺个消遣。平日朝上同他照面他也鲜少跟我讲别的,只三句离不得他那儿子,甚还问过我二哥有没有回京打算,说正待给儿子换个开蒙先生。

    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问过二哥,却已听闻王府里竟再添了个小世子,一生下便染了寒病折腾过好一阵儿,拖累满月宴也迟办,终至道贺时候,我携了礼前去拜见,却不想竟凑巧遇上了刚从智武峰上满斋归来的六王爷。

    彼时他杵拐立在王府廊下,正抱着新生世子的襁褓笑哄着婴孩叫叔叔,下刻眼见我来,脸上笑就凝下,只无言向小皇叔递还了襁褓,便自去了席上落座,之后宴上与我同桌,我二人四眼亦只见菜见酒不相看。

    从前他共我相熟十来年,年少时候交情并不算浅,如今两相得见却至无话可讲,终令我知道有些事儿是一旦有了便无可回头,于是贺过了小皇叔同王妃,眼见满园子一样儿富贵过一样儿的礼和一家儿安乐过一家儿的人,也只觉自个儿一外人再不好多待,便早早离席归宅。

    秋再来时,戍边军中出了个很年轻的将士名叫赵威,不仅接连替朝廷大败了殊狼国,更带着八千铁器一路攻克重镇,直直打到了殊狼国都城边上的十里驿亭才停下,可说是大煞了蛮夷那胡搅蛮缠的嚣张气焰。听鸿胪寺的说,好似殊狼国君当时已在大金宫里吓尿了裤子,赵将军却还在城门外悠闲烤着肉吃,若这是真的,那同英雄侠客的话本儿上讲得也差不离了。

    赵将军归来受封了平西侯,一时传为天下佳话,京中朝中亦可感四海升平、四境安定,宫里也很是过了一阵太平日子。到了入冬前的国宴上,外邦觐见就好似比往年都热闹,也便是那时,高丽国使臣如期来了,为示有爱,他们进奉了一截儿尤其名贵的香柟木根。

    那柟木根子大极了,足要八个大汉才可抬起来,说是深山里长了上千年才能得一块儿都不为过。树皮儿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好似解不开谜题的古字儿,被底下抬木头的壮汉架着转了一圈儿,又可见那木头截面儿显出的厚厚年轮竟是两卷相交,好似是二株合抱长拢了一处般。

    我跟着梁大夫坐在老远外的大殿边角,亦能闻见那木根的香气淡而又清,很叫人舒心宁神,这叫我遥遥看着那木头,竟忽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跟着我爹去定安侯府吃寿宴的情景。

    那时坐在我旁边儿的一个小男娃娃抬手沾了茶水,虎着脸把他的名儿歪歪斜斜写在我跟前儿的桌面儿上,还摇头晃脑地念来句出处“豫章楩柟之可以大斫者,必在夫大山穹谷,孱颜峟峿之区……”

    可他念的我是一句儿都听不懂,而小时候我听不懂的句子惯常都叫作诗,所以我就问他这是什么诗,怎听起来那么怪。可那小男娃娃的脾气却当真不好,竟开口就说我笨。他说这不是诗,这是述文,是写在辞海上释义用的。

    他那时指着桌上那俩破字儿,说他姓沈,寿星定安侯爷就是他爹,这名儿是他爹给他起的,意思可好着呢。

    我看着他那小包子脸上尽是骄傲,也不知他爹个武夫翻辞海给他起名儿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况听他读起来——沈峟峿,沈峟峿,真是难写又拗口,便挺真挚地指点他道“这俩破字儿爷都不认识,你名儿太难听了,赶紧换了罢,多寒碜啊。”

    “那你说叫什么好!”他鼓起腮帮子瞪我,攥紧了拳头,好似我真给他改名儿他就要扑上来。

    然我可不怕,只白他一眼儿就说“去了旁儿不就简单多了?你怎么那么笨!”

    毕竟这俩字儿去了旁儿我就都认识。我设身处地为这男娃娃着想一番,心道又要好听又要好叫,那叠字儿最方便了,恰他也有那山山俩字儿,真真是清新脱俗。

    于是我兴高采烈揪着他衣服就叫“沈山山!沈山山!这名儿好!”

    这惹得我爹立即怒目瞪向我,可周遭的小辈儿却轰然笑了,连定安侯爷都一道儿笑起来,笑得那男娃娃咬牙又切齿,终于气红了脸,跳起来就冲我大喝一声儿“好个鬼!看我不打死你个傻子!”

    他追着把我打到院儿里,折了梅树枝就往我身上抽。我心里却觉着自个儿替他起了那么好一名儿,他不谢我就算了竟还要打我,这可真叫人委屈,便也不甘示弱,气得挥着拳头就同他滚作一团儿,扭打了不少时候是一身衣裳都湿了,终于同他都折腾得没了力气,趴在雪里蹬蹬小靴子站起来,却发觉自个儿腰上的玉佩不见了。

    我正待大声鼓气儿嚷嚷起来,下刻眼前竟伸来一只玉白的小手,我的稹家玉佩正停停搁在那手心儿里,引我连忙摸过来系上腰带,边系便听那打我的男娃娃奶声奶气儿问我“你是钦国公稹太傅家的娃娃吗?”

    我勉为其难点了头,他又问我又叫什么名字。

    一想到我的名儿可比他好听多了,我立时高兴起来,摇着脑袋耀武扬威就说“我叫稹清,又规整又清楚,好听吧?”

    那时男娃娃的小脸儿映着雪,听我说完,神色好似还真挺羡慕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别扭着道“那你爹同我爹好,以后上庙祝宴的……你要是……要是没人一起玩儿,就可以找我一道玩儿。”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竟解我如此大难,便连忙点头应他“好啊好啊,那你可不能反悔。”

    而他也当真从未反悔,于是我同他这么一玩儿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当中,我惯常都叫他沈山山,是从没叫过他一次沈峟峿的,真一次都没有过。

    沈峟峿这名字于我是陌生,而连带陌生的,还有他后来用以补名的表字儿。

    他名是峟峿,字是寻柟,皆出于那句他从小见人就说道的述文,乃于山道艰险之地方可寻豫豫之木的意境,一表了他沈家独子的珍贵,二表了山林草木的生意——故他爹应是望他生的,这名字就确然有个挺好的意思,只我小时候不懂罢了,还当沈山山当年羡慕我,是真只羡慕我有个好名儿。

    世间但凡是好名儿,从来都含个心愿意头,便如我爹给我起名儿时候似的,想要我清楚,清醒,清净,清白,他爹给他的名字便更应是想要他绝境中亦可安好,亦可生生不息,而他爹这愿景如今仿算是成了,可我爹安在我名字里头那愿,我却不知是成了,还是没成。

    第96章 山色有无

    拾伍

    夜里散了国宴,出宫回宅的马车上,我靠在皇上身边儿听他道“清清,你书房里那桌子这么久都没寻见个好料子做,那高丽送来的木根,恰可给你做个新的。”

    我闻言直身看向他,一时车帘映入的月光下,他乌发束起神容淡好,眼梢虽已被不知何往的年岁添了两道薄薄纹路,可那回眸时带出的笑意却是一年一年的都一个样儿。

    我眯起眼睛也同他笑,想他居然还真记得这事儿,不免只觉好到极处,无意时已环了他腰身同他亲吻,倒是又困了,便又靠回他肩上,说那到底要找个好匠人来雕才行,他也一一应。

    归去院中秋枫如焰,风清月明,满地落叶铺了一路的廊子,被风闲闲散散吹开又合拢一处,我看着有趣儿,就袖着手非要从上头一一踩过,咯咯喳喳的碎叶声儿立时惊得树上寒鸦都嘎嘎叫起来,吵得皇上走在前面扭头看向我,说我这爱吵吵的习惯是多年都改不了,真真长不大。

    可人又哪儿能长不大。我伸手从后头吊住他脖颈叫他背我,说我太瞌睡,走不动了,他就干脆把我抱起来,一直将我抱回屋去躺在床上,稍稍皱起眉来活了活肩背,便替我扯落了靴子衣裳叫我先睡,他还得去瞧些文书,晚会儿再来陪我。

    我趴在床上拉过他袖子“你肩上又疼了?怎不早说,早知道我就自个儿走了。”

    “天儿阴下来就这毛病,上了药也能好些。”他揉散我头发替我拉过被子来盖了,浅浅在我额角亲了一下儿,“我这也是趁着还有力气抱你,若真等到七老八十了,只怕你想我抱你我还抱不动。”

    这引我揪着他指头不放“那到时候咱们就一道儿寻人做俩轮椅就是,每日没事儿了还能在院儿里赛一圈儿,多好。”

    皇上好笑地抬手,赏了我脑门儿一弹指“睡吧你,别贫了,明儿还点卯呢。”说完便替我吹熄角灯向外走。

    我一直看着他走出去带上了屋门,还闭眼想着那白头偕老是否真只一世宝贵双全便足够,不一会儿听着窗外秋雷遥遥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也就真迷困到失神睡着,还做了个梦。

    那梦起好似一张帘子打头儿卷,启幕叫我遥见群峦绿林中一山浩伫,其上烟霞云蔚、苍叶含黄,令人见之生慕。

    怡然拾道而上,我将山间花草尽情逗挠,正至疲累时,却转遇山腰含霜碧潭边一株亭亭秋桂,其满身挂枝金珠下,正有一张刻画禅宗的老木罗汉榻,似是专供我歇息。

    由是我蹬了鞋便跳上去睡,一时山间天色夕阳转暮、华星升空,也不知闭眼过几时,却渐觉额上覆来了一层暖,而这暖意如此熟悉却陌生,未见所感竟已似能叫我闻见一丝清冽草木的荷包香。

    我颤颤悠悠开眼来看,迷蒙中只见当空天星已化为一灯如豆,正明明灭灭微微暗暗闪动在我咫尺处一双黑而清亮的眸子里,我看入这双眸子时,这双眸子也正眼睫半阖地柔柔看着我,倏忽见我醒了,当中光彩流转,一时竟似星河微漾,眨动间如活泉溢水。

    “稹清……”

    此刻我好似听见沈山山在唤我,这声音比我过去数月的每一次梦里都真,直令我迷蒙睡眼渐渐清明,睁目见那双清亮眸子所属之人亦还真是沈山山。

    眼前这个沈山山眉如鸦羽、目似双星,细挺鼻梁下薄唇微抿、色如春绯,他是这样真,真到我都忘了我此时原该是立时退开才对,便就那么愣愣与他无言相视——可只因错过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这沈山山却忽而双手捧来我两颊,趁我还来不及开口止他,他竟已瞬时欺身吻住了我。

    这吻似光电亦似片捉不住的烟云,气力轻到几近是没有,却又实实在在落在我唇上,叫我惊过一时连忙挣起来使劲儿推他要往后退,可这一次他却终于不再放过我,更还稳稳将我抵去了身后的立板儿困住,叫我避无可避、退无处退,又以无温长指从我侧颈抚下,一边儿拆着我衣裳,一边儿在我耳旁缠缠说话。

    “稹清,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好不好?”

    他将我揽起身来同他拥在一处,曳动间老木的罗汉榻上我二人长长衣带已轮卷合抱,而他温沉音色直如拂过当春绿叶的风,忽笑起来就讲“干脆我俩辞官去把江南十八寺都逛遍,要是瞧着哪儿景致不错,想住就住下,那往后便都是暖冬。”

    这话似魔似魅,叫我推在他胸口的手都一顿,此刻几乎已立时能抖着手哭出来,而片刻中睁大眼睛看着他,却直将他身后景色看变为江边大雨转微、天色初霁,徐徐摇晃中,我惊觉自个儿正同他一道儿坐在叶飘摇孤舟中,于烟雨间蓑衣过江、游山玩水,往后更当真将江南二十四桥、十八山寺一一行遍,又寻个青山秀水处朝夕高歌日月,洗米炊烟中开怀旁观他共我地老天荒、一世安稳,临终时便将他紧紧揽在怀里,听他闭目沉吟长相思兮长相忆,或也可潸这短相思兮无穷极。

    神魂渐分之际,我终枯泪闭目,待再度睁眼,只见怀中沈山山竟又变回了那十三四岁的俊俏少年,面上一言一笑便化去等闲生涯,艳阳风光下,他还是那个京中最好的郎,眉目容色妙得似早春第一株盛开的花,其时正放了勾在我脖颈上的手狠狠往我脑袋上揉,下刻也遥遥指向一处引我看去“稹小公子,你瞧瞧,我们买的就是那匹马。”

    周遭人声鼎沸中我顺他极目地望,只见他手指之处竟真是片绿草马场。

    天光无云,四下里暖风是一等一的和煦,我应了这梦的路子,此时自然该无所顾忌地向他大喊“沈山山!你以后只准跟爷一个人好,你听见没有!”

    而沈山山听言也果真英气地笑,托着袋儿板鸭供我吃完,抱着我心满意足道“好好好,往后小的只伺候爷你一个人儿,行了吧?”

    由是我便开开心心拉了他手一路往回京的路上跑,跑过画眉河边苇草遍野中蛐蛐儿此起彼伏的叫,跑过慧林寺也跑过南城门内十五里的红枫招摇,跑过崇文书局跑过板鸭店,直又将一路的春花踏为了碎雪——这刻我乐得回头去看他,却不知他怎竟又变成了很小很小时候的模样,一张虎头虎脑的小包子脸上,溜黑可爱的大眼睛正睨着我笑。

    我惊得突然绊倒在厚厚雪地里,摔得连脑袋都昏沉起来,好似忽而什么都不再记得。

    此时我身边不知如何却多了个抱梅枝的男娃娃,他皱起眉将小手伸来拉我问“哎,你是不是钦国公家的?叫稹清?”

    我疼得呲牙咧嘴,怄起来一把就打开他的手骂“你谁啊,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滚开!”

    而下刻撩了袍子胡乱站起来看,我遍湿了衣裳一无所有,身前身后亦俱是空空,长道儿上是除了雪梅再无其他,又何处还有那抱梅看我的男娃娃……

    拾陆

    一声惊雷在屋外乍响,雨声陡如瓢泼。

    我忽由一阵胸痛从梦中涤起,只觉那痛似是撕裂又似是空,直如贯地咆哮的江河,叫我捂着心口一惊睁眼,这才发觉已满脸都是咸湿的泪。

    蒙混中,枕边人已沉默将我带入他怀中抱紧,昏黑里他轻拍我后背,叫我闻着他周身安然香气忍痛哽咽了几时,终是埋在他颈间大哭起来。

    皇上揉着我后脑柔声安抚我,一如既往般一言言一次次,音色还带丝梦觉的哑。我紧揪住他衣襟,一时间哭和泪都全然止不住,多时后,听他了然沉吟问“清清,你想不想知道……沈峟峿在哪儿?”

    我泪目中抬头看他,且惊且疑问“你……你说什么?你怎会……”

    皇上垂眸静静看着我,似是想了想,终抬手抹过我眼下“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还有个故事要同你讲?”

    他徐徐拾袖来一一拂过我脸上的泪,低声沉沉道“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讲……不知哪朝哪代,有一家人造反未成,被皇帝判了刺配流放,可皇帝的叔叔不忍看那家的儿子脸上刺字儿放去荒野之地劳累终身,于是就动了念头,亲自随同了提刑司一路,特在那家人到吞沙关刺配之前就贿赂了刑狱官,要带走那家的儿子和媳妇儿,将二人藏起来保住。”

    “——可那儿子却是压根儿不领他情,被他带出后也执意要折身返回父母身边儿。皇帝的叔叔自然不依,只好叫手下将二人捆了强行带走,直带到母族的族地去,寻了个少人烟的山落将人安置,之后只当人烦了自己,便也没脸皮去打扰。”

    “……岂知待解开二人的绳索后,那儿子竟当夜就摔杯割了手腕——好在被他媳妇儿救下,人没事儿,可那以后却好说歹说都劝不动他吃喝一顿。眼见是要到油尽灯枯处,万不得已,皇帝的叔叔终于还是来了,来的时候不知何故带了书给他,是一本儿蓝格儿善抄的大溪落寇……”他说到这里紧锁起眉头,眉心陷下的深川沉浮,过了会儿才接着道“皇帝的叔叔哄他,说,给书的人还盼他去信,是知道他安稳才能安心的,如此终劝他吃下了第一顿饭,这才翻书拾笔抄下两句话,便由皇帝的叔叔带回了京城,之后再过三四月,又再给他一本儿庚子年的江湖纪文,次年开初,才拿去了最后一本儿崇文馆藏的好儿赵正……”

    我一字不落地听着,到此终想起了小皇叔去岁临行前,曾在拿过我给的三本儿书时掀了马车的帘子不满地问我“就这?没了?”而他在酒楼中说起他不想告诉我沈山山所在时,那一咬牙的暗恨,也是此时方才叫我悟出了由头。

    细思下,我渐颤起手来捂住了嘴,只觉身脊至双足都是彻骨的冰寒,早已是什么话都再讲不出来,而皇上见我怔目定看着他,却也并未停言,只是淡淡再道“皇帝的叔叔已将最后一本儿书交出去了,就这么由他抄着耗着,待过几月,手里再没有了物件儿,终于只能去别处寻来相似书目抵挡,可只第一回,就被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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