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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58节

作者:书归 字数:8339 更新:2021-12-30 18:24:05

    苏阁老已有七十八岁,原就致仕了只在文轩阁兼了大学士,老也老了却不知颐养,大约是想尽绵薄之力让他苏家日后也能出个皇后、出个皇帝,这才猪油蒙了心似地被定安侯府拉上了贼船。早在得知造反之事败露时,苏阁老就吓得蹬腿儿昏厥了过去,前几日将将醒转过来续上口气儿,老头子却趁着夜里无人盯着,竟爬起来将腰带儿一甩就把自个儿挂上了房梁,翌日下人一早推门看见,直惊得屁滚尿流告给了家眷,于是眼下苏府整个儿都是白布麻衣,内中哭声震天动地,也不知究竟是哭那家主亡故,还是哭那富贵流年转眼塌。

    除此之外,骁骑营遭事也就带上我大哥,判书里定了他身为督事有不察不报之罪,将他连降四级贬作哨兵,即刻发往戍边,终身不得归京。

    这一判是早朝宣的,那时京中朝中早也有风言风语,说我爹身为太傅又与定、亭二府旧交甚笃,既儿子也在骁骑营,则那造反之事就不可能不知情。

    皇上在朝上迫于众口,无实意地问起我爹“太傅,你可知情?”

    然不等我爹说话,皇上搁在龙椅手柄上的指尖敲过一下,却又垂眸沉声道“想来太傅应是不知情的。往后如何,朕也信太傅自能好自为之。”

    朝上百官闻言俱是一愣,正有人要再奏,皇上却已从龙椅上起身说了退朝。

    我爹那刻站在堂下都一个顿趄,由边儿上门生扶着他,虽同周遭一道儿伏身跪了恭送圣安,可再站起来却不甚容易,我立在后面瞧见了,思来想去还是只得撇下梁大夫,赶上去搭了把手。

    扶住我爹时,另旁林太师几个果真是冷笑几声,拖长了调子在我背后道“这不就难怪了。”

    他们说“纣王有妲己,明皇有玉环,搁在咱们这朝啊——稹家这老三不也是极孝顺的吗?”

    从此起,朝中便说皇上是因宠废度,是因了我这男宠的关系才不追究我爹的包庇之罪,于是我爹和钦国公府二十来年的威严到此总算是全都废了。爹最终同话本儿上那些个到底悲情的忠臣一样,冷厉皮骨下包了一把铮铮的好骨头无人知道,却要活在我这奸佞的黑名下忍嘲,任凭那泼在他身上的脏水是三人成虎还是道听途说,既是传了出来,则众口便能销金。

    几日后,了却了许多任上的杂事,我下工从台里出去,便想起去接了爹送他回国公府去。临走时候爹同我说,他知道皇上的那话本意不是不怪罪他,而只是依照了多年的性子不忍发落他这老师,故才留给他颜面要他自己请辞,而爹自觉眼下朝中再度安稳下来,皇上行事也早已不再用他操心辅佐,如此光景应是好了,就该到了他辞官的时候。

    次日爹告了病,写折子叫我带去礼部、吏部也呈给皇上,说老病沉疴,再做官是给朝廷添麻烦,便不仅辞了太傅与兼任的其他职务,更说对朝廷无所作为、愧对天赐富贵,就跪求皇上收回恩典,是连着钦国公的封号一并辞了。

    五日后辞呈获准,朝中得知了自然又是明嘲暗讽,皆道古来良臣致仕,至少都是三辞、七辞才会奏准,如我爹这般两朝老臣兢兢业业却得了这么个下场,无论如何也算晚节不保,这叫不少人笑落了大牙。

    然家中得了准信,却早没了精神再去听说那些,只因爹的封号既已被朝廷收回了,自然就得逐日将钦国公府空出来才是,当中要拾掇的东西千千万,连我都要领着徐顺儿回去帮衬,一家人上至大嫂下至仆从是一个不得闲下,故而沈山山由提刑司押上出京的时候,我就没能得空去送他。

    小皇叔坐着猩红布帘儿的马车来寻我时,我正站在国公府门口,顶着日头指使下人将我爹的花瓶儿、书箱搬上车架。

    时候已近了立夏,到处都蒸着热气儿,天光刺得我眯起眼。小皇叔从车里撩起帘子来问我“你真不去?”

    见我摇头,他又问“那有没有什么物件儿要捎去的,我顺路替你拿给他。”

    我顿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想起——从前我断袖被撞破的时候,二哥曾将我一屋子金玉玩意儿锁去了家中库房,后来这事儿淡了,我却并没将那些全都拿出来使,很多便都还放在库房,前几日同大嫂清库就清出来不老少东西,什么掰掰翅膀就会叫的金鸟、能盘手的小木蛇,甚有皇上送我的那把晋绣的折扇,或是我多年存起来的不少话本儿……

    那些话本儿故事不尽全是我的,清算的时候,我见着当中还有三册书是沈山山的,我竟一直都没还给他。

    我叫小皇叔等等,只擦了把脸上的汗转回府去,从前厅扎好的箱子里把那三册书掏出来,匆匆跑出去放在了小皇叔手里。

    小皇叔拿着一愣,一时像是失了言,唇角稍稍一抖“……就这?没了?”

    我想了想,说其他的大概也还不了,便就这罢。

    于是小皇叔又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

    我垂眼看着他手里那三册书,后背被艳毒日头烤得滚烫,不住只觉热得有些摇晃,已不怎么站得住,便只好短短答他“就说是清了吧。”

    我伸手拍了拍那书壳上的灰。

    “两清了。”

    贰贰肆

    沈山山要走,这实在值得京中下一场卷天铺地的大雪,但可惜了时日还吊在春尾,天儿就好得要命。

    已快是夏日,地气儿燥热起来,烘得街边儿的花俱已开到荼蘼处,一朵朵红得就像是要烂掉,这衬得道边老柳的一折折颜色也浓似绿蜡。

    我送走小皇叔回头时,不经意又看去国公府高门上的那块儿匾,只觉暑气儿瓮在我头上,热得犹如烹着锅不知何置的黄粱,而我已昏了头,再看着府门两边儿的红布灯笼,只觉那好似竟化为了一对儿赤目长耳的玉兔。

    从前我跟哥哥们都小,过元夕的前后三日,娘就会让方叔扎一对儿兔子灯挂在府门上,这每每都让我特别欢喜,过了元夕收下来还要挂在小院儿里。

    小时候有一年元夕,恰逢大哥考上了武举,开心起来便领着二哥说要带我出去赏灯放灯。

    我还记得那天飘了小雪,天儿冷得人寒颤,可我兄弟三人竟都觉得一身都暖也一身都是劲。大哥二哥将将牵着我出了府,却听身后有人唤我们,回头竟见是娘拿着二哥落下的灰貂围脖儿追出来,令二哥赶紧围上别着凉,又捧住我脸亲了我一口,细细叫我们要小心了,也嘱咐我千万别放开大哥的手。

    我那时候还小,五六岁罢,二哥正少年,大哥初及冠,走在西街官道上只见满目人头攒动、灯市如昼,一路的笑闹直排去城门口。大哥把我抱起来骑在他肩上,任我指着什么都给我买,夜里踩着华灯归家去,当时国公府门前便是对儿玉白可爱的兔子灯。

    这兔子灯自我娘走后方叔就不敢扎了,于是我家就多年不再挂。

    可往后大约若是我想,这兔子灯总能再有,国公府却不能再有。

    从此,我就真不再是个公子了。

    作想间,两个娃娃抱着风筝从街上风似地跑过,经行时狠狠在我臂上撞过一下,撞得我退开两步皱眉看过去,却看见后一个娃娃跳起来勾住前一个的脖子揉他脑袋,而长街上的官家车马三三两两,路过时竟叫我觉着那每一架的帘布掀起来,里边儿都该是个满脸童稚的少年向外大叫“爹!——爹!我这就要进宫了,你有没有话要嘱咐我啊?”

    ……

    原来原来,这二十年来一路笑闹繁歌到此,竟真真是恍如赴一场宴。

    我早早就来了,在席上酒足饭饱地乐过哭过,眼下宴该散了,人也就该走了。

    一切一切,应是真贪不得。

    尾声

    第90章 山色有无

    壹

    钦国公的名头赶着空出来,爹名下一些职田就需交替、过户或还给朝廷,如此人事、账务还没收拣停当,五月就已过了大半儿。

    这成串儿事情拴在我腰上尚未卸下,不成想大热天儿的,爹竟再害上了风寒日日地咳。宫里就紧点了太医来瞧,家里也暂止了动静以免扰他,好容易把他劝回北院儿里养了四五日将将才见着些好来,大嫂娘家却又终于闻说京中事变,开始隔三差五从柳家族地给她来信,也给我爹来信。

    信上说我大哥一走,家里的主子就只剩大嫂这妇人同我爹住,虽墙内是无苟且之事,可墙外却多苟且之心,传出去该是极不好听的。柳家的意思,应是令大嫂赶紧归家改嫁。

    这些信来了几日,厨房端去大嫂屋里的吃食就原样儿端出来几日。

    六月伊始,大哥受贬的文书印信下放,我同爹商定了,便向吏部支了几个旬休,待几日里跟着提刑司的送了大哥一段儿路北上戍边回到家来,刚踏入垂花门儿,便倦眼见着大嫂正等在廊上。

    大嫂约是日日都等着,一身已等得枯似罩了衣裳的皮影子,脸是比金纸还白。她启口原正想问我什么,可见着我徐徐从怀里掏出张白底儿黑字儿的纸来,到底怔怔倒退半步,下刻终是闭目落泪。

    那晚爹从金库封出匣物件儿,招大嫂来前厅坐了递在她手里,点了嫡侄子的名儿,劝她把儿子放下才好再寻婆家。爹说他虽官职不在了,然府中积蓄却随便儿还能养得起个娃娃,如此不耽搁大嫂嫁人,到时候大嫂想儿子了便接去瞧瞧就是,也叫人不会说她闲话。

    大嫂一一听,一一应,捏在木匣上的指头泛作了白,最尾时,只轻轻道“公爹说的是。”

    夜里我在前院儿同账房赶着点物,却听南跨院儿里哭过好几场,又见下人竟端了个燃炭的铜盆儿往里走。

    这叫我忙搁了东西跟去一瞧,却见是大嫂正萎坐在院中石凳上,撇手就将些花笺书信和藤萝编的小玩意儿扔进了脚边的火盆子。盆里青黄二色的火舌霎时一卷,当中细软物件儿怎耐得住,只不一会儿就被吞了个干净,一一都烧灼成了焦黑卷皱的烬屑,随风一腾往半空飘着,渐化成缕再捉不着的烟。

    火光映了大嫂额间细汗,照她慢慢儿将腕上的求子福绳也一同摘了丢进火盆儿。她敛回袖子抬头看见我,不过瞥一眼就又垂首看回盆中,任焰色明灭在眸里,只问我“他还带回什么话?”

    我答“旁的没多讲,只说要你自个儿过实在,往后再甭顾着谁就好。”

    于是大嫂一下下点头,说“好……好,好。”那夜便也再无后话。

    三日后一早,嫡侄子还被奶娘带在屋里睡,外头却已备下车,我同爹立在府门送大嫂归家。

    因府中原本已将各类物什装箱,此时就只需替大嫂搬些上车。徐顺儿寻来稳妥镖师帮衬,几下收拾好了付过银钱,便也立了契,由得他们拍脯管保一路安顺。

    而大嫂上车前都还在讲“逸儿有奶娘照看,家里往后也别惯他。公爹身子才好当歇着,就别送了。”

    爹却还是无言见她车架走远,才知敛眉回头问我“家里搬得差不多了?”

    我道“也就差你自个儿过去住,剩下的这两日都能搬好。”

    爹听言,点过头立了一会儿,忽抬眉望向头上钦国公府的金钩大匾。那一刻他眼中深浅浓淡聚了又散,散却后又立了甚久,沉吟到头来,竟就那么仰头负着手,低声说了句“那这就收拾了过去罢。”

    贰

    东城那宅子虽只三进,却好在带个还算敞亮的前院儿。院儿里廊子再没原来家中的长,夜里纳凉走走也就不费腿,留作爹养老倒算合适。

    方叔把爹那笼金丝鸟揭了围布、挂上廊角,刚添上些食儿鸟就啭起来,立在笼中横杆儿上跳跳闹闹往我爹看。爹拿着根儿细草独独立在廊下逗了逗鸟,过会儿应又觉无意,便垂下手来看下人收东西。

    我坐在旁边儿阑干上看他如此,不知怎的就说“爹,要么你也续个姨娘罢,多个人说话也好。”

    爹咳过两声皱起眉来,瞥我一眼“你小子长出息了,自个儿都没个着落,倒敢管老子。”

    可这话他好几年都不说,如今说了却不如不说。我是倦了也惯了,干脆同他笑“爹,只要你寻个敢嫁我的,我明儿就成婚,行不行?”

    爹闻言,抡起胳膊就一巴掌拍在我头上,挥手叫我赶紧滚出去。

    而我正要走,他又想起说吏部批了二哥的辞呈,这月里二哥交接了任上事务,大约慢慢儿就快回来。

    “那正好这儿西苑儿还空着。”我抬手正要吩咐人拾掇,爹却摆了摆袖。

    他举目望着檐外天光日头,眯起眼想了想,道“改日再收罢。今儿太热了。”

    叁

    天儿近了伏,是热。

    我回宅子的时候刚巧过午,只因了热,也吃不下饭,就坐回屋里吃冰西瓜,又听徐顺儿说老宅那边儿的账送来了,便搁下西瓜去看。没看上一会儿,却听外面闹腾起来,我踱去前廊一瞧,见是下人正喜笑颜开往里搬着些衣箱书画儿、瓷碗玉瓶儿,当中几个丫鬟一人提着篮鲜到滴水的瓜儿果子,眼见都不是中原吃食。

    再看众人后头,果是皇上从二门转进来,正使扇隔开一把垂叶黄花,叶下他一身杏白常衫,走来见我一笑“大热天儿的,你怎在这儿傻站着?”

    我擦了把汗,怠怠往他跟前儿伸手“天子搬家多气派,再热都得来瞧瞧。”

    “我搬什么家,这还不都是赏给你的。”皇上随手把扇子握进我手里,好笑道“你这都坑了我几把扇子了?回回带了扇子来你这儿就带不回宫里,他们说你不吃饭,敢情是在吃扇子。”

    “你扇子那么多,我吃两把怎么了?”我打开扇子兀自地扇,好歹觉着得了些快哉风,人稍解了些乏闷,此时也被他逗得乐起来,“吃了也好沾些富贵,没准儿俸禄就涨了呢。”

    皇上拉我在阑干坐了,默过一时轻眉作笑,似随口接上一句“日日都嫌俸禄不够,要么给你升个官儿?”

    “这好这好,你可总算开悟一回。”我闻言忙替他打扇,“哪个职空出来了?”

    听我这话,皇上却也没立时答。少时他只抬手揉过我后颈拍了拍,哄我先去瞧瞧他送来的东西,看还有没有想要的。

    肆

    夜里吃过饭,下人洗了一大篮子葡萄奉来,我拉皇上坐在院中凉床上,挽了袖子给他剥葡萄吃。

    葡萄颗颗新鲜水灵、薄皮儿乌亮,叫人一指头掐下去就被染作了紫,我剥了几个却都坑坑洼洼,实在不好意思塞给皇上吃,便只得自己一一吃了。待好容易剥了个完好无损的递去他嘴边儿,他却摇头,笑着叫我自个儿吃就是,只从桌上拿丝帕来替我擦脸,徐徐说起来“这葡萄是青凌府今夏的贡果,赶着鲜送来的,甜么?”

    “挺甜。”我抽过他丝帕来揩嘴,摘了颗葡萄换入他手里,“你也吃吃看,我觉着比去年的好。”

    皇上捏了葡萄却只搁下,一时眸子也看着这小果儿,目光低垂片刻,轻轻开口道“过两日你们御史台也该知道了——青凌府刺史届满一轮当换,如今吏部正在拟定人选,还要你们调案底儿,瞧瞧谁补上去。”

    我擦嘴的手一顿,抬头瞧他,只见他抿唇迟疑片刻也还是接着说“刺史是个三品的官儿,俸禄多些,职田多些,青凌府丰饶物美,地方也好,是非也少——”

    “怎么,”我搁下丝帕,渐渐笑他“你想要我去做刺史?”

    皇上却还是看着那葡萄,神容是极尽平稳,口中也情理俱在“清清,四品京官儿若下放历练数年,往后有了政绩届满归京……那前途便不可限量。你若是去,我可应你一言——十年后你想回来,那三公之中定有你位置。且出了京,你大可不必再怕没人敢入你稹家的门儿,趁这几年,也能寻得……”

    “嗐,还当多大个事儿。”我好笑起来打断他,扯了个葡萄下来继续剥,“出了京城哪儿有什么好地方?你也就听他们折子里头瞎胡吹罢——拨银用太快了叫民生所需,河里发大水也是龙王显灵呢。这些我日日看,你要喜欢我每天儿都能给你学,还不带重样儿的,何苦还去老远的地儿折腾。”

    我撕下葡萄最后一道皮儿来扔在脚边儿竹篓里“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全都累得慌,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此类浑话我时常讲,更不知近年说了多少次,却不知为何独有这次叫他听来微振,下刻忽直身捉住我手腕,定神问我“这回……你真想好了?”

    我把手里剥好的葡萄摁进他嘴里笑“皇上,我老早想好了,没想好的人是你。”

    说罢我还来不及摊手叫他吐籽儿,他竟已将那葡萄囫囵吞了,开口又说“那我这回是真不会再放你走了,清清,这回是真不会了。”

    “不会就不会罢,你也用不着把籽儿一道吞了啊。”这下我是真笑起来,“说得就跟我真舍得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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