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我被他几个架着在堂中笑闹坐了,点戏的簿子还没搁到跟前儿竟就脱口点了出拜月亭,戏唱起来我才愣愣生生惊觉当悔,然众人已为旦角儿叫起好来。
再改是不能够了,我只好将酒倒来一盏一盏地喝,听他们说起天南地北的笑话儿,也就真笑起来。
想来这明明是友聚言雅、杯肴尽佳,可戏里却偏偏要唱“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佰卌叁
黄昏时候回家我终于是喝大了,我爹多日不在府中,那日进门却正碰上二哥立在廊上替爹喂鸟。
他见着我回了,冷下脸问我又去哪儿喝酒了,还问我近日担着个侍读怎又不往东宫去了,成天儿在外头晃着成个什么体统。
我往廊子上靠着他旁边儿坐了,盯着他手中鸟笼里头两只金丝雀儿正扑腾着抢果子,慢慢说“二哥,东宫用不着我了……倒是家里若有事儿,你就指派指派我去做做……”
二哥听了却道“也不指望你做什么,衡元阁里头政事儿逼得紧,你身上有侍读的腰牌儿也是白挂着,不如进宫去给爹送些衣裳吃的。他那儿猴魁叶子也快泡完了,过几日你拣些好的给他送去罢。”
他喂完了鸟,好似除了这些与我再没其他好说似的,收起食盒就匆匆要走。
我突然赖声叫住他。
二哥莫名其妙回头看我,听我大着舌头问“二哥,要是……你说要是当初我没开蒙读书也没考学,以后要做什么好?”
二哥听了此问竟也不惊,只平白无奇道“家里老宅附近不是有处庄子么,前几年从佃户那儿收回来了,原先你不怎么识字儿的时候爹还想着要么请人教你念念账本子也成,好歹能到乡下去管管那庄子收收租,省得你就知道搁京城里头这么瞎玩儿。”
这事儿我是从来没听说过,当时借着酒气儿听着就大笑起来,只当是二哥要么就是吓我的要么就是逗我玩儿。然我笑着笑着花眼看着二哥却是一脸木然至极的冷静,才忽而明白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同我玩笑的,我爹居然还真是这么想过。
可这不就更好笑了么,天底下哪有什么做大官儿的父亲只指望着儿子能去乡野里头做个收租糙汉的,我爹未免也太能想得开,他是把我当做了什么?
几日后我拎着方叔给爹拾掇出来的一包东西进了宫,惯常去东宫是进了西边儿善德门直接打禁城墙根儿往东走,去衡元阁就没那么远,只用往南走一会儿,想也不会碰上什么人。
过了礼部门口没走多少时候我进了衡元阁后面的部院儿,逛进我爹那间儿的时候爹才睡了午觉起来,手边折子堆成一道石墩子似的眼见是忙不开,看我也没有好脸色,我就把包袱放下,将里头的猴魁拿出来随杂役一道给他泡上端回来,想他也不怎么愿意搭理我,就给他搁在案边上请了安便要走。
这时候爹竟又想起来呛我一句“要入班的人了,前日我走的时候你都还没起来,像个什么话?有功夫就去同台里的人多走动,不然你往后人都认不全要怎么做差事。”
我听了扭头问他“什么我就不能做差事了,爹您是不是就根本没想过我还能做官啊。”
我爹瞥我一眼,手上没停地点着朱笔在折子上划出两句儿,还真粗声粗气儿落判道“没想过,你这性子原就不适应做官。”
我有点儿想不过了“那我这性子就适应去乡下收租了?我昨儿听二哥说了,说您还想着把我送回老宅去当村汉呢!”
爹拿着笔杆子顿了顿,抬头看过我“如今看着收租你也不适应!乡下起得多早,人庄子里收租的村汉都比你勤快!”
他这话是把我一口气哽在喉咙口,我气道“是,您儿子连个收租的村汉都比不了,您干脆说我什么都干不了得了。”
“你本也就什么都干不了!”爹怒目瞪我一眼,不耐烦地扬起手冲我挥了挥“没大没小地叽歪什么!赶紧滚回去,甭在这儿碍老子的事儿。”
那时候我只觉心里是真泛起凉,憋闷着一口难堪的酸气儿从衡元阁走出来,外头大太阳一晒,酸气儿一蒸还觉出份儿怪。按说早年我爹也老挤兑我嫌弃我,我倒是从来都没这么同他呛过,也不知是不是如今考上学了还觉着自己有几两重了,这才能硬了骨头跟他吵上两句。
可吵这两句又有什么用,我爹我二哥从没指望过我,瞧不上我也还是一样的瞧不上我,我是连气都争不上一口,爹叫我滚,我还是只能滚。
我郁郁空着两只手往来路走回去,过礼部的时候,忽见着几个挺眼熟的宫人从里面开道出来,尚来不及反应,突然一个明黄的影子就生生扎进我眼里同我打了个照面。
一时我同他都僵了,我一直定眼看着他见我的神情从微愕落到素淡直至转过眼去,才想起来我是得跪下去行礼的,可刚扑通跪下去要开口说参见太子爷,眼角却瞧见他已转过身去往南边儿走了。
远远看去他明黄背影独独地被一堆皂色宫人簇着,乌发束得纹丝未乱,走得是又庄重又沉默。他身上金丝系在后腰的余带好似比从前长了一些,我便一心非要觉着他是衣带渐宽了,不自觉就站起来,明知道回家得往西边儿善德门出去才是正途,可那时候却像是中了邪,是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腿脚,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后背,竟就跟着他走起来。
往南走到玄德门,他忽然在前面停下,我便也停下,他顿了顿又开始走,我便也又开始走,走了没两步他终于沉顿回过头来看向我,我就没有避忌地迎着他目光看回去。
离得有些远,其实看不清他眼里脸上是什么样,可当时我只知道他是在看我,便就那么死撑着站直了立在那儿让他看。
看罢,我想,就让他看,别的若是不能,我好歹不能让他那么容易就忘了我。这一路若走到东宫去要半柱香的时候,那我就跟着他半柱香的时候,哪怕就这么半柱香的时候他能记得我,我也就要他在这半柱香的时候里是记得我的。
咫尺就算天涯,则天涯总有咫尺,相留哪怕半霎,那半霎也是相留。
可我这么想着,眼前皇上却最终还是不着一言地掉过头去,领人走过玄德门往东边儿去了,那模样极尽淡然,倒叫我突然没了再这么跟下去的气魄。
我最终还是折回去打善德门出了宫,爬上马车听徐顺儿问我怎么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不是又同我爹吵起来了。
我经他这么一提,再往方才那明黄的影子想,终于明白为何我如今竟能为我爹嫌弃我的事儿同他呛,原来这倒不是因为我真考了学就有几两重了,而大约是因我曾被人好好儿指望过,才觉得自己竟有那么几分金贵,再被打落尘泥里头便不依了。
恰马车走到西街大路上市井嘈嘈,徐顺儿没听见我回话,便又撩帘子懦懦问我“爷,是径直去同沈小侯爷他们聚了玩儿还是回国公府啊?前几日您高兴起来不是应过他们今儿要一道去看大鼓么?”
“高兴什么,看什么大鼓,”我挥起手让他走,“回家吧……不去了。”
反正去哪儿都逃不掉的。
我总以为若要能过上入东宫之前的日子就能挺快活的,然实则东宫却早就烙在我心里头,任凭我吃喝笑闹听书看戏,是怎么都再忘不掉了。
大约往后光是这么过着没有东宫的日子,于我就已是世上最不易的事儿了。
佰卌肆
我到底还是不甘心。
我想我得见他。
我得回去。
第61章 山色有无
佰卌伍
人的念头是生在湖底的一根儿草,瞧不见不表明它不在,也根本经不得暗流搔挠。
自打我想要回东宫的心一起,一如渴水的人在大漠里头望见了一汪泉,只想一脑门儿照直了往那泉里钻,竟觉万事忽而都没了生气儿。我整个人好似被吊水的桶子挂进了深井里,抬头巴掌大的一片儿天上除了那日皇上扭身离去的影子是什么都没有,也谁的约也不想应了,成天价儿地只知道摆弄那侍读的腰牌儿不出去,外头转着舵子拉我的也只有沈山山一个人。
一两回爽约还好,可这么竟也过了五六日,沈山山终于寻摸过不对味儿来,顺着往学监去的路上一早就找到国公府来提我。
那时候我还没起,正萎在榻上捶胸口,捏着被单子在心里头骂自个儿贱,沈山山被徐顺儿领进来,罩面便是忧心忡忡问我一句“稹清,你病了?”
我没及说话他已踱到我床边儿,蹙着眉头抬手一探我额间,“咳不咳?请过大夫没有?”
“……爷没病。”我拽下他手指头睨他一眼儿,“你才有病。”
“一早来瞧你还被你骂,我是有病。”沈山山气得瞪我,但眼见我还能耍嘴皮子便也安下两分心,推开些被角往我边儿上坐了问“这几回怎叫你都不出来了,你想什么呢?”
我想得可太多,却真不敢同他讲,只是闭着嘴捂了会儿,却真没捂住,心知道话一说出来沈山山就得骂死我,可心底儿还真痒得没了法子,便捏着侍读的腰牌儿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山山,我……我想回东宫去……”
沈山山闻言眉头一跳,劈手夺过我腰牌儿咬牙问我“稹清,你是不是疯了?”
“你还我……”我讷讷起身从他手里把腰牌儿又抠回被窝里,顺带也抓起被子把自己兜头罩住背过身去“你除了骂我你还知道干什么……”
“你给我出来!”沈山山一把掀开我被面儿把我摁平了,垂眼看着我的眸子里都是沉浮的怒痛“稹清,你睁开眼睛来看看!他都纳妃了,他都让你别往东宫去了,你——”一言顿下,他摁在我肩上的手放开了,恨铁不成钢道“往后日子那么长,你好好儿一个公子,做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明知道前面是堵墙,你如今撞都撞上去了头破血流了,都还不知道停?小王爷骂你的话你是都忘了?你凭什么还上赶着给太子去?”
他言语真正刺耳,却又真正地对,我仰在枕上恨恨看着他,手里捏着那侍读腰牌儿的边角都快把手心儿给戳破了皮,痛到底来却不禁脱口道“山山,你不明白,他只是没得选,他心里不是没我……”
“有你又怎么样?”沈山山一言打断我,凝眉握住我手腕沉声再问“他心里有你你就要给他填后宫去?你平日里的得意劲儿都喂狗了?你真这么回去了,往后总有一日得悔青了肠子!”
我挣开他手,一时如鲠在喉“可我要是不回去,我现在就得悔青了肠子……”
沈山山看向我那眼神几乎是痛“稹清,你究竟瞧上他什么了?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因为他日后能饶了你爹——”
“不是!”我突然怒目喝出一声,这把我自个儿都给吓了跳。
眼前沈山山也被我这一声叫嚷给掐住了话头,脸色渐渐白下两分,正要开口继续说话,外头徐顺儿却忽而叫了声“小侯爷,他们说您去学监要迟了,得赶紧走呢。”
沈山山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口中应下徐顺儿一声,此时不得不走,却还是再道了一句“稹清,你不要回去,那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没想过和他真能好……”我低声断了他后面句子,捏着他袖摆实实在在咬牙道“可我不甘心,沈山山,我一点儿也不甘心。”
“我说的不是……”沈山山一言提起却终化作声叹,他垂下眸去,反手拂下我的手,拉起我方才蹬开的被角盖上我腿,摇了摇头,“罢了,我得走了,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我一直看着他走到房门口去,他在门外晨曦下回过头来,眉目映着晖光如被洒了层薄金,沉顿似有踌躇一般地望着我,然外头再催下一声,他还是扭头走了。
他走后我将将重新躺下又摸出我那腰牌儿来看,徐顺儿却又转进我屋里慌慌道“爷,您赶紧起来罢,东宫来人了。”
佰卌陆
我闻言掀了被子一个打挺起身来,匆匆忙忙罩了衣裳,一边系着带子就一边往前厅奔,徐顺儿只得抱着我褂子跟在后头跑。
到了前厅,我眼见果真是我相熟的那小太监坐在当中,只觉心意一瞬畅然,连忙喜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太子爷叫你请我回去?”
小太监却不见有我这劲头,只慢慢儿站起来同我道了个礼,见我欢然,仿佛更加为难道“不……不是,清爷,您这入班的日子不是近了么,吏部那边儿已打东宫调去了案底儿,往后您就得往御史台高就了,也不再作侍读,今儿太子爷就着了咱们来……来取您那侍读的腰牌儿带回去,合个礼数……”
我一容的笑被这话打愣在脸上,身子都一偏“……他要取我腰牌儿回去?是他要取,还是东宫的什么人要取?”
小太监大约不想说出话来叫我伤心,抬头看了眼我神色,又作难低下头去叹了声,瞥眼见旁边儿徐顺儿听着,便使眼色想让徐顺儿劝劝我。但徐顺儿于我这事儿可从来不敢开口,他只颤了喉咙叫我声爷,似是要哄我仔细着嘴上规矩,我也只当没听见,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小太监。
小太监只好照实讲“是太子爷要取的。清爷,您惯常疼我们……今儿也甭叫我们为难了,可好啊?”
此言叫我一时气得腔中都带了火,还没及多想,嘴上已道“好啊,好……”我说着抬手抓过徐顺儿手里的褂子就披在身上穿了,冲小太监道“我这腰牌儿也是时候该交回去,怎么还劳太子爷费心呢。我在东宫这么些年,也算是受了太子爷不少照顾,合该是我自个儿回去给他磕头谢个恩,亲手把这腰牌儿送回去才是。”
“清爷使不得!”小太监吓坏了,“您知道东宫现今已——”
“已有太子妃了?”我咬着牙问他,“那又怎么样?我回去谢个恩都不成了?今儿他说了不准我去?”
小太监一敛神色,“倒,倒是没有……可我——”
“可什么可,”我拎过他胳膊就把他往外头拽,“我就跟你一道回去,看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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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甘心,故根本不会死心,早迟是一定会寻个由头到东宫去的。
几日来曾也想过要么假意回去取东西,要么假意回去送东西,然这些取或送的东西我都还没脸皮去寻见,不想老天送到我手里的由头竟更卑微到了这个地步。
侍读的腰牌儿送去了能怎么样?我去皇上跟前儿磕头谢了恩又能怎么样?
他是真正心狠,一月有余对我不闻不问,此时腰牌儿交去,或然他压根儿就不会见我,往后我也可能更没了由头能去见他,但就连这样,我腔中涩着舌尖苦着,都还能在自个儿这被踩作了污泥似的尘堆里刨出份儿卑微的喜,喜我还能再去见他这一次,一时恨他这狠,一时又眷他这狠,好似他就连这狠都深得了我心。
我定是中了蛊着了魔,从不想去分辨他不见我究竟是不是为了我好,却只想求他不要给我这样的好——今后若往前走过去还是堵南山高墙,那叫我再选一次,我大概也要再撞一次的。
只要撞过去能死在他怀里,那真叫我死,我应当也能心甘。
到东宫的时候,七月日头晒得烧人,小太监战战兢兢领着我往前殿走,一路顶头的骄阳炙着我脑门儿好似抹燃了一篝火,我身上已层层渗出了汗,径行莲塘见着四下绿树红花都似混沌起来,过廊桥时脚下晃过几簇明艳的锦鲤,那色只叫我觉得热上更热。
我等在殿上,小太监却问来皇上并不在宫里,已被先皇招去了御书房提训礼部迎宾之事,也不定要几时才能回来。
我听着,沉沉问了句“那太子妃呢?”
小太监道“昨儿恰是大婚九日当回去归宁,娘娘合该在家中待过昨天夜里,今儿要回来也该是晚上了罢……”说着他灵醒打量我一眼,赶紧又补道“太子爷昨儿是没随着娘娘一道过府去的,礼部迎高丽朝贺的事儿闹出了毛病,拖了好一阵子了,昨儿爷也在部院儿里瞧着做事儿呢。”
难怪之前能在礼部外头撞见,也还好是有这桩事儿,不然我若知道皇上跟着谁过府去归宁,这心里也能更不平了。
想来他也未曾在我国公府里用过一次茶。
“清爷,要么您先往侧殿歇着,”小太监规规矩矩让开一步把我往外请,“前殿上不遮阴,没得将您热坏了害了暑气。”
我听着侧殿二字,心底都震了震“……爷他还留着侧殿?”
小太监叹了口气,瞧我的目光似是不忍,起手扶着我往外走了,冲南边儿努了努嘴轻声道“大婚之后娘娘住了南殿霁雪斋,许也是想着能离爷那书房近些——可她这么住了,朝里几位大人往爷书房里走动就不怎方便了,爷就着我们把用度挪去您从前那侧殿了,大致改作书房罢。”
“殿里东西呢……”我问他,“也都改了罢?”
小太监步子稍停下来望我一眼,摇头叹“清爷,哪儿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