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怪的事儿便是去膈应一个未曾谋面之人。说真的我那时从来都没见过什么忠奋侯安南将军的嫡女,连她爹我都没见过,她品貌学问上我就更不知道究竟厉害在了什么地方,怎么就配得上能去东宫做太子妃。
但我爹也说了,那根本也就不是要紧的。
要紧的是她是个姑娘,她爹是个将军,这就齐了。
而我呢,凭我爹是太傅是国公,凭我是东宫的侍读是御史台的新晋,凭我自比潘安着衫华彩脾性倔——
可我他娘的不是个姑娘。
佰卅陆
那夜我最终没有梦见我娘。
我根本没睡。
佰卅柒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父兄已去了任上,家里静悄悄的,下人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什么,我在家里待着亦不知做什么。
东宫是不能去了,想出去孟浪这时日也不好,马场不开京中也没有新戏台子,若找沈山山,他学监里头又是有差事的,大半走不开。
我放着个公子的身家,竟连个玩儿处都找不着,那时我竟忽觉我这日子过得忒寒碜,也不知道平日是怎么混的。
折腾到过了午我也没寻出个去处,便披了衣裳想着随便儿出去喝点儿酒算了,结果打家门儿出去没走两步,就见着一马车停在我跟前儿,枣红的门帘儿一捞,竟是小皇叔从里头钻出个脑袋盯着我,眉开眼笑好似还是老样子“哟,清爷!巧了,出去啊?去哪儿啊?”
城西大道上那么多官家他偏偏停了我家前头,竟还同我说巧,巧个屁。我就地给他见了礼“王爷找我有事儿?我去喝酒。”
小皇叔招我近前几步,笑是褪下来些,望着我有些关切“大白天儿就喝酒啊?”
我反倒挺认真地问他“那不然,还能做什么?”
小皇叔好好儿想了想,一拍腿“嗐,也是。那你上来,爷领你去喝。”
我自然无所谓。
上了车我坐了他边儿上,好半天儿也没听见他说话,都走了有一会儿了,他才平平慢慢起了个头“清爷你……你也听说了罢,昨儿皇兄吃着吃着席忽然来那么一下儿,把我们都吓着了。皇——皇侄他也不好受,真不好受,你……你要想见见他,我就——”
“他说什么没有?”我就关心这么一件事儿,“他怎么想?”
小皇叔静了静,老实摇头“领了旨他一句话都没说,席完了就回去了。他脸上从小看着也都那样儿,想什么我哪儿知道啊。”
倒也是这个理儿。我只觉喉咙像是卡了根鱼骨头,上不上下不下吞不了吐不出,憋了一阵子,好容易才接他一句呛道“那王爷又怎么知道他不好受。这好歹也是隆恩浩荡落的赏,他说不定打心底儿高兴着呢。谁娶媳妇儿不高兴啊。”
“我啊,我娶媳妇儿的时候就不高兴。我那王妃你不是瞧见过么,长得也不怎么样,还特容易跟我急,天天儿搁王府里头就吵,生了儿子更吵吵,吵得我头疼,头疼就出门儿,越出门儿回来又越吵吵,哎……”小皇叔闲散散地靠在车壁上叹出口气,看向我问“换了你,叫你娶个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儿的姑娘你能高兴?就为了有人给你生孩子有人帮你打理中馈还成日里担心你出去喝酒喝大了没?得了吧,人姑娘还不乐意呢,这是我王妃气急了才讲出来的真话。”
这事儿听着好笑,我估摸他是想逗我乐一乐,也就同他笑了一声“都跟王爷您似的,那还成个什么婚?”
小皇叔勾起指头把窗帘儿带起来看了一眼外头,眼睛在照入的日光下微微一眯“岁数到了罢。”他放下帘子,低声又叹了句“也是我皇兄他老了,放心不下了,顾念着龙椅上头的事儿交在儿子手里也不知什么情状,就总想多管管再撒手。”
我闻言看向他,忽而想起二哥头夜里说的话,不免还是提点一句“王爷,这话你可不能同我讲,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小皇叔哼哼笑了一声,抬胳膊撞了撞我“怎么,你还有怕的时候?说就说了罢,倒也没什么说不得。你瞧瞧朝廷里头还有谁不知道这事儿?大家心里都是门清儿。过去我父皇走之前不也藏着掖着么,一会儿把这个儿子派去监军,一会儿把那个儿子放去查案,当年几个兄弟为了在国宴上抱我一回都能争个头破血流……他娘的,幸亏我那时候还穿开裆裤跑都跑不利索,不然也能被他几个折腾死了。就这样儿底下人该动的歪脑筋也没少动过,搁现在不也一个理儿?……清爷,我这么同你讲不过是告诉你……你跟着我皇侄,昨晚上这事儿真是迟早的,往后只会更多不会少,你若要受不住,就别往东宫去了,早早儿成婚生子的好,也断了我皇侄那念头,以后上朝见了只耷拉脑袋不往御阶上瞧就是,点你讲什么你就讲什么,旁的也碍不着说道,再不济不过也就是辞官算了。你不是宫里的人,能去的地方多了,你爹还是个太傅是个国公,总能替你寻事情做着,可我皇侄他就那么一个宫,一辈子都走不开的,说到底来,他真为难不着你——”
“他也没为难过我。”我往边儿上坐了坐,同小皇叔隔开些。
小皇叔却又凑过来不置信地问“一次都没有?”
我想了想,“还真一次都没有。”
小皇叔眼睛又眯起来,凑得更近了“你们俩在东宫住了那么长,就没有——”
“想什么呢你,没有过。”我把他推远了,“王爷你坐好,仔细一会儿摔了。”
小皇叔脸上的神情自然是不信,他愣愣被我推回角里靠住了,也不知道想着什么,过会儿突然道“难怪他问我那话……”
我坐直起来“什么话?谁?太子爷问你的?”
小皇叔点点头,“刚去晋中时候的事儿了。我那时候病下了,王妃知道了就天天儿写信问我好了没,烦都烦死了。我就跟皇侄说啊,要不是我还惦记着问问我儿子的事儿,我才不耐烦回她的信呢。结果皇侄问我一句,皇叔,你有儿子了是什么感觉。”
我眼睛都慢慢瞪大了“他这是想抱儿子——”
“不是,你听我说完成么。”小皇叔有些心烦地看着我,接着道“我跟他说,这儿子生出来之前我也不觉得怎么样,我还成天觉着王妃大着个肚子指使人的模样儿瞧着挺来气,儿子生下来之后也没我什么事儿,不过偶然看着往我跟前儿爬一爬乐呵乐呵,就被奶娘抱走了。但直到有一天儿啊,我正要出去喝酒,结果我儿子正在院儿里爬,见着我出去,突然张嘴,奶声奶气儿叫我一声父王——我的观世音菩萨哟,就那么一下子,像是把我打蒙了,我竟突然就觉着……好似这辈子也挺圆满似的。”
我心里悬起来问他“那太子爷又说什么了?”
小皇叔道“皇侄他又问我,问要是没儿子,是不是就不圆满了。我说可能是吧,他就不说话了。”
我有些懵了“他这什么意思?”
小皇叔瞥了我一眼,“他那时候寻人给你做了把扇子,正在给你写信呢,许是念起你的事儿了罢。”
“清爷,大约……他那意思,是不想叫你不圆满。”
这话由小皇叔落下,马车恰好停了,他站起来拉着我要下车。
我袖子由着他一拉,人因着他那话都摇摇晃晃起来,只觉双目下的血都往心口流回去,明明外头是艳阳天,出了马车经天光一照,我却忽然觉得冷。
我抖着喉咙问小皇叔“他……不想叫我不圆满是什么意思?”
小皇叔松开我袖子,往面前儿的酒楼一指“我只能陪你喝酒,那个你得自个儿去问他。”
第58章 山色有无
佰卅捌
小皇叔把事儿说成了这样儿,凭我这胆子还怎么敢去问皇上什么话?
我那时候是头回儿心里有了一种怕,我怕我是根本解错了那松青云皑的意思。
“前儿你不是入宫见过他么,”小皇叔把我领进了酒厢坐在桌边儿上问我,“赐婚的事儿我料不着,大家料不着,他不定料不着啊,他就没同你说些什么?”
这话叫我忽想起皇上回宫我去请安那天儿,仔细琢磨之下,他笑也笑言也言,却好似只是在同我笑言,一时当中蜜里调出的油都似被烧滚了再往我膛子里灌回来,我抬手揪了衣襟子徒劳地抓着“……他只在听我说道罢了。”
小皇叔启眉点了头,想着,道了句“大约他想等几日罢……”
正说着外头忽有人敲门,是把小皇叔叫的莺莺燕燕儿给送来了。折门一打开就是股风尘香气儿直往我面门上罩,好像能把我眼睛都给熏瞎了。姑娘们巧笑倩兮迎过来替我俩捏肩,指头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捏得我浑身更不周正,赶紧把她们全挥去小皇叔那边儿。
我这时才想起小皇叔这人从来不喝不花的酒,应了同他喝这趟,也算是我有病。
俩抱琴的生儿摇摇走入,进来的堂汉儿把几坛小酒搁了我们跟前儿倒上两盏,小皇叔坐在一堆红罗黄袖里端起他那杯子冲我一举,实实在在地劝“清爷,来了就甭管了,先喝先喝。”
这时候琴生儿开始拨了两下弦,厢中渐有酒意,我整个人又是愣的,便听小皇叔说什么就是什么,端了酒就同他一道道喝了。
温酒下肚,好似干辣的汤,一路延烧到中腹去,喝过了不知多少杯,原是该迷糊上的时候,我却觉心中是越喝越搁不下事儿,越喝也越不平了,再看往小皇叔周遭的红罗黄袖,竟觉得那都像是一院子招摇不尽的枫,由是再喝三杯顿顿摇过头,好似酒壮怂人胆,也好似酒到了再喝不下去的时候,我突然站起来。
小皇叔脑袋支在桌上且惊且疑地看我“清爷,你做什么?”
我冲他道“我得去趟东宫。”
小皇叔定定抬手往我周身一指“……这么去?”
我扯了把身上的衣裳问他“王爷,你见过那什么忠奋侯的闺女儿没?长什么样儿啊?”
“高门贵女活在京城的哪个我没见过。”小皇叔揉了揉眼睛,“反正哪个都比我王妃好看。”
我也知道他这不读书的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只抬儿手让他看了看我“我怎么样?”
小皇叔闻言,抬手抹了把被酒气醺红的脸,还真老老实实眯眼看了我挺久,似有些无奈,好一会儿才终于叹口气,想起来笑了一声,道“……不怎么样。”
我却不死心“比她怎么样?”
小皇叔喝了口酒,姑且随我去了“是你强些,成了吧?”
他这顺着我说倒不如不说。我放下手算是泄气,然心里的气却泄不下,这时候便也不能管怎么样了,捞着袍摆子就往外走。
小皇叔从一竿子白生生的胳膊里头挣出来叫我一声,我回头,听他嘱咐一句“你……你甭自个儿走了,要去干脆坐爷的车去,爷在这儿等你。”
“……哎,成吧,谢王爷了。”我应下,清灵白醒地出去摸进了小皇叔的车驾子,叫了车夫启程,便一路进了宫。
佰卅玖
日子是夏,东宫一园高树尚绿塘花尚浓,过前庭的时候连一池子锦鲤都是一样儿的灵动。
可原本这地界儿就阴湿潮闷,合我那时候因着酒气往里冲的劲头,潮闷就更像是变作西街上老大爷搅出的泥糖浆子一般,叫我吸进两口都快溺毙了气儿。
小太监袖着手战战兢兢跟我往后头凉亭走,踟蹰道“清爷,太子爷还没回呢,您这——”
“我知道。”我在凉亭里坐下冲他挥手,“你去吧,我自个儿等他。”
小太监哎了声,可走了两步到底是又回头,终究有些不忍“要不……给您烧些解酒的茶罢,爷那边儿功夫……也要好等呢,我让他们端盘儿棋来陪您坐坐。”
我听这话是顿了顿,一心落到肚里宛如巨石,摇头赶他快走“不用,你歇着吧。”
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自个儿往这凉亭上坐着了。
记得我从前刚来东宫作侍读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每天儿都得做些什么,皇上坐在这儿背书我就随他坐在这儿,他把书递我我就接着,他背起来我就听着,只听着听着就走神这事儿由不得我。间或他母后或父皇宫里请他过去他就得过去,我不必跟着,就自个儿坐在这儿捏着书卷子等他再回来。
那时候我总等得很耐心。
那时候我心里没他,我心里也没书,坐凉亭里就还爱看看庭里景致,看看回廊怎么折,看看叶子怎么黄,看看宫女儿小太监怎么偷懒玩笑,我在意的都是这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坐这儿我在意的却也不一样了,旁边儿什么景确然不怎么要紧,我倒是老在意皇上哪日穿的什么衣裳,偶尔数数上头到底几条龙,也老在意他冠上的金珠是大是小,书越读越多,还开始在意他平日看的都是什么字儿我认不认识明不明白,背书背了一半儿他要是被请走了,我也就不是点人给我做吃的就是得到处跑一跑,总之停停地叫我坐这凉亭里我是坐不住的,他若老不回来,我还能在意他是不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儿,他回来还老叽叽喳喳问他。
然如今他在什么地儿我是真连想都不敢想,睁眼看着一园子碧叶压在乌檐上也透出丝黑来,回廊绕得我眼底发晕,几只碍事儿的知了也不知躲在那颗树上此起彼伏瞎叫唤,我听来只觉老实烦人。
我在心底里坚然地想,等一会儿皇上来了,我第一句便要同他说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第二句要说赐婚就赐婚了罢,没事儿,我之前作想了那么多,原本也就是想劝他纳妃的。然第三我得补一句,说忠奋侯那丫头虽肯定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比不上我这傻子逗,但让他也别嫌弃,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姑娘,以后见了我也不至于急赤白脸儿就掐起来,好歹……好歹能和气一点儿,就是一点儿。
这么想了一通,我自觉自个儿着实很懂事,来来去去左思右想,也不知想了多少遍,往嘴里练了多少遍,总之是练到我热得背上的衣裳都被汗粘在了身上,连舌头都抵在牙齿根儿上磨痛了,抬头见叶外青天蒙上层昏黯,这才终于听见后头人声渐起,有谁叫我“……清清?”
我立时站起来回头瞧过去,果真见是皇上来了。他远远站在廊上挥退宫人,身上穿的是金丝儿绣银的四章纹褂,章上的龙合起来算应有八条,头上明玉金冠镶了白珠一颗,冠下乌发英眉,眉下双眼正灵清看着我,然一容惯有的浅笑倒不知道搁去了哪儿,此时只薄唇稍启,好似是不知起头该说什么,于是再唤我一次“清清。”
我向后退了退抵住阑干柱子,任凭方才想了那么多,到嘴边问出口却还是一句“爷你回了啊……时,时候不早,你吃饭了没?”
皇上凝眉走到我跟前儿,“我吃过了。你饿了我就叫他们给你——”
“不饿不饿,我不饿。”我赶紧把他正要抬起来的手给拉下来,好好儿握住了,“爷,我今儿是有话来寻你说……我——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
皇上被我拉住的手都一僵,一双眼看着我,当中神色一暗,眉目中都透出丝痛“清清,昨日是父皇出言突然,我原想几日前就同你说——”
“我也是我也是,”我慌慌截住他话头,更使劲地捏住他手“爷我也前几日就想同你说了,嗐,结果说起别的就给忘了。我原也想劝你的,爷,你成婚就——成婚罢,你也到了岁数了该成婚了,爷你是个太子,你得成婚的,今儿上头赐婚也是好事儿,多喜气儿啊,真——真是好事儿。”
皇上越听我说那眉目中的痛意就越甚,终于回握了我手按下去“你别说了,清清,你听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把手从他手心儿里抽出来,大度拍拍他手背宽慰他“爷你肯定担心那姑娘模样儿不好,没我这么水灵,但你要想想啊,谁能有我这么水灵啊。就算她模样儿不好,人家也是高门大户教出来的姑娘,脾性儿定比我好了百倍去啊,总不会跟我似的捉虫子爬树干儿对吧?这也就不老惹你生气了,过起来也能挺松快的,你嫌没意思了往后我也能逗你乐乐不是?你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不然人姑娘见了我得气得十根儿指甲都想往我脸上划拉,要是给我划拉破了相,这就不大好——”
“稹清,你别说了……”皇上沉声镇着口薄怒,一把扯住我胳膊把我拽到他近前,“你别说了,你喝多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爷,我醒着呢。”我冲他强笑道,“我没喝多少,真的就两杯——”
“你听着。”皇上忽而把我两只胳膊固了,引我退到阑干上把我按下去坐好,自己慢慢往我跟前儿蹲下来,双手从我胳膊滑到我指头上握住,定定看着我道“清清,往后这宫里人只会越来越多,你——”
“我就一直陪着你。”我连忙接道,“估摸往后御史台里也不会落给我什么事儿,我闲工夫多着呢,往后日子也长着呢。”
“稹清……”皇上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里有丝颤。他离得那么近,我忽见他目中白处竟有屡屡的红丝,此时听我说话,这红丝又往眼下漫了一些,叫他眶子都泛起了薄薄的赤色。
他慢慢开口,庄重得不得了“你好好听我说,清清,你……你往后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