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台上挂了红黄二色经幡,铺了三个青麻双股蒲团,一老和尚正坐在中间一团上盘腿讲经,由我立在殿外闲散听来数句,竟也知道是讲人道八苦,说的是“人世娑婆即为堪忍,其生者,受胎伊始便狱于母腹,出而残全有别、贵贱有差;老者消弭其身、从壮至衰,由皮及骨、渐成朽坏;病者损安适、死者尽寿命,又有怨憎报会,结恨者本求远离但为聚集,其爱者亲眷、乐境家园,却乖违离散、未可共处,至世间一切人物,心所乐欲而求不得满足,乃使乐为苦因、化为五蕴,依其炽而盛烈,终使轮回乍起、再无所终”
徐徐往后再听,细讲下去大约都是五王经中故事,同京中高门宅邸各类秘辛倒也得异曲同工,我打小就听得多了,早觉腻烦,便踱开两步不再作管。侧旁小沙弥见我等经无耐,便说家有小儿者可去拜拜文殊菩萨以开其心智,我却心道嫡侄子那心智若要再开,大约往后就没了我这叔叔的活路,遂连连摆手让他住嘴,此时站在廊上往寺院中打眼一望,却又不知那娃娃把徐顺儿引哪儿顽去了,一心便又提起来想去寻他们,终至此时,那取经的小沙弥可算来了。
小沙弥双手托着一盘儿稳稳当当地走来,那盘儿里搁了一沓各样的经书,边儿上还放着一盏热茶,他开口对我笑言“经书取来了,施主久候,还烦请用杯茶解乏罢。这茶是年初后山上新收的尖叶,方丈知悉施主时隔多年才来一趟寺中,亦算当中因缘际会不易,便特意亲手烹了茶让贫僧奉给施主的。”
我闻言,凝眉落目看向他托盘儿中的那盏茶,只见盏中绿汤清澈,其下深青的细叶根根立起排为轮状,颜色瞧着似是极苦的模样,一时便并不想伸手端来喝。
小沙弥见状,也不急,只慢慢劝我道“施主,方丈说这世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迷困其间只因不知不见罢了,若有心超脱,则饮尽苦茶便可见法外洞天,放下因果,即得苦海回头,觉悟彼岸花果。”说着,他更将托盘向我面前递来一寸,耐心说“施主,不过是一杯茶的功夫罢了,您不必客气,就喝了罢。”
这一言一语落入我耳中,渐渐好似叫那盘中的茶都散出些香气。这香气清宁中透着丝微涩,置于周遭香烛烟瘴与嘈杂人声中竟直如指引出路般,似是蛊惑我抬手将茶端起饮下。
我鬼使神差抬起手来,只还未及碰着那茶盏,身后竟忽而传来声娃娃大叫“小叔叔小叔叔你快看”
这呼声叫我一惊顿手,神志忽而被这叫喊尽数唤回,扭头去一看,竟见是嫡侄子正挥舞着数团雪白向我冲过来,此时已一把抱住我大腿,扬起手里的东西就往我面前瞎戳“小叔叔,你瞧瞧这白的是不是梨花儿逸儿专程给你折来了”
他身后徐顺儿正哭丧了脸追来,边追边见俩小沙弥还守在我身道儿,徐顺儿脸色便更羞赧似的,越近越叫唤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折了人那么多花儿啊要叫你叔叔的脸往何处放”说着他就把嫡侄子从我腿边抱开来,可嫡侄子却还不死心地非要把满手四五枝梨花儿往我面前挥“小叔,小叔,你别愣着呀,你瞧瞧这花花儿多好看,比你还好看呢,你快告诉我这是不是梨花儿”
这娃娃的傻话叫我哧声就笑出来,倒也不管俩小沙弥面面相觑,只将娃娃从徐顺儿手里抱过来“是梨花儿,可你小子打哪儿折了这么多来叫你爷爷知道得打你手板儿心了。”
可这话却吓不住嫡侄子,他眼下可得意极了,一张脸上跑得红扑扑的满是汗,此时咧嘴就笑“后边儿有个小门儿,出去有个园子,那园子好漂亮,里头有好多好多这样儿的花儿呢,我就折了这么一点点儿,不多,不多。”说着他还把一手里的两枝往我手里塞了,空出来的手又不满地扒上我脖子问“小叔,你不是说有了梨花儿就有梨儿么,我找了大半天儿啦,一个梨儿都没瞧见,你是不是又唬我的”
到这时我这才明悟,原来这娃娃方才吸溜口水的时候是想吃梨儿了,怪说要去找梨花儿,敢情是以为找到梨花儿就能找了梨儿来祭他的五脏庙。
想到这儿我更觉得好笑起来,恰见他塞在我手里那两枝梨花儿开得极繁盛,上头几簇花白如雪,几近压弯了枝梢,细瓣中花芯浅黄好似星点,亦叫人眼前一新。此时暮春微风阵阵,那梨花儿霎时便清香袭人,闻之似是可拍散一切迷惘。
我将花枝递给了徐顺儿,单手抱稳了小娃娃替他擦过脑门儿的汗,斥他一句道“傻小子,你什么时候见过花和果子一道儿长的树上都是花儿落了才生果子呢,哪儿有花和果子一起得的道理你还想边吃果子边赏花儿呢,美得你。”
嫡侄子这才恍然大悟,举着花枝噘了嘴巴,颇委屈地长长哦了一声,那模样儿引得旁边儿两个小沙弥都笑起来,徐顺儿便连忙将托盘儿中经文拿起,又掏了银子要替娃娃赔不是。小沙弥连连避退不接,只问还有没有事务要吩咐。
徐顺儿吊眉看了看嫡侄子,此时问我说“爷,老爷说的那事儿”
“什么事儿我怎么不记得”我断了徐顺儿的话,抱着嫡侄子便拾阶下了庙殿前的回廊,“徐顺儿,你去备车罢,这小子也跑累了,今儿就早些回去。”
徐顺儿依言便去备车,我抱着嫡侄子往外没走上两步,怀里娃娃又拿花枝指着侧旁,揪着我衣领子开心叫起来“小叔叔,去那边儿去那边儿”
我抬头往他所指处一瞧,但见是个小男娃娃正跟在几个女眷后头,此时回头见了他,还乐起来抬手招了招。
我问嫡侄子“那谁啊你认识”
嫡侄子赶紧点头“那是温爷爷家的小孙子呢,叫久龄,去爷爷家里玩儿过的。”
“久龄”我摇着头不禁喃喃一句,“这什么破名儿,老气横秋的。”
嫡侄子听我这话可气得很,抬手就往我脸上乱掐“不许你说久龄坏话儿他名儿可好了,长命百岁呢”
这娃娃手劲儿也肖了大哥,奇大,掐得我赶忙抬手抓了他腕子骂“你个破小子知道个什么好再掐我就把你扔这儿,晚上你就见不着你爷爷了,以后都跟着和尚念经罢。”
嫡侄子这才被唬得收了手去,此时正巧那名唤久龄的小男娃娃也吧嗒吧嗒跑过来叫他,却未察嫡侄子是个坏心眼儿的,只逮着手里的梨花儿枝一抖,刹那便把雪白花瓣儿抖落了那小男娃娃满脸,害得这小可怜儿吸呼几下猛地打出几个喷嚏,顿时胀红了脸就嘤嘤哭了起来。
嫡侄子见状,登时慌了,连忙要从我怀里挣下去劝他“哎你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我不是欺负你,我这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另边儿的温家女眷已听闻他家娃娃被弄哭了,眼见正急急往这边儿走,我不免觉着颇头疼,赶忙便抱着嫡侄子向寺外撤,直把他抱到了马车上才将他放下来,连连叮嘱徐顺儿赶紧走。
“小叔叔,我们做什么躲呀”嫡侄子放了花枝趴在车窗边儿上,掀开帘子往外不舍地看,眼睛眨巴眨巴,里头亮晶晶的,“久龄他娘识得我的,久龄原本也就是哭包儿,他娘不会怪我的。”
可他哪儿知道,这京中女眷最不愿叫本家男娃娃见的人大约就是我了,若是今日叫温家人见了嫡侄子常由我这断袖的叔叔带,则往后他家那小男娃娃还会不会去爹家里玩儿就未可知了,他还哪儿来的小哭包给他欺负
我点过嫡侄子的脑门儿,拿出水袋来嘱他过来喝两口,嫡侄子也应是真跑累了,喝了水便趴在我腿上,由着马车一摇一晃间,竟也闭眼睡着了。
第101章 山色有无
廿四
回了京中,我嘱徐顺儿先择路把嫡侄子送回爹家里省得麻烦,没成想娃娃方才睡得好好儿的,这话一说却又忽而醒过来,直闹着要跟我回去看锦鲤。
我被他闹得脑袋都疼,只好同他讲好了君子动眼不动手,这才叫徐顺儿拿着他摘来的梨花儿枝拎了他回宅去,可一进门儿绕过了照壁,却见四处下人都围在廊上守着,当中竟是皇上正坐在锦鲤池边儿的阑干上头撒饵喂鱼。
我见状一愣,下刻赶紧回身招呼徐顺儿把嫡侄子抱走,然却已经晚了。娃娃的眼睛一瞅见皇上是动都不动了,挣了徐顺儿的手,气得张嘴就大叫“他是谁啊小叔的鱼都不让我喂,怎么就让他喂了”
这一叫把一院儿下人都唬得战战兢兢,皆倒吸了凉气儿去瞥眼儿瞧皇上,我也连忙捂了娃娃的嘴同徐顺儿退了一步,这时候是叫声皇上怕吓着娃娃,放了娃娃又怕唐突了皇上,窘得是前后不知如何是好,正是还待把娃娃赶紧夹带出门儿的时候,却是皇上当先开口了。
皇上握着饵料在艳阳树荫下抬头,只舒眉看向我怀里的娃娃,闲淡问了他句“你就是稹逸”
嫡侄子把我捂在他嘴上的手一把就拽下来“是啊,你又是谁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喂我叔叔的鱼”
我现下是连找个地缝儿把这娃娃埋了的心都有了,皇上却还能忍笑招呼他道“听你小叔说你脑瓜儿机灵,要不你猜猜”
嫡侄子闻言仰头看我一眼,溜黑眼珠子咕噜一转,忽而就了然看向皇上道“啊我知道了,难怪小叔叔不让我喂鱼儿呢,原来都是因为你啊”
这吓得我忙拍了他脑袋骂“胡说什么你,你又知道什么了”
嫡侄子捂着脑袋就扭头瞪我“本来就是嘛他不就是你请来的鱼匠么,你定是自个儿也不会喂鱼儿,都是让他喂好了拿来唬我的,要不是今日我撞见了,还当你多厉害呢”说完他还冲皇上扬了扬下巴,挺嘚瑟的模样儿“你说说,我说得对不对”
好好儿的一国之君被这娃娃的破嘴说成个喂鱼的,惊得我赶忙把他再往外拖,却还没等向皇上说出句告罪的话来,竟已听皇上安然点头道“哎,说得真对,小少爷你可真聪明,同你小叔叔小时候是一模一样儿。”
嫡侄子可不知道我小时候傻成个什么样儿,此时还当受了多大个褒奖,扒开我两手就撒丫子跑去皇上身边儿,认认真真纠正他道“你不知道,我可比我小叔叔聪明多啦。”下句儿他也不知肖的谁,竟摇头晃脑说“不过你这话很得爷的心,回头爷要赏你。”
一时一院儿里的下人都捂着嘴憋笑,慌得我手心儿里都是汗,此时急得提气儿就怒斥他一声“稹逸你给我住嘴”
这一喝吓得稹逸赶紧往皇上身后躲了,抱着皇上胳膊提溜了眼睛看我,竟一时还真愣愣住了嘴。
下刻我两步走过去就要提他,皇上却不作声色抬手止了我,低声叫我别慌,只好笑地从另侧把稹逸拉出来,将手里饵料搁在他手里道“那我先谢小少爷的赏了,小少爷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说罢。”
稹逸刚被我吓得一愣一愣,此时被他这么安抚一番,看着手里的鱼食儿才稍稍回了些神,又惊喜起来“我我我我可以喂鱼啦”
皇上闻言冲他看了看我,他便又可怜巴巴眨眼向我讨个允诺,终引我不耐烦摆摆手准了,这才如得了赦令般,欢欢喜喜地扔了一小块儿鱼食儿在池子里,一时瞧着满池抢食儿的锦鲤涌动如赤潮煞是好看,他喜得拍手就叫唤起来,直拉着皇上的袖口问“小叔给我买的鱼儿我老喂不活,你怎么养得这么好啊”
皇上抬手揉揉他脑袋,还真能同娃娃胡说八道“养鱼得用心的,只喂吃的可不成。这鱼食儿、池水和石头都有学问,这些学问你小叔叔都不定懂,所以才请了我替他养鱼儿。”
稹逸听了连忙问“那你也替我养鱼儿成不成我也想要这么多鱼儿。”
我抬手就要再揍他脑袋,手还没拎起来却被皇上敛袖按在了身边儿,听他道“我替人养鱼儿是有价的,小少爷你还太小了,你出不起。”
稹逸这就不服气了“我爷爷有钱啊,我爷爷能给你。”
皇上笑起来“你爷爷的又不是你的,你叔叔是自个儿养我吃饭呢,你能么”
稹逸这下儿没话说了,只好眼巴巴瞅着池里的鱼儿,也不知道想着甚,最后只唉声叹了口气儿,眨巴着眼睛瘪着嘴问“那你能不能给我两条你养的鱼儿啊,你养的这么好,我也想学着。”
皇上温和道“这得问你小叔叔,我只是个养鱼儿的,我做不得主。”
稹逸听了,磨磨蹭蹭就摸到我身边儿来牵我袖子“小叔你给我两条儿罢,就两条儿,我这回一定好好儿养。”
他能好好儿养才有鬼了,我扯走袖子不理他“别跟这儿赖,回头养不好了又跟你爷爷告状,吃亏的还是我。不给。”
皇上凝眉来看我,觉得好笑极了“你给他两条儿怎么了,他还是个孩子呢。”
稹逸竟也有脸就紧跟着他点头,同他一唱一和道“就是就是,小叔,我还是个孩子呢。”
总之同这娃娃立在一起就该是我被当个恶人,我心累,瞥眼见皇上亦看着我,便胡乱也就点了头。稹逸一见我终于松口了鱼的事儿,简直喜不自胜,乐得奔到徐顺儿手里就把他折的梨花儿抓来,此时一人一手塞给了我同皇上,还抱着我脖子亲了我一口,十分虚与委蛇道“小叔叔最好了,小叔叔最疼逸儿了,往后那园子里结了梨儿,逸儿再去给小叔摘梨儿吃。”
我都还没抬手隔开他他竟就被皇上提开了,我愣愣转眼间,见皇上已又肃回了神容,正有理有据拉着娃娃训话说“好好儿的男子汉大丈夫,哪儿有这么随意亲人的”
得,亲我一口这娃娃忽而就变成了男子汉大丈夫,敢情我是那话本儿里头吸阳寿的妖精。又说这随意亲人的毛病,更是任谁来管教稹逸都轮不着皇上他自个儿,我想着就忍不住闷声儿笑出来,赶紧叫徐顺儿替稹逸捞了鱼好把这小祖宗送走,不然等会儿饭菜摆上桌了这娃娃还要赖着吃饭,到时候还要我伺候他用膳,估摸更要把皇上闹得折腾人了。
廿五
皇上对稹逸还是上心的,也就是捞个鱼让他走几步带回去的功夫,竟也特地着了小太监去书房拿来个白釉的大瓷碗让徐顺儿装鱼使。
徐顺儿使得心惊胆战,捞好鱼捧着大瓷碗生怕跌碎,却架不住稹逸老蹦蹦跳跳要自个儿抱他的宝贝鱼,只好又拿了个铜盆儿来把瓷碗装了,这才叫稹逸自个儿端着。
稹逸也就端了一下儿罢,徐顺儿刚放手给他他就抖着手嚷嚷“徐叔徐叔,重死了,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徐顺儿便又接过来,临走了被稹逸拉着衣摆子往外奔,不知何故竟哭笑不得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莫名其妙询视皇上“他看我做什么”
皇上目送徐顺儿被稹逸拉出去,无奈拿着手里的花枝点了点我鼻头“他是看你这侄子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儿,都皮得跟猴儿似的。”说着又看看树枝上的梨花儿开得真好,不由也笑“不过这娃娃也倒孝顺,还知道折花给你瞧。”
我只叹这他就不懂了,便悉心教他道“他哪儿是折给我的,他那是掰了梨花儿找梨儿吃没找着,瞧着花儿漂亮才顺道儿塞给我怕我揍他的。那娃娃不爱折腾,就只喜欢吃果子,他是要梨儿不要花儿的。”
皇上挑眉看向我,唇角挽起来“那你呢”
我把自个儿手里的花枝也塞在他手里了,同他笑笑“我要花儿就成了。花儿挺好的,漂亮。”
说着我从花簇当中折下一小枝来,瞧着花色尚洁白可爱,便抬手往皇上头发里插了,他倒是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只清清淡淡道“我看你是胆子又长了,竟也敢在万岁头上插花儿。”
我由他捉着我指头在唇边亲了一口,此时眷眷看着他眼梢眉角,倒觉着我的万岁爷好似一年比一年姿容丰俊,忽而念及他方才同稹逸言语那出,终于是此时才放下心慌来,到底还是同他讲了一句“爷,其实有果儿也挺好的,瞧着喜庆,大家也都盼着。”
皇上闻言眉心微微一震,却只深深看我一眼,便垂目看向池中锦鲤翻动,是久久都未答话。
我回握紧他的手,拉了拉“哎,皇上,今儿庙里的和尚劝我喝茶呢。”
这话叫他立即抬了头看我“你喝了”
一见这是把他吓了个实在,我乐起来“没有,没来得及呢。稹逸那小子抓了花儿就嚷嚷着冲过来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可皇上闻言却没了笑,只是敛眉看着我,言语含着丝暗恨道“那若要是他没冲过去,你是不是还真想喝茶忘俗了”
我细细回想方才快要端茶的时候,老老实实道“方才听那小沙弥吹他的茶有多妙,好似也真有那么一时片刻的光景,我应是差点儿就要拿茶喝了,但手还没挨着杯子、稹逸也还没嚷起来的时候我却忽而又不想喝了。”
皇上听了,微微偏头来凝目细看着我的脸,就跟怕我是说谎哄他开心似的,低声问我“为什么”
我抬了手又折下他手里一小枝花儿,再度笑起来往他头上插了,慢慢儿讲道“我的爷,因为我不渴啊。那茶的滋味儿再好、喝了再好又怎么样,我不渴,我用不着喝。”
说着我手滑至他颊边捧了他的脸,凑上去啄了他一口笑道“况你把我养得多好啊,我还得同你赖一辈子呢,要真断了俗,那岂不是便宜你了”
这刻我话音落下,竟见得皇上眉梢一抖,瞬时他眼底已浮起丝薄红。下刻他抬手把我揽入怀里,我耳边只听他沉沉哽咽未有言语,不禁也觉着鼻子有些酸了,强拍了他后肩道“嗐,爷,咱们老人老脸的,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走,我真不走,打死都不走,你”
“稹清。”他忽然出声打断了我,环在我肋下的手亦愈发收紧了,像是要把我勒进他高大身子同他长成一处似的,喑哑声音只徐徐在我耳边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那你也听我一句话罢。”我在他肩头蹭了蹭脸,强自清了清嗓子道“爷,你看看这园子里头,你是把这天底下最好的物件儿能给的都给我了够了,我觉着足了,往后你也得多留些给自个儿,也得也得好好儿在宫里多待些时候。爷,你的果儿是天底下多少眼睛都盼着的,能有也是好的,我我有花儿就成了,真的,花儿就挺好了。”
皇上下巴抵在我颈边,抱紧我沉声道“清清,我是不想你受委屈。”
我笑起来劝他“爷,我有这么多东西了,我还委屈什么。我说了往后要疼你的,你总不能拦着我况有些东西我这辈子是没法子给你如若有人能给,能叫万事圆满,我自然也是替你欢喜的。”
我偏头在他鬓角亲了亲,一手同他十指紧扣,狠心真意道“我是真欢喜。”
第102章 山色有无
廿陆
二哥带着二小子回京时,京中恰下着连日的雨,是将家里未尽的海棠都打落了,却润得墙角一株石榴花渐次开起来。
大哥大嫂走后,爹也逐步少管事务,家中拜祭一类便总是我与二哥一道儿操持。然年初时二哥在乡下老宅害了场寒病,我便也想由他好生歇息,故备办事项都一力应下,竟也还觉顺遂,如今请来的经书业已抄好,等来了他,便好同车前去看娘。
前几年家里娃娃还小,也不便跟着上山拜祭,我与二哥又无妻儿可聊,自身同侄子们的话头说来说去也就那几样儿,故每每上了山去替娘燃过香烛挂纸我二人倒也少话,一车来去间难得几句冷暖亦都是他问起朝中事儿,我问起田里事儿,相交嘱咐自然不怎得趣儿,不出七八来回也就作罢。如此,每逢他临走我才惦记应同他多谈及什么,可到头来却又着实无甚多可谈及,终究每每到他要走的当日,我能做的便仅是心有欠欠地赶着清早未亮天光起了床来,着徐顺儿驾车载我同他一齐出城门去送送他,这般一来一往一年数度,竟也快四年。
时至今日,爹已开始替稹逸寻开蒙的先生,二小子亦能满嘴童言无忌,两个娃娃尚同从前在南跨院儿里一样儿打闹,我觉着这大约也算作个好。
原以为今年去拜祭娘同往年也是一样儿这般了,岂知扫墓当日我在宅中独睡到四五更时,徐顺儿竟忽而进来摇醒我道“爷,方叔来传话了,说老爷忽定了今年要同去呢,还让二爷把少爷们也都带上。”
迷混听了这话我瞌睡全散了,干脆起来去书房里点完了台里积起的文书,见着是日出时候,便着徐顺儿装好了备办的祭拜物件儿,去了爹家里与父兄侄子们汇合一处,便同他们一道儿打西城门出去上了山路。
这尚且还是家里头回凑足了三代男丁去山上看娘,只可惜是缺了我大哥。
爹是依旧没续个姨娘的,我私心里自然也并不真愿意他续弦,朝中上下偶有旁敲侧击来问起此事儿的,我也就尽都推拒,心道他若真有这心思自也会提及,待他提及我也留意想与他寻个安生善意的妇人,可我爹说过不寻不寻,竟也就真一次都没提过此事儿,反倒一有机会便敲打敲打二哥成家,可总也是无果。
实则二哥倒也不是有什么顾虑心结,我问过他多回了,他说他单就是不想成家罢了,并无什么旁的由头。
可二哥同大哥不一样,他惯常说出来的话大约都说一半儿,另一半儿他是不会告诉爹的,甚也不会告诉我,许多事儿只压在心里头,一压就是很多年。然他同我再是不交心,却也是我哥哥,那如若兄弟间有些心境能够相似,则我以为,大概这二十年来国公府的事儿压在他身上,应总是家事拖累多过团圆相暖,他理应该是心累了,又何以还能再肩负一次当初领着二小子住去乡下,那已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
实则我有一回浑起来,曾问他难道就没有过忘不掉的姑娘。二哥闻言,却竟似从前笑话我那客商大梦般笑起来,说还真没有过。他说年岁正当肖想的时候,他从不敢想,总是怕多连累什么人,而如今能叫他想想了,他却已过了肖想的年岁,不再愿意去想了。
我二人的话总是说到此类处断下的,而这回上山拜祭因还多了爹与两个侄子,便更连这些浑话也不曾说过。尚在等着方叔、徐顺儿几个下人将铜盆儿挂纸搬下来,我二人立在爹后头,见爹竟弯了老腰抓起铁剪子,已蹲在娘碑前要开始剪草。
我同二哥见状都是一愣,连忙都走去扶爹起来,说这事儿就留待下人做罢,他一把年纪的人可得当心闪了腰。
这时候爹嘟囔了句什么,二哥没听清,再问,爹却已经闭口不言,只由他扶着捶腰起身来,见我正守在旁边儿愣愣看着他,便一把将剪子塞在我手里,叫我替他去剪草。
可我哪儿会剪草,逮着剪子只一顿瞎修整罢了,直觉娘坟前的草头虽乱点儿倒也算短下去了,娘若知道是我这不孝儿子折腾的,当也不大会嫌弃,然一旦想起过去年年得见她坟头齐齐整整的簇青草头子,一时我又觉着是太比不上,往后那般齐整的草头也不知谁还能再修出来想着这个,后头我烧着香烛挂纸还被熏得直抹眼睛,爹瞧见了,直说我没用,自个儿只牵了俩侄子立在旁边儿,斜风里看去,他鬓发已比铜盆儿里烧出的灰烟还要斑白,偶或咳嗽起来,二哥也劝他再站远些,没得呛着了犯病。
爹却一句都不听他讲。
下山的时候,小雨又淅沥下起来,山上的黄土经了雨水变作泥泞,爹走去马车时竟无意踩中泥里一片儿叶子,顿时脚下猛滑。万幸我正跟在后头将他扶住了,好赖由着他撑了我胳膊再度站稳。
若照了过去此景,爹定是会站稳了就甩开我手的,然此番他站稳后也不出一言,却是反手牢牢握住我手腕儿。我徐徐把他扶到马车上坐好了,他才松下口气来放开我手,又冲我身后的稹逸和二小子招了招,我便又把娃娃抱上车去同他坐了,看着方叔先驾车拉他们下山,等着二哥在后头收拾好了物件儿过来,这才拉住二哥说“哥,爹他开始念珠子了,连日也老念叨你,你知不知道”
二哥闻言,一时怔怔沉目看着我,下刻调转的眼中到底还是薄薄红了,只点头说了句“好,我知道了。”
廿柒
入夏后,皇上依我所言,多了些在宫里待着的日子,而御史台应了温太傅携领改制刑律的事儿,叫我与刘侍御也预备着往周边巡案,平日同皇上便极少在宅子里见着。
终有一回同六部一道儿去尚书房禀事儿的时候,皇上寻了由头单留我下来,待其余人走后,竟是挥退宫人关上殿门,剥着我衣裳便把我往里间儿摁,仗着外头青天白日的,居然要抛却帝王身段儿与我颠鸾一通。
我直道他是越老越没了正经,提着裤子直拿脚蹬他,他却只将我压在罗汉榻上匍匐着,咬我耳朵笑起来“我便是年少时候太正经,这才多苦了那些年。”说着见我不依,他落手便来撕我裤子,引我连忙拽着他就骂“人家都说断袖断袖,哪儿有你这么连裤子都断的。”
他捉开我手将我更抵实在,此时干脆不同我讲话了,只抬手捏着我下巴便吻上我嘴,这一吻缠绵了极长时候,总算把我叫喊力气都吻尽了,渐渐才掐着我腰腹搔磨,至始至终未出过一言,却单是动作间就哄得我着了他的道儿,从罗汉榻上下来,又依他在书画阁里要了一回,忍叫忍得是嘴皮都快咬破了,他也不知怜的,只说我这一去巡案怕是要小半年都见不着,若此时还不与我些甜,那临行前就再没了时候。
我可算是笑,说他也真荒唐了,庄重了这么二三十年,到如今却怎不能免俗起来。
皇上厮磨我耳鬓、指下徐徐慢捻间,却轻轻道“生而在世本就是最最最俗事情,乐欲之类,这天底下谁又得免”
我眯着眼睛看他“你都免不了”
他只垂首亲在我鼻尖,抵额深深看着我说“免不了,有你就免不了。”
廿捌
落雪飘花儿,三月春九月秋,就这么安平喜顺又过了两年,宫里的熙嫔与贵妃娘娘终于先后生了娃娃。
之前贵妃同熙嫔一起大上了肚子的时候,仿若也总听闻各处传起,说她在宫里时常自道肚子争气,里头定会是个小皇子,便总给熙嫔下脸子,还说熙嫔是个弱柳子模样、空长了一脸慈悲相,到头还是生女儿的命。结果不久前二人双双临盆了,熙嫔这弱柳子倒是顺顺当当生下个大胖小子,贵妃娘娘却难产闹腾了几昼夜,生的还是个娇俏姑娘。
其时恰朝廷平复了南地兵乱,正是普天同庆时候,皇上便赐封了贵妃的丫头为镇南公主,熙嫔那儿子也顺捡了个关平侯做,听说宫里年节都热闹些,皇上便是真有一阵喜气日子,自然我瞧来也喜气,还顺了台里的份子给二宫赶了贺礼。
皇上或许终觉着在此事上对我有什么亏欠,故常常关外送了什么了不得的奇巧玩意儿来,他便总留心着人先选出一份儿好的,叫我也拿去给稹逸瞧瞧。往后他待在宅子里的时候稍稍多起来,我更巴不得,还指点厨房变着花样儿做了他喜欢的吃食,夏天儿拉他在院儿里吃凉面,入冬时候架起篝火,将鹿肉烤得焦酥老脆,同他吃着吃着还使坏把蘸酱往他脸上糊,气得他把我拽在躺椅上要揪我脸,又还被我没皮没脸赖脱了,叫他坐在边儿上只能自个儿好脾气地擦洗,说真不知道自个儿当年是教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也忒不懂尊师重道。每每这种时候我就亲他一口,引他再转眼来看我是真同他乐,他便也什么气儿都能消解,往后饭也就照常地吃,觉也都照常地睡。
也就是那时候,宫里头的娘娘做完了月子,终于得了力气,便想起来返还我一礼,待我拆了锦盒儿打开一瞧,觉着那礼还颇眼熟。
锦盒里头是对儿仁寿年间的禅鸟花瓶儿,我识得。这花瓶儿上天入地只有一双,从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由底下人送去过东宫,他见着花里胡哨的我一定喜欢,便就赏了我,我那时却不惜,转手又送了别人。
少年时候这对花瓶儿曾在我国公府的小院儿里摆过好几月,上头的悬花儿釉彩经百年都还鲜明灵动,我从前也当真作过心头宝,大约就是它们裂作了几瓣儿我也能认识,何况是被这么规规整整装点了送来。
我拿了这瓶儿的立时就笑闷了声,直叹这竟也能是个轮回。
当年我是为何将这对瓶儿送出,又是如何把它们带去亭山府寿宴的,那时的小稹清是个什么心境,如今再去一一回味,已不能够全然都清明,单只深觉当初那要把整个东宫都败完叫皇上娶不成媳妇儿的心念是着实最有趣儿的,而再褪去了往后经年的曲折世故,我是好似还能记起自个儿那时是如何赌着气一手抱了一个瓷瓶儿从小院儿里踱出来的,可过了这十来年至今,我却再无法感同当年那个小院儿里的娃娃究竟是气着怎样的气,喜着怎样的喜,又悲着怎样的悲。大概往后日子长了,我甚也再忧不得他的忧,亦痛不得他的痛,终至一日,我与他会谁也不再是谁,到那时,我身上再没了他的影子,他身上也消磨尽对我的期许,各自散去活在光阴两头占住自个儿最好的位子,当也能算是十分圆满。
徐顺儿问我,说这花瓶儿是不是表了宫里那娘娘的什么意思
我想那自然是。这瓶子定是定、亭二府没落后她从别处得来的,送来除却讥讽我曾与叛臣相交甚笃,该更是想踏谑我稹清不如她能安根生子,也不过就是个物件儿罢了。物件儿再好看再金贵,不也就是随处摆摆瞧着高兴么,挨在京中官场宫门里,到头也是送转过几手就什么都当不得,日子久了主人有了旁的宝贝,更也就再记不得,无论多么绚烂多彩的东西,最后总也是搁在仓库里头生灰的命。
可她的心思却又错算了。熟不知兜兜转转这花瓶儿到我手里竟是物归原主,往后我可不把它搁在库里生灰,我也再不将它转送别人了。
我要寻人做一双斗大的檀木立柜儿,上面就雕仙鹤踏云、绿叶蟠桃罢,然后把这对儿明颜亮色的禅鸟瓷瓶儿好好儿摆上去,就摆在书房正对大门的山壁上,等冬天园子里头红梅开了便折了插进去,二瓶当中还要挂一副皇上亲笔的金墨题字儿,就让他写写过去赛诗会上咏我的诗。诗下边儿再放个素淡些的条桌,换着摆上我过去的小金蛇和玉葫芦串儿,我要将我从前未惜过的物件儿统统拿出来好好儿惜一遍,若要还有人能将过去我不懂事儿时随手送走的东西给我送回来,我当是定会谢谢他,而往后那些个物件儿,不论是好的,坏的,我亦都再不会给别人了。
它们是我的,属于我,往后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廿玖
翻年再过了夏,皇上一日在尚书房里批完了折子,忽发觉北疆失地收复、南隅谷物丰收,内境兵乱已歇、家国民生安泰,政事儿还挺顺遂,隔日下朝便忽而去了趟衡元阁里,指点说要下趟江南,惊得满阁上下还没醒过神来,他却已将何人何事安排利落,甚嘱了小皇叔和温太傅监政,一招招直似早在心下排演过百遍似的。
我人在御史台里听了些风声都觉懵然一愣,还以为只是讹传,可待急急跑回了宅子问起皇上来,却听他说竟是真的。
其时他很是情理俱在地坐在饭桌上同我道“我从前说过,往后得空去就是了。清清,我都记得的。”
尔后各宫妃子为了随驾很是明争暗斗了一把,就连我们外朝部院儿里都有耳闻,然闹到最后皇上也一个妃嫔都没带,明着只说下江南是为了沿途彻查漕运贪墨之事,点了我随驾是公事所需,甚还叫我装模作样填了些文书样表交给皇城司留作案底,也嘱我到时候将我御史台的印信带上,说若真能路见不平,他甘作下手随我稹大人行侠仗义、拔刀相助也不错。
这叫我在御史台里点个卯都能乐得笑出声儿来,也就没了兴头骂人,底下人自然喜欢,做事儿便也松快些,台里便有一阵儿安生日子过。
临着要走前,大约各处都觉着得巴结巴结我这御前红人,则也有许多好礼送来我宅里,当中几样书画儿我瞧着挺别致,便带着去瞧了瞧梁大夫。
梁大夫的儿子年后就要回京述职,大约是要入吏部接我二哥从前的差事,如此他时隔多年总算不用再空巢寂寞,倒也算是很好的。
梁大夫自然也问问台里的事儿,难得听我答话还笑着点起头来,说没想到当年入职的几人里头他最操心的是我,也从没想过我能有什么出息,可这御史台却最终又交在了我手里,真是人算不及天算。说到这儿他还叹口气,也是过了这些年了,他才头一回劝我说御史台不是个人待的地儿,他在台里十多年也皆被朝中众人敬怕着,曾也不是没有过风光,可如今致了仕要约人往酒楼里喝个酒,却是连一个肯赏脸的相交同袍都寻不到的。
他说若我不走,大约就真要独独老死在御史台里了。
我却同他笑,说听他这么一讲我还更不想走了,我这性子就合该独独老死御史台算数。
梁大夫看着我开怀,直叹息摇头,大约也是听闻了些许捕风捉影事情,便说还没见过分桃儿的能有我这模样儿,竟还忒快活,也可说是不识愁。
但实则我想,大约这几年来不快活的时候也有,也多,只如今我还能见着皇上,其实就已觉挺快活了。
快活这事儿应是同分桃儿不分桃儿没什么干系,甚同我是谁也都没什么干系从来高门子弟妯娌箩筐里头的乌糟事儿从不短,穷街陋巷中有人孤了一世也能自得其乐,实话说罢,我已看得开。
我与梁大夫别过,又去寻小皇叔喝酒,便也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要再听他说他儿子媳妇儿的糟心事情,这回听他言语说起的,也真是他前几日生辰小儿子涂了幅破画儿送他的事儿。
小皇叔说起这事儿是气的,那神情像极了十来年前在勤学馆里点着我额头骂我的模样儿,气急了还把烟杆子放在桌上,眯了眼儿就同我比划起来“清爷你说说,那小子画的哪儿是我啊,他画的那是夜叉,那眼睛不是眼睛嘴也不是嘴我堂堂皇帝的叔叔,我有那么丑亏爷花了大价钱给他请了画师来教笔墨,眼看那都是白瞎,还不如拿去买俩蛐蛐儿呢。”
这些事情他说起来总没完,说出的话也是他一贯口下不留情的做派,可我眼见着他骂虽是骂着,却仿若又是作了他儿子的夜叉也不是不欢喜的模样儿,这气就大约也只是撒给我看的,抑或是长日里收拣起来,找着机会才撒给他自个儿看看罢了。待回去王府里了,他再挺胸抬头一番,便还是那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小王爷,还是他那跋扈王妃的夫君,亦还是那些个顽劣小世子们的爹爹。
这世间安稳已算是极不易的造化,我想他应是早该惜福的。
可小皇叔却说,他从前小时候要被皇上和皇侄缠着玩儿,现在又要管儿子们,想他多年之后此运不改,全然未有一丝自在,也真可算是苦了一世了。
我听了就直骂他,说他齐天富贵的人了,哪儿有那么多可苦的事儿他这都是富贵毛病。且活到头来乐虽作了苦,苦却亦会变作乐,掺在一起就当真能黑黑白白分得清楚么就跟他同皇上皇侄几个玩儿就从未得趣儿似的。
过去在宫中待着也不定全都是哭丧了脸的日子,想我们年少的光景,那开怀的时候也曾当真开怀过,我劝他“人也不是树,树不移不挪能活百年,可人若不挪一挪,那双脚顿在地上就能将万里草野都踏作个死胡同,你要是还老往这胡同里钻啊,那是神佛来渡都渡不过的。”
小皇叔听了,直凑过来睨着我笑“敢情你已经渡过来了,清半仙儿”
我抬手打开他,笑起来摇了头只喝酒。
我渡什么,我这辈子就是个亲缘恩义缠身的人,比老树扎根也强不得多少,苦苦乐乐的事儿可多了去,大约是怎么都渡不过的,我亦不想去渡。
人世若本无什么情分温存,那若能将日子过得苦辣酸甜有滋有味儿的,其实也挺好。
至少算是活过了。
叁拾
秋来时节,乡下老宅也丰收了,二哥提前来了信,要给家里送些熟果儿和米面,接着信尾竟说几月前老稹家族亲里托人给他拉了桩亲事,他应了,这回是要带着媳妇儿回来给爹磕头的。
爹接了信,面上倒未表,只是接连几日都在催我赶紧找个匠人来,说要把家里廊子上的梁头、牌匾修凿修凿抛抛漆面儿,还赶着我同方叔一道儿在库房清点清点,看里头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儿好作给儿媳妇的见面礼,说不能没了稹家的面子。
我听他都这么说了,好歹是想了许久,才从库房旮旯里摸出匣我藏了老久的妆奁儿,拍了拍上头的灰递给他说“爹,也甭找别的了,你要真疼我二哥,就把这套头面儿给他媳妇儿罢。这原是娘怕我往后没出息得连套头面儿都打不起,就特地瞒着你给了我,说是要留给我娶媳妇儿用的可如今我也不娶媳妇儿了,这东西却是好东西,都是翠玉的,正合适给二哥媳妇儿用。”
爹听了,伸手颤颤接过那妆奁儿去,是久久都未曾言语出来,最后终是拾袖揩了把眼睛,便也沉沉点了头,说好。
原这事儿我也挺感慨,回了宅子便同皇上讲起来,谁知皇上听去竟摇头叹说“还是姑娘好,姑娘进了稹家的门儿还能得套头面儿的,我进了你的门儿这满院子东西都还是我的,我可亏死了。”
我听了连忙起身,让他等着,我这就把那妆奁儿要回来还他,却也到底被他拉回来笑“罢了罢了,你娘要是知道那头面儿被你送给了我,不定还要气不过,便还是留给你二嫂用罢,我就当是妯娌和气,不同她争。”
说完这话他脸上竟还素素淡淡很知事儿的模样,更惹我觉得他好笑得要命,直说他现今是比我还嘴贫了,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便问他“爷,金玉玩意儿你还没瞧够啊,稀罕个什么”
皇上却只抬手刮了我鼻梁子“你的东西我都稀罕,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赶紧都交出来。”
然可惜我应了他这话回想了再回想,却忽而发觉我是真的没什么还能给他,便只好同他讲“还是赊着账了,我怕只能往后几十年再慢慢儿还罢。”
叁拾一
终于临到了下江南的日子,我收拾好了就随皇上起驾出京。
我二人乔装作两个走南闯北的客商,只领了些暗卫随从,上了船便顺水路往江南去,时日赶着金秋蟹肥,一路江上风光也好,我是沿途都坐在船上啃螃蟹,而皇上是个皇上,他们皇上下江南是一定要学诗文里头临船垂钓的,他便一路都在摆弄鱼竿子,是这时候都还在讲道理“螃蟹是凉的,清清,你这身子受不得太凉,还是少吃些罢,等我钓了鱼起来让他们烤给你吃。”
然江里的鱼能叫他钓起来才有鬼,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姜太公啊。我只啃着螃蟹由着他尽兴,倒也不说破,而到了晚上他果真也一条鱼没钓起来,终是被我好一顿笑闹,最后还得跟我一起吃我的螃蟹。
他边吃我边蹲在他身道儿笑“爷,这每条腿儿一锭金元宝啊,你边吃边数着,回京结账。”
皇上气得扔了螃蟹就笑出来“好啊稹清,你这客商的生意是做到爷头上了。”
“那是自然。”我捧着一壶姜酒替他倒上,“除了你这天底下第一富贵的冤大头,谁还肯拿给我这傻子宰啊”
船已行出山东府南境,周遭江面静谧好似隔绝尘世,天地间浩瑟江风拂人衣袖,舺下江水都染上天云暮色,已叫人不知是在水还是在天。
此时再没了连日来的肖想世故,我觉得很安稳,在甲板饭桌上捏着皇上袖子喝醉了酒,还拎着筷子敲着碗,跟他唱起了当年默在侍读选考卷儿上的那出大鼓书“正逢那诸国乱纷纷,出了些贤士与能人。话说那关北雄狮李二将,是兄弟齐上把蛮子打”
这一句句的大约只是二十年前从街上听来,不知怎的,竟也可唱得一字儿不落。
我觉着人有时候是真奇怪,许多长大成人后的事儿近了如今年岁反而理不清楚,可小时候没头没脑从街上听来的破落事儿却全都记得一点儿不差,我甚觉若要再过些年岁,皇上若要再让我唱一次这大鼓书,我当是还能唱成这规整模样儿的。
皇上听了,说我当年考学的时候要能有这记性,也就不用连带他陪我背那几夜的书了。
我闻言只把筷子捏进他手里,抓着他手腕就继续敲碗,叮叮当当的声儿在江上随风四散,回回荡荡飘了许久,他扭头问我还要唱什么。
我这时候倒是想起了冯正中的那首长命女,便改了词儿同他徐徐唱起来“绿酒一杯歌一遍,君且听我陈三愿一愿你江山固万年,二愿我心宽体常健,第三愿只愿你我是梁上燕”
皇上搁下筷子拂落我手,落唇在我额间印了印,接着我未唱下去的那句道“只愿你我是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醉眼昏花中我由他将我抱入船舱中睡了,平身躺在船舶动荡间迷梦阵阵,仿似见刹那春华、弹指秋实,光阴乱得好似六部里纷飞不清的公文信纸,当中的我立在条吵嚷长街上,看说书听戏的人咿咿呀呀影子阑珊,耳边有很多小小的娃娃踢着垂穗的蹴鞠朝歌暮唱,而不知是何年月的风亦从他们身后吹来,刮在我身上是透骨的凉,叫我半睡半醒中探手寻至身边人的肩背攀附抱紧,而他轻易察觉了,也就回身与我交颈缠眠,终叫我得一片温沉暖意,便再度昏睡过去。
翌日船靠渡头的嘈嘈声隔着船壁被江浪拍入舱里,皇上早已起身,我便也穿衣起来到甲板上陪他。
清晨江风微冷,我立在船头敛衣去望,只巧见岸边巨石上由朱漆刻了汉陵二字,回身看向另侧,所见也真是同数年前极尽相似的一片沆茫江景,不同的只是如今这江面上旖旎清朗,秋风未雨,对岸晃似隐在雾气中飘摇,却也尚算依稀可见。
当年我和沈山山曾站在这同样一处江边,亦曾望过这同样一片江面,那时的此处正下着无休无止的暴雨,那时的我曾无数次挖空心思地想过,有朝一日,在那往后的某一日皇上会不会同我一起再来这里那时候瓢泼的雨水浇在我当头,沈山山急急要拉我走、劝我避,我却困顿在雨中,望着瓢泼大雨里乌蒙不清的对岸,只感周身冰冷雨水亦可烧心挠肺,曳衣徐行中不住哽咽却咽不下的,是满腔的悲。
我那时想,这雨也磅礴,不知会否变成秋汛叫淮南发起大水,若真到那时,尚书房里折子堆起来可比山高,大约又能叫皇上几夜的不睡,那么他只影投在大殿窗纱上,身旁孤明的独盏能在宫中燃上整晚,他该是会多疲累。
可那刻我却忽又想起,彼时的宫中哪儿会有什么独盏孤明、只人片影那立后的国宴上当是喜宴红烛和百官奉吉,皇室宗亲小皇叔六王爷在,定安侯、亭山府能在,我大哥会在的,就连我爹钦国公稹太傅也都在这些同我纠缠了亲缘恩义的一个个人,他们按了礼制都是要敬那皇后一杯喜酒佳酿,道一声白头偕老的,单是这一念想就怄得我冰风冷雨里眼眶热烫直抹脸,抹不尽的水亦再分不清楚是雨还是泪。
我那时想告诉沈山山,能不能不要再拉我,能不能不要再劝我,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先静静,可却在凄风中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眼前大雨中只有个他只身立着任我拖拽,就还更哭得厉害起来。
也是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过去从不是真能看得开,我只是躲罢了,我只是躲得心平气和理所应当,好似只要我尽力不去想那所有避无可避的事情就真避得过似的,就好似今后所有人都各享天伦,而我这辈子就当真一次也不会辛酸难过似的。
我知道皇上留了我与沈山山的官职挂印,大约是真的愿意让我走的。他知道沈山山是怎样待我,他知道我终有一日一定难过,他总想让我和沈山山一起走了也就是了。
可我不想走,我想回京,我想回京我还想进宫去见他
那时的雨是真的大,大到已快看不清江面,更别说对岸究竟前路何在。我只觉眼前皆是模糊,是哭,是泪,我怕我的一生终于要开始一边狠心一边悔。
沈山山大叫我快走吧,他把身上袍子胡乱裹在我头上遮雨,挡住我的眼前终于叫那些原本模糊的更归为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一把拉住他手臂,说“沈山山,等你往后也成了亲,你不要忘了找我吃酒,你不要忘了寻我买书,你不要你不要忘了我。”
当时我手中沈山山胳膊一震,他忽而挣开我拨开我面前布衣,捧着我的脸把我眼睫的雨水擦干,在那瞬时的清明中,我可算是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脸真好看,同我往后多年来每每梦见的都一模一样好看,可短暂的清明后,那张脸却再度被雨水模糊,终至看不清楚。
我记得沈山山那时拍过我脑袋,颤着声儿笑我,笑我说什么胡话,而现今想起来,那些也果真是胡话。
江风渐渐大起来,船上随从买来了吃食,我倒只想依在皇上肩上赖一会儿,顺手也就端起昨夜没喝完的冷酒,而皇上坐在我旁边儿则又开始摆弄起他的鱼竿儿,说起昨日虽未成,可今日却定要将鱼钓起来给我吃。
他是个想做什么就一定得做成的人,从来从来都是。如此看着他认认真真庄庄重重地忙活上了,我也真觉得心满意足,因为我知道他既是这么说了,则无论如何,他今儿一定能让我吃上鱼。
喝下一口手中的酒,我抱着皇上的胳膊睡眼惺忪中遥遥再瞧去江上,只见彼岸薄雾浩渺于日光之中,雾后依稀有连绵远山涂了青黛,却分不清形容,隐隐约约地远看着,大概是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各色各异,竟也似极了这世上或寻寻觅觅或倥偬魍魉的一个个人影。
小时候我记事儿晚,大约四五岁前的都不大有印象。此生我最初最初的记忆,是我娘有一回抱我上智武峰拜庙子的时候。
那时小辈方传起我爹要反,我不懂那反是什么意思,也不在乎。我只在乎好玩儿的,开心的,我只在乎我娘,我只在乎我。
那时应是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寺中烟云含水,是才下过一阵雨,以致我撒丫子跑在后山石板上还被青苔滑了一跤摔在地上,可摔得疼不疼我是忘了。
但大约不疼,因我又轱辘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跑过了丛林拂开了树梢,我眼前阳光零零散散往下洒,我抬了小手按下眼前一丛红珠簇起的枝花,霎时间,遥遥处,一片青黛远山忽迎着晨光薄雾出现我眼前,叫我一时心生向往。
我那时想,要是我在那边儿的山上就好了,那边儿的山定比我这边儿的山有意思多了。
可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瞧见的山,和我眼下对岸那山的景致实则也差不多。
嗐,大约世间所有的山景致都类似,只是人见了山的第一时候总要忧惧着此山高是不高、险是不险,会去肖想那山里应有几多美景、几多崎岖、几多寒凉罢了。就算是行至山中了,立于山腰又总企盼山顶大约更好,可多时候走到山顶了又终觉得累,虽见群山起伏,却亦会流连山脚小路平顺松快。
可山却只是山罢了。
过去一年年来我因公因私行过多少座山,攀过多少座丘,时时总会期望自己不在此山而在彼山,可也是近年才慢慢儿释然,心觉大约我这方瞧去他山景色美,人家那边儿瞧过来,多半也觉得我这山上花儿开得好,故又何必在山羡山,何必见山望山。
“冷么”身边儿皇上摆好了鱼竿子,解下他袍子披在我身上,又执起我手来替我搓了搓。
我回神来摇摇头,稳稳地一手拉了他,一手执着酒,想着往后兴许我能不再叫他皇上,皇上听起来太生分了。
我应该可以叫他平峦的。平峦是他的表字儿,这表字儿还是我爹替他起的,也不知至今有没有人真敢这么叫他,叫他平峦,平峦。
日头更高一些了,江上薄雾渐渐被照淡,远岸青山也照影在来路的江水里。
晨风更起,微微寒凉,远处山色在波光雾气中摇影明灭,似有似无。
竟似画里少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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