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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21节

作者:书归 字数:29039 更新:2021-12-30 18:23:32

    他悠然叹了口气,转头瞥我一眼,“清清,你知我此生没什么事儿是一朝一夕就成的,太子位、皇位、父母兄弟间,包括你也都要再三思量,故到我渐觉你在东宫的时候比你不在的时候有意思多了,那已是你入宫数月后的事儿了。那时你不是每日都来,我就总想多出些书来背,换你能在宫里多住些时候可那时候却又知道,这稹家老三的心可不在爷身上,也自然为瞧上个男娃娃捶胸顿足过一阵儿时候你却都不知这些,每日还是跟着我念学蹴鞠,还在我身边儿跑前跑后,一直到我第一回架不住心性跟着你出宫玩儿,妒忌的心起了,这才知道我应是一脚踏进个泥沼地,可能这辈子都再挣不出来,甚至陷下去也没个果但少年时候还是忍不住,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儿就好,要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他说着手就又滑到我腰间轻轻地捏,引我眯眼儿呻了两下儿,懒懒笑道“你还是小时候好,后来做了皇帝就老推我去娶姑娘,前几年把我烦也烦死了”我偏头往他脖子上咬,“你知不知道,我从前一心只想和你做这事儿我总怕我家哪天真造了反我也活不了,到那境地什么果子都等不到了,还吃什么吃”

    “还咬”皇上捏着我下巴恨恨压来我身上,见我睨着他笑,却同我一道儿笑着笑着渐渐平静下来,凝眉看向我徐徐说了句“清清,我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身上稍稍恢复些力气,抬腿勾在他身上“能不能晚些讲”又把手探到被衾里顺他小腹往下抚,舔了舔微干的嘴皮子,“要不你就进来再讲”

    皇上捉出我手来将我带得翻身趴下,伏身贴来我背心,一路向上亲到我肩来,又亲我耳朵,“你又不疼了”

    我侧脸枕在四方枕头上,满眼都是枕面儿的金枝绣叶,迷迷糊糊只伸手从枕下摸出个小瓷罐儿来,反手塞在他手心儿“疼,疼得要命但但又还想”

    身下慢慢传来微凉,来回出入的暖胀渐由细转粗,至最尾我紧指抓了那枕上金枝的叶,揪得整块儿料子都扭起来,又再一脸埋入枕中低低地抽息气呻,直到终觉身下忽而松开时,便慰然同皇上一块儿泄出来,浑身止不住舒爽到直颤,俄而只觉揪在枕面儿的手背上覆来片厚热,偏些头去看,只单目见着是皇上的手握了我的,引我放开枕面儿,又稳稳将我指头搁在唇边亲过一下“你疼就该叫的,别总什么都忍着”

    可他这话却叫我忽而目下发热,挣手翻身抱住他,便在埋在他颈侧猛闭上眼“那我若说是快活,是不是真就不该”

    皇上肩背在我臂间微微一震,一时只托着我后颈带我安稳躺下,“你怎会这样想”

    他抱着我无言拍过一会儿,听我良久说不出话,便浅浅思量一阵子,忽讲了桩无关的事儿,似是要逗我笑“清清,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和你一样儿,也爬树,还上树摘果子吃,皇叔拉都拉我不住。”

    “你还能有那么皮的时候”我破涕推开他些,入目只见着他赤裸肩头上有块早已愈合的狰狞伤疤,便又将额头抵去那上头,轻轻问他“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

    皇上依旧抚着我后背,闻言嗯了一声,将下巴搁在我头顶道“过去我母后宫中有棵桃树,每年都生花儿结果。我八岁那年夏天,记得是老七生了病被母后接去宫中亲自照料,皇叔便带了我跟老五、老六一道儿从皇子所去瞧他,母后却没让我们进去。那时我自然不懂母后是疑心重,便还拉皇叔皇弟一道儿在院中等,等过多时都进不去,见着那桃树上结了些小果儿就爬上去摘。可摘来的桃儿一口咬下去,却是极酸,极苦,皇叔那时就骂我傻,说桃子是要快秋天儿才能甜的,往后我就由此记得凡果物定要等到长成后才可吃,否则若是错了季去摘下,就绝不会有好味道。”

    他抬手捧起我脸来亲我鼻尖儿唇角,拇指揩过我睫上的泪,沉沉认真道“清清,这世上果子多,也并非每一种都同时同法地熟,心急惶赶,终不可有什么用我见你每日兜兜转着无事自忙,知你无望升迁、无心饭食,也知道你眼下只觉这路上没有个出口,但你信我,你没有什么快活是不该的。苦尽终会甘来,你所需不过是先饶了自己,其他则要等”

    “你怎么又讲道理,”我气得从脸上捉下他手,“我从来都不喜欢听你讲道理。”

    “我知道。”他勾起唇来笑,将我揽在怀中抱实在了道“那我往后都不再讲了。我只陪你等,等着你自个儿去明白,好不好”

    我顿然点了头,酸着鼻子一眨眼,终是圈住他赌气“那你若还有旁的故事要讲,索性今日都讲完,往后我可再不想听了。”

    皇上轻轻笑了笑,想过一时道“有倒还有一个,可要讲却不该是眼下。”

    我仰头来瞪他“那又要等什么时候”

    “等到你不再糊弄我,自个儿知道好生吃饭的时候。”皇上掐了掐我脸,反手拉过里裳来穿了,“我先给你洗洗,累了你就睡,晚些时候起来再吃些东西。”

    我不免抓住他袖子“那你今儿”

    “我今儿不走。”他笑着打断我,取了外袍将我围起来,“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不走。”

    第95章 山色有无

    拾肆

    日子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了一年。一年中西疆边境果真同殊狼开战,安国公温家果真治上了太傅,惠山书院儿出了本儿书叫七国英雄传,不仅捧红那拿笔的江东居士,改出了戏来也果真比从前崇文的本子更红火叫座儿。

    御史台依旧瞎忙活,闲时少,没事儿时小皇叔约我去喝的酒也愈发少,总缺个消遣。平日朝上同他照面他也鲜少跟我讲别的,只三句离不得他那儿子,甚还问过我二哥有没有回京打算,说正待给儿子换个开蒙先生。

    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问过二哥,却已听闻王府里竟再添了个小世子,一生下便染了寒病折腾过好一阵儿,拖累满月宴也迟办,终至道贺时候,我携了礼前去拜见,却不想竟凑巧遇上了刚从智武峰上满斋归来的六王爷。

    彼时他杵拐立在王府廊下,正抱着新生世子的襁褓笑哄着婴孩叫叔叔,下刻眼见我来,脸上笑就凝下,只无言向小皇叔递还了襁褓,便自去了席上落座,之后宴上与我同桌,我二人四眼亦只见菜见酒不相看。

    从前他共我相熟十来年,年少时候交情并不算浅,如今两相得见却至无话可讲,终令我知道有些事儿是一旦有了便无可回头,于是贺过了小皇叔同王妃,眼见满园子一样儿富贵过一样儿的礼和一家儿安乐过一家儿的人,也只觉自个儿一外人再不好多待,便早早离席归宅。

    秋再来时,戍边军中出了个很年轻的将士名叫赵威,不仅接连替朝廷大败了殊狼国,更带着八千铁器一路攻克重镇,直直打到了殊狼国都城边上的十里驿亭才停下,可说是大煞了蛮夷那胡搅蛮缠的嚣张气焰。听鸿胪寺的说,好似殊狼国君当时已在大金宫里吓尿了裤子,赵将军却还在城门外悠闲烤着肉吃,若这是真的,那同英雄侠客的话本儿上讲得也差不离了。

    赵将军归来受封了平西侯,一时传为天下佳话,京中朝中亦可感四海升平、四境安定,宫里也很是过了一阵太平日子。到了入冬前的国宴上,外邦觐见就好似比往年都热闹,也便是那时,高丽国使臣如期来了,为示有爱,他们进奉了一截儿尤其名贵的香柟木根。

    那柟木根子大极了,足要八个大汉才可抬起来,说是深山里长了上千年才能得一块儿都不为过。树皮儿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好似解不开谜题的古字儿,被底下抬木头的壮汉架着转了一圈儿,又可见那木头截面儿显出的厚厚年轮竟是两卷相交,好似是二株合抱长拢了一处般。

    我跟着梁大夫坐在老远外的大殿边角,亦能闻见那木根的香气淡而又清,很叫人舒心宁神,这叫我遥遥看着那木头,竟忽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跟着我爹去定安侯府吃寿宴的情景。

    那时坐在我旁边儿的一个小男娃娃抬手沾了茶水,虎着脸把他的名儿歪歪斜斜写在我跟前儿的桌面儿上,还摇头晃脑地念来句出处“豫章楩柟之可以大斫者,必在夫大山穹谷,孱颜峟峿之区”

    可他念的我是一句儿都听不懂,而小时候我听不懂的句子惯常都叫作诗,所以我就问他这是什么诗,怎听起来那么怪。可那小男娃娃的脾气却当真不好,竟开口就说我笨。他说这不是诗,这是述文,是写在辞海上释义用的。

    他那时指着桌上那俩破字儿,说他姓沈,寿星定安侯爷就是他爹,这名儿是他爹给他起的,意思可好着呢。

    我看着他那小包子脸上尽是骄傲,也不知他爹个武夫翻辞海给他起名儿他有什么好得意的,况听他读起来沈峟峿,沈峟峿,真是难写又拗口,便挺真挚地指点他道“这俩破字儿爷都不认识,你名儿太难听了,赶紧换了罢,多寒碜啊。”

    “那你说叫什么好”他鼓起腮帮子瞪我,攥紧了拳头,好似我真给他改名儿他就要扑上来。

    然我可不怕,只白他一眼儿就说“去了旁儿不就简单多了你怎么那么笨”

    毕竟这俩字儿去了旁儿我就都认识。我设身处地为这男娃娃着想一番,心道又要好听又要好叫,那叠字儿最方便了,恰他也有那山山俩字儿,真真是清新脱俗。

    于是我兴高采烈揪着他衣服就叫“沈山山沈山山这名儿好”

    这惹得我爹立即怒目瞪向我,可周遭的小辈儿却轰然笑了,连定安侯爷都一道儿笑起来,笑得那男娃娃咬牙又切齿,终于气红了脸,跳起来就冲我大喝一声儿“好个鬼看我不打死你个傻子”

    他追着把我打到院儿里,折了梅树枝就往我身上抽。我心里却觉着自个儿替他起了那么好一名儿,他不谢我就算了竟还要打我,这可真叫人委屈,便也不甘示弱,气得挥着拳头就同他滚作一团儿,扭打了不少时候是一身衣裳都湿了,终于同他都折腾得没了力气,趴在雪里蹬蹬小靴子站起来,却发觉自个儿腰上的玉佩不见了。

    我正待大声鼓气儿嚷嚷起来,下刻眼前竟伸来一只玉白的小手,我的稹家玉佩正停停搁在那手心儿里,引我连忙摸过来系上腰带,边系便听那打我的男娃娃奶声奶气儿问我“你是钦国公稹太傅家的娃娃吗”

    我勉为其难点了头,他又问我又叫什么名字。

    一想到我的名儿可比他好听多了,我立时高兴起来,摇着脑袋耀武扬威就说“我叫稹清,又规整又清楚,好听吧”

    那时男娃娃的小脸儿映着雪,听我说完,神色好似还真挺羡慕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别扭着道“那你爹同我爹好,以后上庙祝宴的你要是要是没人一起玩儿,就可以找我一道玩儿。”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竟解我如此大难,便连忙点头应他“好啊好啊,那你可不能反悔。”

    而他也当真从未反悔,于是我同他这么一玩儿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当中,我惯常都叫他沈山山,是从没叫过他一次沈峟峿的,真一次都没有过。

    沈峟峿这名字于我是陌生,而连带陌生的,还有他后来用以补名的表字儿。

    他名是峟峿,字是寻柟,皆出于那句他从小见人就说道的述文,乃于山道艰险之地方可寻豫豫之木的意境,一表了他沈家独子的珍贵,二表了山林草木的生意故他爹应是望他生的,这名字就确然有个挺好的意思,只我小时候不懂罢了,还当沈山山当年羡慕我,是真只羡慕我有个好名儿。

    世间但凡是好名儿,从来都含个心愿意头,便如我爹给我起名儿时候似的,想要我清楚,清醒,清净,清白,他爹给他的名字便更应是想要他绝境中亦可安好,亦可生生不息,而他爹这愿景如今仿算是成了,可我爹安在我名字里头那愿,我却不知是成了,还是没成。

    第96章 山色有无

    拾伍

    夜里散了国宴,出宫回宅的马车上,我靠在皇上身边儿听他道“清清,你书房里那桌子这么久都没寻见个好料子做,那高丽送来的木根,恰可给你做个新的。”

    我闻言直身看向他,一时车帘映入的月光下,他乌发束起神容淡好,眼梢虽已被不知何往的年岁添了两道薄薄纹路,可那回眸时带出的笑意却是一年一年的都一个样儿。

    我眯起眼睛也同他笑,想他居然还真记得这事儿,不免只觉好到极处,无意时已环了他腰身同他亲吻,倒是又困了,便又靠回他肩上,说那到底要找个好匠人来雕才行,他也一一应。

    归去院中秋枫如焰,风清月明,满地落叶铺了一路的廊子,被风闲闲散散吹开又合拢一处,我看着有趣儿,就袖着手非要从上头一一踩过,咯咯喳喳的碎叶声儿立时惊得树上寒鸦都嘎嘎叫起来,吵得皇上走在前面扭头看向我,说我这爱吵吵的习惯是多年都改不了,真真长不大。

    可人又哪儿能长不大。我伸手从后头吊住他脖颈叫他背我,说我太瞌睡,走不动了,他就干脆把我抱起来,一直将我抱回屋去躺在床上,稍稍皱起眉来活了活肩背,便替我扯落了靴子衣裳叫我先睡,他还得去瞧些文书,晚会儿再来陪我。

    我趴在床上拉过他袖子“你肩上又疼了怎不早说,早知道我就自个儿走了。”

    “天儿阴下来就这毛病,上了药也能好些。”他揉散我头发替我拉过被子来盖了,浅浅在我额角亲了一下儿,“我这也是趁着还有力气抱你,若真等到七老八十了,只怕你想我抱你我还抱不动。”

    这引我揪着他指头不放“那到时候咱们就一道儿寻人做俩轮椅就是,每日没事儿了还能在院儿里赛一圈儿,多好。”

    皇上好笑地抬手,赏了我脑门儿一弹指“睡吧你,别贫了,明儿还点卯呢。”说完便替我吹熄角灯向外走。

    我一直看着他走出去带上了屋门,还闭眼想着那白头偕老是否真只一世宝贵双全便足够,不一会儿听着窗外秋雷遥遥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也就真迷困到失神睡着,还做了个梦。

    那梦起好似一张帘子打头儿卷,启幕叫我遥见群峦绿林中一山浩伫,其上烟霞云蔚、苍叶含黄,令人见之生慕。

    怡然拾道而上,我将山间花草尽情逗挠,正至疲累时,却转遇山腰含霜碧潭边一株亭亭秋桂,其满身挂枝金珠下,正有一张刻画禅宗的老木罗汉榻,似是专供我歇息。

    由是我蹬了鞋便跳上去睡,一时山间天色夕阳转暮、华星升空,也不知闭眼过几时,却渐觉额上覆来了一层暖,而这暖意如此熟悉却陌生,未见所感竟已似能叫我闻见一丝清冽草木的荷包香。

    我颤颤悠悠开眼来看,迷蒙中只见当空天星已化为一灯如豆,正明明灭灭微微暗暗闪动在我咫尺处一双黑而清亮的眸子里,我看入这双眸子时,这双眸子也正眼睫半阖地柔柔看着我,倏忽见我醒了,当中光彩流转,一时竟似星河微漾,眨动间如活泉溢水。

    “稹清”

    此刻我好似听见沈山山在唤我,这声音比我过去数月的每一次梦里都真,直令我迷蒙睡眼渐渐清明,睁目见那双清亮眸子所属之人亦还真是沈山山。

    眼前这个沈山山眉如鸦羽、目似双星,细挺鼻梁下薄唇微抿、色如春绯,他是这样真,真到我都忘了我此时原该是立时退开才对,便就那么愣愣与他无言相视可只因错过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这沈山山却忽而双手捧来我两颊,趁我还来不及开口止他,他竟已瞬时欺身吻住了我。

    这吻似光电亦似片捉不住的烟云,气力轻到几近是没有,却又实实在在落在我唇上,叫我惊过一时连忙挣起来使劲儿推他要往后退,可这一次他却终于不再放过我,更还稳稳将我抵去了身后的立板儿困住,叫我避无可避、退无处退,又以无温长指从我侧颈抚下,一边儿拆着我衣裳,一边儿在我耳旁缠缠说话。

    “稹清,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好不好”

    他将我揽起身来同他拥在一处,曳动间老木的罗汉榻上我二人长长衣带已轮卷合抱,而他温沉音色直如拂过当春绿叶的风,忽笑起来就讲“干脆我俩辞官去把江南十八寺都逛遍,要是瞧着哪儿景致不错,想住就住下,那往后便都是暖冬。”

    这话似魔似魅,叫我推在他胸口的手都一顿,此刻几乎已立时能抖着手哭出来,而片刻中睁大眼睛看着他,却直将他身后景色看变为江边大雨转微、天色初霁,徐徐摇晃中,我惊觉自个儿正同他一道儿坐在叶飘摇孤舟中,于烟雨间蓑衣过江、游山玩水,往后更当真将江南二十四桥、十八山寺一一行遍,又寻个青山秀水处朝夕高歌日月,洗米炊烟中开怀旁观他共我地老天荒、一世安稳,临终时便将他紧紧揽在怀里,听他闭目沉吟长相思兮长相忆,或也可潸这短相思兮无穷极。

    神魂渐分之际,我终枯泪闭目,待再度睁眼,只见怀中沈山山竟又变回了那十三四岁的俊俏少年,面上一言一笑便化去等闲生涯,艳阳风光下,他还是那个京中最好的郎,眉目容色妙得似早春第一株盛开的花,其时正放了勾在我脖颈上的手狠狠往我脑袋上揉,下刻也遥遥指向一处引我看去“稹小公子,你瞧瞧,我们买的就是那匹马。”

    周遭人声鼎沸中我顺他极目地望,只见他手指之处竟真是片绿草马场。

    天光无云,四下里暖风是一等一的和煦,我应了这梦的路子,此时自然该无所顾忌地向他大喊“沈山山你以后只准跟爷一个人好,你听见没有”

    而沈山山听言也果真英气地笑,托着袋儿板鸭供我吃完,抱着我心满意足道“好好好,往后小的只伺候爷你一个人儿,行了吧”

    由是我便开开心心拉了他手一路往回京的路上跑,跑过画眉河边苇草遍野中蛐蛐儿此起彼伏的叫,跑过慧林寺也跑过南城门内十五里的红枫招摇,跑过崇文书局跑过板鸭店,直又将一路的春花踏为了碎雪这刻我乐得回头去看他,却不知他怎竟又变成了很小很小时候的模样,一张虎头虎脑的小包子脸上,溜黑可爱的大眼睛正睨着我笑。

    我惊得突然绊倒在厚厚雪地里,摔得连脑袋都昏沉起来,好似忽而什么都不再记得。

    此时我身边不知如何却多了个抱梅枝的男娃娃,他皱起眉将小手伸来拉我问“哎,你是不是钦国公家的叫稹清”

    我疼得呲牙咧嘴,怄起来一把就打开他的手骂“你谁啊,爷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滚开”

    而下刻撩了袍子胡乱站起来看,我遍湿了衣裳一无所有,身前身后亦俱是空空,长道儿上是除了雪梅再无其他,又何处还有那抱梅看我的男娃娃

    拾陆

    一声惊雷在屋外乍响,雨声陡如瓢泼。

    我忽由一阵胸痛从梦中涤起,只觉那痛似是撕裂又似是空,直如贯地咆哮的江河,叫我捂着心口一惊睁眼,这才发觉已满脸都是咸湿的泪。

    蒙混中,枕边人已沉默将我带入他怀中抱紧,昏黑里他轻拍我后背,叫我闻着他周身安然香气忍痛哽咽了几时,终是埋在他颈间大哭起来。

    皇上揉着我后脑柔声安抚我,一如既往般一言言一次次,音色还带丝梦觉的哑。我紧揪住他衣襟,一时间哭和泪都全然止不住,多时后,听他了然沉吟问“清清,你想不想知道沈峟峿在哪儿”

    我泪目中抬头看他,且惊且疑问“你你说什么你怎会”

    皇上垂眸静静看着我,似是想了想,终抬手抹过我眼下“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还有个故事要同你讲”

    他徐徐拾袖来一一拂过我脸上的泪,低声沉沉道“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讲不知哪朝哪代,有一家人造反未成,被皇帝判了刺配流放,可皇帝的叔叔不忍看那家的儿子脸上刺字儿放去荒野之地劳累终身,于是就动了念头,亲自随同了提刑司一路,特在那家人到吞沙关刺配之前就贿赂了刑狱官,要带走那家的儿子和媳妇儿,将二人藏起来保住。”

    “可那儿子却是压根儿不领他情,被他带出后也执意要折身返回父母身边儿。皇帝的叔叔自然不依,只好叫手下将二人捆了强行带走,直带到母族的族地去,寻了个少人烟的山落将人安置,之后只当人烦了自己,便也没脸皮去打扰。”

    “岂知待解开二人的绳索后,那儿子竟当夜就摔杯割了手腕好在被他媳妇儿救下,人没事儿,可那以后却好说歹说都劝不动他吃喝一顿。眼见是要到油尽灯枯处,万不得已,皇帝的叔叔终于还是来了,来的时候不知何故带了书给他,是一本儿蓝格儿善抄的大溪落寇”他说到这里紧锁起眉头,眉心陷下的深川沉浮,过了会儿才接着道“皇帝的叔叔哄他,说,给书的人还盼他去信,是知道他安稳才能安心的,如此终劝他吃下了第一顿饭,这才翻书拾笔抄下两句话,便由皇帝的叔叔带回了京城,之后再过三四月,又再给他一本儿庚子年的江湖纪文,次年开初,才拿去了最后一本儿崇文馆藏的好儿赵正”

    我一字不落地听着,到此终想起了小皇叔去岁临行前,曾在拿过我给的三本儿书时掀了马车的帘子不满地问我“就这没了”而他在酒楼中说起他不想告诉我沈山山所在时,那一咬牙的暗恨,也是此时方才叫我悟出了由头。

    细思下,我渐颤起手来捂住了嘴,只觉身脊至双足都是彻骨的冰寒,早已是什么话都再讲不出来,而皇上见我怔目定看着他,却也并未停言,只是淡淡再道“皇帝的叔叔已将最后一本儿书交出去了,就这么由他抄着耗着,待过几月,手里再没有了物件儿,终于只能去别处寻来相似书目抵挡,可只第一回,就被退回来了。”

    “那退回的书里夹了张纸,当中只写了一句话,是此书他从未看过,并非他的,许是已撞破谎话,便也劝京中再不要送书去,只说他不需了,有那三本,算来已该是什么都清了。”

    我心里顿时再度冷痛“那他”

    “还活着。”皇上知道我想问什么,徐徐叹了声,“自此事后,他大约已觉尘断心死,也再听不得何人规劝,一日便忽而写过放妻书,在那深山中独寻了个孤寺遁迹空门,终断了同京中仅剩的来往,亦不再见任何人。”

    “往后,应也只作青凌府玉丘山上的一介僧,此外,就再无牵挂”

    他一言尾音方落,窗外忽依此闪过道惊风白电,霎时耀得一室陡亮。

    我被那白电闪花了眼,又听那迟来的响雷伴雨砸落,一时直觉似灵台被浇下一捧醇郁醍醐闭目间,恍闻孩童笑闹之声在耳边深浅,眼前便如再见到多年前某处山寺后绚烂各色的花,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全捻下来,于奔袭玩闹间笑涂人满脸满裳。

    原来不知时从不觉,恍悟后,来路忽处处满是暗示我从未细想过烟山寺中,为何那老和尚单将菩萨玉像给了沈山山而不给我,亦从未管沈山山怎打小便知那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这二十年来光景如梦如幻如泡影、桩桩件件相继似露、生灭似电,当中几多芥子藏起须弥、此岸横桥彼岸,我却从未察觉他何时了悟佛缘,如今又怎会忽而超脱生死欲恨,只落发断尘入了空门

    世人多渺渺其身,经百代都只得苦乐未可参透,而沈山山将一途山海与我一道走过,如今我尚沉沦红尘,他心里却已住进神佛,或然早已有方小千世界。

    到了今时今日我方发觉,原来沈山山的早慧聪颖竟是真义的通透,算到如今拂落了一身挂念,终可不再为浊事秘辛左右,如此,或亦终当是心安渡苦,五蕴皆空。

    我看向皇上,心中一念既起,却未及开口已听他说“你放心,我不过从别处听来这故事,讲给你听听罢了。既说了这是故事,则不尽能当成真的,自然就什么都不会去做。”他握起我手来拍了拍,静思过片刻,只轻轻闭上了那双太过清明的眼,浅叹道“清清,睡吧。”

    他慢慢伸臂将我团抱在怀里,一语竟仿似允诺吃食般寻常。我怔然不醒间同他躺过一时,脑中念头还似千回百转无可突围,待少时渐渐心神冷却,终又揩脸搂回他脖子,支起身来吻在他唇上,又再捧住他脸细细地摩,细细地啄,低头与他抵额,这终引他面上薄寒化来些碎春,只微微勾唇睁开丝眼来,揉揉我头发睨我问道“你这是在谢我”

    这话叫我破涕摇头,此时却只可闷闷闭目枕在他胸口,耳边听他腔中稳律,头顶传来的,是他似有无奈的笑“稹清稹清,你还真是从小都疼他”

    我摸瞎握起他指头,放在唇边亲了亲,浑说道“那往后我也疼你就是了。”

    “也”他抽手再度抱过我,果真气得笑了出来“你怎么疼我”

    我环着他脖子往上睡了些,从他额上拂开缕碎发,只说这不必讲来,日子若往后,他自然便会知道。

    第97章 山色有无

    拾柒

    后来高丽柟木搁在宫里,终是由皇上寻了个巧匠来雕修,大约因雕得甚精细,我左右等着竟就翻了年,待那桌子真端端正正摆到我书房的时候,京中的诗会亦已多赶着开春的好光景办上,我因台里的事儿又欠过小皇叔三两人情,便只好应约作陪他去过几回。

    席间没甚来往交情可做,我亦是个尴尬人,不过是赖在小皇叔身道儿,闲着喝酒听人嚼舌打趣儿高门秘辛便罢,然就因如此,那时候竟也闻说了一桩颇有意思的事儿,这事儿还事关英国公家那扶不上墙的小嫡孙。

    小嫡孙也十七八了,正合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不想林太师家中好心要同他家促段儿婚事,这小嫡孙却不给他老子爷爷争气,放着林太师家上好的饽饽不吃,竟忽看上了户部张员外家一排不上号儿的庶女,又不知接了根儿什么浑筋,居然要死要活非说要娶那庶女做正妻,闹起来就要拒了林太师家谈来的婚事,此事儿一经人说起,都不知是讲英国公家家门不幸,还是该说林太师家苦女无缘。

    我问小皇叔,是否那二人已私定终身、色授魂与才好得这般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可见小皇叔一摆手才知道,合着全京城都指着这事儿作茶余饭后消遣,这事儿却尚未行至我期望的景状原来那二小不过是数缘得见如金风玉露,只暗传情信私会过几回罢了。

    小皇叔说那小嫡孙不过是个蠢痴,哪儿有那么大胆子,他直笑我想得太过香艳。而我听来却觉这二小之事单是纯粹可爱,也好似个话本儿故事,便想着他二人若要能有个好果儿,我甚还可捡来写写卖给惠山,好挣点儿外银贴补家用,哪怕多给皇上烙个饼吃也成,故每天都让徐顺儿去打听那小嫡孙又怎样儿了。

    终盼到有一天,徐顺儿回来说英国公同英国公子都放话了,不知为何竟连松口让那庶女入门作妾都不肯,只道那小嫡孙若是再敢同她打混埋没祖宗声名,则往后承爵的事儿就别再想了。

    这话我听得直抚掌,深以为这简直同华台传里写小姐为世家所阻的路子一模一样儿。我想,照之前那小嫡孙疯魔蠢楞的劲儿,这约摸就只差同那庶女相携私奔了。

    结果我悬着心口儿打望了好几日,却没听说刑部立案告他失踪,便急得恨不能上门瞧瞧那小嫡孙,问他是不是不知道怎么个私奔法儿,要不要爷借他两本儿书生小姐的话本子看。

    皇上晚饭时候听我这么一讲,笑我真是瞎操心。他边垂了眼使筷夹菜,边同我赌说这二小若真能成,可换他烙饼给我吃。

    “那要是不成呢”我可愁得搁了筷子碗,“我岂不是又没钱赚了。”

    皇上夹着菜喂来我嘴里,笑道“不成就还是你烙饼给我吃,我花钱买就是,省得老说我白吃你饭。”

    我依言嚼了菜咽下,只觉有他这话作保,心里便倒还很足。

    如此徐徐过了一两月,京中关于那小嫡孙的事儿依旧传闻不休却没个变进,直等到我都快忘了这茬儿时候,却有两桩想不到的事儿撞在了一处生了。

    其一,是相爷家里那生来耳聋口哑的次子要续弦,亲事曲曲折折托媒说定了,嫁去的人竟正是那张员外家年方二八的庶女;其二,是就在这事儿传来我耳朵里当日,御史台里就接了个衡元阁英国公子递来的弹劾文书,折子上明点了工部侍郎受贿巨款,将边防改造之事私授给了某富商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而在当中为两方牵线搭桥的人,居然正是那张家庶女的爹,张员外。

    此案事关边防国事,梁大夫说是英国公子亲督的案,叫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处,于是正赶着张家庶女花容哭嫁的时候,她老爹就被刘侍御锁住镣铐关进了台里班房,而事有赶巧,那庶女嫁了没半月之后,英国公家竟也红灯高挂、喜字儿遍贴,是终于给他家那不安分的蠢嫡孙娶来了早已说好的林家幺女。

    新婚头夜请帖递来我宅里,我却因折回台里做事儿没空去瞧,后来小皇叔听说我没去,直道这真真是可惜得要命。

    他说英国公府这婚宴可是真叫人开眼啊,任他看过这京中多少桩冤婚怨偶,却还真第一回瞧见新郎官儿拜堂是被堵了嘴绑上去摁头的。

    “嗐,清爷,你真该瞧瞧那蠢小子的情状,啧啧啧”其时小皇叔说着,起了火折便点在烟锅上,徐徐抽过一口才吐烟笑起来,一手比划着脸道“他当时那眼睛啊,瞪得老大,红通通的,真跟那吊死的厉鬼一个样儿,哈哈哈”

    如此我就算是同皇上赌输了,生财大计也果真陨灭,便只好灰头土脸从台里回了宅子,当晚挽了袖子就吭哧吭哧给他烙了八个饼,匀匀撒上大芝麻,每个要算他五两银子。

    皇上吃不下了要逃回宫,我可不让,直逼他撑得都快噎了,终向旁边儿的太监口谕道“明儿早朝就算了吧,稹中丞这是要私报公仇喂饼弑君了。”

    “说什么呢你,”我觉得他近年跟我混得是愈发嘴碎,也笑他真是胡说八道“敢情从此君王不早朝是吃饼吃的,像什么话儿”说着我勉强张了张嘴,“来吧,看你可怜,我就帮你吃两口儿,就两口儿啊。”

    皇上睨着我笑过,撕下溜饼子好好儿塞来我嘴里,长指在我嘴角点了粒儿芝麻,转眼忽想起个事儿道“梁大夫致仕的事儿三辞了,衡元阁里定下明日准他年底交班,接任便搁在吏部议上,我想着,要么就你顶上去得了。”

    我把他指头上的芝麻吮了,嚼了饼子喝口汤,只问他这俸禄能多多少,皇上说就多十石粮食三十两银子。

    “这么点儿”我翻了个白眼儿,心想我这宅子里头多少张嘴吃饭,这四舍五入相当于没涨,便同他打商量道“梁大夫做的事儿可比我还累,就不能多给点儿么皇上您看,我还得养我爹呢。”

    皇上简直好笑起来,又夹菜要喂我“你爹不由你二哥养着么你家老宅的庄子那么大,还算做老臣减免一半儿税赋呢。”

    瞧瞧,这就是他不懂了,我格开他筷子,语重心长同他讲“皇上,庄子大了吃饭的嘴也多啊,银子简直是不顶使,你就给我涨点儿罢。”

    皇上见我不愿吃,端着碗只轻叹一声,搁了筷子也抬手叫人撤菜,瞥过我竟意有所指地笑“那你需别处同我多使点儿力气,指不定我也就应了。”

    待我反应过来这别处是何处,直伸手就把他碗摁下来,认认真真问“爷啊爷,昨儿都折腾一夜了,还不够淮南闹灾要几万两银子呢你倒挺舍得拨,给我涨点儿俸禄就那么难你这饭也是我俸禄里头出的呢,要不你别吃了给我省着”

    这一句句越讲越无道理,直把皇上笑得前仰后合,便叫人赶紧去找个大夫来,说稹中丞惦念银子惦念得发了疯,得吃几副药镇镇魂免得成魔。一时一屋下人都笑,引我气得拍着桌子不准人出去,说这宅子是要反了要不得,闹到皇上终于把手上玉戒褪下一个塞给我,这才堵了我财迷的心窍,好歹放他安生回宫去了。

    翌日恰逢工部受贿的案子结了不久,梁大夫也在台里同我说起换任的事儿,正劝了我一半儿,刘侍御却告来,说大理寺这回过案复核竟尤其快,三日便已出了判,不仅叫涉案要犯得了个极刑,就连张家与案人等也待笞刑后流放千里,一朝等皇上批下来,二家就是该亡的亡、该破的破。

    梁大夫一一听来,似有意考问我“稹三,你就不觉这案子蹊跷”

    “蹊跷就蹊跷罢。”我看滴漏正到了下工的时辰,因想着嫡侄子在爹家害了疹子,便一刻不停合上手里的文书要去太医院叫人,起身只及答他一句“查明那二家确实有罪就成,旁的谁要跳梁子弄事儿,就真不该咱们管了。”

    而大约无论我怎么答都是永不会合梁大夫意的,故我临走只听他叹我一句“真不知说你是懒事儿还是明事儿哎,往后可别丢我脸罢。”

    我出了大门儿权当未闻,当夜去了爹家再回宅中,竟听徐顺儿说英国公府给我送来几包颇名贵的烟丝儿,还配了支不怎样的烟杆子。

    其实惯来我不沾烟,身边儿还能往来的爱烟之人也就小皇叔一个,得了这等好烟我寻常都是转给他的,可小皇叔治下同礼部、吏部相交甚笃,多涉官员任用之事,若我还真将这烟顺给了小皇叔,那岂非叫英国公的如意算盘打来太容易了。

    拾捌

    之后五六月中,工部因涉案颇深而几近换血,新入的人里眼见不老少背上却依旧写上个英字儿。

    此事儿我同皇上提过几嘴,他却次次叫我不必去管,问起小皇叔来,小皇叔也一副不知何事的模样。

    恰逢时日快要入秋,朝上说淮南建元水道淤塞又致发了大水,工部便附议了林太师的意思,跳起来说要修建新堤,皇上竟也不作声色地听。

    下朝当晚我好歹将皇上等来了宅子里,实在是忍不住问他“我的爷,你还坐得住啊昨年才打完仗,户部哪儿来的银子给他们折腾”

    皇上却是眼睛落在折子里,看都未看我一眼,只道“你急什么,赶紧去睡罢,饭不好生吃,觉再不睡好你就得成仙了。这朝上惯来跳得越高跌得就越惨,如今应多得是人铺着路等他们摔,你且等闲看着就是,甭操这心。”

    而他等过一时见我并不走,不由也抬头笑我“你还不是替那张家庶女不甘才这般,眼见都几月了。”

    我袖手同他道“要不是英国公赶着吃下工部,何至于好端端打散一对儿鸳鸯张家那姑娘才十七呢就家破人毁,相爷那倒霉儿子都快四十了,又听不见说不出的还折腾那姑娘已有了孕,往后要怎么过日子啊英国公家的也太作孽了。”

    “这孽也不是他一家就能作得下,你倒不说说那张员外的不是呢”皇上看过手中一折,合起放去了边儿上,“还不是他自个儿犯了事,怕招惹了英国公才急急买媒将庶女另嫁,顺想攀上个相府的干系罢了,只到头来什么都没捞着,何怪旁人去”

    “也是。”我唉声点头,只觉开年那英张二小还好得跟蜜似的,偏生遇着这事儿,鸳鸯不成也就罢了,反还叫那原为佳偶的男女结了世仇由爱转怨,怕如今张家那闺女儿只恨不能把小嫡孙儿给活剥了算数,却无奈京中祝宴还时常两相得见,避藏无地又无可奈何,桩桩真似戏一样儿,苦得很。

    连小皇叔都说,恩爱两不疑这事儿撞在权柄上只能作场笑话儿听,若当中谁还真痴情,那就是真痴蠢。

    却未想他此话同我说了不过三日,我人还在御史台里做事儿,便听刑部来人要个侍御史,说是官家出了命案,得去个人一道录事儿查案。

    我登时问是哪家死了人。刑部的说,是英国公家那小嫡孙死了,头夜里这娃娃同人喝大了从三楼摔出去,立时断的气儿,眼下英国公府已然是白布满围、哭声一片,几位爷正搁他们部院儿头上压着呢,这案子可不好随意。

    我赶忙叫刘侍御随他们去了,待刘侍御回来却说,他随同审了头夜在场的人,所有人却都说那小嫡孙根本滴酒未沾,是自个儿爬上阑干跳出去的。

    刘侍御说着就将录好的案底儿摆来我桌上,我一垂头,但见上头那死者名讳下,竟写着个虚岁十八。

    是夜,小皇叔再寻了我出去喝酒,难得二人都不多话,最后临走时终谈及此事,直如我二人同追的一场戏仓皇落幕般,叫他讲起那小嫡孙还是一字儿老声地叹“蠢啊,蠢真蠢。想来京中从不少昏聩姻缘、错乱命事,可有人现今依旧苦着也甘了苦,这苦却真非人人都受得来。不知那张家闺女儿知道了这事儿又会是个什么情状。”

    而这话竟也数日之后便有了答案,只因京中几近传遍,说相爷那聋哑儿子的媳妇儿张氏,怀胎才七月,却正赶上近日受惊动了宝胎、孕中不适似要早产,一夜里血盆端进端出折腾尽了,所得婴孩生来却是个死胎,不仅如此,那胎儿由产婆抱出,竟见得生而白目、唇似幼兔,就算不死,亦是肖他父亲生来残疾。

    此子胎死未出半月,相府里头亦再抬出口白布棺材做法事,便是那张家闺女儿熬不过难产、血气尽亏又被婆家说道肚子不争气,终究含恨气绝。香消玉殒,应是如此怨怨上了黄泉路。

    得知此事时我方从宅中送走皇上回宫,坐在书房一听徐顺儿说来,顷刻竟不知该当何感。

    那时肘下柟桌正清香阵阵,我垂目看,上头木纹顺雕或疏或密、环环同心却道道永不交会,一如这逡巡期年的二小之事,从头细想一遭,该要叫世人都叹天不知人怨、地不识命贵,竟要万物可长存,却唯负世上朱颜男女。

    我终是叫徐顺儿取了那英国公送的烟丝儿来,也就着所配的破烟杆子燃起来,涩涩抽过一口,呛气儿吐烟中只想,原来人生在世,果真常有无量众苦切身

    其间若真得超脱,或然也未尝就不是善事。

    第98章 山色有无

    拾玖

    日子入冬后,京中已离不得阵阵大雪。去岁皇上安栽的红梅终待发了花枝,雪停时候徐顺儿总烧茶给我驱寒,我便常捧茶坐在院儿里,看看从尚书房匀来的一池子锦鲤。

    一夜里皇上吃过饭临走,忽从袖中掏了条卷轴递在我手里。

    我偎在狐裘里头展卷一看,只见卷中未写一字儿,可衬布却是圣旨诏书专用的九龙锦,一时惊得我连忙把卷轴推还给他,登时气得要命“你给我个空诏做什么我不要。”

    皇上却把那卷轴再放回我手里,只说让我留着当个保全,今后待他百年,若知道我有这物,便走也能走得心安些了。

    “活着的事儿都没折腾清楚呢,你还想着要走”我一把将卷轴摔在桌上瞪他,这事儿闹起来也该是不依不饶,“你怎就知道我能活得比你久我怎么活你要我怎么活”

    皇上见我是真生上了气,也就不再将什么道理说下去,不过哄我道“那你要现在使也成,总归都赏你了。”

    使就使,他还当我舍不得我起了身就要去拿笔,皇上见状忙拉住我“真写你写什么”

    我道“自是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让福禄楼每天儿给我这儿送两只板鸭来,钦此。”

    我这话本是想逗他笑过就免却这桩,可皇上听了果真笑得了不得,却再未将那空诏收回,翌日只着了个御厨来给我做板鸭吃,也差人带来句话,是劝我将那好物件儿留着。

    可但凡世间物件儿若好,俱是好在人情,若人都不在了,我拿一纸空诏又得何用

    他这人清醒了一辈子,如今又真是糊涂。

    然眼见这道理同他是多少年说不通的,我便只把那九龙锦随手塞在书架上,只当再不去管了。

    贰拾

    冬月渐尽,朝中又起几度大事儿,当中一件便是骁骑营军中卖职的事儿被人捅漏,终于是将英国公一家子送到御史台来,恰赶在梁大夫如期致仕前给他做了最后一道功绩,尚算是圆满。之后年节方过,圣旨就传来宅子,还当真指了我为御史大夫。

    我带着圣旨去礼部换了三品官的补褂,左右收拾了再去台里打过一头,从宫里回宅来却正遇上嫡侄子来同我请安。

    这娃娃见年是养在我爹跟前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如今长到五岁多也没被爹说过一句重话,来我这儿时下人但凡眼尖便都知宠溺,早惯得他哪儿都敢疯跑,故我一进前院儿就见他蹲在水池边儿上,竟笑了一张糊泥的小脸儿,正捞了我池里两尾锦鲤出来荡着玩儿。

    这气得我拧了眉头就把他揪起来骂,顺也把满院子下人都骂了一顿,连徐顺儿都没逃得掉。

    嫡侄子见我发了火,开先还为着锦鲤的事儿有些畏畏缩缩的,可听着我骂下人他却起了些脾气,竟跳起来挣脱我手就嚷嚷“小叔你是大官儿啦,你又不同我玩儿,他们同我玩儿你为什么骂他们不就是俩鱼儿么,我叫爷爷赔给你就是了你连我名字都不稀得叫,你才配不上教训我”

    说到这儿这娃娃还气红了脸,竟有板有眼跟我大呼大叫道“我叫逸儿,我是逸儿啊小叔你要是不叫我名儿,以后你官儿再大我都不跟你讲话了”

    叫完了他撒丫子就往外跑,剩我立在院儿里徒握一手的三品印信,是久久回不过神,还是徐顺儿惊呼一声往外头追我才想起这娃娃是个爱告状的,于是连身上的补褂都没来得及换下,就紧便冲出去也跟着跑。然这小子打小肖了大哥体健,跑得倒快,追着的时候已快跑到爹家里了,累得我直喘气儿。

    前头徐顺儿眼疾手快一把逮着他抱了,娃娃挣在他怀里嗷呜呜就哭起来“徐徐叔你你就知道帮帮小叔叔你偏心明明是他他不好,就他老骂我我我要叫爷爷替我骂他”

    我喘得没来得及说话,徐顺儿已哭笑不得地哄他“哎哟我的小少爷哎,跟你说了多少回了,那院儿里什么都动得就不能动那鱼儿,我就两刻功夫没看着你就往池子里头伸手,还怪你小叔叔骂你这下那俩鱼儿真要不得了,你小叔叔就不伤心”

    “那我我也喜欢鱼儿,我也想要鱼儿,小小叔叔都不给我”娃娃哭得鼻涕眼泪糊了脸上的泥巴,脏得要命,惹得一街上的人都看过来,指点我身上补褂窃窃私语,大约说我不知官至了哪部大员,竟也这般懂不得怜惜小孩子。

    这引我心烦得攥了袖子就往娃娃脸上揩“哎你能不能先别嚎了不嫌丢人啊况你也讲讲道理,上月我明明给你买了鱼,上好的别甲几十两银子啊,是你自个儿老喂食儿把鱼给喂死了,还告你爷爷说是我买了病鱼糊弄你的,有没有这事儿”

    嫡侄子脸红扑扑的可气不过,攥着我袖口吸呼鼻子,小小年纪居然知道避重就轻“我不叫哎,我叫稹逸”

    我把他从徐顺儿手里揪下来,一巴掌就拍在他脑袋上“你还知道你姓稹知道就给我闭嘴,叫你爷爷知道你当街哭了,你看看他是揍我还是揍你。”

    果真跟这娃娃提他爷爷比提别的有用,好说歹说也止了他哭,而娃娃小也真不嫌臊脸,鼻涕刚揩落了就又冲我张开两手“跑累了,要小叔叔抱。”

    我只好把这小祖宗抱起来“你这脸皮子真比城墙头儿拐弯儿还厚,你爷爷怎就不揍揍你”

    嫡侄子抱了我脖子呡着小嘴儿笑,倒也什么都敢说“爷爷说我脸皮像你,揍也没用,懒得揍。”

    “听你爷爷瞎胡说。”我把他胳膊扯下来,“爪子甭到处摸,一会儿褂子给我挠坏了麻烦。”

    可这娃娃手刚扒开又指去道边儿上,眨巴眼睛就指使徐顺儿道“徐叔,我要吃糖葫芦。”

    徐顺儿赶紧给他买了拿来,结果叫这娃娃趴我肩上吃了一路,到爹家的时候我补褂还是遭了殃,绶带扯下来一半儿口水一半儿糖,引我爹坐在饭桌旁边儿直摇头,手里头不知何时竟多出串儿檀珠,此时正一粒粒捻拨着,口里却数落我“多大人了还没收拾。”

    嫡侄子这时候也早忘了我这叔叔,扔了空竹签儿就跑去我爹面前笑“就是就是。”又张手闹起来“要爷爷抱吃饭,小叔身上脏。”

    我眼瞅着我爹皱了老眉将娃娃抱上膝去,只把绶带丢给徐顺儿,冲他瞥了一眼爹手上的珠子。

    徐顺儿见了,忙同我附耳道“从前与夫人超度的方丈前两日来过化缘,同老爷坐了几刻讲禅,这珠子是走时就留下的。”

    我闻言喉间一哽,只口型儿再问他“那和尚化了多少走”

    徐顺儿袖下颤颤伸手,肃容冲我比划了五指,叫我心下顿生阵闷痛,瞥眼儿再瞧瞧爹一语不发抱着嫡侄子,这痛竟直击上头顶去,引我双足都似一凉。

    “站着作甚”这时我爹却远远看来,眼见下人将碗盘都摆好了,便冲我凉凉道“正巧赶上有饭菜,你干脆就吃了再走,权当个升迁宴贺你官居三品罢。只你哥哥们不在,酒就甭喝了,省得醉了歇我这儿麻烦。”

    一时我闻他这话,便凝眉看桌上的菜,但见是鸡鸭鱼肉各都有,数下来足有十四五样儿,里头甜腻的糕饼不少,样样儿算是从前国公府里常做。此时再抬头看我那嫡侄子,这会儿这娃娃正从爹腿上趴了半身在饭桌上,伸手就抓了个枣泥糕塞在嘴里,又囫囵同我爹讲起要赔我锦鲤的事儿,我爹只擦过他脑门儿上的汗,似是轻快应了。

    徐顺儿见我盯着爹手里不放,便使胳膊肘捅了我两下儿,气声儿道“爷,今儿就算了罢,你瞧瞧这一桌子菜赶紧坐吧。”

    我这才往前挪了挪,抬手蹭过鼻尖儿,想了想也真压下话头,只说“不就顶个文职,有什么好贺的。”坐下眼见爹手上那珠串儿依旧扎眼,不免还是提起一句“听说前儿方丈来过”

    爹把娃娃抱回坐好,点过头,说出口却是“你娘的日子又近,慧林寺里来人过问今年请经的事儿,说他们备好了,不日去人就能请回来。”

    这话也不知算不算顾左右言他,叫我听言端起碗来是一顿,却也只好接道“我早同二哥说好今年换我去请,请回来也好抄,叫他慢慢儿由着日子回来就好,省得在路上赶。”

    爹听着,应了,拾起筷子给娃娃夹了口菜,淡淡作思一二,还是说回我升官的事儿,嘱我一句“你现今也是而立的人,往后官儿上去了,做事儿也当愈发仔细警醒,这也当学学你二哥的。”

    我瞎吭了声儿当作听见,后也不知如何吃罢了饭,回宅刚叫徐顺儿定了去请经的日子,皇上就来了,也道要人做一桌子菜来贺我升迁,却听说我已在爹家吃过,一打量我神色,不免拉过我问怎么了。

    我只说“在爹那儿光吃饭没喝酒,不痛快罢了,你要贺我,干脆陪我喝两杯。”

    皇上就果真陪我喝过两杯,喝得我夜里共他一道儿看折子是看得全然心不在焉,瞥眼儿见他却依旧正襟危坐、凝眉细审,一容丝毫没个酒意,竟还是极清醒极庄重的帝王模样儿,不由叫我觉着这人真真多少年来从未变过,大约是连石峰在跟前儿崩了亦能不抖抖眉头的,瞧着怪叫人想笑,却又怪叫人心安。

    而大约是我真笑出声儿,倒引皇上挑眉看过来,正色问我“笑什么呢笑我”

    他好似还不知他自个儿身上有什么好笑,等我抓过他拿笔的手,他神色都还是肃淡刚正的模样,这不由引我起了坏心,直身来便跨坐他膝上,揪着他前襟道“我不止笑你,我还要闹你呢。”

    皇上似笑非笑看着我,抽手再放回桌沿儿恰将我圈起来,只点唇亲我一下,情理俱在道“这折子明儿一早就要送去兵部,清清,你容我看完再同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懂。

    第99章 山色有无

    廿一

    终等这一场闹尽了,我可算食了自讨的苦果儿,横在书桌上是腰酸背也疼,由皇上拿外袍胡乱裹了带下桌来立住,眼见脚边折子撒了一地,便顺道儿格开他正待一一拾捡。

    然敛袍扶腰一蹲下,却见最近一折上扎眼便是句“况乎国君无后,兹事体大,以妃嫔之”

    “去洗洗罢。”皇上神容如常地弯下腰,探手便从我眼前捡走那折子搁回桌上,见我还愣着,便一把又将我打横抱起来往外走。走动间我从他肩上往后头看去,只见那被他放回桌上的折子未及合上,还摊开着,上边儿洋洋洒洒的字迹漫溢了数页,未曾叫我看下去,也不知那后文还写了什么。

    我环着皇上脖子,在他侧颊边亲了亲又趴在他肩头,而他只是静静将我再揽紧些,脚下步子踏过院中回廊亦如一贯的稳。

    外头下人老早听见书房动静,热水便已烧好,回屋时徐顺儿正往屏后的浴桶里倒入了最后一盆儿,搭好了巾帕便阖门出去。我拉皇上除了袍子同我一道儿往水里坐,他便从后头抱了我,落手往我身下来替我清濯粘腻,于耳后亲昵片刻,不免还是问起我今日究竟同我爹说了什么。

    我先说是日子到了,得去慧林寺给娘请经抄奉,默过几时却避无可避又思及爹手上那珠串儿,终还是忍不住将化缘之事说出来,同皇上好笑叹了口气道“那和尚可大发了,我都不知我爹哪儿藏来的五百两银子呢,怕要叫慧林寺里头多塑几座金身都嫌多。我爹可真大方,亏我还愧了从前赌马输钱的事儿这些年,如今眼见都不算什么,指不定我爹当年还真是贪的,只没叫我知道罢了。”

    皇上把我搁在桶边儿的手肘子拉入热水里,听言是轻轻笑了声“我瞧你才不是心疼钱,你是心疼你爹。”

    “胡说,我就是心疼钱。”我抬手就抓了水往后朝他泼,引他更笑起来,换我扭头瞪他“笑什么笑,神佛本就没有可信的,这道理三岁娃娃都知道,我爹这大年纪倒要叫和尚骗难不成他五百两银子递去庙里不是打了水漂难不成那些个和尚念两句经我同我二哥就能如他的意去成个家了可不能罢”

    皇上抹下一脸的水,起指捏了我鼻尖子道“瞧瞧你,越说还越气上了,何至于你俩兄弟的事儿自然不是佛能解的,可这道理连你都懂,你爹何尝又会不知他应是看你俩兄弟都没个着落,如今见你侄子又大了,就更见景生愧觉着对不住你娘,可确然也没了别的法子规劝你二人,自然只能寄望那冥冥之道儿,摸串儿珠子散些香油大约权当一试,你何苦又要怪他。”

    我晃头挣掉他的手,捉了他腕子也拉入水里,后仰在他身上往水里沉了沉,也由水波暖暖拂来肩颈,吐息闭上了眼道“我怪的哪里是他”

    皇上亦往后靠在桶壁上,等了半晌却未听我讲下去,只好另起一言道“罢了,你去请经便当是散心也成,少想些你家的事儿还算松快些。既是不信神佛,你到了寺里不磕不拜不进殿也就是了,你娘惯常也知道你孝顺的,何在乎些虚礼。”

    我点点头应了,正静下来闭目养神,此时却忽听皇上又添了句“我记得慧林寺的花儿开得好,眼下应正是烂漫时候,你若是去,就往后山上走走,那处有个园子专种了梨花儿,景致是极好的,只不知现今还有无人照料,若是没有,那倒就可惜了。”

    他这话引我全身都僵住,忽睁了眼就顿顿问他“什么园子”

    “你不知道”皇上在我身后未觉如何异样,只叹着气在我耳边笑,环在我腰间的手有一下儿没一下儿地拍着道“也是,那园子本也算修在隐蔽处,能知道的人是不多,去过的就更少。过去皇祖母还在时,偶或也诚心往庙里住住礼佛,那园子便是先皇命人修葺给她夜宿的,又因她喜欢梨花儿,那满院子便都种了淮南迁来的雪花梨。我也是小时候同皇叔行猎路上去歇过几回脚,见着园子挺好才问起来罢了。如今皇祖母已不在了,那园子应早没人守卫,只也不会有僧人将人往里头带,可若有香客能自行寻见,大约也算缘分,他们是不会拦的,你捡着山道往西走走就能到。”

    我闻言哗地在水里转了身,跨坐在皇上身上渐渐凑近了他的脸,伸手从他脖颈两侧向后抓在他脑后的木桶边沿上,瞪眼直直盯着他眼里看,片刻就将他看得莫名其妙,似有些微讶,不免细细端详我神色问“突然这是怎么了你这是要哭还是要笑”

    我却只问他“爷,你喜不喜欢那园子”

    皇上没料到我如此怪异举动只是为了问这废话,到底是笑了笑,抬手便捧过我脸去轻轻地吻,缠磨间我听他徐徐说“喜欢。我第一回去是赶了巧,往后知道了那处园子,行猎时便是绕些远路我也常同皇叔去坐坐,那是处好地方,可惜了知道的人少却也倒全赖了知道的人少,才留得份清净在。”

    浴水上蒸腾的热气叫他这吻有些温湿,渐如蒸气儿般融来我唇边,引我勾住他后颈与他抵额,亲过他额头鼻尖又问他“那里头的梨花儿你也是喜欢的”

    皇上留在我腰间的手将我带近些与他紧贴,而他看我的目光当然是微惑的,却也还是顺着我答“自然也喜欢。那园子里梨花儿被风一吹便像是下了场雪,铺在地上好似飞霜落成的,你去瞧瞧也就知道了,该也会喜欢。”

    “好,好”我垂头咬着他唇瓣儿咂摸几时,两手也在他身上各处胡乱地摸,终将他身下又带起了兴头,便抬腰缓慢顺其而坐,将那温水中热烫的龙根满满含下,几度上下便引他低低闷呼出几息,更固住我后颈更与我吻得缠绵激烈,起些身来将我抵去身后桶壁,便于这狭小温热的一处水中再度狠狠要了我一回。

    我迷蒙中只觉身下暖胀到似要燃起火,直呼着他名字闭上眼来,抚过他肩头亦感指尖触及是不平的疤痕。仰头间,耳边水声时小时大,而皇上低沉地唤着我姓名,与我也都似周身的水,是冷冷热热早汇聚一处了,往后再没可能分得清分得开,大约就算是要被毒辣日头蒸干,那也定是要一道儿蒸干的。

    他是我的水,我想。

    这辈子,我也只愿做他的鱼。

    第100章 山色有无

    廿二

    娘的忌日渐进一些,家里便如期收来了北疆书信。

    大哥随信捎来些北地小玩意儿及一叠子耐心抄就的华严经,心意虽是足的,然字儿却依旧不怎么样儿,信文亦作得几年如一日的磕碜,是絮絮叨叨什么都问左一句大嫂右一句二哥,自然还要问问他两个儿子和爹的身子,到头又问起他年节寄回的寒碜节礼家中可有收到,叫人回都不知如何回起。

    这杂乱无章的信大约是叫爹瞧得心烦,便着人提了我去回信,他自个儿只坐在廊上闷头捻珠看鸟,不时还随着鸟声儿咳嗽起来止不住,也就从怀里摸出瓶太医院年初调来的药丸子,倒出两粒儿不做声地吃了,又顺了口茶,回头提点我哪般措辞。

    我依他拣了些家中琐事儿回给大哥,顺也提起上月知悉大嫂已寻处改嫁之事那婆家算作地方有名望的富贵士绅,虽说是给老夫续弦,可大嫂嫁去也是作当家主母的,并不易再受了委屈,以此告慰大哥安心,且也叫嫡侄子将新学的几个大字儿好好儿写了遍一道儿附在信中,说二小子也有二哥管着,往后他这俩儿子的字儿都能写得比他自个儿好多了,叫他不用操这闲心。

    写到这儿也该提提爹,我便抬头问“爹,你这身子要我怎么同大哥写”

    爹正呛着喉咙徐徐地咳,闻言回头瞥我一眼,只搁下茶壶顺了口气儿道“我身子怎么了我身子好得很,你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于是我也就写“老爹自言身形健硕,尚可食牛打虎、上山下海,嘱兄无挂于心,好自安泰便是极善。”写完我吹干信纸就往信封里塞,爹挑起眉头叫我念念都写了些什么,我连忙囫囵搪塞了,只出门将信纸递给了常托的信客寄走,这便也回了御史台做事儿。

    此时正值了人间四月春花儿开过,恰逢朝中新老交互、调任频频,台中亦有个御史丞换去了胥州,如此就空了个职务搁在我眼皮底下,勾着下头各人都有心思进取。巧的是近日朝上又由温太傅提起要改制刑律,便有个美差是巡查京兆周遭各州府的案录,说是以备今后试法,则更做了此职的跳板。

    谁都知道这差事不难,归来又是个升迁的功绩,几日中递来我书桌上的拜帖、请函便都多起来,可我看来看去却总觉当中少了个谁,还是晚上刘侍御又来宅里送了趟折子,我才想起来叫住他问“刘侍御,你做侍御史多少年了”

    刘侍御回身来,埋头答我一句“稹大夫,下官当年与你同期入职为侍御史,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如此一句十二年,竟叫他说得心平气和,却又俯仰皆萧然,引我不禁问他“那你难道还想做第十三年的侍御史还想被他们叫一辈子的老龟人人都自荐了要升迁,怎偏生就没你的帖子递来我这儿”

    刘侍御闻言一凛,面上短促眉头微微撇下,只抬目盯了我一眼,旋即似忍了口什么气般,还是道“下官出身寒门、人卑位轻,于升迁之事儿自不可奢望比肩同袍,如今旦有一瓦盖头,也没什么”

    “没什么”我断了他这话,放下手里折子倒觉得好笑起来,“你知不知道,林太师那大孙子如今十九岁,才进了台里两年呢,竟也敢把请帖搁在我桌上要那御史丞的位置,你呢你比他多了整整十年的年资,同我是一道儿进台做事儿的,往后难不成还要搁那小子手底下叫他大人你不嫌臊脸,我还嫌臊脸呢。”

    “林侍御家有高父,何得是下官能比。”刘侍御畏畏袖了手,两眶里眼珠子似死水般盯着地,说出的话亦是负气的“连累稹大夫丢人是下官罪该万死,可只听闻林太师早已同吏部招呼过了,想来调职之事已如板上钉,亦不是下官能够肖想”

    “放他娘的屁。”我冷笑一声止他住口,“御史台如今姓稹不姓林,三公也非他林家独大,谁要做这御史丞还是爷我说了算,你只说你想做还是不想做”

    刘侍御懵然抬头看看我,咽了口唾沫,终是吭吭哧哧道出一字儿“想,自然自然是想的。”

    由此我便拾了手边茶杯搁在桌沿上,倒了碗凉茶先叫他喝来压惊,只说五日后小皇叔有个宴,让他好好儿拾掇了随我去,之后那州府巡查的事务便也由他一力承下,要他等着升官儿就是。

    刘侍御闻言一时怔住,下刻愣愣接了茶去,听着我说话是连手都抖起来,应是怎都不信他那官儿怎会到头来是由我这冤家替他升上,终至颤颤喝完了整整一盏茶沉沉道了好几次谢,这才闷闷生生告了安出去,临走还差点儿在门槛儿上磕上一跤,叫徐顺儿扶住了劝慰当心,停在那儿却又回过头深目看向我

    他那双眼里沉浮的大约是叫辛酸悲苦,当中蒙混的那丝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喜,却只经这几步路就把他眶子染红了。

    我亦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欲泪,总之话他是讲不出的,不过远远拾袍在外冲我鞠了一躬,撑起身来,便又如他以往般一言不发盯着我看,直看得我是无言以对、心生哽咽,又觉被他这么盯着,竟真同被他十二年前弱冠时在玄德门外盯来的那几眼再不能一样儿了。他那眼目再不似弱冠时候,人也再不是弱冠年岁,而我这被他盯着看的破落公子,自然也再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轻年英贵了。

    十二年,十二年,万事弹指一挥间,生涯笑闹随君见。

    我拧眉偏头冲他急急摆过手,徐顺儿知意,便赶紧引他出去,回来则替我收拾了早早歇下,翌日备好车马起行,去我爹家接上了嫡侄子一道儿,即往慧林寺请经去了。

    廿三

    原我是不耐烦带娃娃一道儿上庙的,可我爹早前几日就念叨嫡侄子从小皮乱,怕是要去庙里请老方丈替他断了浑筋才好。

    我道这娃娃的浑筋总是棍子也可打断,又何须花钱叫老和尚来动手,我自个儿替他操持亦是一样儿的。然这话却换来我爹一记闷棍砸落我背上,说我若敢动嫡侄子一根汗毛,他还要将我腿给打断。

    故我也是百般无奈才带着嫡侄子上了路,而这小家伙一早起来精神却好,叽叽喳喳拉着我问东问西,团着个小身子往马车里钻来钻去,抱着我胳膊也没消停过“小叔,咱们去庙里做什么呀”

    我抽开手叫他去抱徐顺儿“小子你还不知道呢你平时那么皮,烦得你爷爷叫我领你去庙里挨打呢。”

    嫡侄子闻言,吓得一双溜黑的眼睛都瞪圆了“你胡说爷爷才不会呢,爷爷可疼我,爷爷舍不得,定是你骗了爷爷要把我卖了”

    眼见这娃娃说着就要哭起来,可他要真哭起来可就更够我受的了,徐顺儿也连连叫我重说别的,我想了想只好哄娃娃道“别哭别哭,我方才是逗你玩儿呢。慧林寺里花花儿开得正好,你爷爷是叫我领你去看,那儿的梨花儿可漂亮了。”

    嫡侄子吸了鼻子可算没哭出来,却又被我说的漂亮花花儿吸走了魂,扯着我袖子忙问“梨花儿是个什么花儿爷爷只教我海棠,家里棠花儿都是红的梨花儿也是红的么”

    我撇嘴笑他“你傻不傻,梨花儿是白的,也长树上,同海棠可是两种物件儿。梨子吃过没”

    嫡侄子果真连忙点头,我便道“有了梨花儿才有梨儿,梨花儿就长在梨树上,懂了吧”

    娃娃似懂非懂看着我点了点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听完竟吸溜了口水,转眼又去找徐顺儿要蜜饯儿吃了。

    如此吵吵嚷嚷折腾到了慧林寺,因日近世尊诞辰,寺内香客繁盛,山门早已被善男信女堵作了熙熙攘攘,寺中便早派了两个小沙弥在庙门前来接引。入了寺院下得马车来,小沙弥要去取备好的经,此刻将我领至大雄殿外等,照常恭恭敬敬地问我“施主,贵府今年奉经与香烛是记哪般名讳”

    我道“还是烦记萱亲名讳便可,两样皆用最好的就是了。”

    一小沙弥应下去了,嫡侄子瞧着四下有趣儿,放了徐顺儿的手就往人堆子里奔,徐顺儿忙不迭去追他,便只剩另个小沙弥陪我立在殿外。此刻瞥眼侧旁大殿,但见大殿正中有世尊宝相结跏趺坐,右手向上屈指作环形,座下两侧竟有百八十个僧侣盘膝而坐,甚也有不少香客立于门外引颈望顾,皆都看向世尊宝相下搭起的木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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