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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20节

作者:书归 字数:25556 更新:2021-12-30 18:23:31

    苏阁老已有七十八岁,原就致仕了只在文轩阁兼了大学士,老也老了却不知颐养,大约是想尽绵薄之力让他苏家日后也能出个皇后、出个皇帝,这才猪油蒙了心似地被定安侯府拉上了贼船。早在得知造反之事败露时,苏阁老就吓得蹬腿儿昏厥了过去,前几日将将醒转过来续上口气儿,老头子却趁着夜里无人盯着,竟爬起来将腰带儿一甩就把自个儿挂上了房梁,翌日下人一早推门看见,直惊得屁滚尿流告给了家眷,于是眼下苏府整个儿都是白布麻衣,内中哭声震天动地,也不知究竟是哭那家主亡故,还是哭那富贵流年转眼塌。

    除此之外,骁骑营遭事也就带上我大哥,判书里定了他身为督事有不察不报之罪,将他连降四级贬作哨兵,即刻发往戍边,终身不得归京。

    这一判是早朝宣的,那时京中朝中早也有风言风语,说我爹身为太傅又与定、亭二府旧交甚笃,既儿子也在骁骑营,则那造反之事就不可能不知情。

    皇上在朝上迫于众口,无实意地问起我爹“太傅,你可知情”

    然不等我爹说话,皇上搁在龙椅手柄上的指尖敲过一下,却又垂眸沉声道“想来太傅应是不知情的。往后如何,朕也信太傅自能好自为之。”

    朝上百官闻言俱是一愣,正有人要再奏,皇上却已从龙椅上起身说了退朝。

    我爹那刻站在堂下都一个顿趄,由边儿上门生扶着他,虽同周遭一道儿伏身跪了恭送圣安,可再站起来却不甚容易,我立在后面瞧见了,思来想去还是只得撇下梁大夫,赶上去搭了把手。

    扶住我爹时,另旁林太师几个果真是冷笑几声,拖长了调子在我背后道“这不就难怪了。”

    他们说“纣王有妲己,明皇有玉环,搁在咱们这朝啊稹家这老三不也是极孝顺的吗”

    从此起,朝中便说皇上是因宠废度,是因了我这男宠的关系才不追究我爹的包庇之罪,于是我爹和钦国公府二十来年的威严到此总算是全都废了。爹最终同话本儿上那些个到底悲情的忠臣一样,冷厉皮骨下包了一把铮铮的好骨头无人知道,却要活在我这奸佞的黑名下忍嘲,任凭那泼在他身上的脏水是三人成虎还是道听途说,既是传了出来,则众口便能销金。

    几日后,了却了许多任上的杂事,我下工从台里出去,便想起去接了爹送他回国公府去。临走时候爹同我说,他知道皇上的那话本意不是不怪罪他,而只是依照了多年的性子不忍发落他这老师,故才留给他颜面要他自己请辞,而爹自觉眼下朝中再度安稳下来,皇上行事也早已不再用他操心辅佐,如此光景应是好了,就该到了他辞官的时候。

    次日爹告了病,写折子叫我带去礼部、吏部也呈给皇上,说老病沉疴,再做官是给朝廷添麻烦,便不仅辞了太傅与兼任的其他职务,更说对朝廷无所作为、愧对天赐富贵,就跪求皇上收回恩典,是连着钦国公的封号一并辞了。

    五日后辞呈获准,朝中得知了自然又是明嘲暗讽,皆道古来良臣致仕,至少都是三辞、七辞才会奏准,如我爹这般两朝老臣兢兢业业却得了这么个下场,无论如何也算晚节不保,这叫不少人笑落了大牙。

    然家中得了准信,却早没了精神再去听说那些,只因爹的封号既已被朝廷收回了,自然就得逐日将钦国公府空出来才是,当中要拾掇的东西千千万,连我都要领着徐顺儿回去帮衬,一家人上至大嫂下至仆从是一个不得闲下,故而沈山山由提刑司押上出京的时候,我就没能得空去送他。

    小皇叔坐着猩红布帘儿的马车来寻我时,我正站在国公府门口,顶着日头指使下人将我爹的花瓶儿、书箱搬上车架。

    时候已近了立夏,到处都蒸着热气儿,天光刺得我眯起眼。小皇叔从车里撩起帘子来问我“你真不去”

    见我摇头,他又问“那有没有什么物件儿要捎去的,我顺路替你拿给他。”

    我顿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想起从前我断袖被撞破的时候,二哥曾将我一屋子金玉玩意儿锁去了家中库房,后来这事儿淡了,我却并没将那些全都拿出来使,很多便都还放在库房,前几日同大嫂清库就清出来不老少东西,什么掰掰翅膀就会叫的金鸟、能盘手的小木蛇,甚有皇上送我的那把晋绣的折扇,或是我多年存起来的不少话本儿

    那些话本儿故事不尽全是我的,清算的时候,我见着当中还有三册书是沈山山的,我竟一直都没还给他。

    我叫小皇叔等等,只擦了把脸上的汗转回府去,从前厅扎好的箱子里把那三册书掏出来,匆匆跑出去放在了小皇叔手里。

    小皇叔拿着一愣,一时像是失了言,唇角稍稍一抖“就这没了”

    我想了想,说其他的大概也还不了,便就这罢。

    于是小皇叔又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

    我垂眼看着他手里那三册书,后背被艳毒日头烤得滚烫,不住只觉热得有些摇晃,已不怎么站得住,便只好短短答他“就说是清了吧。”

    我伸手拍了拍那书壳上的灰。

    “两清了。”

    贰贰肆

    沈山山要走,这实在值得京中下一场卷天铺地的大雪,但可惜了时日还吊在春尾,天儿就好得要命。

    已快是夏日,地气儿燥热起来,烘得街边儿的花俱已开到荼蘼处,一朵朵红得就像是要烂掉,这衬得道边老柳的一折折颜色也浓似绿蜡。

    我送走小皇叔回头时,不经意又看去国公府高门上的那块儿匾,只觉暑气儿瓮在我头上,热得犹如烹着锅不知何置的黄粱,而我已昏了头,再看着府门两边儿的红布灯笼,只觉那好似竟化为了一对儿赤目长耳的玉兔。

    从前我跟哥哥们都小,过元夕的前后三日,娘就会让方叔扎一对儿兔子灯挂在府门上,这每每都让我特别欢喜,过了元夕收下来还要挂在小院儿里。

    小时候有一年元夕,恰逢大哥考上了武举,开心起来便领着二哥说要带我出去赏灯放灯。

    我还记得那天飘了小雪,天儿冷得人寒颤,可我兄弟三人竟都觉得一身都暖也一身都是劲。大哥二哥将将牵着我出了府,却听身后有人唤我们,回头竟见是娘拿着二哥落下的灰貂围脖儿追出来,令二哥赶紧围上别着凉,又捧住我脸亲了我一口,细细叫我们要小心了,也嘱咐我千万别放开大哥的手。

    我那时候还小,五六岁罢,二哥正少年,大哥初及冠,走在西街官道上只见满目人头攒动、灯市如昼,一路的笑闹直排去城门口。大哥把我抱起来骑在他肩上,任我指着什么都给我买,夜里踩着华灯归家去,当时国公府门前便是对儿玉白可爱的兔子灯。

    这兔子灯自我娘走后方叔就不敢扎了,于是我家就多年不再挂。

    可往后大约若是我想,这兔子灯总能再有,国公府却不能再有。

    从此,我就真不再是个公子了。

    作想间,两个娃娃抱着风筝从街上风似地跑过,经行时狠狠在我臂上撞过一下,撞得我退开两步皱眉看过去,却看见后一个娃娃跳起来勾住前一个的脖子揉他脑袋,而长街上的官家车马三三两两,路过时竟叫我觉着那每一架的帘布掀起来,里边儿都该是个满脸童稚的少年向外大叫“爹爹我这就要进宫了,你有没有话要嘱咐我啊”

    原来原来,这二十年来一路笑闹繁歌到此,竟真真是恍如赴一场宴。

    我早早就来了,在席上酒足饭饱地乐过哭过,眼下宴该散了,人也就该走了。

    一切一切,应是真贪不得。

    尾声

    第90章 山色有无

    一

    钦国公的名头赶着空出来,爹名下一些职田就需交替、过户或还给朝廷,如此人事、账务还没收拣停当,五月就已过了大半儿。

    这成串儿事情拴在我腰上尚未卸下,不成想大热天儿的,爹竟再害上了风寒日日地咳。宫里就紧点了太医来瞧,家里也暂止了动静以免扰他,好容易把他劝回北院儿里养了四五日将将才见着些好来,大嫂娘家却又终于闻说京中事变,开始隔三差五从柳家族地给她来信,也给我爹来信。

    信上说我大哥一走,家里的主子就只剩大嫂这妇人同我爹住,虽墙内是无苟且之事,可墙外却多苟且之心,传出去该是极不好听的。柳家的意思,应是令大嫂赶紧归家改嫁。

    这些信来了几日,厨房端去大嫂屋里的吃食就原样儿端出来几日。

    六月伊始,大哥受贬的文书印信下放,我同爹商定了,便向吏部支了几个旬休,待几日里跟着提刑司的送了大哥一段儿路北上戍边回到家来,刚踏入垂花门儿,便倦眼见着大嫂正等在廊上。

    大嫂约是日日都等着,一身已等得枯似罩了衣裳的皮影子,脸是比金纸还白。她启口原正想问我什么,可见着我徐徐从怀里掏出张白底儿黑字儿的纸来,到底怔怔倒退半步,下刻终是闭目落泪。

    那晚爹从金库封出匣物件儿,招大嫂来前厅坐了递在她手里,点了嫡侄子的名儿,劝她把儿子放下才好再寻婆家。爹说他虽官职不在了,然府中积蓄却随便儿还能养得起个娃娃,如此不耽搁大嫂嫁人,到时候大嫂想儿子了便接去瞧瞧就是,也叫人不会说她闲话。

    大嫂一一听,一一应,捏在木匣上的指头泛作了白,最尾时,只轻轻道“公爹说的是。”

    夜里我在前院儿同账房赶着点物,却听南跨院儿里哭过好几场,又见下人竟端了个燃炭的铜盆儿往里走。

    这叫我忙搁了东西跟去一瞧,却见是大嫂正萎坐在院中石凳上,撇手就将些花笺书信和藤萝编的小玩意儿扔进了脚边的火盆子。盆里青黄二色的火舌霎时一卷,当中细软物件儿怎耐得住,只不一会儿就被吞了个干净,一一都烧灼成了焦黑卷皱的烬屑,随风一腾往半空飘着,渐化成缕再捉不着的烟。

    火光映了大嫂额间细汗,照她慢慢儿将腕上的求子福绳也一同摘了丢进火盆儿。她敛回袖子抬头看见我,不过瞥一眼就又垂首看回盆中,任焰色明灭在眸里,只问我“他还带回什么话”

    我答“旁的没多讲,只说要你自个儿过实在,往后再甭顾着谁就好。”

    于是大嫂一下下点头,说“好好,好。”那夜便也再无后话。

    三日后一早,嫡侄子还被奶娘带在屋里睡,外头却已备下车,我同爹立在府门送大嫂归家。

    因府中原本已将各类物什装箱,此时就只需替大嫂搬些上车。徐顺儿寻来稳妥镖师帮衬,几下收拾好了付过银钱,便也立了契,由得他们拍脯管保一路安顺。

    而大嫂上车前都还在讲“逸儿有奶娘照看,家里往后也别惯他。公爹身子才好当歇着,就别送了。”

    爹却还是无言见她车架走远,才知敛眉回头问我“家里搬得差不多了”

    我道“也就差你自个儿过去住,剩下的这两日都能搬好。”

    爹听言,点过头立了一会儿,忽抬眉望向头上钦国公府的金钩大匾。那一刻他眼中深浅浓淡聚了又散,散却后又立了甚久,沉吟到头来,竟就那么仰头负着手,低声说了句“那这就收拾了过去罢。”

    贰

    东城那宅子虽只三进,却好在带个还算敞亮的前院儿。院儿里廊子再没原来家中的长,夜里纳凉走走也就不费腿,留作爹养老倒算合适。

    方叔把爹那笼金丝鸟揭了围布、挂上廊角,刚添上些食儿鸟就啭起来,立在笼中横杆儿上跳跳闹闹往我爹看。爹拿着根儿细草独独立在廊下逗了逗鸟,过会儿应又觉无意,便垂下手来看下人收东西。

    我坐在旁边儿阑干上看他如此,不知怎的就说“爹,要么你也续个姨娘罢,多个人说话也好。”

    爹咳过两声皱起眉来,瞥我一眼“你小子长出息了,自个儿都没个着落,倒敢管老子。”

    可这话他好几年都不说,如今说了却不如不说。我是倦了也惯了,干脆同他笑“爹,只要你寻个敢嫁我的,我明儿就成婚,行不行”

    爹闻言,抡起胳膊就一巴掌拍在我头上,挥手叫我赶紧滚出去。

    而我正要走,他又想起说吏部批了二哥的辞呈,这月里二哥交接了任上事务,大约慢慢儿就快回来。

    “那正好这儿西苑儿还空着。”我抬手正要吩咐人拾掇,爹却摆了摆袖。

    他举目望着檐外天光日头,眯起眼想了想,道“改日再收罢。今儿太热了。”

    叁

    天儿近了伏,是热。

    我回宅子的时候刚巧过午,只因了热,也吃不下饭,就坐回屋里吃冰西瓜,又听徐顺儿说老宅那边儿的账送来了,便搁下西瓜去看。没看上一会儿,却听外面闹腾起来,我踱去前廊一瞧,见是下人正喜笑颜开往里搬着些衣箱书画儿、瓷碗玉瓶儿,当中几个丫鬟一人提着篮鲜到滴水的瓜儿果子,眼见都不是中原吃食。

    再看众人后头,果是皇上从二门转进来,正使扇隔开一把垂叶黄花,叶下他一身杏白常衫,走来见我一笑“大热天儿的,你怎在这儿傻站着”

    我擦了把汗,怠怠往他跟前儿伸手“天子搬家多气派,再热都得来瞧瞧。”

    “我搬什么家,这还不都是赏给你的。”皇上随手把扇子握进我手里,好笑道“你这都坑了我几把扇子了回回带了扇子来你这儿就带不回宫里,他们说你不吃饭,敢情是在吃扇子。”

    “你扇子那么多,我吃两把怎么了”我打开扇子兀自地扇,好歹觉着得了些快哉风,人稍解了些乏闷,此时也被他逗得乐起来,“吃了也好沾些富贵,没准儿俸禄就涨了呢。”

    皇上拉我在阑干坐了,默过一时轻眉作笑,似随口接上一句“日日都嫌俸禄不够,要么给你升个官儿”

    “这好这好,你可总算开悟一回。”我闻言忙替他打扇,“哪个职空出来了”

    听我这话,皇上却也没立时答。少时他只抬手揉过我后颈拍了拍,哄我先去瞧瞧他送来的东西,看还有没有想要的。

    肆

    夜里吃过饭,下人洗了一大篮子葡萄奉来,我拉皇上坐在院中凉床上,挽了袖子给他剥葡萄吃。

    葡萄颗颗新鲜水灵、薄皮儿乌亮,叫人一指头掐下去就被染作了紫,我剥了几个却都坑坑洼洼,实在不好意思塞给皇上吃,便只得自己一一吃了。待好容易剥了个完好无损的递去他嘴边儿,他却摇头,笑着叫我自个儿吃就是,只从桌上拿丝帕来替我擦脸,徐徐说起来“这葡萄是青凌府今夏的贡果,赶着鲜送来的,甜么”

    “挺甜。”我抽过他丝帕来揩嘴,摘了颗葡萄换入他手里,“你也吃吃看,我觉着比去年的好。”

    皇上捏了葡萄却只搁下,一时眸子也看着这小果儿,目光低垂片刻,轻轻开口道“过两日你们御史台也该知道了青凌府刺史届满一轮当换,如今吏部正在拟定人选,还要你们调案底儿,瞧瞧谁补上去。”

    我擦嘴的手一顿,抬头瞧他,只见他抿唇迟疑片刻也还是接着说“刺史是个三品的官儿,俸禄多些,职田多些,青凌府丰饶物美,地方也好,是非也少”

    “怎么,”我搁下丝帕,渐渐笑他“你想要我去做刺史”

    皇上却还是看着那葡萄,神容是极尽平稳,口中也情理俱在“清清,四品京官儿若下放历练数年,往后有了政绩届满归京那前途便不可限量。你若是去,我可应你一言十年后你想回来,那三公之中定有你位置。且出了京,你大可不必再怕没人敢入你稹家的门儿,趁这几年,也能寻得”

    “嗐,还当多大个事儿。”我好笑起来打断他,扯了个葡萄下来继续剥,“出了京城哪儿有什么好地方你也就听他们折子里头瞎胡吹罢拨银用太快了叫民生所需,河里发大水也是龙王显灵呢。这些我日日看,你要喜欢我每天儿都能给你学,还不带重样儿的,何苦还去老远的地儿折腾。”

    我撕下葡萄最后一道皮儿来扔在脚边儿竹篓里“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全都累得慌,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此类浑话我时常讲,更不知近年说了多少次,却不知为何独有这次叫他听来微振,下刻忽直身捉住我手腕,定神问我“这回你真想好了”

    我把手里剥好的葡萄摁进他嘴里笑“皇上,我老早想好了,没想好的人是你。”

    说罢我还来不及摊手叫他吐籽儿,他竟已将那葡萄囫囵吞了,开口又说“那我这回是真不会再放你走了,清清,这回是真不会了。”

    “不会就不会罢,你也用不着把籽儿一道吞了啊。”这下我是真笑起来,“说得就跟我真舍得走似的。”

    皇上闻我这话,便舒眉挽唇在我颊边亲了亲,如此捧着我脸眷眷看我一会儿,渐又落唇亲来我鼻尖嘴角,眼见就要缠住我唇齿来拉我衣带子,我连忙推他“哎哎哎,明儿还早朝呢,你还是赶紧回去罢,不不然我也真不放你走了。”

    皇上双手支在我两侧与我渐分一些,鼻尖儿抵着我鼻尖儿笑问“那明儿要是不早朝呢”

    我勾着他脖子,偏头在他唇瓣儿上一咬“不早朝也有不早朝的事儿,你一国之君还能闲着”

    “那我也总有能闲着的时候。”他放开我起了身来,抬手刮过我鼻梁子道“往后,也只看你肯不肯留我。”

    伍

    皇上走后我再吃了些葡萄,眼见是真多得吃不完,洗好的果子又放不过夜,便唤徐顺儿来一道儿吃,也给下人都分些。好容易收拣了得以回屋歇下,夜里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皇上临走前的话,我身上却热得有些燥起来,是多时候都不大能睡着,只得顺手往枕下摸出把折扇来打风。

    然摸出的折扇展开看,却是一面儿青松白云,当中经年的莓红果渍将题字儿模糊,显得那“青如松,皑若云”都不清不楚起来,我逮着那扇子浑浑扇了两下儿,也并未觉着风有多凉。

    我想,或然有些事儿便似那青凌府的葡萄,大约如今是终长到鲜亮也甜,也许正应是最好时候摘下。

    第91章 山色有无

    陆

    过两日,御史台果真接了吏部来的文书,说要抽调案底儿选备青凌府刺史。

    梁大夫略略看罢上头人名儿,忽在堂上叫我一声“稹三,这几个年资还不及你呢,按理儿你也该在上头,怎没有”

    然这由头自是不必我说他也该知道,我便走去抽走那文书笑“老师,我这不得留下来孝敬您么。”

    “这话你自个儿信”梁大夫听得眉头直跳,盯着我手里那文书连连摇头,直直说着可惜了,又淡目瞅我道“你可要想想清楚,这青凌府可是好地方啊外放这么好的地界儿可不是年年能赶上的。四品京官儿外放回来都往衡元阁安置,若没这机遇,那大多到三品就是个头儿了。你若不走,往后只能等我把帽子退给你戴戴,有什么意思”

    我却往他旁边儿凑近些,悄声问“那您何时退给我我可等着呢。”

    梁大夫白了我一眼儿,照理儿原早该挥袖子骂我没良心,此时却只抬手摆了摆,竟说“那你就等着罢,快了。”

    这倒叫我一愣,正待细问却恰逢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小皇叔刚回京,现下要请我去喝酒。

    实则我都不知小皇叔是几时曾出过京,回来又是要喝哪门子酒,思来想去却没什么由头好推避,无奈只得抓个纱帔大致遮了官袍,拿了扇子便告过梁大夫随人出宫。到地儿却不料小皇叔这酒竟没再约至秦楼楚馆,反倒摆在个戏楼子里,楼里一点儿花色都无。

    我到时小皇叔正坐在二楼好座儿上擦烟杆子,一身的锦衣华服、玉腰金冠似自带了层光,见我上楼他也不似从前般高声吆喝我,反只抬手往身边儿一招,低声叫我落坐,竟很一派沉稳矜贵模样儿。

    于是我坐下,一时只觉自个儿身上漆黑皱巴的补褂纱帔同他这满身雍容比量起来,应是活像当年祖皇帝爷定疆建国后没去干净的前朝遗少,不过面目身骨徒留副人样子,衣衫用度却都显落魄,旁人看了他再看我,大约当会觉着我只差抱着古董物件儿去见人撞瓷诓钱使。

    年初因有了六爷和忠奋侯的事儿,朝中皆知道皇上于皇亲国戚借势作伥者绝不姑息,则在京的众皇亲便无不自危,而几月来这当中大多都经了职权抽调化为空杆子只强保了富贵,却唯独小皇叔一人,不仅未遭剥权,反还受理几样邦交大事儿,更是屹立不倒、荣华加身起来。

    此时见我瞅着他看,小皇叔便抽起他镶金的玉烟,颇明了地扯嘴一笑“嗐,咱们还不都一样儿的傻乐呵才能熬到现今。你说这大个京城里头,能乐到最后的不都他娘是傻子么”说到此他吐掉烟气儿,往我跟前儿搁了个酒盏,“多少年了那赵家张家也不少爱钻营的子孙,看下来又岂有一个能长久的清爷啊,就说咱傻人有傻福也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说着话他正巧瞧见个什么人上楼来,便眯眼儿朝我身后笑“哎,不过那不是,那是个蠢货。”

    这时楼下台子的拜月亭正唱起来,道“轻薄人情似纸,迁移世事如棋。”我恰顺了小皇叔这眼回头去看身后走来的人,虽同那人也从未正眼儿打过照面,可听旁人皆热切招呼他,便倒也听出来个名堂原来来的竟是朝中新贵英国公家的嫡长孙,年岁约摸只十五六,此时正锦衫肩帔、执着根儿绕股的皮马鞭,上楼来当先一眼见着小皇叔,便高眉低眼儿笑请了声王爷安好,眼见那烂漫模样儿,倒同我当年有的一比。

    定安侯府没落后,两月之中,原只算作外戚的英国公一家子保举军功治上了骁骑营,英国公长子也披袍入阁作了衡元阁大学士,京中便直道他家一旦来年赶过了定安侯的功勋,怕就要追上我爹当年的名头,端的是如日中天了,叫眼下满座的小辈儿平辈儿一见这小嫡孙来了都站起来打礼,似是瞧见什么大人物般。

    我看得发笑,便问了小皇叔一嘴“哎,王爷,接了我爹那职务的不是温家人么他家新近也封了安国公,算作是喜事儿临门,却怎从没见着他家娃娃出来喝酒”

    小皇叔冲那上楼来的小嫡孙遥遥点了头,面上虽笑着,却是压低声音往我耳边道“温家人一个个笑弥勒似的,府里那规矩却同你家也差不离了哪儿是那蠢小子能比的,你听他一说话就能知道。”

    而那小嫡孙这时还真走过来,见着小皇叔正从我耳边抽开身去,他是一双杏眼都亮了亮,旋即殷切笑问“这是王爷养的哥儿罢这哥儿模样好漂亮,几岁了”

    这原应是他想拍给小皇叔的马屁,无奈拍在我身上只化作了蹄泥,惹我解衫的手都顿了顿,老眉瞥眼儿却见小皇叔只含了烟嘴儿拼命忍笑,方才自是有意作状由这小嫡孙揣测我,此时或大约正待我站起来就同那娃娃掐上一场打上一架的,自是不会答这浑话。

    这叫我愈发嫌天儿热得烦人,刚把纱帔扯下来还未张口,眼前那小嫡孙瞧我露出一身御史台的乌袍补褂却已当即睁大了眼,一时很有想退开的形容,我却已睨着他,将手里折扇打开来抚平了上头魏碑提就的子夜歌,只不紧不慢摇起来同他笑“哥儿我年岁大了,二十六了,你呢你几岁瞧着模样儿还挺俊的”

    说着我就收扇拍了拍大腿,招他过来“哎,要不正好坐这儿喝一杯”

    小嫡孙这一听一看,几乎立时就吓白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此时若再猜不出我是谁还真往我腿上坐,那他这公孙也就不必当。一时他惊得连连告罪扭身就逃,可算是扑爬跟斗地慌忙奔下了楼,直惹得小皇叔将烟杆子往桌上一拍就呛声大笑“咳哈哈哈咳咳,清爷你出息我我得敬你。”

    他端起酒来同我撞盏,我便也少少喝了点儿,说出息什么,我这不过是开个玩笑闹个糊涂,多时候糊涂着便也就囫囵过了,犯不着大动干戈。

    此时窗外街中,那小嫡孙跌跌撞撞同人潮挤着奔逃出去,引后面两个侍从帮扶不迭、连连喝骂推搡的人,我和小皇叔一道落眼儿看着他几个那狼狈形容,不禁都觉着有意思,嗤笑两声又再坐稳了听戏。

    实则戏文里常写的故事,不过是说人一生荣华富贵多是空花魍魉,其实真不可认作实相,放在这京中年年看来,这道理也总是相应。

    常常朝中一人有了时势,便总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边儿上看的人若眼珠子浅,也就是一样见识,相互吹捧逢迎罢了,却不知那一言一语能捧杀多少酋游子弟,能蒙上多少玲珑心窍。

    他们岂知功名利禄转眼灭他们岂知众人拾柴、墙倒齐推

    这世间冰山化作水,洪川泞为地,极是不难的事情。

    我望出手边儿条窗去,只见楼外的京城夏景灼灼,绿树夹道的南街上人人匆匆地走,时日恰赶上新科放榜过了,不少未中的试子就正待失意离京,此时一行人一一长衫相携、背影挺俊地走往南城门,却被一路上屠狗杀鸡的贩夫走卒随意叫骂挡了财道,吓得这些个书生相互拉着退避开去,憋红了一张张白脸皮也粗不起来一声儿好的,镇日里之乎者也根本全无用武之地。

    我不由瞥了身边儿小皇叔一眼,叫他也赶紧看看,摇了头直叹他是纨袴不饿死,又说底下是儒冠多误身,立时惹他骂回一句“还敢说我,你他娘不一样儿是个饿不死的”

    这话一说,叫我忽想起小时候刚点了侍读我曾抱着爹腿弯子大哭一场,翌日被传出去,街坊邻里都戳着我脊梁骨说我小小年纪贪慕富贵,气得我灰头土脸躲回了家,曾还当真不甘不忿了一阵子,现今思及只觉好笑。

    原来我也曾是个纨绔,这道理我竟十年后才真正悟得。

    小皇叔看我笑起来,便撞了我胳膊一把“你想什么呢”

    我摇头,只慢慢把酒喝掉“没什么,就只觉着挺荒唐的。”

    小皇叔拂过窗棱、眯眼看向窗外的街,听我说了这句亦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竟也空空随我笑了笑“是挺荒唐。”然后他四下一看见无人瞧来这方,便忽从袖里掏出个素色信封递来我面前“清爷,我带回个东西给你瞧瞧。”

    我搁了酒盏,狐疑接来展信一瞧,只见封内白纸上两行细秀凌挺的字迹竟万分眼熟,打头便是一句“隐迹风尘多少年”

    我一惊之下捏起纸来,此刻唯独能做,只是惊目看向小皇叔“你竟敢把他”

    “也就只他同那苏家闺女儿,多的也藏不起了。上头不是没人盯着,爷没那么大能耐。”小皇叔一把抽走我手里的信笺塞回封里,又就紧把信封塞回了袖子,敛了袖便端起酒来,急急惶似怕我再寻他拿来。

    我按下他手腕咽声问“他在哪儿”

    小皇叔抽手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听言抿唇顿过一时,凝眉似是细细地想,可到头却只转目看我,咬牙说出一句“我不想告诉你。”

    此时戏台上恰一折唱完,换场的嘈嘈弦鼓落在我耳里如针,扎得我浑身似麻般放开他衣袖,也不知再听过了多少句花腔婉转,看他杯中再满了酒、空了盏,我终是颔首承了他的话,起身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戏文议论发散于初刻拍案惊奇的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二段,属于初刻里我自己莫名喜欢的一截了,半年前写大纲一稿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个故事,觉得总该再加层意境,后来写到这里就真的化用了。

    之前在群里,isa总结我一句话我觉得特形象,她居然说我是学院派,好笑hhhhhh我笑了好久,讲真,我自己口味原因,写尾声会比前文写得更平白更死稳,或然不叫人人喜爱,但细节做得却又更用心些,若能得细看会其深意已很感激,民俗派学院派就别管了,一起好好玩耍就行。

    始写长篇以来,我从不会很应付、随意地去对待诸如尾声、番外一类的结文段落,不会只开个车、卖个甜就算了,尾声和番外这种东西,我觉得没有就罢,如果有,那就必须得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这种段落应该涵盖正文的所有意象,也应该试着去灌注更深层的意志,深化主旨,所以卡稿码字的这快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在为这点和自己搏斗,目前写到为止的尾声可以说已经挺满足,但还很贪心,想要更好。

    写这个尾声过程中,文中发展曾有让我自己都会震撼的点,完全被吓住的样子,写文六七年,也算是很新奇的体验了,三言两语很难讲清,心意都在文内。其实很多要说的话我觉得在文里已经说尽,也真是因为喜欢这件事情去做的,可以说写得很痛快,之后更新就不再有作说打扰大家看文,我还是去好好写字。

    查岗催更唠嗑和个志、授权之类的问题去微博找我就好,晋江我上得少了,家里网太玄幻。

    提前预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92章 山色有无

    柒

    日子不觉渐近了秋,七月下二哥从河南道奔赴回京,终是褪了一身的官气儿,挽着袖子从我手里接了乡下老宅、庄子的账目人事,也在爹那儿住下照料家中事务,叫我总算得以安心点卯。

    他回来的时候爹早已得信,却竟还未收出西苑儿供给他住。我隐约想到爹的意思,便一面让方叔收拾着西苑儿一面也问二哥,说转年他也快三十有三,难道就真不打算成家了

    二哥那时正坐在院儿里看我带去的账本儿,一页页翻过了,只不咸不淡问我俩字儿“你呢”

    只这俩字儿便堵了我住口,往后就算是听爹问起他也再未敢帮爹一句嘴,爹为此没少数落我没出息,终至与我数番争执,也曾几言不合吵起两次。

    如此入了八月后,有一日乡下庄子忽而来了人要找徐顺儿,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竟说是徐顺儿他娘没了。

    此信恍如晴天霹雳,叫徐顺儿当场像是被人抽走了脊子般,立时就从我身道儿软了下去。我一手捞着他急急叫大夫,看他双眼儿红得似害了病,又听他抱着我胳膊絮絮叨叨哭起来渐渐撕心裂肺,一时只觉整个脑袋都疼得要命,便赶紧着他媳妇儿来领他带娃娃回去奔丧,再别多留。

    送他们临走,我甚觉不知如何作为,思来想去最稳妥,不过是封了袋儿丧钱给他妥善安置他娘。眼见着徐顺儿千恩万谢出了宅子上车,我却忽觉得自个儿像极了当年拿钱送走舅公的我爹。

    徐顺儿走了三日后,刑部来人说蔡氏和她儿子找着了,稍稍一问才知,原来蔡氏逃出京城后本想取道南渡,却在转水路时被人贩拐给了娼家,人救出来时神智已不大要得,口口声声只说她将儿子藏在了路上,央着人赶紧去找。而终于找到她那藏在码头的二小子恰巧被一船夫婆娘所救时,她当即大笑大哭起来,竟扭过头就飞身向水投了江,而那当场,自是没有谁会为个娼家疯女打湿衣裳的,故而蔡氏一魂既断,连尸骨都未曾带回,以致二小子还未归家便没了娘。

    翌日我同官差将二小子送回爹那儿,二小子撒脱官差的手就扑抱住二哥的脖颈,话不会说两句儿,只知道叠声儿竭力地哭。

    晚饭桌上我看了爹一眼,爹瞅着二哥,二哥一手抬着碗底儿一手执筷子说,还是他带着二小子回乡下去住罢,不然这娃娃往后被传了爹是反贼、娘是娼妓,真也不知怎么在京中活下去。

    爹敛眉问他“那你自个儿呢你一身这样的才学,难道就甘愿去乡下当个收租的村汉儿了”

    二哥埋头扒了口饭,垂眸夹着菜道“多少人想收租还没片儿田,做个村汉儿也未尝不好,如此老宅庄子我能看着,家里便也少些麻烦事情。”

    可爹听了却是顿然搁碗,老目沉望向院儿里一言不发,紧皱着眉头,大约是看着某一株从国公府迁来的海棠。

    二哥从来知道爹心思,便也放下碗,看向他说“爹,你也顾念些身子罢,就别想着同我争。乡下不比京中日子好过,大夫药材也少,你时常风寒咳嗽的也去不得,待在京中有老幺照拂大哥知道了还能安心些。”

    可这回大约是他猜错了爹心思,叫爹听了话却依旧不言,饭也不再吃,只起身绕廊回了屋,留他同我对眼一时,未知说什么好。

    下刻二哥端起碗来匆匆将饭吃完,单叫我来日好生宽慰爹,便已带上方叔一道儿去收拣回乡物什,桌上他二人坐过的位置便只留两只瓷碗。

    如此我独独儿坐在桌上把饭吃完,心想明日既无早朝,晚些时候皇上大约也要过宅子去的,便盘算着,约摸今夜或可留他一留。

    捌

    从爹家里出来,我回宅子路上顺道儿去了趟药房,好扯不扯讲了价买物拎出来,只见天光日头都没入了暮。

    不多时候走到东大街官道儿上,街角儿张棚买馍馍馄饨的正收摊儿,挂在竹竿儿上的价牌儿摘下来,可见上头一个馍馍早从过去一钱一个变成了二钱一个,桌子也都老旧得不成样子,我却是到了如今也不知那馄饨汤是几钱一碗儿。过去从来不是我自个儿结账。

    转而正要入巷,我忽听前头一阵子凿凿错错的声儿,抬头便见是从前崇文书局那幢旧楼盘子正钉着新匾,匾上三个金光大字儿写了宝珠楼,问过工人也确说是卖首饰的。

    我听了奇道“这楼里可出过命案呢,就不怕不吉利”

    工人笑道“官爷您是不知道,风水里就讲这金珠玉器非要血光镇呢,这不正合适么”

    我叹这竟也能正合适,又问他“从前这书局里的印模儿呢,卖了卖谁了”

    工人说是惠山书局的来拉走了,还装了好几大车呢,从前抄书、修书的先生们也都被惠山接了去,想是惠山往后或然要比当年的崇文更做得红火,可能已有了些了不得的话本儿在筹备,叫我好等便是。

    我听了似甚觉开怀,一路想着这些回了宅,却见皇上还没来,倒是刘侍御带了台里的文书递来等我批。

    刘侍御不是第一回来这儿,可他每回来却都是这样子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一双眼睛便不敢乱瞧,故而根本不知该往哪儿看。

    我见着地气儿没散还怪热,就随口问他喝不喝凉茶,他也似一贯那样儿说他不敢。

    “有什么不敢这茶是我自个儿俸禄买的,和谁都没关系。”我捞了茶壶替他倒出一盏子搁在他面前,拿起折子问“签哪儿印哪儿都做好了”

    刘侍御慎重喝下口茶,坐立难安般指指最后一折说“末页就是。”

    我如常翻过几道折子,手里的印却印不下去,合了那折子就推开“这谁做的后两折述论结得不清不楚,递去大理寺就是白瞎。明儿叫这人来我这儿回话,这都做不好他干脆收拾了回家,台里用度紧着呢,没得叫他浪费了笔墨。”

    刘侍御闻言赶忙搁了茶,过来一看果真,便连连说该怪他没查了再带来,说这后生他自会提点,也不劳我置气。

    我听了他这话倒觉意外,想想则道“算了,你回去着他们改好就是。别老叫大理寺的盖一头,梁大夫外头丢不起这人。”

    刘侍御收起折子哎哎应是,便说如此就要告辞,我点了头他就匆匆地走,剩在桌上的凉茶也还是没喝多一口。

    玖

    我回屋里刚换上常衫,皇上总算是来了,却还带了折子在身上,说少许兵部的事儿没处完,要我睡前陪他再看会儿。

    我惯知道皇上看折子是没日没夜的,念及那从药房买回的物件儿已搁在了枕头下边儿,我直道他这开头真不大妙,可国事毕竟重于泰山,又何得容我说个不字儿我只好唉声叹气儿捡了刘侍御留下的两折子文书假作也要看,便叫下人抬了张椅子往他身道儿坐了,可倒也没瞧文书光瞧他去了,一心里长长短短的念头层出不穷,一会儿把折子摆弄摆弄,一会儿腿往他膝上横,不时也就给他打打扇子研研墨,好似从前侍读时候一样儿。

    却到底不知该如何说那留他过夜的话。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我忽听见屋里不知道是哪儿传来声响,总窸窸窣窣地怪招人烦。这声响闹了几回,终叫皇上也凝眉搁了折子,把我横在他膝上的腿拨开“清清,这什么声音你养东西了”

    我抬头正要说我也不知,却竟忽见墙角有一团儿灰黑吱一声儿钻出来,定睛一看,竟是只长尾大耗子

    这吓得我霍地一下儿就站上椅子惊叫“徐顺儿徐”又想起徐顺儿并不在,便忙不迭扯着皇上衣领子嚷嚷“皇上皇上,耗子有耗子”

    皇上连忙捏着折子站起来,把我护往身后四下看“在哪儿”

    说话间那耗子已在墙角蹿了一圈儿,瞧着身长竟足有快一尺,毛色油光发亮的,看得我是全身都吓麻了,紧着头皮指了墙角就叫唤“那那那儿你快看跑过来了跑过来了”我抓过皇上袖子就往身前挡“你你你这什么破宅子怎么还会有耗子快快快,快叫人来打”

    皇上看见耗子也是恼火,被我这惊呼呐喊的就更恼火,一边儿沉声叫着来人,一边儿扬手就把折子向那耗子掷,结果他一折子打过去却激得那大耗子更是满屋子乱蹿,吓得我直接跳上桌子嚎“你你你不会打别瞎打耗子可记仇,你又不住这儿,你打不死它们一家子到时候找到我头上可怎么办你不准打”

    我怂里怂气儿死死捉住皇上的手,皇上看我立在桌上的傻样儿想笑又不好在我跟前儿笑,便只好站在桌边儿扶我,叫我小心些别摔了“不就一只耗子,你多大个人了,至于怕成这样儿”

    “耗子多脏啊,咬人一口还得了”我抓着他劝他也站上桌来“况也不定就这一只啊,耗子一窝几十个崽儿,还不知道藏哪儿呢,你也赶紧上来,别叫耗子给咬了害病。”

    皇上仰头看着我,简直是好笑“清清,耗子是会上桌的,你不知道”

    他这话一出,仿似是捧冰水从我脚底儿往上沁,沁得我心都凉透了,只觉我脚下的桌子也变得再不安稳起来,又更不知要往何处躲,急得哭都快哭出来“耗耗耗子还能上桌啊”

    “还上树呢。”皇上捏着我指头把我手圈去他肩上,另手揽过我腿弯子便将我从桌上横抱在他怀里,“从前老六最喜欢抱猫去御花园捉耗子,耗子要躲猫,下洞钻墙都躲不掉,后来就都往树上爬,最后也一样儿被猫吃了。”

    这时候下人已经闻声进来,我揪了皇上的袖子圈紧他脖子,回头要看他们捉耗子,却再看不见那耗子躲去了哪儿。

    下人拿了些笤帚木杆儿满地满处地敲,直直敲到了书柜,突听吱地一声疯叫,那耗子竟忽从柜底儿猛钻出来,直直就往书桌这儿奔,吓得我连忙将头埋在皇上颈窝里,两手直直抠着他后背的衣裳叫他退退退,却但听身后几下木杆儿一齐打落,待喀嚓一声后我再抬眼儿回头去看,只见我那书桌的桌腿竟被敲裂条长缝,带着整张桌子都偏偏倒倒,而桌腿下正淌着一滩淋漓的红。

    “别看了,没的夜里噩梦。”皇上偏头在我额角亲了亲,抱着我踱去了外边儿廊上,将我好好儿放在阑干坐了。

    我再瞥了眼书房里头,仰头惊魂未定地看他,出口却是一句“这下桌子坏了,总该是你赔我一张。”

    这引得皇上立在我跟前儿当即笑起来“也就你,吓成这样儿还不忘讨债。”抬手把我才疯落的鬓发挽去我耳后,他垂眸看我道“眼下要同殊狼开战了,事儿也不少,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亲手选截木头赔你这桌子,好不好”

    我勉勉强强点了头,这时才想起把他袖子给松开,调眼扬了扬下巴“行了,你回宫去吧,我好叫他们把宅子给翻一道儿清一清,省得下回再钻耗子。”

    “下回是哪一回”皇上抬指捏着我下巴摇了摇,笑道“你这又是要卸磨杀驴了”

    我捉下他手来,起身圈了他腰背将脸埋在他胸膛蹭了蹭,到底是叹口气“不卸。你这驴还得拉我一辈子,别想就赖得掉,那桌子还赊着账呢。”

    头顶传来他闻言低笑,带得他腔中都轻震,一时他声声稳固心律隔了前襟跳进我耳朵,终是叫我心底一层层的惊躁都一层层安下来,环去他后腰的手便不禁也收紧些,头埋他胸口闭眼深吸口气儿,入鼻都是他身上庄重的水沉香味儿。

    皇上抬手滑至我后颈捏了捏,落唇在我额上轻轻一印,慢慢道“行,那就下回罢。”

    第93章 山色有无

    拾

    自打书房里书桌坏了,我偶逢事务便都就着别处办好再回宅,休沐时看起新出的话本儿也更窝去床上看。

    徐顺儿不在,底下也没人敢扰我,以致皇上来了两次都逮着我在被窝儿里看书看得不吃正饭,一问竟连日如此无有挪移,脾气上头就把我从床上扯出来,说我再这么他就日日下旨宣我进宫用膳。于是我只好改。

    但饭桌上的事儿,到底是他来我就好生对付两顿,他不来我也继续瞎耗着,终是挨到徐顺儿快从乡下回来,头夜里我想着往后当是又该没了想作甚作甚的日子,便干脆自往库房去,想找些早年的书来看个通宵痛快痛快,可许是想得太入神,是走到了库房我才想起忘拿灯,便也懒得叫人,只径直摸黑就拉开个箱子。

    那箱子咯吱一声儿带出阵油纸篾条儿的陈味儿,刚开道缝儿就从边角滚出个圆圆的东西来。

    那东西掉在我脚背上一弹,下刻落地便直往仓门滚,渐渐滚入门外折入的半扇月光里,上头荀兰丝线的穗子被拖在地上走,跟着那圆物一直滚到门槛儿才停下来,终见是个巧编的系带笼球儿。

    我就着月色愣愣看回箱子里头,只见这满箱子竟根本装的不是杂书,而全是花花绿绿的风筝,直看得我捏着箱沿的手一抖,下瞬手心儿却被老木毛刺儿扎得一痛,猛撒开去,那箱盖砰声合上,徒留我手上一个细小的口子,叫我疼得嘶声甩了两下就渗出丝儿血来,由是也再没了兴头找什么书,直速速回屋收拾了睡下。

    然睡在床上却不知外头塘子里是何处来了蛙,竟大半夜地呱呱直叫,叫得我是一宿没睡好,耳边还仿似听见有小娃娃跌倒了忽远忽近哭闹,迷蒙间只觉满眼尚是暮春时候的繁花碧树,身边儿好像有人在笑。

    翌日徐顺儿从乡下老宅回来,大概是因了二哥记得我爱吃桃果,便赶着秋来让他带了庄子里摘下的最后一批熟桃儿回京。进门来他大约正要跟我说道我二哥的事儿,结果却见我挽了裤腿子立在池塘里,手里还拿根儿大竹叉子。

    徐顺儿看得眉头都拧起来,把手里包袱往地上一搁,慌道“爷你这是做什么入秋了水多凉,没的又风寒了”

    我指点他赶紧挽了裤子来接我的活儿“徐顺儿,我跟你讲,这塘子里居然有蛙,昨儿吵了我一宿没睡,你赶紧给我找出来。”

    徐顺儿一面挽裤腿儿一面怪道“这都过秋了,哪儿还来的蛙啊爷。”

    我听了就骂他“怎么不能有那天皇老子赏我的宅里还生耗子呢。算了算了,你们不信就都闪边儿站,我自个儿找,没的上回耗子这回蛙,往后再有好兴头都该败了。”

    边儿上下人一一同徐顺儿讲了那打耗子的事儿,徐顺儿听了好一番哭笑不得,渐渐静下来默过一时,竟在我身后好端端道“爷,你兴头若当真好,那耗子蛙的都奈何不了什么,便由着去也就是了,再好的宅子住着也都能来些不好的,从前国公府里还有蛇呢,怕得你成日闹着老爷搬家,后来那蛇不也让大公子给捉了么。”

    他把我扔在池边儿的袍子捡起来拍了拍,叹口气儿道“爷啊,宅子总还要再住下去的,再不济好的也总能比不好的多,你这心也是时候放宽些了。”

    我听他说话儿,手里抓着叉子还往水底再扎了两下儿、三下儿四五下儿,终是发觉徐顺儿他说的是对的。

    天儿已到了秋收凉节,京中大宅的池塘里是不该有蛙的。

    我一时觉得口干,便挥手支徐顺儿去给我倒杯茶,自个儿只立在塘里出起了神,过会儿身后再起了脚步,我当是茶来了,转身却见端茶立在池边儿的竟不是徐顺儿,而是皇上。

    皇上托着茶盏的底儿,皱眉看着我似笑非笑“你这又起的什么毛病赶紧给我上来。”

    我泄了气,先把竹叉子扔在池边儿,伸手接过茶来解了渴“你成日里桌子不给我送来,人怎不忘了来”

    皇上慢慢在池边儿蹲下,挑眉问我“除了桌子你还要什么干脆列个单子给我,往后一齐给你送来。”

    我气得把茶塞回他手上“我要列了单子还不如自个儿去买,管你要什么”这人真年纪大了愈发不懂趣味,我直道从前要他陪我去趟江南他都多时候没应,应得再好也都该是空的,且算了罢。

    皇上起身来笑我作怪“这有什么可生气往后得空去就是了,清清你先上来,你这身子受不住寒。”

    我且听着,只觉他得空了总归也会忘,便转眼只告诉他拉倒,却见皇上正落眼儿看着我腿上。

    我低头顺他一瞧,见是块儿污泥正糊在我腿肚,也不知是从哪儿蹭来的,衬着显得特脏。我皱眉伸手剥了它,湿淋着脚丫往池外赤足一站,看得皇上连忙把我揽起来脚离了地,没好气儿道“你也不怕硌了脚,鞋呢”

    我撑住他胳膊,往旁边儿草丛努努嘴“蹬那儿了。”

    皇上便也懒怠替我捡,直一路把我扛回屋里榻上坐了,才又叫下人去替我打热水来擦脚。

    我看着他背影立在我跟前儿,直觉心底儿有些躁,悄悄瞥眼儿床头的四方枕头,也不知怎的就心下一横,忽叫出一声“多打些,我我洗个澡。”

    拾一

    水慢慢烧好了打来,徐顺儿给皇上放了洗好的瓜儿果子和茶水就出去了。我到屏后脱了衣裳就泡进木桶,细细洗过一会儿再游水趴在桶边儿往屏上看,只见屏上皇上的身影坐去了桌边儿,便猜他又该是要看折子,直慌慌叫他一声。

    皇上一顿,问我怎么了,我却总不能说我是不想让他看折子,思来想去只好口不择言“我我想吃桃儿,桌上就有,你拿给我罢。”

    可屏上的影子并不动,手的部位却似翻动了折页,眼见还是看着折子说“你起来再吃,水里吃果子像什么话。”

    我急得立时就把脖子梗起来赖道“我不,我就要现在吃,就想现在吃,你不给我我就生气,今晚上也不吃饭。”

    屏另边儿闻说这话,果真徐徐笑起来,只见屏上清影稍晃,下刻皇上终是捏着个桃子靠来屏边儿看我,眉眼含笑道“你说说,你光着个身子坐在水里吃桃儿,不是存心招我”

    他把桃子递来我嘴边儿,我便就着他手咬下一口,慢慢嚼碎了咽下去,甘甜蜜汁便浸了满腔。

    如此我定了定心,这才仰头叫他“爷”

    皇上偏头挑起眉来,不语笑看着我,而我望着他,终是浮着气儿从水里伸出手,把他手里的桃子向他轻轻一推,咽沫看进他眼里道“爷,你也吃罢”

    “这桃儿熟了,挺甜。”

    拾贰

    皇上俯身吻住我唇时,我环着他脖子亲过他一口,他便落手把我从水里捞起身来,袖外薄纱拢在我背上沾了水,共指尖磨着我脊心来回游走,痒得我经不住地颤,更带他十指下滑揽起我腿根,将我抱出水来坐在桶沿上,一时缠吻更深我再难坐住,便只得攀拽住他衣襟盘上他腰,才可尽心索求。

    我渐渐鼻酸眼热起来,死死咬唇忍耐一时再忍不住,到底还是哭起来叫他停,却只换来身下更急更深的冲撞、浅啜间只感后脑发紧,漫身热气似是蒸腾往头顶去,待终要冲至顶峰时,便直觉眼前昏光耀目一阵,下腹顿松,整人好似立时被抛去了高天云海里,已全然不知心神何在

    作者有话要说

    嗯

    “”是打码。

    第94章 山色有无

    拾叁

    少时再睁眼,皇上细咬着我后颈,正从后团抱了我,而他手指也浑不老实,竟在我下腹处轻轻划着圈儿。

    我没好气哼哼一声拍掉他手,惹他笑起来又亲来我耳后,痒得我转身要揍他,手却被他捏了指头圈去他后背环住。

    “疼么,我替你揉揉。”说着他温热手掌就往我腰腹轻轻抚弄,渐也向我身后揉按。

    可他这不揉还好,一揉却像是一路揉发了我身上所有的酸疼,令我直觉浑身都疲软,便圈紧他腰身将脑袋埋去他颈窝央他“你别弄了”

    皇上亲了亲我发际,手却没停下,“你不是疼么。”

    我挣扎着抓了他手腕,抬头瞪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

    “想什么”他满目深含了笑,抽出手来掐着我腰将我拉近,唇舌又欺来锁住我口,将我舌齿都细细撩拨,“是你要分桃儿给我吃,却只自个儿吃得欢,我都还没吃到呢。”

    我实在制不住他胡来,只好躺平了任他亲抚。抬目时忽见帐边半开的窗外,一树红枫伸出条枝叶在风中招摇,轻轻飘飘的,那颜色好似点染来路十一二年,引我长思短念中迷迷糊糊问皇上道“爷,你当年到底怎么瞧上我的”

    皇上听我这问,从我颈间抬头看向我,又在我唇上亲了一下“我当年是瞎了眼,岂知瞧上了你要忍这么些年。”

    我闭上眼睛胡乱地笑,由着他锁臂将我整个儿团紧了,听他轻叹了口气“我从前七八岁时候,是由你爹开蒙授书的。你爹那人你也知道他脾性严苛,那时候只把我折腾得没一天好过”

    “我从前每次闯祸还听他夸你好呢。”我咧嘴打断他,“我爹总叫我瞧瞧宫里的太子爷,说人家那么金贵都可吃苦念学,我这破落小子却不知道勉力。”

    皇上哧声一笑,“且听他说罢,当着我他可从来没夸过我一句话。这么熬了六七年,我到了年纪去勤学馆,总算是不用他每日提训了,宫里排了日子替我选侍读,一沓子卷纸几十份儿,母后让我自个儿看着选”

    “你选”我从他臂上撑起来一些,“不该是太后娘娘选的么”

    皇上摇了摇头,看向我道“母后那时早存了涉政的心思,放给我的那些卷纸里已拣走了军权在身的功勋之后,剩的都是文官的娃娃。”说着他抬指点点我鼻头,“你就在当中。母后此举叫我自是心中不快,看着剩下的卷纸也都闷闷沉沉,正待随手捉一个好的就算了,结果却瞧见一份儿鬼画符似的卷。”

    “我的”我趴去他胸上盯着他看,直觉这十来年前的事儿也确然有意思,“哎哎,我写的什么呀,我都忘了。”

    皇上闭上眼没好气儿地笑了声,“人家娃娃都好好儿作文写题,就你默了两句儿大鼓书,什么诸国乱纷纷、出了些贤士与能人,还满篇错字儿,那字儿丑得简直”

    “哎好了好了,甭说了。”我没劲地重新躺回他肩上,只觉这人真没意思,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也不知道哄我两句开心开心,“总之你没看上就是了。”

    皇上竟还真说“是,不止没看上,爷还提着那卷问礼部的,说这娃娃是不是冒名来捣蛋的,京中高门之子怎可能写出那么丑的字儿结果礼部说太子爷,这是稹太傅家的三公子。”

    我捂着脸就跟他一齐笑出来,渐渐笑止了叹出口气“我爹那时候肯定不在,不然我那天就真该挨打了。”

    “当时还好你爹去先皇那儿禀事儿了,不然我也该要被他恨。”皇上笑着起指拨开我额前一缕发,继续道,“这还没完。我想着你爹数落我那么多年,他自己养个儿子又能怎么样,便问左右当日选考哪一个是稹清。这时候,旁边儿太监支了一声儿,说太子爷,稹三就是方才蹲您跟前儿捡银子的。”

    这下我是当真大笑起来,皇上捞着我后背给我顺气儿,轻轻道“我原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选了你来做侍读就是一心要折腾了你来气你爹,岂知也不消我折腾你,你自个儿都能把你爹气得够呛。选考时候没瞧见你正脸,我原以为你这么个娃娃总该是个尖嘴猴腮的捣蛋鬼,结果你来了东宫里一看”

    “还真是个捣蛋鬼。”我笑接道。

    皇上却勾着我下巴将我带过去亲了一口“是个捣蛋鬼不假,可样貌却跟个小菩萨似的。”他再亲了亲我眼睛,退开一些深深看着我,拇指从我颊边滑至下巴“慈眉善目,像观音边儿上的童生,说话却又笨又气人。”

    我闻言,不避忌地看进他眼里笑“那就是又没瞧上。”

    皇上摇头,挽起嘴角来“没有。宫里美人多了,若单看面貌就能瞧上,那我得瞧上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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