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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19节

作者:书归 字数:26723 更新:2021-12-30 18:23:30

    爹不说话,夹了片儿卤肉嚼下,状似无意地再起一问“近来你打听过六王爷么”

    我摇头,“我没事儿打听他做什么。”

    爹白我一眼,叹了口气“说你是门缝儿里瞅大街你还不信,你小子从来就只会做事儿不会做官。你当你这折子参上去就只关亭山府的事儿你知不知道,六王爷那舅舅林太师家的老三,如今已从地方结任要回京述职了。回了京总要有地儿安置罢他爹林太师治下就是吏部,还不得给儿子寻摸个好去处你动动你那榆木脑袋想想,眼下朝中正四品的位置,还有哪儿空着”

    我上下想了一圈儿,真是一处都没有空的,林太师若想安置儿子,必然还得先拾掇出个空处来。

    可这空处怎么拾掇想到此处,我顿时脑中一个灵闪,好似有些明白了爹是个什么意思,又想起沈山山下朝时候同我言语的话,顿时心下都有些凉。

    爹见我醒了些神,终是摇头叹“明白了朝中之事,牵一发者动全身,你参到皇上跟前儿去替亭山府求情,亭山府瞧着叫有义气,可换到林太师嘴里,就叫结党营私。再者,这私折告御的事儿瞧在梁大夫眼里叫什么瞧在你御史台眼里又叫什么”

    爹往我跟前儿的桌上叩了叩“这叫同袍插刀。”

    “你这一折子参过去,在外叫人能弹劾你以权谋私、恃宠干政,在内又得罪了台里,以致无人保你,若是林太师再往当中使点儿力气,你这御史中丞还怎么在朝里做下去”爹抬手抽了我捧着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搁,“这就正好给他儿子空出个饭碗儿来。眼下六王爷和忠奋侯被贬,外戚都忌惮上了皇权,林太师心中对皇上何感,自是可想而知,那他如今等着将儿子塞进御史台,难道就只是为了叫儿子同梁大夫一道儿刚正不阿的”

    自然不是。林太师此想,必是存了要掣肘皇权的意思。

    我动了动嘴皮子,总算是不甘心地认了沈山山的话“那那我不参这本儿就是了。”

    岂知爹却又道“你以为闭嘴就行了”

    他再度抬手将我手里仅剩的筷子给拿起来,分开两支来在我眼前一晃 “而今你是一台中丞,头上顶着梁大夫,故同梁大夫才成了一双的蚂蚱一对儿的筷子。如今他做主要查人事,你不附议,往后他还有什么事儿能信得过你这筷子都并不拢一处了,你们御史台还怎么吃饭”

    说完,爹把筷子搁在我跟前儿的碗上,随口又提了句,“况你大哥就在骁骑营,同亭山府也从来都走得近。如今你若不赞同梁大夫说查,那梁大夫更要以为你是要包庇你大哥才遮遮掩掩。他那人最爱暗中记账,就算此番从亭山府里查不出什么,那往后也定要从你大哥身上查些什么才会罢休。你就算是不在意杠上了梁大夫,却总不至于要叫他杠上你大哥罢”

    彼时我尚不知我家并非反贼,便以为梁大夫若真杠上了大哥,那就是认了死理儿要往我国公府一家的骨缝儿里查,如此只觉身心皮骨都怕得寒了,只恐御史台会查出我家那包藏祸心的事儿,而这是我永远都不乐意瞧见的。

    那刻听爹说完了一席话,我心惊之下忽而明白了,原来沈山山说我不附议已是帮他,竟是因他聪明到早已想到了爹这宦海老舟能想到的此处,也心知我不附议已是不大可能,故才说了那话来要我应下帮他。

    他只要我别开口就好,什么都别说就好,他只向我求了这最最简单的事儿,可就连这最最简单的事儿,我都到底还是要负了他。

    贰一陆

    五日后再度早朝时,沈山山代司部在京郊办差尚未归还,也就并未在朝,而我心里念叨着对不住他,却又还是别无选择地附议了梁大夫说要查骁骑营的折子。

    这虽未直接让亭山府有罪,却也约同于在皇上跟前儿参了亭山府一回,故那时不只是梁大夫,就连皇上都从龙椅上微微坐直了身,问我一句“稹中丞,你附议”

    我吭声吐出个是字儿,一时心中羞愧欲死,往后是一整个早朝都没再讲话。

    朝中虽知道我是个奸佞,可也皆知我与定、亭二府从来亲近,更与沈山山铁到了不能再铁,故从来念我是个有富贵帮衬的奸佞。然附议此举,他们并不能想到我还要保下国公府,便都只当我这奸佞只是为向皇上邀宠,就连沈山山一府都能给害了,果真也是个狼心狗肺不要脸的东西。由此朝中众人背地里自然都更不齿我,礼部那几个帮着梁大夫说话老学究瞧我的眼神竟也鄙夷,总之是我附议与否大约都里外不是人。

    次日下工,我得了梁大夫给的差事,正要去奉乡查囤粮清算失误的事儿,然还没走出台里,就听几个后生正聚在廊下悄声嘀咕,不远不近地传来我耳朵里,是说外头当我就是被皇上养在脚边儿替他咬人的疯犬,已给我起了个诨名儿,管我叫御狗。

    实则外头怎么骂我我早就惯了,那时候心里虽确然是难过,可到底不是替自个儿被骂难过,而是一心觉得对不住沈山山。

    这可是沈山山在朝里替我遭了多少年的罪后,唯独一次指望我能帮帮他,可我却反倒行同狗彘地害了他。

    我一路坐着马车去奉乡都还在想要如何去向沈山山告罪,可岂知我还没来得及找到沈山山告罪,沈山山却先来奉乡找到了我。

    贰一柒

    我在奉乡的前后几日,应算是今年开春前京兆地界儿最冷的时候,临走那晚漫天下着鹅毛大雪,我还正领着两个后生撑伞立在雪里,搓热着双手在草场上的粮垛子间游走,最后再教他们一遍统录对账。

    那时我隐约听见有马嘶马蹄儿声远远传来,只道是附近猎户出猎归了便没在意,岂知下一刻,后肩却被一只手给狠狠一扯,登时整个人都掉过头去,竟见眼前正站着沈山山。

    沈山山大约是回京听闻了亭山府消息,这才气得冒着雪骑马来质问我。我只见着他身上都是白雪沫子,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何种神情,他就已扯过我前襟一拳砸在我脸上,将我打得头一偏就栽进了雪里。

    那时大风扑腾着雪碎冻了我满脸,好似将我一张脸都冻成了一片冰,而这冰被沈山山那一拳打下,虽是冷到觉不出痛来,却叫我觉着仿似要裂出碎痕也或然是那碎痕老早就在了,我根本追忆不起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儿的,可到了此时沈山山这一拳打来,却已竟能够将这强持着不崩塌的裂冰全然砸碎。

    “沈大人,沈大人使不得”两个后生惊怕极了,此时终于后知后觉上前拉扯沈山山,而沈山山却已俯身拎起我衣领来又是一拳砸在我下巴上

    “这就是你的帮衬”他的脸在月下映着雪,冷厉中满是苍白颜色,双目就更含着绝顶的哀恨,一字字问我“稹清你就是这么帮我的那么多年了你就是这么待我的”

    沈山山如今的力气,自然比小时候揍我的大多了,而我从前总能心安理得地挣开他,如今却到底不再能,这时候由他揪着襟领,只一道道徒劳地向他赔罪“对不住,沈山山是我没用,是我是我害了你,这些年,都是我对不住你”

    我根本不敢再看进沈山山眼睛,那时偏头只瞧见大雪落在我乌袍上黑白相杀颇刺眼,一时寒风打我散开的脖领刮在我胸口上,真好似一把冷到了极处的尖刀插进来,一举便将我透胸穿过。

    我那时只望沈山山能打死我,叫我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就是了,可当我说出这道歉的话来,当我说出是我多年来都对不起他,沈山山却像是突然被冷水浇熄的火一般,忽而就顿顿放开了拉住我前襟的手,怔怔直起身来,颤颤往后退了两步。

    此时我再看着他,勉力扑爬着要从地上起身来拉他,却见他眉目之中隐忍的凄痛之色愈发明显,沉浮间终是说出一句话。

    “断在这儿也好。”

    此言将我整个人都钉死在地上,是无论如何再站不起来,便就跪着抖了喉咙问他“山山山,你说什么”

    沈山山摇摇再退了半步,神容渐淡,声线渐平,在风雪中静静再道“我说我二人,断在这儿也好。”

    说完,他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不远处的马,那步子背影皆是极度的艰。

    我想若我能站起来,若我那时能稍快两步跑上去,那我一定还能死乞白赖地拽住他,一定还能再劝他两句话

    可我又何得有脸去那样做。

    我偏头将一口血沫子吐在刺目冷白的雪地上,彼时眼睁睁看着沈山山上马远走,心想我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贰一捌

    那晚从奉乡回京,到了家徐顺儿见我被打,慌慌张张要伺候我洗漱擦药,可我刚解开衣裳却发现脖颈上空空如也,竟是沈山山在烟山送我的那玉坠儿观音不见了。

    一时我想着那玉观音定已落在了草场,便急慌慌就要再出门去,可徐顺儿却是死死拽住我不放道“爷瞧这天儿外头是要暴风雪呢,你可别往外头走啊我求你了”

    我被徐顺儿拖死在房门口,一脚迈不出槛儿去,那时听着檐外悲嚎哀风,眼瞅着满目纷落大雪,忽而竟觉这一如再见到了江边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雨,或一如再听见了许多年前某一场赌马时候人群暴起的欢呼。

    雪那么大,奉乡的草场那么大,里头囤粮的垛子一个个一堆堆足有千儿八百个,我还真说不清我是在哪个粮草垛子下被沈山山打的,故那落地的玉观音去了何处我也就更不知了。

    找不到的。

    有些东西,去了便是去了。

    第87章 山色有无

    贰一肆

    我立在池边儿不多时候,徐顺儿已备好车来叫我。我随他将将走到垂花门儿要出府,却听后头有人沉沉喊了声小叔子。

    我应声回头,见七八步外,是大嫂正被丫鬟扶着,立在南跨院儿开在回廊的门洞前,脸被一身枣藕二色的衫子衬得好似七月半烧掉的冥纸,唯双目抹有两撇红肿,此时正强持了口气儿向我道“小叔子,昨儿你大哥被押回城来我去瞧了,偏家里少了人镇着,下人就没看住门儿,叫蔡氏抱着她儿子跑了”

    “跑了”我一顿,“几时跑的”

    大嫂凉凉开口“许是下午里罢。总归我回来就没瞧见她”

    蔡氏是大哥的二房,据说同亭山府有远房的姻亲,曾是与几个庶女一同教养的。三年前大哥同骁骑营的人上亭山府喝醉了酒,第二日也理不清怎么的,这蔡氏就被塞来了,非说一身清白落在了我大哥手里。

    大哥自然稀里糊涂也分辩不得,为免与亭山府生隙,只好纳她作了妾,少不得还要劳烦府里备办些礼数。那时候大嫂正怀着儿子日日害喜,却竟被大哥整了这么一出,原本清清静静的南跨院儿便就此吵上,连带爹也紧着大哥斥骂,将一府上下闹腾了好一阵子。

    大哥从那以后话就少下去,夹在妻妾间甚难做人,而蔡氏仗着同亭山府有亲旧,做了妾也没个谦恭模样。大约她眼见大嫂是文家出身,应是个软柿子,便三天两头地往大嫂跟前儿找不痛快。然大嫂自我娘逝后也当家了这么些年,怎能由她蹬鼻子上脸自是从未给过她好颜色,当骂也就骂了,当罚则也罚了,可那蔡氏竟也还是不消停。这景状直到次年蔡氏也生了儿子,就更沸反盈天起来,时常为着顿吃食点心都能将南跨院儿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大哥每每一斥她,她还直哭着喊着要回娘家。

    如今定、亭二府一反,蔡氏这眼线扎在我大哥身边儿就没了用,且大哥现今已作从犯下了狱,她自然也怕跟着遭殃,故想携儿私逃倒并不怪,可怪就怪在这国公府的家丁护院儿加起来数十,等闲何得看不住个妇人

    惯来爹在家里规矩极严,这搁在往日,压根儿是没可能的事儿,眼下却竟生了。

    我往大嫂走去两步“下人怎么说报官了没有”

    大嫂捂着心口往后退了退,调开眼道“外头起事儿了,与家里干系那么近,叫一府上下慌得乱糟糟的,问起来又有哪个敢说知道这妾室出逃自然是罪,多少也该报官立案,可如今府里的这脸面”

    她话到这里说不下去,又凝神看回我脸上,细眉敛起来,下头一双红眼好似锁着多少不忿言语要讲,却又恨到讲不出,终是压下去另道“你大哥如今落了狱,那蔡氏如何倒不打紧了,只那二小子再是庶出,也还是你大哥骨血,按说定要找回来才在理然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审审下人还行的,向外头寻人的事儿倒做不来。眼见公爹忙着,搁不开手料理府内,这事儿怎么处,只能赖小叔子这御史中丞来瞧瞧罢。”

    我应下她还待再问,却听廊子另头忽而刺啦一声,瞧过去,是个老妈子打碎了两只汤碗,正不紧不慢蹲下去拾捡。

    方叔闻声从花厅奔出来,瞧见了一地碎瓷,气得指着她就骂“府里多少年的老人儿了,端个汤碗儿还能砸了地若要真不愿做了,明儿我回过老爷就把你们尽都黜出去,省得砸了碗儿又砸盘儿,作践了一屋子的好东西”

    老妈子吓得一哆嗦,终是阴声赖气儿说了句不敢,可这敷衍腔调却惹得方叔再火起来,又在那头骂开了。

    我眼瞧着这出,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而大嫂瞥眼儿看着他们,此时也苦笑一声,喃喃叹“不长了,长不了早晚的事儿。”

    我闻言一哽,默了片刻徐徐问她“大哥怎样了”

    大嫂听了这问,看向我竟立时眉心骤聚“你还会管你大哥怎样”

    她一手撑在丫鬟臂上,恨恨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你同沈家那小子焦不离孟的时候怎没想过他你向皇上讨宅避祸的时候怎没想过他如今知道那造反不是咱家里的祸患了,造反的人不是公爹也拖累不到你了,你在龙宫里躲了几日倒又敢回来了”

    不等我讲出什么,她已揪着襟领提声儿说“亏着公爹与你哥哥们护了你十来年,你却竟是一碗儿冷水浇在他们脸上我看你这心到底不是血肉长的,怕是石头才真”

    说着,她终于是抬手指着我骂起来“若不是公爹要将东城的宅子留给你,我倒想一早随你大哥迁出去算了那倒死了也干净,不必见你这不孝不义的东西成日作威作福,挨着你这断了袖子爬龙床的,出去也是给府里臊脸”

    眼见她越说越愤,直是对身子无益,我便点过她边儿上的丫鬟“你先扶大奶奶回院儿歇着。”

    大嫂却挣脱丫鬟的手上往我踏来一步,此时白纸似的脸上已如泼了层朱漆“怎么,说着你还心虚了我说的哪样儿不是真的哪样儿你敢辩一句从来府里都是如何保你,你又是如何对府里你摸着胸口问问,你良心可安得”

    “大奶奶您误会三爷了”徐顺儿好似是怕大嫂下刻就要抬手抓我的脸,早挡来我身道儿劝她“大奶奶,爷他这么多年也”

    “罢了。”我把他拉后一步,只向大嫂道“大嫂受了累,还是歇着将养罢。蔡氏的事儿我记下了,大嫂就别忧心了。”

    说完我扭头出了府,后头徐顺儿匆匆赶上来替我撩开马车的布帘儿,还慌张问我怎不将话说清楚。

    我回头再望了眼国公府高门上的匾,上了车冲他倦然挥一手“赶紧走罢,还嫌事儿不够么。”

    徐顺儿唉声叹气驾了车,一路沿着大道儿把我往东载,我坐在车里盯着翩飞帘角儿外飞退的青石板街,忽觉着我实则不该就这么走了,而真该继续立在那儿让大嫂多骂些时候的。

    长久来,家里四个大男人里,大哥就不指望了,爹又得顾着朝中大事儿,二哥多年奔波未娶,我也是个扶不上墙的,是故钦国公府一门关起来,我娘去后,京中往来走动的礼数和家中、老宅的琐碎事务便全压在了大嫂一人身上。时常我与父兄从部院儿晚归,尚能看见大嫂也还忙着过账本儿、打理中馈,偶然有下人犯事儿当罚的,事情就更添得多了,常有熬到三更的时候。

    嫡侄子出生前,大嫂曾多年无孕,娘还在的时候常常打听来不少坊间名医,甚也劳烦爹将相熟的太医引来家中替大嫂把过脉,然却都说大嫂身子没毛病,只因忧虑过重才没有胎缘,而大嫂多年忧虑惊怕的,自然又是造反一事对大哥的牵连,这情状多年未解。娘走后,她手里担上一大家子的事儿也不得闲下,而折腾熟络了这些才消停下来,好不容易老天开眼,叫她终于替大哥这不争气的怀上了儿子,可府里却又来了个不省油的蔡氏,搅扰得她鸡犬不宁。

    大嫂嫁进国公府十来年,大约总是被娘家期望着好好儿享享荣华富贵的,可落到底来,我国公府这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却又绑着祸患。算到如今,大嫂早不是当年那二八芳龄的姑娘,本该是姹紫嫣红的年岁,却都折在了国公府里,我也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得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若要是没有,那她要骂国公府什么,要骂我什么,我自然什么也都受得。

    她若不能怨大哥,不能怨我爹,如今也没了蔡氏来斗气,则要是骂我怨我能叫她心里好受一分半分,那也就是值的,将我想错也是该的,我这些年来如何,也就委实没那必去讲清楚了。

    况天下事儿若都能只靠嘴就说得清,那这折腾多年的祸患就早也不必有。

    一府小似花木方塘,却也深如楼台宅院,大嫂同我是一家亲眷尚能骂我至此,那外头骂了我那么些年,倒也着实无怪了。

    贰一陆

    天近黄昏,回宅的时候雨又淅沥起来,云后春雷暗滚,震得满院子闷沉。

    眼见我闷头往内院儿走,下人忙追上来说宫里来过人送了药,嘱咐明日太医会来。

    我想起问了句“宫里可有带什么话”

    下人打量一二我神色,说来的公公只叫爷好生将养,旁的倒没提。

    如此徐顺儿便去替我煨药,我回了之前睡的那屋,把刘侍御的文书概要看完,翻到下一册,便是那夹了黄笺的折子。

    折子里是小皇叔审理沈山山的时候,刘侍御记下的供词细录。刘侍御已录供多年,折子果真也并无错处,里头所夹的黄笺则是认罪状,一条条看到底,下边儿有个红手印,侧旁提了四个清凌挺拔的字儿,写着“供认不讳”,那每一字儿的横竖都断在了最恰当处,弯钩起笔的粗细依旧稳而细长。

    这是沈山山的字儿,我认得的。

    从前我与沈山山刚入御史台的时候,梁大夫曾拿他的字儿比过我的,说沈山山这字儿叫淡,我那字儿叫浮。浮字儿无骨,一看就是仿来的,可淡却是意气,学是学不出。

    “爷,”正瞧着,徐顺儿拿木盘儿端了药来搁在我面前,嘱我趁热喝了。

    我抬了碗瞥他一眼,想想还是问“你不回去一趟出这么大事儿,你媳妇儿娃娃总该担心。”

    徐顺儿强笑了笑道“前儿我回过趟家了,不打紧。”而见我喝着药,他瞧着桌上摊开的折子,又踟蹰开口问“爷,你说小侯爷他们一家子会怎么样啊”

    我把喝空的药碗往他盘儿里一搁,只觉一嘴里头都苦到发涩,遂不耐地冲他挥挥手“去给爷取点儿甜的来。”

    于是徐顺儿闭嘴端了盘儿出去,过会儿给我盛了碗蜜饯儿来,又叫来灯油替我多添上些,再泡好一壶浓茶,问过我说不吃饭,便也就出去了。

    由是折子翻到快半夜里总算完事儿,终于得要一一落印,然我此时总算想起一摸身上,却发觉袍内的暗袋竟是空的,当中随身物件儿约摸是落在了岁羽宫,御史台的授印就并未在我身上,章是无法盖了。眼看不歇着也无事可做,我便只好叫徐顺儿替我收拾了床躺下,倒不知何思,只睁眼瞧着外头见了亮,就又起身穿戴好入宫,预备先过刑部大院儿去报了蔡氏的案子,便往禁宫里寻一相熟太监去岁羽宫将印拿来。

    入宫正当卯时,我到了刑部便寻主事要张寻人签来填,却不想林老三恰在。年初他爹收拾我不成,我这御史中丞的位置就没能空给他,他家里拾掇来去、大动干戈,最终将原任的刑部侍郎劝去了萦州做刺史,这才终将他搁在了刑部做京官儿。然刑部的差都不美,上至侍郎、尚书亦都要出外事,所见者皆凶犯尸首,大约他爹也不乐意,却是想叫他先待着,等朝中有了好缺再把他补上去。

    此时见我,林老三捧着紫砂壶吊了眼道“哟,这寻人理应先报给官府立案啊,稹中丞也是朝中的老人儿了,怎还不清楚这道理”

    听了他这话,那立在我跟前儿的主事自然不敢去找签儿给我,我只好道“林侍郎,官家失人在官府立了案,不还得由刑部批下寻人的签儿么,又何苦多麻烦一趟”

    林老三闻言,笑起来盯着我“哦,原来是贵国公府失了人哪啧啧,可怜可叹但这光想着省事儿可不能够啊。稹中丞,咱也是朝廷命官,还是得按规矩办事儿罢。”

    我慢慢袖起手来“是是是,林侍郎这话很是在理儿。御史台这厢积的各地案子也多,搁不开手脚是有的,既林侍郎也说按规矩,那刑部政绩考核的事儿也就便宜往后排排了,总归政绩也没百姓重要不是”

    说完我转身往外走,果听林老三向左右道,“还不赶紧留留稹中丞,瞧这两句儿场面话说的,怎还就认真了。”

    一旁主事连忙请我回身,我扭转头冲林老三笑了笑“这不许久没见了么,也同林侍郎开个玩笑,林侍郎毋怪。”

    主事这才送签来叫我填下,填罢搁了笔,我过了林老三身道儿要走,他望了眼我签上写的人名儿,竟眼带三分戏谑望向我,满是了然地走来一步,压低了声儿道“稹三啊稹三,你钦国公府还能得意多少时候啊外头事儿那么大,且不说你爹同沈府亲近着,单只说你同定安侯那儿子就打小穿一裤衩儿,你们能不知道眼看皇上这”

    “林侍郎这是要妄议朝政啊,还是要私度圣意”我看着他,“正好我这就去部院儿点卯了,林侍郎先与我知会一声,以免到时我写错了,太师又该要怪罪了。”

    林老三顿止了口,在面皮扯起个笑来摆摆手“嗐,咱这就是闲碎话儿随口说说罢了。”

    他瞥过我一眼,向下头人道“送送稹中丞罢。”

    “不劳了,你们忙着罢。”我也再看过他一眼,终于转身出了刑部。

    谁知前脚刚走至甬道儿上,后脚就跑来个太监叫我,气喘吁吁、且惊且慌道“哎哟,稹中丞可找着您了。”

    见他这模样我心都提起来“怎么宫里有事儿”

    太监急急喘过两口大气儿道“稹中丞,昨儿昨儿夜里落钥前,小王爷又回宫里来,跪在尚书房外头替沈家求情,皇上一动怒竟,竟将小王爷给圈去东门夹道儿了皇上自个儿也气得一夜里都没安歇,今早上起了也不用膳,还摔了个茶碗儿。这么下去可不能行哪,我师父就叫我来请您去劝劝呢,没成想在宫外头跟您赶了个前后脚。”

    我闻言一惊,忙叫他带路走着,心说小皇叔昨儿还说这被圈该是过两天的事儿,却竟连一夜都没翻过去。如此眼见这求情是求得皇上真生了厌,再求自然是雪上添霜,而自打三日前我那一跪气走了皇上,这么楞头楞脑冲过去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儿,自个儿都是要招人烦了,皇上愿不愿意见我还两说呢。

    不一会儿到了尚书房外求见,我相熟那小太监果真愁眉苦脸跑出来,说皇上的意思是“若是来求情的,则一概不见,请稹中丞回去罢。”

    如此没了法子,我扭身正要走,忽而又想起一出来,思索间猛然回了头,冲小太监道“你就说我不是来求情的,我是有事儿要禀,进去再问问皇上见不见。”

    小太监眼睛亮了亮,连忙跑进去再禀,下刻跑出来已大展了眉目,连连请我进去。

    我跟在他后头踱进尚书房,只见皇上坐在御案前不甚耐烦地翻着奏章看,此时已从案牍中凝眉抬头向我望来,一容不行喜怒,亦不见柔和,单是眼神落在我身上。

    我垂头避了他目光,撩了袍子便双膝跪下。皇上一见我此举,眉心立即拧起来,口气凉凉道“稹清,你不是说不为求情么”

    我伏身规规矩矩磕了个头,直身道“启禀皇上,臣确不是为求情来的。臣有罪,臣粗心大意,是斗胆将内袍暗袋里头的随身物件儿都落在岁羽宫了,故特来求皇上旨意,想去取的。”

    皇上闻言一顿,慢慢把手里折子合上,打量着看向我,似是在辩我此言真伪似的,然眉头好歹是渐渐展开一些“有些什么物件儿,这么急”

    我紧着头皮道“皇上,我袋儿里的东西都落下了,当中有有台里授印,眼下要批供状,就急着用。”

    我说这话,脑袋是低下去了,却觉着皇上目光应是一直落在我头顶上。过好一会儿,我终于听见他开口点了个人去替我取东西,而正此时,外面忽而又报来一声,竟说是小皇叔的王妃领着小世子来了,眼下母子两个正在殿外跪求一见。

    我心里一落,跪在堂下忐忑抬眼看向皇上,果见皇上一听,是刚舒下的眉头又拧起来了。

    他叹口浊气儿,将手里折子往桌边儿上一摔,沉声怒道“朕不见,请皇婶回罢。”

    贰一柒

    皇上说叫王妃回去,王妃却自不可能真就回去了,便还跪在殿外,叫人传话说是要跪到皇上见她为止。

    皇上闻说这话,眉间就更聚起深川,一时抬盏要喝口茶,然刚端起来却又重重搁下“添茶。”

    小太监连忙端了瓷壶来,添好了茶向我悄悄递来一眼儿,似是望我说些什么。然我跪在地上,皇上没叫我起来也没问我话,此时说什么都该是往他火上浇油,要是求情起来,就更是如小皇叔说的诛心了。

    如此我不敢说话,皇上又继续瞧起了折子,堂内这么静了片刻,宫人已小跑取来了我要的物件儿,皆用盘儿端着,妥妥递到小太监跟前儿。

    小太监端盘儿看向我,我冲他递了眼色瞄瞄皇上,他便略有会意,只端了那木盘儿走到皇上跟前儿,作寻常道“皇上,清爷的物件儿取来了。”

    皇上原只是经这一声随眼往盘儿里一瞥,然这一瞥却叫他目光微动,一时拿笔的手都一顿,整个人仿似定住。下刻他徐徐搁了笔,竟抬手从那盘儿里捞出一样儿东西来。

    那东西是根儿绕股的金丝纠,上串了八颗等大的蜜蜡珠子,经他长指吊在半空一晃,还能见着些朱砂的红。

    皇上垂眸深看着那八颗珠子上的刻字儿,静默沉思片刻,忽而唤我一声“稹清。”

    我哎声应他,便听他问道“这珠串儿,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自然答他“是,当初失而复得多贵重,自是不能随手放,没得弄丢了,又该好找。”

    皇上闻言,挑起眉梢转头看向我,已翻手握了那珠串儿搁在御案上,慢慢道“你说你不是来求情的。”

    我垂了眼低下头“不是,皇上,我来拿了东西,还要回台里做事儿的。”

    说完这话,堂内久久没再响起皇上的声音。过好一会儿,又闻得堂上轻轻一叹恍如烟缕,下刻皇上命左右道“去把皇叔带来,让他瞧瞧外头是谁跪着。”

    内侍应命去了,他沉顿一时,又再度唤我 “稹清,你过来。”

    “哎,好。”我扶着腿从地上爬起来,绕了桌子走到他侧旁,也是此时就近看着,才看清他眸底压了些红丝儿,眼下泛乌,一脸都是疲倦神容。

    “你是一年比一年狡猾了。”皇上侧身看着我,抬手冲我招了招,“站近些。”

    我便再往他身边儿站拢了。

    如此他便垂手执起我腰带上的玉佩,拨开下头穗丝儿挑了中间的两根儿细线,将手里那穿了八颗蜜蜡的金丝纠往上头绕线一系便盘了个死结,遂放开手任穗丝儿将系上的珠串儿盖住,低声问我“听说你昨儿回了趟家,见着你爹了”

    我回过神来,忍着鼻酸顿顿摇头“没正错过了,我今晚上再回去一次好瞧瞧他。”

    皇上听罢,微微点了头,指尖捏着我的玉佩把玩一阵子,忽而道“昨儿你爹倒是来见了我。”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我“你爹说,定亭二府便似庞会,劝我毋再作回关云长,此事方才是个终止。”

    我闻言只觉眼底一涩,低低问他“那你怎么想”

    皇上垂下头,右手拇指在我玉佩上轻轻摩过上头的稹字儿,片刻后他放下玉佩收回了手,再度轻叹一声“我自会思量。你先拿了东西去台里罢。”

    我点头应了是,便把东西都往怀里装好,向皇上告了退。

    出去的时候,外面日头已然高挂,外头游廊上王妃还跪着,身穿着绛紫二色的命妇品服,头上银钗素雅,一容穆静,边儿上她那九岁大的儿子也跪得规规矩矩的,瞧来深肖其母品行。

    实则小皇叔这成婚十年来总一口一个母大虫地叫他这王妃,同外人也常数落王妃凶悍貌丑,可我平日里见着王妃,却觉着她模样儿虽说不上娇美,可气度上却真是胜过许多同辈姑娘的,往日诗会祝宴相瞧着,我也从未见她有过盛气凌人的时候,故真想象不出她与小皇叔闹起架来是个什么形容。

    大约多少事情一门关起来,只有当中的人才能清楚究竟。

    同小皇叔来往得多,我与王妃、小世子都常见着,此时想他们也该跪了太久,便正要走上去扶他们起身,岂知廊子另头却突然传来一声“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甚凶,颇有威怒,却也尽含着惊疑。我顿住步子扭头去看,果见是小皇叔已被人带来。他一身镶珠朝服裹在身上皱巴巴的,满脸倦容在看见王妃的一瞬化为了惊,更好似是觉着眼睛出了毛病般,直傻眼儿看着王妃跪在那处,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王妃闻声,不过是扭头看了小皇叔一眼,确认了小皇叔是被放出来了,竟似万分的平静,下刻只恭恭敬敬往尚书房殿内叩了个头,脆声谢了皇上恩典,接着就垂头从地上摇摇站起来,伸手向儿子道“来,随母亲回去了。”

    小世子握住她的手站起来,也扭头看了小皇叔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只又乖顺地随着母亲转身往殿外走。

    可这一刻,小皇叔却忽而红了眼眶。

    他向我摆了摆手别过,伸袖在双眼上抹了一把,从后头几步赶上去跟在王妃后面,又加快两步绕到她旁边儿,垂手是想牵过他儿子的,可他儿子却一把打开他手躲到了王妃后边儿。如此几次三番,走了好几步,小皇叔踟蹰一二,终是牵起了王妃的手来。

    我打背后看着,见王妃被小皇叔拉着的手挣了一下,也不知是因她没使上平日那凶悍的力气,还是因小皇叔拉得太紧,总之那一挣是没能挣脱,而王妃身影一顿,却是突然抬起手来捂住了脸。

    下一刻,我还远远儿立在廊上,竟也隐约听见了王妃的哭声。那哭声混在仲春潮气儿里闷闷传来,开始还是勉力隐忍住的啜泣,而后竟渐渐再不能抑制,便如倾闸而泻的山洪般全然无法断绝,最后已成了连声不止的悲呜。

    不远外,小世子狠狠推了他爹一把吼道“你又把母亲惹哭了”

    小皇叔被他儿子推得倒退半步,抬手像是想给王妃擦泪,可却好似是十年来都没有过这般亲昵似的,那指头就怎么都抚不到王妃的脸上,渐渐慌起来“你甭哭啊,你你还是骂我要不你揍我,我让你揍,好不好你甭哭了”

    可他越是这样说,王妃却哭得越发伤心起来,最后是将脸都埋入了双手,泄力蹲下了身去,竟在这禁宫肃静之地像个小姑娘似的痛哭起来。

    这刻不知何故,我竟忽而想起大嫂来,心中一时宛如一拧,是再看不下去,只得匆匆扭头往御史台走。

    待我把供词一一落印交去了大理寺,再回了台里,便坐在大堂上左右教着后生做了大半日事情,正批着各部的政绩考核要叫他们送去礼部,这时候梁大夫竟从外边儿来了,看模样儿应是在骁骑营里受了些罪,脸上跟我似的青了两块儿,左边胳膊还缠了竹板儿套在脖上,很有番大难不死的情状。

    我同他见礼完了,便又坐下来点折子,可梁大夫走开两步竟又折回来,叫了我一声“稹三。”

    我抬头,听他说“今儿提刑司的来交接牢狱,我是才从班房回来眼下,他们沈家的寻柟还在班房关着,明日过午也是要转去天牢了。这一进天牢,人就见不着了,你不再去见见他”

    大堂上的人也没避忌,都听见了这话,一时四周都瞅着我,是大气儿都没出一口。

    我闻言也是愣了愣,想过片刻,少时也还是拾了笔往洮砚里点墨“不了,老师,我今儿得回去瞧瞧我爹,赶完这几道折子便走,剩下就带回去瞧了。”

    梁大夫听了,直是叹了口气,也再说不出什么,终于是转身往后院儿去了。

    我收回眼来落目瞧着桌上的折子,笔尖儿在雕着小桥流水的洮砚里扎磨着,却是磨了好一晌都没能点出一道折子来。

    这景状,就同我初得这砚台时一模一样。

    第88章 山色有无

    贰一柒

    便是年初我从奉乡回京后再度上朝时,皇上见我脸上挂着沈山山打下的两块儿青,不知始末,才当作是我爹打的,终在朝上当着百官斥了我爹一句不知轻重。

    我正要编个由头告罪有污圣目,却听爹已在前头躬下身去,安然背锅道“启禀皇上,孽子无德苟安朝上,时有乖戾之举,臣若不替家国训斥他,只恐其不知收敛,反愈发混账。”

    片刻间这混账二字引各处暗笑扎来我后背,我无言瞠目盯着爹躬下身子,心中既是气恨这一切蹉跎皆因他起,却又从这磕磕绊绊的错杂误解中觉出分冷痛好笑来,则那为他开解之言也不必说,不过同往日一样儿闭嘴立着,只等下朝罢了。然却不料皇上下了朝,竟点了爹去偏殿训话。

    彼时京中望着春,再大的雪都止了,天儿就冷得干巴巴的。我别过梁大夫立在殿外游廊上等爹,受着阴厉北风往身上猛刮,也不知是第几回被刮翻了袖口的时候,再理了衣裳抬头,却恰瞧见沈山山跟在京兆尹身后晚晚踏出大殿,旁边儿也有户部、工部的人,一行似是才议完要事。

    这时沈山山也看见了我,疏眉下却只淡淡一眼转过,扭头同旁人说起旁事儿,一行人便也从我身前径行而过。

    我垂头继续等着,不多时候,身后偏殿里隐约传来皇上几句沉声,再等过几刻,爹便出来了。

    见我等在殿外,爹先止步一顿,吊眉看了一眼我的脸,老沉一叹,少时终道 “走吧。”

    于是我二人便一前一后往部院儿走,快到御史台时,他忽而回过头问我“老幺,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心里一路压着沈山山在大殿外看过我的那一眼,闻言,作想间只觉什么都像是空的,便随意扯起面皮来笑了笑,凉凉答他“有啊。我一直想要个古修的洮砚搁在部院儿点墨,那别提多神气。”

    如此洮砚我爹就有一块儿,雕作寒池小桥的模样儿,摆在他书桌上被我垂涎了十来年,当中我曾多次向他挤眉暗示过,望他知晓我欲得此砚的深意,然一次次下来,我爹却终是一拳头挥在我脑门儿上骂“你这泼皮几时能有个正经”

    故此砚我从来想要,我爹却从未给过。

    其实我知道爹那时问我的念想并不指这个,他只是想做些什么来找补我罢了。可我要的找补,他却未曾想过是否给的太晚,又是否根本补不上什么。

    乐色曰欲,人皆有之,我又岂会没有

    曾经总角时候我看着二哥有了小马驹就也吵着想要,我爹却说我年纪太小骑不好,当场便不给我买,可后来我也有想要糖饼、泥人儿、风筝、蹴鞠的时候,爹虽没实打实给过我,却已生我养我给了我银子,令我荣华富贵、吃喝风流都享过了,故我如今的缺失,大抵都是富贵之余的缺失,而爹他总算想起要给我,却终于给不了我。

    那时我心想,我此身或然因了我爹,好似除了富贵一无所有,如此蹉跎,不如想成要还他一场齐量的孽债便罢。大约待那仅留的富贵都消尽了,这场孽债也就有了个头,故他要补我什么,也就已无关紧要。

    而爹再听我提起洮砚,倒并未做声。他只叹了口气,反身挥手别过我,就又默然往衡元阁去了。

    原以为此事再无后话,可次日我去部院儿点卯,刚坐下,却见一方颇眼熟的洮砚搁在我桌上,砚中寒池圈翡、边雕小桥。底下人说,这是太傅大人拣早儿送来的,瞧着颇贵重。

    那时我正待掂起砚来细看,心底好似将将生出份儿暖来,然下刻却瞥见那砚下压的,竟恰是清早送来台里待查的亭山府案宗。

    一时间,这就像是一捧死灰落在我腔中盖灭了那仅存的心火,而熄冷下去时甚至连声刺啦都没有,就已将所有的热气儿都绝了。

    我自道,大约这砚来得是不算早,可却着实太过贵重。

    “稹中丞,这折子可好了”

    一后生在我跟前儿谨小慎微望着我,我这才发觉我竹毫杵在墨里已许久,磨得那毫尖儿都分作了两撇,便忙抬起来蘸拢了,提腕在手边折子上落了签印,撒手推给他“成了,拿走罢。”

    后生捧过折子去吹了吹,下刻将之稳妥合上搁去旁边儿的一大摞折子里头,接着勉力抱起摞子就往外走。

    边儿上另一人追在他后头一路急急问“哎哎哎,我替你拿点儿罢,多重啊。”

    可那后生抬腿迈过门槛儿,却只说“甭麻烦了,这才几步路呢,你跟着就成。”

    我瞧着他俩晃出御史台去,手里只攥着竹毫在案上瓷缸里就水洗笔,此时垂眼看,只见瓷缸里头的水一早浑成了不清不楚,这笔搁进去是再洗不干净,到此便也没了耐性,于是唤了个侍御史来替我捯饬笔墨,自个儿只携着明日要交的文书卷宗,起身就往台外走。

    今日我得回趟家,瞧瞧爹,也问问大哥的事儿。

    实则我爹惯来是最厌我在宫里留宿的。这回我在岁羽宫里头一挨就是三四日,这么回去再见着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又抡起条棍儿来揍我

    我只想,应是不会了罢。

    过去我每回被皇上招进宫,回家我爹都会揍我,可自打他送了我洮砚的那日起,他却竟不揍了。

    那之后的每一日,无论是下工或醉酒,无论是从宫里还是从外头回去,我进了家门后只要爹是在的,那爹要么就是恰好立在廊下等我,要么就是恰好从书房里走出来骂我,有时甚至是恰好歇在前厅里等饭正好叫住我,抑或是某日清晨恰好立在池边儿,见着我匆匆应旨出府时领子歪了、袍子斜了,便哼声提点我仪容

    就好似我多年来总指望他能借着打我骂我就能过了我断袖这道坎儿一般,他应是也沉默却期许地想叫我历了不少事儿后还能好受些,便终于收了手背在身后,哪怕随意立在哪儿继续再看着我,却再不多言。

    于是从那日起,我竟是忽而得到了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得到的一切我出息了,我能独当一面儿了,我爹终于不再揍我了,我也终于真正有了些当官儿的做派和脏了的手,我同皇上依旧能相顾相对,京中朝中骂着我哂着我的人也到底开始怕着我,我终于成了我少年时候期望变成的那个稹大人

    可这一切,却又全然不再似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的模样儿。

    若说生来曾是支素竹软毫,那我过去应总是望着能沾了墨就往纸上肆意书画,可而今也算是舞过了一场逐叶飞花,却忽觉身上墨已太重,要洗,眼前却只剩一缸子昏里糊涂换不得的浑水。

    许多事儿,生出来或消下去的时候,根本就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当我惊觉年华空流、覆水难收时,手里的日子早已翻过了百八十页去,而当中写下的画下的,或喜的或悲的,增删添改的,悔不当初或抑郁沉顿的,应也早已不再是我从前想好的故事。

    我想,大约我多少年来想让爹原谅的那些事,实则本就不是我能控住的,而爹他想弥补我而让我去原谅的所有,同他其实也并无干系。

    也是要到了今时今日我才能发觉,原来我二人半生之中总在期求对方一个饶恕,却从来不曾轻易给过对方。

    贰一捌

    我出宫走到家的时候,下人正在南墙边儿上给爹的车架卸马。

    前院儿里的甘棠、沙棠、黄棠全都开好了,打边儿上长廊径行时香意已能欺身扑来,眷在人鼻尖儿是清而甜的。瞥眼儿望去,一院儿里殷黄二色如烟如绫,好似胭脂金钿点点浮枝,少许被风拨在池中点染春皱,边儿上青石上也落了不少。

    这一晃眼间,我竟好似还能瞧见我娘捻针坐在海棠树下,恍惚是正笑起来,映着日头替我缝袍。

    那时候的海棠也同如今似的好,总能临风飘满她衣裳。

    拐过廊头到了花厅,厅中饭菜已规整摆上。我进去时爹正坐在桌边,见我来,只抬抬下巴示意我坐,我二人便端了乌青瓷的碗,相对坐着开始吃饭,然没吃过两口,我爹却已瞧来我身上好几眼,数番欲言又止。

    我终是忍不住道“爹,我还好。什么都好。”

    “谁问你了。”爹沉沉敛眉不再看我,只扒了口饭,垂眸缓缓嚼咽下,又拾袖往我跟前儿的碟子里夹了簇青菜收手搁回碗里,絮絮道“从小教你食不语寝不言,如今这么大人了还没规矩,能好个什么”

    我闻言顿过一时,便也点头闭嘴扒饭,心想往后在家中吃饭的日子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了,大约我应是得惜着的。

    其实从小我就嘴碎,上了饭桌也叨叨个不消停,每每打街上逛回家来就更闲不住,端着碗拿着筷子总不是嚷嚷着要买泥人儿,就是吵着要瞧大鼓书,故而家里人总拿论语来教训我食不语寝不言,可教我这话的人却不是我爹,而是娘。

    娘是个很悉心为家的妇人。过去家中,爹总惯于吃偏硬一些的饭,大哥喜欢煲了青豆的糯米,二哥口淡一些又偏爱湿软,只我不讲究,总是好吃都行,可娘还在的时候却是一一都想照应着。理着府中的事儿时,她最看紧的便是饭菜,时常说着家中也不短缺银子了,便每顿饭都应吃得踏实,故而日日督着厨房里分头备办我几兄弟和爹的口味,是从未嫌过麻烦的。

    因着我家饭菜总精致,从前沈山山就很爱来蹭。过去少年时候,他嘴还没那么毒,乖起来也惯爱说些好话儿,总哄得我娘开心,也就乐意给他多盛好几碗饭,如此到了我十四五岁上发觉个头总长不过他的时候,便常常指着他骂,说定是他这不要脸的将爷本该吃的饭都给吃跑了,这才叫爷短斤少两长不高。

    沈山山那时候听了还不大服气“什么破道理那你还吃了我家那么多核桃呢,怎没见你多长些脑子”

    这气得我提脚就踹上他屁股“你那破核桃能一样么,你先还爷的饭”说着,我拎起他书架上的孤本儿善本儿就作势要撕,引得沈山山连忙求饶道“好好好,爷你先撒手行不行我还你饭,还你饭还不成么”

    我端着碗咽下口中的菜,这么看着吃着停下来,落眼只见碗中饭白如雪,手里瓷黑似墨,忽觉这二色就如数月前奉乡草场里惨白的大雪落上我乌漆似的袍。

    那时的雪一面儿落还一面儿在我身上化了,到我终于被后生扶起来的时候,身上早湿冷了大半,夜里回家后喷嚏不住却还想要冲回去找那失掉的观音玉坠儿,好在是被徐顺儿死命拦在了家里,灌下两三碗姜汤,这才解了寒。

    然有些寒,却终不是什么寻常汤药就能解的。

    贰一玖

    沈山山打了我之后,我曾想过无数次要向他请罪,可毕竟我是害了他爹,故定安侯府是不敢去的,又不能在下朝的时候堵住他叫他当着同僚为难,便只能借着京兆司的提案也得过大理寺这一样儿,一度念着还能再碰见他,便日日都在腹中作稿,只等着碰上了他就同他不重样儿地好生骂自个儿一遍,再求他沈小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期许那样儿他就能同小时候被我惹恼了一样儿,能再念着往日的好原谅我一回儿。

    可没想到是,一两月过去了,我在大理寺却是一次都没再遇上过沈山山。

    后来我也曾横过心要去他司部寻他,然部院儿间无事自来是个忌讳,我就苦于借不到像样儿的由头去串门儿,而待御史台里忙活一阵子终于让我借到了由头,他人却又去了京兆门下的五县巡监,彼此便又是一月不曾碰面,一直等到这月初在早朝上再见着他的时候,我已听闻他大婚在即,可他喜帖散在朝中几乎人人皆有,却唯独没有递到我的手里。

    实则照此情状,他那喜宴我也就不便去了,可我几夜里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过来,又始终惦念着我二人好歹也是要好了整整二十年,少年时还曾说过必然要在对方婚宴上大醉一场才罢休,如此思来想去,便怎么都觉着到底是不该就此任它消了,故就还是腆着脸带上好礼去了。

    那时我心想,就算是去了之后被沈山山拎着笤帚打出来,那这一趟打,我也还是该去挨一挨的。

    贰贰拾

    那晚我因是无约而至,便特意等着吃完头席的宾客都走了才去,然到的时候,沈小侯爷府里却还是剩了不老少朝中略有作为的青年人,或可说也都是沈山山这些年来这般那般结来的友,竟也乌泱泱地坐满了前院儿十几桌子,正高谈阔论喝着酒,喜闹得满院儿红灯都摇摇晃晃。

    我知道沈山山人缘是真正好,便想他理应正被四下来客簇拥着说笑,故只往一丛丛人堆子里寻觅,可接连推搡了满院子半醉大醉的一个个人影,却愣是没见着沈山山。

    于是我在一片嘈嘈中胡乱地走,穿了廊子转到后院儿,拂开垂花的枝叶抬头一瞧,那时月影正阑珊,春夜凉似水,光影斑驳在前边儿的石板地上,我望至走道儿尽处,竟忽而就看见了沈山山。

    沈山山那时应是已醉了。我走到他身道儿的时候,他正驼红着一张肃冷的脸,身上穿了赤红溜金绣着鲜花逐月的袍子,原应是个在前院儿同人大笑大闹的新郎官儿,此刻却竟独独儿盘腿坐在那后院儿的大树下,手里攥了把邋里邋遢的大铁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挖刨着脚边的黄泥巴,又大约是因挖了不少时候,树下便有了个锅炉大的浅泥坑子。

    见我来了,沈山山一愣,不知是梦是醒地看了我一眼,且还拿手格在眼前像是挥雾散影似地当着我扇了扇,离了老远也没真碰着我。

    可这却好似叫他松了口什么气儿般,竟突然十分坦然地从旁边儿另摸了把铁锹向我一递 “稹清,快来咱们当年埋的少年红能喝了。”

    见我顿然愣着,他更把铁锹往我跟前儿一送,不耐催促“愣着做什么,快来挖。”

    于是我便系了袍摆挽起袖子,接过他手里的铁锹,二话不说撅起了地皮子。

    贰贰一

    少年红这酒,原是早先战乱时候老百姓送儿子参军的寄望。

    战士出征时候多为十五六岁,于是这酒惯是在他们离家的时候就埋下。爹娘存的念想是,如若儿子能从沙场平安归来成家,那么喜宴上便开来迎客,甚取红火之意,也好合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兆头。若是儿子没能再回来,也没能成家,这酒就改唤作沉沙了,需在敛葬的时候埋去儿子的衣冠冢,似作骨作肉。

    本朝年岁太平,我与沈山山十二年前置办下这酒时存的自然只是好的念想,用的也是当年赌西域名驹赢来的彩头,本就想着要在彼此喜宴上大醉一场,便足足买了有二三十坛子。

    当年沈山山得了一半儿运回定安侯府,另一半儿被我带回去,趁着从东宫当职回家的间隙,我想着得赶紧把酒埋去国公府小院儿的后边儿,结果守着徐顺儿快埋完的时候我爹竟突然回来了。

    爹瞧见他那一院子栽着兰草的地儿被我撅成了几坨烂泥巴,登时怒不可遏地把我揍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然也就将我那十几坛子好酒全都砸碎了丢出府去。

    这气得我同爹撕心裂肺地吵了好大一场,可当初年纪小,拍着桌板儿又不敢同他叫骂那造反的事儿,挣脱我爹跑回自个儿屋里,便又似再度怂回了初初知道沈山山喜欢姑娘时候的心境。那一刻,我终于算是不再避忌地想到原来很多事儿,正如从前在马场里冷掉的板鸭、撒落的蜜饯儿,亦如沈山山从马场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立在我家国公府那亲亲大匾下依依望着的他家那消失在拐角的青布马车这许许多多的失和去、离与舍,大约早都是命里带来的,不是由人就能改。

    那时我抱着脑袋窝回床上,唯独能做的只是揪着被衾捶胸顿足地死命哭,也总算是知道了我被点成个侍读的时候究竟是为何可以跪在我爹面前那般嚎啕。

    是,我是那时候就明白了就算沈山山他不是只喜欢姑娘也不是他们定安侯府的一门独子,就算他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穷酸寒门,就算他一家子上下兄弟几十个膝边子侄成群,就算他从来都是个分桃儿断袖的也上赶着要同我这公子好那只要他还是我的沈山山,我就根本就没法子同他好下去。

    我的命早就系在了国公府的祸患上,我从来都没有大难不死的后福能托给他。

    那时的少年红于我,应是早在埋下的时候,就已必然化作沉沙。

    贰贰贰

    原以为,我能为着那没了的少年红哭一整夜,可沈山山那时听说我爹砸了我的酒还把我打了个下不来床,半夜里竟抱着个大肚子蹦来我院儿里瞧我。

    我抹着脸,瞅见他挺了身子好似个孕儿的妇人,便抽抽着问他“你也也怀怀上了”

    沈山山眉开眼笑盘腿坐在我床边儿,学着我说“是啊,这不还是郎君你的种么,这就生给你瞧瞧。”

    绢灯映着他脸上都是少年的玩笑意气,他展开身前两片大袖子便将一小坛酒搁在了我被盖上,见我还愣愣的,便又抓起袖摆替我揩脸,“哎,我的稹小公子,你可甭哭了,我那儿不还有个十来坛子么。我都埋好了,就当你将来的好事儿先存在我那儿就是,等你要娶亲,你来我这儿拿不就成了。”

    可我听了,还是哭得了不得“你怎怎就知道我我往后是好的我怕是是好不起来了”

    这时徐顺儿已麻溜寻来了两个银盏子,将沈山山带来的少年红揭过红缨布塞,便替我二人倒出些,由沈山山端过来塞了盏在我手心儿里。

    沈山山自己也拿一盏,空出的手又在我脑袋上揉下一把,竖起指头便把我眼角鼻尖儿的泪都点了。

    他那时眨眼深看着我,轻叹了声劝道“不会的,稹清,你能好的。”

    说着他慢慢又垂眼看去手中杯盏,里头清红的酒水微晃,这好似叫他想起些什么,终是抬眼睨着我笑起来“你往后能比我好的,稹小公子,这你得信我。”

    下刻他用他手里的酒盏撞了撞我的,也没再说下去什么,可我应已懂他何意,便徐徐止了哭,渐渐也深吸口气,遂同他一起将那今朝之酒一饮而尽,更一饮至今,可那杯中的少年红红过了多少年,到如今,我们却都不再是少年。

    这些年经了那或险或悲的一事又一事,实则我从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活出来,更没想过我还竟能活到同沈山山再度一起喝那少年红的时候,故沈山山大婚之日,我在后院儿接了他递来的铁锹埋头撅着泥巴,也不知怎的,眼前忽而救没出息地模糊起来,见挖了半天儿不见一坛子酒,还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吸鼻子问他“哎,你到底是不是把酒埋这儿了你不是埋在你爹家里么你要是还气着附议的事儿,你再打我就是,别他娘喝大了拿酒的事儿作弄爷白忙活一场,不然爷真跟你急。”

    沈山山被我踹到一边儿去靠着树干子,抱着他那铁锹笑了笑“我几时作弄过你”

    他抬手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地,醉眼朦胧道“就在这儿,我都迁过来了你的,我的,全在这儿。”

    下刻应着他话头,我铁锹再度砸下去竟真听砸出了喀嚓声。我抹过眼睛再小心撅刨了几下儿,居然真瞧见个大木箱子稳稳扎在土里。

    箱盖儿一拉开就是一大阵儿烟灰砰然腾空,呛得我咳起来扇着面门落眼去看,只见当中确然停停摆着十几坛子雕缸的酒,一坛坛上都拿布巾仔细再缄了次口,布巾上头有些写着沈,有些写着稹,笔画儿都清凌挺拔,显是早将我俩的分清楚了。

    于是我将酒全都搬出来,堆在沈山山跟前儿靠他坐了,二人揭开一坛坛酒喝起来,大约是喝昏过去几回,又醒来几回,应是说过不少的话,也谈及不少的过去

    我记不清了。

    其实我名里有个清字儿,可这二十年来却应算过得并不清醒,算到底,许是笔糊涂烂账。当中该不该记清的我从来都道自己是记不清的,又或然是我原就不敢去记也不敢去清,则给出去的收回来的,留住的留不住的,得了的失了的,应付的未付的,越多越杂我就越只敢糊涂不敢聪明,而就这样蒙混着,多少年竟也真的就被我蒙混过去了,好似是皆大欢喜。

    可我坐在树下抱着酒坛子靠着沈山山扭头看着他,那时却忽而发觉我的沈山山不再年少了。他穿着新郎官儿大红的袍子坐在我身边儿,早已经是我幼时肖想中他该有的样子。我想他将来会子女绕膝、霜染鬓发,或然褶横眉角、躬身蓄须;他终有一天会再无法弯下身去替我捉来一只只青项紫背的大蛐蛐儿,也再无法攥着篾条儿替我扎出一个个威风八面的大风筝,也就更无法再背着我逆流走过一条条拥挤吵嚷的长街了。

    沈山山会老去的。

    我的沈山山,他有朝一日终会老去。

    从前他惊觉我们怎么就十八的时候,我还拍着他胳膊搂着他脖子笑他,说你怕什么啊,我们往后还有好几个十八呢。

    可而今萧然一悟,我才知道自己是井中的蛤蟆不知天高。

    毕竟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好几个十八呢

    人这辈子,根本就只有一个十八啊。

    第89章 山色有无

    贰贰叁

    四月揭至底,定亭二府的案子落了。

    御史台里接到的旨上,定下二府一共一百七十九人并北营、骁骑营,皆有忤逆叛朝等三十二桩大罪,搁在刑律上已实属十恶不赦之列,自然当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然皇上落判前四下里却传,似乎是太后娘娘吃斋念佛多年,今年又恰赶上五九大寿不愿见着血腥,便出了道懿旨,说当年赵家满门抄斩已是惨烈,这株连九族的大罪亦更不知要惨烈成何种情状。宫里传起来说,是太后娘娘从来都顾念皇上,便求皇上存有仁心,以活罪代死罪,以免再做下这屠戮杀生之事,惹来太重杀孽。

    过几日早朝上落了判,我下朝跟在爹身后走出来,听内史府的人说,皇上是因太后娘娘那一劝而于心不忍,这才改了原定的杀头之判的。其他人说皇上应还想着如今朝廷正要与殊狼国开战了,二府与其人死,倒不如替朝廷做些实事儿,便决意将定亭二府都终身刺配流放去北疆充做军奴、修造城墙,而其九族虽也免死,却皆褫夺一切家财,甚将所有子女都没入贱籍,如此就算定亭二府尚活,也算是拿三代之人的劳苦卑微来抵一抵罪了。

    朝中受其牵连的,自然还有定安侯府的亲家苏阁老。苏家不仅是在朝任职者全遭罢免,就连坊间家业也被尽数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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