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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18节

作者:书归 字数:26278 更新:2021-12-30 18:23:30

    小皇叔见着我这样,连忙抖着嗓子叫嚷起来“快赶紧救人叫大夫”说着他又弯腰要扶我,更指使几个侍卫去拖徐顺儿“把这小厮先抬去楼里”

    “不”我伏在地上呛出口脏水来,听了小皇叔这话,竟不知从哪儿卯起股力道,狠狠就甩开了他扶我的手,又咳嗽得恶心起来,只拼命按下了一腔酸涌,终于是爬到徐顺儿边上,抬手揽住徐顺儿便颤巍巍解了自个儿腰带,抖着手就往他挨刀的胳膊上缠。

    徐顺儿的血是热的,热得烫手,可那血流满我手心儿却叫我由指到心都是寒,颤得几乎抓不住带子。

    我勉力将徐顺儿胳膊给扎紧了,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外的六爷,静静收回眼来向小皇叔道“国公府近府里自有大夫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贰零一

    我到底是没死过去,可活着,又有活着的麻烦。

    小皇叔差人把我和徐顺儿放上马车前,六爷好似要跟过来瞧瞧,走了一半儿却被小皇叔铁青着脸一把掀开,他手里的金木拐杖吧嗒一声儿就摔落在地上,人也跟着一个不稳趔趄。

    我进了马车再瞧不见他们,却听外头六爷冲小皇叔恨恨叫了声“皇叔,真不是我”

    “不是你”小皇叔的声音压着盛怒,“楼面儿是你治下的,怎么就那么巧大半夜里后院儿一个值守的都没有,恰好就放了那几个贼人进来怎么就那么巧,我说了要拿下那几人,你的人却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了他们你说不是你,好啊,那你敢说你全然不知情么”

    我在车里静静听着,此时只期望六爷能赶紧反驳小皇叔一句,哪怕就是敷衍一句他不知情也好。

    可六爷却迟迟都没开口。

    下刻,小皇叔既是恨又是怒地恶声一叹,那叹息隔了车厢的木壁老远传来,幽幽扎在我耳朵里“老六啊老六你这心是铁做的不成你皇兄当年是怎么救你的,这些年是怎么待你清爷从小又是怎么待你的这两年来他有什么不依你你就算是”

    小皇叔说到此处竟是哽咽,尾音在风里颤颤地止了,接着咯哒一声轻响,大约有人捡起拐杖来还给了六爷,而六爷声音经由小皇叔那叹,竟也变得清清冷冷“不是我要杀他皇叔,你知道我们都是下不了手的。”

    “但皇叔你也最该知道,那金椅子上搁的也是我们的命,我们谁又不是为了自保”

    这时车夫终于吆喝一声儿,一鞭子抽在了外头马股上,马车便终于哒哒地动了。

    我坐在车里摇晃,抱扶着徐顺儿,一时茫然睁着双目,只觉眼底都是涩痛的,腹腔口鼻中好似此时才翻覆起方才那水槽中恶臭的脏水,搅得我满身满脑都一阵汹涌。

    偏偏这时候,徐顺儿懦懦弱弱地唤我一声。

    我扭头,见他正捂着胳膊拿他那张失血苍白的苦脸望着我,而明明他才是那个受了重伤急需医治的人,可那刻他瞧着我的形容,倒像我才是半截儿身子埋进了土里似的。

    他带着哭声问我“爷你说说,究竟是谁想杀你啊”

    可他这问,倒叫我不是那么好答的。

    这皇族里、后宫中、朝堂上,因公因私,因好因恶,想要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不是不知道谁想杀我,可我宁肯从未知道是谁不曾护我。

    人生天地数十年,当中童稚斗虫、少年相奔是最好的光景,这些情分会久到让人自以为是海枯石烂都戳不穿的,可搁在京城这宦海朝堂、锦绣罗衾里却只需把刀子一横就可将人劈作两半儿。更可恨是,这劈者与被劈者都没什么错处,不过都是为着自个儿那几十年的舒坦要搏一把,谁都怪不得谁的。

    所有人都想活下去,所求的又比活下去多多了,或早或迟地,到底都要开始害人杀人吃人。

    我倦然拉着徐顺儿靠在车壁,到头来是叹了一声,嘱他道“你甭忧心了爷明儿就带人去撅了那酒楼,替你出气。”

    徐顺儿这回是真哭起来“爷,你不该是替我出气啊他们要杀的是你啊,也不是那酒楼要杀你,你心里就不知道么”

    原来他这脑瓜倒也不傻,竟还知道这道理。

    可道理始终是道理。要是这世上真能讲什么道理,则所有悲哀都不会有了。

    贰零贰

    那夜我回家,同父兄一道儿守着家里大夫把徐顺儿安置好,终于将紧绷的一口气儿松下,却还来不及说出什么清明的话来,就已扶着铜盆儿昏天黑地呕了起来,接着便同如今一样发起了整夜的高烧。

    因呛了水槽中的污水,我更是腹中绞痛了整整一夜,昏睡间几次疼得汗流浃背,迷蒙中只听爹在旁边儿同二哥沉沉说了句他要进宫一趟,而翌日我在榻上再醒过来,却见爹竟又守在床头,身上披着银鹤补褂,显然已从宫里回来多时。

    他面上威严透了丝沧然,见我醒过来,花白眉头一跳,眨着败杂血丝的眼,沉着神容老声儿问我觉着怎么样了。

    小时候我生病都是娘来守着,我爹从不进我这院儿,故他此时忽而坐这儿我倒是不习惯,便只哑着嗓子哼了一声,以证自个儿还活着。

    那时我爹闻声,又往边儿上瞥了一眼,我这才顺着他目光瞧见边儿上还坐了个人,竟是皇上。

    皇上着了常衣,好似在那儿坐了挺久,而他们也似乎说了许久的话,我这一醒突然,叫皇上看向我时的神色中还有丝来不及消散的愕,似乎是才听我爹说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我迷惑看向爹,爹却在此时默然起身,背手就走出去了,单放了皇上在床边儿同我说话。

    我便迷迷糊糊地问皇上“我爹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皇上将一容神色深敛起来,只抬手拂过我脑门儿,将我汗湿的额发理开,轻轻说“昨夜你遇袭的事儿已查出来了,我”

    “皇上,”我抬手握住他指尖,淡淡打断他笑道“皇上,我跟你讲,我方才梦见小时候了”

    皇上望着我的目光是痛然而愧的,听我这一说,到底不忍接着讲下去,只好将我手再放进被里,艰难问我道“梦什么了”

    我想了想,胡乱扯道“我梦见我逮了只好大的蛐蛐儿,拿车运进了宫咱们还在东宫的廊台上斗虫,有你有小皇叔,五爷那时还在有六爷、七爷,哎,你知道么,怪的是竟还有你那皇后娘娘她一个姑娘家的,同我们玩儿着倒也开怀,老赢呢。”

    皇上似是意识到我要说什么,便连眉目都深凝起来“稹清,他们”

    “皇上”我再度打断了他,接着编下去“今年我回京太晚了,天儿凉下是来不及去寻蛐蛐儿了,要不明年我去逮几只来吧多少年没那么玩儿过了,明年我们一道儿再玩玩。”

    皇上一容顷刻沉浮起薄怒与微恨,放开我手就摇头道“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清清,你到了这时候还袒着老六你知不知道他早和”

    “他是六爷,皇上。”我平平道,“就算他要帮着谁,那他也是为了帮你,又怎么去怪他”

    说到这儿我见皇上还要再开口,不免又掐了他话头向他玩笑了句“算了,爷不是有句话叫弟债兄偿罢么,你就当是自个儿欠了我一回罢,往后再好好儿待我也就是了要是往后我有什么不是,我家里有什么不是,你到那时候若能惦念着饶了我爹我哥哥们,不也就是了么。”

    可这话却没叫皇上笑出来,他眸底反倒是更加痛惜似的,一时薄唇微启似要开口说出许多,却是最终欲言又止。

    他望了我很久,沉默了很久,低哑道“你先养病,什么都别想,这事儿我自会处。”

    说着他起了身来往我脑门儿亲了亲,走出我房门儿时似有些沉重,出去又应是瞧见了我爹,我还听见他道了句“朕对不起国公。”

    那时我躺在床上听他此言,竟也不无卑鄙地想过,若要叫皇上觉得对我愧了,那是否往后我替家里求起情来也该要容易一分,有把握一分

    可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二十年来的乱臣贼子从来不是我家,而是沈山山家。

    我也从来都没想过,我有朝一日竟会要拿皇上对我的愧,来求他饶了沈山山一家反贼的命。

    原来我总知道皇上是握着柄刀扎在我身上的人,却从没思量过,我于他,又何尝不是提了尖锥一下下刺在他心上

    第84章 山色有无

    贰零肆

    皇上走后,宫人将我再度扶回寝殿里灌了药,便留我自个儿睡下。

    我身上还罩着皇上临走前落给我的衣裳,两手便死捏着那衣裳的襟领将自个儿裹住,双目涩痛地望着床梁上盘踞的四条金龙,忽而就想起从前我很小的时候,曾为了我爹时常打骂我就同我娘哭,那时我娘给我讲过一个衣裳的故事。

    故事说,有个很穷的书生,寒冬腊月在荒野里赶路上京考学,手中只剩小半袋儿干粮,结果过桥时不小心,还将这仅剩的干粮落在了河中的浮冰上。这时候他若不立时下水去将干粮捡起来,干粮就快被冰水冲走了,那他也没钱买吃的,大概就会饿死,可他若是下河捡干粮,那身上唯有的薄衣就会被冰河打湿,那他可能走不到前头村落就会冻死。

    “你爹就是那穷书生,你就是那干粮。”娘那时攥着丝帕替我擦了脸上的泪,笑起来刮刮我鼻头“为了把你捡起来,他是舍了衣裳独独冻死都甘心的,你这小祖宗倒要来哭他不好,这像什么话”

    娘这道理总是讲我爹打骂我是为了我好,我多年都不曾信,但如今始悟爹如何不易,却不止是因了总算知道爹多年来苦心为何,而更是因那故事里的穷书生,终有一天竟能从他换作了我。

    我那落进河里的干粮便是沈山山,而那身被我这穷书生穿在身上的蔽体薄衣,便是皇上。

    薄衣许是薄的,却也是我仅有的,是替我避了一路寒的。我知道,我若一心要为那干粮往冰河里走,这身薄衣迟早都会湿透,冷透,往后大概就再不能替我避寒,再不能叫我光鲜,失了这薄衣也更是要叫我痛不欲生、冻寒致死,可这样我就能舍了我那袋儿干粮么

    或然那装在袋儿里的干粮我是真从来都没看清过是什么,可我这一路过来却不知多少次是靠它撑着,靠它留着个向好的愿景,就算这袋儿里的干粮终究不是我所想的佳肴美馔,那难道它就不曾令我果腹难道它撑着我这一路不至孤苦饿死的情分就是假的不成

    它撑了我一路二十年,常叫我挨着饿还能咬牙挺一挺,如今若要叫我眼看它被水冲走,消在不知何往的寒冰里,那往后的路就算无饥无寒,又让我怎么能走得安然

    我何得忍心不去拾它

    早在我方才那一膝跪下去时,身上的衣裳就早已湿透了。

    那冷叫我一夜未睡。

    贰零伍

    人一病下,就恍如山倒。

    我心里自然始终惦念要救沈山山,便也急着还要去皇上跟前儿继续替沈家求情,可身子到底不允。

    高热未退心血已失,又因着一夜招风少眠,我翌日就更是头如塞棉心似裂肉,哑痛了喉咙连一声要水的话都叫不出来,只一味被宫人按在榻上昏睡,全然已不知世事。

    原还以为这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的迷蒙间只是小半日功夫,可待到我再度清醒的时候,日子竟已过去三天。由是我掀被便起来披了衣裳出寝宫去,一心要往尚书房里去见皇上,虽心知求情之事或已叫他彻底厌了我,可却实在企盼他只要心底还对我留有一丝可怜就好,那样我还能厚着脸皮拿我二人这过了十来年的情分,去死乞白赖跪在尚书房外头,去不要脸地迫求他饶了沈山山一命。

    然等小太监搀着我一深一浅踱到了尚书房廊上的时候,我却见着那朱梁金甍下竟已然有人比我先跪了。

    那跪着的人镶珠朝服蟒纹的襟领,一支金玉雕花的烟杆子倒别在腰上,是小皇叔。

    我不禁立在殿前游廊上懵然一顿,小皇叔此时见我来,定定抬首望了我一眼,开口沉郁沙哑中含了一丝恨,讽刺地笑起来“果然你才该是替他求情的那个,你果真也是迟早要来的”

    我来是替沈山山求情,他绝不会不知,那他言下之意,竟是说他贵为皇叔长跪此处,是同我一样儿的缘由,居然是要为了忤逆造反的沈山山求情。

    沈山山要反的可是他家的皇权,他又怎会还要顾念沈山山的性命难道只是因他二人交好

    可我却从未知晓他二人间情谊有这般刻骨。

    小皇叔是个为着他齐家天下可抛却骨肉手足的人,再深的情谊又怎么会念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替沈山山求情

    “你有那么惊么”小皇叔眼下挂着两袋乌青,眨眼间双目泛红,自嘲似的望着我苦笑,“说来还真荒唐,这事儿爷打心底儿膈应了你这么多年,还当你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原来,你这傻子是压根儿就没瞧出来过。”

    “瞧出来什么”

    我愣愣地哑着喉咙问小皇叔,可小皇叔却是调过了头去,木然冷嗤一声,并没答我。

    顿下这一言,我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再说话,便并不想同他耽搁,就抬腿又要往尚书房中去,可小皇叔却是慢慢扶着地要站起来“皇上既是不见我,便是根本不想听人求情换做是你,便更不可能见了。”

    我闻言扭头看他,只见后头宫人已快步将他扶起来,他站起来双腿一个摇晃,却也是咬着牙道“清爷,你甭进去了,他为这事儿被我烦了多日,昨儿还拿折子扔了我,你这一进去更是要诛了他的心,还是算了吧外头亭山府跟沈府的人早歇了事儿被拿了,宫门已开,你不如陪爷去喝个酒,反正沈家举家在审,就算是保不住了,那要去了也不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你想求情,往后日子还多着呢。”

    “那我爹是回了定安侯呢”我郁然问小皇叔道,“沈山山他现下怎样了”

    小皇叔叹了口气,皱起眉来“你爹昨儿回的,也跟着梁大夫。这造反的事儿本就是梁大夫自个儿隐隐觉出不对才查了好些年,这去了骁骑营里稍稍一试探,结果却扯出账面上的事儿踩了亭山府的尾巴亭山府心知败露,这才忽而起兵,如今又知道你爹早出卖了他们,定安侯昨儿就一路破口大骂被架在你爹后头押回来,几十年交情算是彻底崩了。”小皇叔抬起手来冲我招了招,终于由我近前两步撑在了我手上,艰难迈开一步,扯了扯嘴角道“至于寻柟”

    “按你们御史台的规矩关了五日的人,你能没见过是什么样儿寻柟他从来是多雅致的人,可如今锦衣玉带除了,上了镣铐隔绝起来,蹲在班房里就是阶下囚”

    说到这儿他沉声一哽,眉目中翻涌起绝然的不忍,却还要向我玩笑一声“清爷,我劝你甭再去瞧他,不然见了他如今模样你该要再吐一回血。”

    贰零陆

    自打讯室里我咳血一倒,就将沈山山那最后一言停在个为难处,至今我还并不知要以如何脸面去瞧他,实则也就不消小皇叔来劝止。

    我打生下来就是个爱躲事儿的,如今这事儿到了正该躲的时候,我又怎可能还往沈山山那刀尖儿上撞。

    实话讲来,沈山山如今或落魄或憔悴的什么样儿,任小皇叔怎么说我都是想不出的,也从来不愿去想。

    沈山山他从小模样儿就好,小时候是巴掌那么大的雪白包子脸上一双溜黑的眼,颊上惯有两抹婴绯,生起气来噘嘴儿瞪着我是虎头虎脑怪可爱,又因着向来跟了他爹扎马步、打晨拳,人就也虎,家里富贵得早,脾气还特冲,连我招他他都敢揍我,要不是我力气稍大些还挣得开,大概老早被他打成个歪脸的枣儿。

    是故从前还十分未要好时,我总攥着小拳头砸沈山山,说他是小狼崽儿,他瞪起眼睛一拍我脑袋就说要把我揍成个小猪头,这么吵吵闹闹一段儿日子,我俩玩儿得拢了,我就不再被他揍成猪头,他却成了我的小狼崽儿,时常被我领着去揍人。

    他眉目本端正,过些年渐长大了,还带出些肖他爹的英气,兼着开蒙早读书多,脾性出落得匀了静了,神气竟又很文儒,算作是个极清俊的少年,惯常又爱穿荀兰墨青的衫子,一身就好似截青竹似的奕奕,当年穿街走巷时笑起来一回头,常惹得一路姑娘都看直了眼,总在背后指着他叫唤玉人。

    多少年来,我遍看京中多少高门贵子,能同他一道儿相提起来说说的,还真没几个。

    后头我们入班了,他待人愈发圆融温和,处事儿时候又很能沉稳冷峻下来,手腕儿也硬,不是轻易好惹,这便似初春生枝的垂柳沥过一夜夜丰沛的雨,更充盈了身骨叶脉似的,入夏烈日炎炎时就化为一捧清静的荫,外头瞧着一拢葱郁,我时常被庇在下头,也能觉着挺泰然。

    从小到大,沈山山总在我身边儿,他是我的小包子小狼崽儿,也是我的竹子我的柳,我俩在一起那么多年,玩儿得那样要好,我总以为我定然已足够知晓他,足够亲近他,足够看透他,可直到他爹那反一造下,却像是一梦的黄粱扑洒了满地,所有真相一剥落,我才发觉我根本就是只语冰的夏虫。

    一切就像是层捧纱般的雾,而我是只行在山林却自觉跑在大漠的骆驼,被那雾气罩着面门捂住眼睛,根本看不清我爹的善和忠,也看不清我兄长二人的义和苦,看不清我国公府的辛酸不易,更看不清知交好友的瞒与愁。这一遭遭,好似往我背上摞起一根根的稻草,到头来沈山山在讯室里说出最后那话,终于像是当头棒喝,也终于化作最后一根稻草碾在我背上,将我周身弥散的雾气都镇为了一口堵在心窍的血,叫我到底是一口鲜红呛了出来

    我忽发觉,无论是沈山山他自个儿,他家中,还是方才知晓的他与小皇叔的种种或他在别处的面目,我竟从未真正解过,就连这多少年来他于我的心境,我竟也根本拿捏错了。

    此时我与小皇叔坐在常去的那小酒楼里,唱词的盲伎将竹节打过一响顿下,小皇叔紧锁着眉眼往面前盏中倒了些酒,忽而道“从前寻柟第一回 入宫蹴鞠,并不是我第一回见他。”

    我抬头去看小皇叔,只觉并不好听他说起这些,可他要讲,我又更不好止他。

    而他这事儿,大约除了我,也更是无人可说了。

    小皇叔说着就抬手端了酒一口干了,恨恨吐出口气,慢慢道“京中宫里,若只算好看的人,那好看的海了去,爷见得多了那回甫见着寻柟皮相不错,自然也不觉着怎样可后来,还是瞧这娃娃竟敢老从珩儿脚下抢球,才觉出几分好笑,想着他胆子忒大,挺有气性,这就留意了两眼,有了个印象罢了。”

    说到这儿他又薄薄笑了一声“嗐,若那时候没有你在,他又何得能有那份儿气性叫我留意眼见着,都是命。”

    小皇叔看我一眼,摇了摇头叹“他对你起的心性,约摸是那年岁就冒头了,可你性子向来烂漫也一根筋,倒只作寻常似的处着,后来又跟了珩儿,不常出宫了,那几年他便不忍多见你,避着你的好几回儿就都同我撞见,也不过是请安寒暄偶然吃过几次饭,我只当他是个寻常小辈儿罢了,不甚挂心。可直到有一年,正是亭山府寿宴时候,你家是你二哥去的,你不在,宴上小辈儿的聚了一廊子围坐着,引寻柟这个半东道去作考官儿,说要斗诗,因在席长辈里大约只有我年岁相近又乐意同他们玩儿,便就尊着我德高望重,要我去作评”

    “你哪儿懂什么诗啊。”我看着他再度倒酒,想着大病未愈既无法陪他喝,便还是徐徐顺了这声儿。

    小皇叔闻言,倒立时就嗤笑了“是,还是你明白爷爷哪儿懂什么诗啊,不过好着个长辈的面子,怎么也不能在同岁里丢人,便硬着头皮就去了。结果才一轮呢,爷就听不懂他们在吟个甚了。偏生这时候一众娃娃又闹着叫爷评谁吟得好爷他娘的记都记不得他们谁吟了什么,评什么评眼看这脸就要丢出去了,那时候,却是寻柟知道我时常在宫里照应你,同他也算相熟,便打人堆子里拔身立起来,皎月青松似的,这般那般跟我一一理顺暗示出来,又使了几个眼色,这才叫爷评出个好歹来,总算保住了皇家颜面,心底儿就还挺记着他好,想着出去得给这娃娃落些赏赐才好却不想后来这诗斗了七八转,他竟每转都这么耐着性子给我递话头儿,递到后来我都臊脸了,便摆手说干脆散了吧,爷累了,又想着家里那母大虫专管我何时回府,回去迟了又是吵吵,就更心烦”

    “可就在这时候,小辈儿的听我说要散,就央着寻柟作首诗来了结,我见状,心想就姑且等着听一听罢。”小皇叔端酒浅饮一口,无奈道“但没想着这么听了寻柟那一首诗,却叫我这懂不得诗的人,瞧上了他这作诗的人”

    我随口问了句“他作的什么”

    小皇叔摇头“雪啊月的我自然记不清了,当时也尽顾着看他,一时好似是迷进去”他摆手哼笑一声,“算了,一把年纪了,如今说起来怪没脸皮且不提了罢。”

    说着不提,又恰逢唱词的盲伎缓缓在竹节上另起一拍,合着琴声长声念着“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我二人便久久都不再言语。我还以为他这不该我听的话终究是讲尽了,便寻思着该走了回家去瞧瞧我爹,可就在这时,小皇叔听着这盲伎絮絮叨叨地唱着,竟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清爷,去年底儿上你不还怨过么。”

    “怨什么”我看向他,“我怨的事儿多了,王爷是说哪一样”

    小皇叔听我这话里带刺儿,也不在意了,只幽幽道“去年你在老六的酒楼里遭了那事儿,病了那么些天,你不是曾和我抱怨过寻柟怎一回都没去瞧你么”

    我一愣,倒也真记起这事儿,“那又怎么了”

    小皇叔凉凉地叹,解道“实则那怪不得寻柟,得怪我。”

    见我愈发疑惑地看着他,他倒像是好笑极了似的瞅着我脸,一容已沾了醉意,眉目中便大有股解气的味道“你出事儿当晚你爹拿着先皇赐的顾命玉牌儿入了宫,立时催着皇上把刑部、御史台的点齐了,将老六那楼面儿封了个干净,人也都全投了审,眼见是要一一判一遍的,可老六那楼面儿里头还有我母族里的几个亲戚在做管事,我押人去御史台的时候,便想着让寻柟把他几个给摘出来”

    “结果,他竟没答应。”小皇叔笑得抬手点起了内眼,哎声一叹道“清爷,你说说这么多年了,爷他娘的替他替你擦了多少回屁股,帮他帮你平了多少朝里的破落事儿可搁了那时候反过来要叫他替爷花这么个屁大的功夫,他却居然敢跟爷说不还指桑骂槐地说定是爷这皇叔又想除了你这奸佞永绝后患,才有了这么一出贼喊捉贼”

    我几乎可想见小皇叔那时的心中应是如何的不甘不忿,而小皇叔从小到大所有的不甘不忿是从来没憋着过的,他总会讨要回来,则此事儿后来便一定没有沈山山的好果儿。这叫我忽而不再想听下去,可一句“别说了”还哽在喉间没吐出来,却听小皇叔已然接着道“爷当时本还想着如此小事儿,吩咐给他也就是了,完了还能领着太医去国公府里瞧瞧你怎样然那时在你们御史台的静室里听他这么一骂,爷登时火也就冒了,那夜酒也不比你喝得少,便站起来翻手就把他摁在桌上扯他衣裳”

    “别说了。”我颤颤站起来止他,“王爷别,别说了”

    小皇叔见着我惊怕这模样,笑得却更盛起来“怎么,你以为我还真把他给办了要真办了爷还就不觉着亏了,可你知不知道,他当时是连一手都没还过我,就只说了一句话,就叫爷再也下不去手”

    小皇叔如惯常笑起来的眼里终于有丝暗恨,吸气叹道“他说王爷要怎样,臣不敢抗命,但王爷你也知道不论怎样,臣这心里从前往后,都不会有你。”

    我扶着桌沿愣愣看着小皇叔,早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可小皇叔却还能笑着拉了我胳膊,将我重新摁回椅子上,且辟出个酒盏替我倒上了酒,慢慢谑笑道“怪我,清爷,怪我从前听你说他嘴毒从不信,当时直被这话给气蒙了心便挽了袖子,提手就将他脸打花了。”

    第85章 山色有无

    贰零柒

    原来就算是探病这小事儿,我都还是错解了沈山山。

    有些事儿好似一旦发觉错了结尾,那往前回想的桩桩件件便也都跟着错了起来。

    实则在汉陵渡口大雨漫天渡不去江南的时候,那打道回京的话,是我这原本提了要去江南的人说的。

    说这话时我与沈山山正在驿馆的大堂上,檐外风雨如晦击得林木匆响,而沈山山于去江南一事却似比我更上心一般,竟再度撑了伞,说要出去寻寻艄公。

    闻我那话他压下伞回了头,一身兰衫背衬着门外染翠的暴雨,在如瀑雨声中顿顿望我一会儿,眸里有些怔怔似地问“不去了”

    我坐在窗前,转头盯着外面道“哎,你瞧这大的雨,没的将舟船都折在了江里,还是算了罢,何苦拉着人划船的一道儿走险况且,况我们”

    沈山山听着我渐渐顿下,手里展开的油纸伞更放低了垂着,在我说出后句前,他神容却像是已经了然。

    我道“况我们出来也算太久,台里台里该要急了”

    “台里未曾来过信儿催。”沈山山一言打断了我,收伞踏回堂里,看向我更目似澄镜“案宗我已叫人送回京了,台里本就不该急,你怕的也到底不是台里急。”

    他再劝我道“这雨长不了几日了你若真想去江南,不如我们再住上一段儿时候等等”

    他踏来我身边儿坐下,言语稍稍快起来些“稹清,真的,你信我,过几日待天儿好了,自是能渡江的。我们还是去罢,都到这儿了。”

    “算了罢,”我把手袖起来,泄气似的叹了声,“要是去江南暖个几日再回京,还不得赶上大寒时候了那原不觉着很冷也该觉着更冷”

    “那就留在江南过冬。”沈山山又打断我笑道,“反正台里年尾尽是事儿,我也压根儿不想回去。眼下身上钱还足够,干脆我俩辞官去把江南十八寺都逛遍,要是瞧着哪儿景致不错,想住就住下得了,往后就都是暖冬了。”

    “嗐,你这人倒会找由头。我是躲出来的,你哪儿来的道理不想回京”我拿胳膊肘撞他一把,絮絮叨叨起来,“不想做事儿你抱病不就完了,还白拿俸禄呢,辞什么官啊真是命好不嫌米面儿贵。多少人想要你这职都得不来呢,你得了倒不惜着。台里就指望着你沈大人撑一撑门面,你若被我拐着辞了官,那梁大夫得当先气病了,估摸要日日上疏叫人来追杀我呢。”

    “哎算了吧,山山。”我干抹了把脸,自个儿顿顿清醒片刻,便起了身来拉上他袖子,“走吧,咱再去瞧瞧那道过不去的江,就回京罢。”

    沈山山抬头凝神细看我一会儿,似在询我是否确信此言。

    而我也真抬手扯着他袖子又催了催“赶紧的,走罢。”

    一时沈山山眉间像是锁了窗外愁雨似地敛起,几息过去,他最终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头,就像是认了他多年来到底还是犟不过我一样儿。

    “好。”他说,“我听你的。”

    贰零捌

    如今想起来,那一趟走到江边,我确然是为了躲事儿,可沈山山又何尝不是

    他那时决意要陪着我下江南,该是等了多少年才拾起的一个机缘那时他该是比我更急着想要渡过那条漫罩大雨的江,也该是比我更迫然地想要一了百了逃个无牵无挂的

    可却被我一句回京打作了烟灰飞散。

    从眼下去看当初,我禁不住要想若是沈山山那时真辞官渡江该多好若是我二人真能不管不顾地决意离尘,去遍看江南十八寺,寻个景致不错的地儿住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日日纵饮高歌,又该是多好

    可一旦打头说过一个若字儿,则后头就都是不会发生的事儿。

    从来我都道那阻我的天意是人、是雨、是江,我惯常总是怨了人来又怨天,心里未有一刻不曾抱恨,然我从未知道,那时横断沈山山整条前路的天意,却只是一个我。

    是我将他草径折为渊,也是我在后头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叫他好不容易寻机上了岸,却又要再度被投入泥沼里头。

    可他却不曾怨我。

    他一言不曾说过。

    他只是一肩沉负了秋雨,撑伞来我头上遮着,扶我上了车,也就随我一路回京了。

    贰零玖

    我与沈山山仿若有种无声默契。

    那以后,我们再没提起过那道江的事儿。

    回京来我算是差点儿送了命,人在家里歇了得有七八日,这当中小皇叔大约是替六爷歉疚,便还来瞧过我三回儿,沈山山却是一次都没来,唯独不过差人带来些物件儿,留句话叫我好生将养就是,缺什么再叫人同他说。

    我应着,自然说谢他,可那时也发觉,大概回京后在稍稍相疏之事上不必多言,也算作我二人一种默契,故虽我言语上一味同小皇叔抱怨沈山山不来瞧我实在狼心狗肺,但心里却始终知道我只要是回了京,那便还是我爹的儿子还是皇上的人,身上的祸患一样儿都没少,那沈山山若能如此疏了我,好歹能为他避一些不该有的事儿,也还真是很好的。

    由是我身子好了以后,甚还配合着与他相避。

    台里人事走动本就由梁大夫交给沈山山去处,他便少在部院儿待着,而我因着二哥治了大理寺,寻常交接的活路也乐意替台里跑腿儿,这样大约能持着一两日与沈山山一见,相见时候一如往常句插科打诨、六七句玩笑,偶然一道去吃吃饭喝喝酒,时光倒也好挨。

    我在六爷酒楼里遭的事儿,实则因了我在朝中处境,本就不好言说,这事儿又沾染了皇亲国戚或后妃宗族,便更是隐晦了。

    小皇叔过去有过一句话,说刑律是管老百姓的,管不了皇亲国戚,这道理由此事儿也可见一斑。

    六爷纵人杀我是个不小的罪过,事发后皇上虽立时就将六爷手里的事儿剥了个干净,也将六爷送去了智武峰上拘着,要叫他吃个一年斋饭养养心性,可却到底不能真忍心将六爷怎样,故能如此已算是给我个交代,否则再罚得重些,六爷母族那林太师一家子怕是要不安起来了。

    然饶是如此,京中各处见了六爷治下被查,皇上又将六爷送去了庙里,风言风语也还是传起了皇上这是要排除异己、手足相残。

    这便是我当初替六爷求情时候所怕的,如此眼见着果真如我所想,不免实在替皇上声名忧心,寻着机会见沈山山不在台里,便还同梁大夫说,查六爷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可那时梁大夫却瞥我一眼儿,指了边儿上另一摞案宗道“六王爷这都还算好的,如今上头还从吏部、兵部调了国丈爷一家子的案底儿来查呢,要不你也替他求个情面儿”

    说着,他看着我是愈发恨铁不成钢,执了卷税统单子就往我脑门儿上砸,恨恨地骂起来“你啊你,稹老三你个不长心的东西人都要摁死你了,你能不能替我台里争口气儿在他们连我御史台的人都敢动,当真是目无法纪了,也是当我治下的人都好欺负。凭他们是皇亲国戚又哪般这事儿只要是皇上让查,那就按着国法来办,你再多说一句儿,明儿就收东西滚回家去”

    如此我那忧心圣躬声名的事儿也就烂在了肚里,加之本也没想过要替忠奋侯府求什么情,再被梁大夫这一骂,是连六爷也都不敢提了,翌日只与沈山山一路跟在梁大夫后头上了朝,果听他捧着笏板儿就参了忠奋侯府一通杂七杂八的事儿,是子孙仗势多占农田、妻妾办宴排场逾制什么都有,我那遇袭之事虽牵着六爷不好再提,他却也带了一句忠奋侯御下不利、纵军行凶,条条罪状都有理据,虽都不是杀头的大事儿,不是忠奋侯他本人的罪过,可一言言说出来也叫忠奋侯一寸寸白了脸皮。

    终于当他说完了,忠奋侯在武将一列里将将一膝跪下,大约是正要高叫句冤枉,这时我爹却从文官前头先行踱出一步,慢慢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忠奋侯在朝三十多年,已是高功老臣,其为国镇边、为君分忧之忠骨可鉴,英勇可表,如今治下倘或有了差池,也应不是忠奋侯之本意,定是因其年事已高无力多顾,才会有此疏漏,还望皇上体恤其不易。”

    忠奋侯原就是因不顾亲贵身份来动我这男宠才被查的,朝中何人不知故爹此言一落,明着虽像是为忠奋侯求情,可却暗指了忠奋侯为官多年却老脸不顾、行事荒诞,更是连家里军中都治不好,眼见就是没用的,这无疑是拿忠奋侯自个儿的错处扇了他一耳光,这叫忠奋侯登时怒眉望过来,可嘴唇气得哆哆嗦嗦,却又一时吐不出句囫囵话来。

    周遭众人交头接耳后面面相觑,自然又都看向我,大有看戏的架势,而我只在梁大夫背后立着,抬首看了眼皇上,皇上也望过我一眼,只沉静如水地接了爹的话道“朕知道,太傅心善,是体恤忠奋侯劳苦功高,要为他求情,可宗族有所犯,父兄同其罪,忠奋侯御下不利、教子无方,以致其亲族、治下专权擅行、危乱朝纲,此罪绝不可免。公侯者上尊天命、下应民心,虽享尊荣,这尊荣也源于百姓,故更当为民之所表、民之所依,然忠奋侯族中却因了权势就无顾此法,那侯爵之位,朕便该替先皇收回来了。”

    “礼部、吏部,记下罢。”皇上将右臂支在龙椅扶手上,淡淡一目扫视过堂下百官的脸,徐徐道,“朕念忠奋侯多年为国为民劳苦功高,便免其与族中诸人投狱之罪,然国法不可罔顾,如今便褫夺其世袭忠奋侯爵位,子孙涉案且在朝为官者皆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不足者与族中其余亲眷若有沾染,皆按制处以杖责,望其谨记此番,日后绝不再犯。”

    古来削爵如砍头,削爵在声名上的损毁却比砍头更甚,只因人还活着,到底还得承受。忠奋侯被如此判下,大约也知荣华一去不复返,面色早已如一摊死灰,可偏偏皇上念在他劳苦还免了他一家的投狱之罪,他便必须颤颤巍巍地拜伏下去叩谢皇恩,那情状可说是非常悲苦了。

    到下朝他被人搀着出殿去时,还阴狠扭头来瞪了我与我爹一眼,那目光同他女儿当年一样,直似把出了鞘的薄刀。

    当晚我从台里下了职,依约去尚书房寻皇上吃饭,没成想却恰见着皇后娘娘素衣披发从内里摇摇晃晃被宫女儿扶出,六神无主中,她脚下在雕花门槛儿上一绊,忽就一步趔趄,摔在了殿前。

    那一刻,四下当职的太监儿是一个上去扶的都没有,眼见是都已知道皇后失了族中依凭,虽未被废,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大约就不再怕她,只装作都未瞧见。

    皇后被身边宫女儿揩泪扶起时,灵光水目望向周遭宫人,那一张脸上几可说是隐痛羞愤,没血色的薄唇紧抿了,下颌也微微颤抖着,一容褪了脂粉、一身除了霓裳,早已没了与我七八年前初见时的那股子娇俏傲然,如今只似一枝折损在黄沙里的落花,不过是借着内里的残存水气儿,尚吊了条命在。

    我站在廊角,一直看着她背影合着初冬冷风拐过宫道儿去,这才慢慢往尚书房里踱。一时门口值守的人见了我到,尽都慌慌往里禀报,不一会儿我相熟那小太监儿就迎出来,连连说着皇上久侯了,笑迎我进去一坐下他便给我奉来杯滚热的金丝龙井,也拾掇起让宫人传膳。

    皇上坐在御案后,抬头深深瞧我一眼,便笑着一面落目看去案上文折,一面问我“今儿台里忙么”

    我坐在堂下捧着热茶答他“忙,忙也是该的。”

    这话叫皇上好笑道“那你先喝茶歇歇,菜摆上了你也先吃,我这儿还有几道折子才完事儿,不必等我了。”

    说着话,宫女儿端来热帕替我净手,见我执着茶杯盯着她不动,不免略踟蹰地叫我“大人,先将茶水搁下罢。”

    我这才醒过神来,愣愣将手里热茶搁了,一时只觉手心儿热烫陡失,片刻就稍稍凉下来。

    那时我竟想起了从前的赵家、张家,也想起了冷风里伶仃走过的皇后。

    作想间,好在宫女儿的热帕已又覆来我手上,总算拉回我神志。

    我由她揩着手,抬头冲皇上道“爷,我还是等你一道儿吃罢,你你快些就是。”

    “好。”皇上抬头向我一笑,“朕听稹大人的。”

    贰一拾

    忠奋侯与六爷的案子落下后,御史台还有不少事务堆在年关,我与沈山山便忙得好似飞转的陀螺,是天都碰不着一回面儿,唯独记得,只是一回赶完工后天色已晚,我俩想着多日未聚,便一起去吃了回锅儿,顺带也喝两杯酒。

    之后便真有一段儿日子不见。

    那时沈山山领了差事同吏部几人去了地方,我畅月中也在奉乡巡按上作着监官,回京已赶上台里在乌苏楼里办尾牙,时隔一月多去,终于是在这尾牙上再度碰着他。

    也便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在从山东府回来时就申调了京兆司,尾牙那日正是他从吏部领了调任文书,次日便就走马上任。

    至此起,沈山山不再于乌台走动,往后我二人虽依旧要好,可因不再于一个部院儿同进同出,见面也就更少一些。平日自然也还约着去喝酒听戏,遇着公主王孙的诗会、祝宴,也都一道儿整衣华服相携着去去,可我二人间笑闹说辞虽一招招直如从前,却又不知是当中何时缺了哪一样儿,竟叫我觉着又不如从前。

    年节前曾有场诗会,是静安公主府上办的。那时我与沈山山坐在池边喝酒,浑笑打闹一阵子,忽见一美人正遥遥立在对岸,羞赧着向沈山山笑。

    我瞧着觉得那姑娘真漂亮,便拿胳膊肘子往沈山山胸口上一撞“哎,山山,人家姑娘看你呢。”

    沈山山痛捂着胸口睨我,脸上已被薄酒醺着轻红,挑起眉梢谑道“你怎就知她不是看你”

    我笑起来拍拍胸脯“爷是谁的人看爷她得要有那胆子啊。”

    沈山山听我这么豁出去拿自个儿说道,立时就大笑起来,笑了很久,竟笑得弯了腰。

    待他笑得渐渐止了,他直身来徐徐抬手端了酒一口干掉,终于又转眼来认真看着我,好似在端详我反应似的,淡淡沉静道“稹清,那姑娘是苏阁老家的嫡孙女儿,我两家正在议亲,故而她才识得我。”

    沈府只有一个娃娃,便是沈山山,这议亲的对象,自然就只能是他。

    我不免愣了愣,顿顿笑起来一拍他肩道“嘿,你个好小子,动作倒挺快怎么不早点儿告诉爷”

    沈山山目含着酒色笑道“不是你让我赶紧成家么早点儿告诉你又怎样,难道爷你还后悔了”说着他竟摇摇晃晃要站起来往水池边儿走“那小的这就去回了她,这亲不议也罢”

    “滚回来也不瞧瞧你现下什么德性,没得唐突佳人了。”我笑着拉他再度坐下,勾他脖子给他倒了杯新的酒,端起来往他嘴边儿送道“这得多喝两杯,这是喜事儿”

    沈山山垂眸停停看着我手里的酒,也就着我手喝了这杯,一下下点了头“是,是喜事儿”

    贰一一

    那夜月色混了微雨,在冬夜里飘作雪碎,诗会散后便真正地冷下。

    我搓着手正要四下找徐顺儿,却听沈山山在身后叫我。

    我回头,摇着袖摆子冲他笑“怎么,沈少尹,舍不得爷走啊”

    那时沈山山立在他家马车前头,醉颜微红一如脂玉凝梅,眸子中笑意好似拢了雪意,在月下泛着些微明。

    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我说“是啊,稹三爷,我就是舍不得你,你留么”

    我不过摆摆手道“嗐,明儿一早还点卯呢,爷就不留了,你回去也早些歇了罢。你醉得厉害,回去得叫李妈妈给你熬碗解酒的汤喝了再睡,听见没”

    我说完这话,沈山山看着我一时双眸微动,却好似是因醉了,就还怔神等过一刻才终于僵僵点头,双腿也稍稍泄力似地侧身倚在他家马车壁上,高瘦颀长的身子罩着墨兰色的衣裳,好似一截满叶的竹子斜靠在篱上。那气度比我像个公子,若往宗室巷陌中一走,也定要煞遍了千百王孙。

    我一直看着他被扶上了车,又看着那马车哒哒行着消失在巷角里,那时我收回眼来,目落地上瞅着我自个儿独独的一道影子,还甚为宽慰地想着

    真好,真好。至少爷的沈山山是圆满的。

    然岂知此篇将将翻过年去,却什么都急转直下。

    第86章 山色有无

    贰一贰

    酒楼中竹节打下一响,盲伎提着哀腔拖长了声音,又再起了一首竹山词,这回唱的是荆溪阻雪。

    我的酒始终没动过,小皇叔却是已喝完了整壶顿下。他瞥眼瞅着我,忽而幽叹着问道 “清爷,你和他认识二十年二十年啊他家那造反的事儿你被瞒着也就罢了,可旁的呢除了你,他对谁都是刀扎豆腐石滚地,对谁都是有笑没心他那眼里怎么看你的,你就从来都不知道”

    说着,小皇叔沧然笑起来一声,翻手将指节在我跟前儿的木桌上一敲,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他这一指敲出声脆响,无端引我看向桌子,却见那桌面儿上被他敲过之处竟有一道不甚起眼的划痕。

    那划痕并不很深,可酒楼总归是经了些年份,故也应留下许久了,就到底是在的,只是来客大多只顾着喝酒忘事儿求个糊涂,便没谁真细看过罢了。

    我怠然调开了眼,此时只觉拖着身子随小皇叔折腾这许久确然已经足够累,再加之他方才那惊雷似的话打我耳朵里一滚落,是直震得我脑仁儿都疼,真恨不得从开始就没跟着他出宫。

    眼下打这酒楼二层的方窗望出去,青天白日下,楼外的七八巷陌里穿行着来往的人,街中楼宇高高低低映在我沉病昏糊的眼里,就好似被微风里稀疏黄叶透下的日头晒花了一般轻晃着,晃得我终于痛目闭眼,眼帘下残余光影却又忽如被暴雨打落的白花,顿惊起一地鸥鹭振飞穿云,渐割磨为零散细碎的光星,撒入我眼前一片深沉的黑里。

    黑如浓墨似的颜色,像极了烟山那夜里沈山山望向我的眼睛。

    那时他额头稳稳抵在我额心,鼻尖儿亦快要挨着我鼻尖儿,距我是那样地近近到我甚至能清楚瞧见他眼中映着屋内绢灯的微光,盈盈眨动间好似星河一漾。如此的一刹,我脑中竟似照影出我二人来路的十多年里,忽而就想起了他每一次勾着我脖子时讲出的笑话儿和揉我脑袋时发出的大笑,想起他替我捉过的蛐蛐儿和背着我看榜的路,亦想起他为我寻来的每一本儿杂书和他替我买来的每一次板鸭蜜饯儿。

    其实,我从来是个傻子,便从来都不知道沈山山他眼里到底怎样看我。

    可我只知道,那时他离我太近了,近得过分了。

    彼时我那样过分近地瞧着他,就像是看见了我那做过了无数次的临刑噩梦,看见他正跪在刑场外头声嘶力竭地向着我哭。而梦里他恸哭哀绝的脸,那刻忽而叠了近在我眼前的他,竟变得十分真实起来,不禁吓得我猛地抽身一退同他分开,后脑便砰声撞上了身后立板儿,瞪眼且惊且疑地看向他

    知道么不知道么

    难道我同沈山山当中这多少年来,最要紧的只是知不知道么

    我撑着桌面儿站起了身来,向小皇叔打了个礼道“王爷,我今儿还是先回去了”

    小皇叔闻言,看向我的笑眼中讥诮已不能更明显,然我只避开他目光,他这讥诮终究是没了地方安置,便也就卸下来吐出口浊气儿道“罢了你身子还没利落,实在想回去也就回去罢,只这两日,就别往尚书房去了”

    他抬手招了堂生再给他端壶酒,接着同我沉声说“往珩儿跟前儿触霉头的人,一个就够了。过两天儿等我把他惹急了,他定要叫人把我拉去关起来,到那时候你再来接我的班儿就是。”

    我听完跟他告退,正转身要走,却听他又在身后连名带姓叫住我“稹清,寻柟在御史台”

    “王爷,”我步下一顿,回过头去,“如今梁大夫回来,毕竟同他曾师生一场你放宽心罢。”

    说罢我别了小皇叔,出酒楼沿着街边儿,也不知是怎么走回了国公府,进府门正想叫方叔来问话,却没想到徐顺儿竟然在,迎出来说刘侍御从台里来了,正等在前厅。

    “你何时从那边儿宅子过来的”我问徐顺儿,“我爹在不在大哥呢”

    徐顺儿答“大公子同骁骑营被禁军一押入京就下了狱,哎,如今也不知怎样老爷倒是去阁里议事儿了,也才走一会儿。出事儿那天宫里来人说你病下了,我还想着回来打听打听,结果老爷也不在府里下人都吓得慌慌乱乱的将事儿做的乌七糟八,方叔和大奶奶撑得也不易我便就留下来帮衬帮衬。”说罢他过来扶着我,忧心忡忡盯着我道“爷,你,你这脸色小侯爷他家”

    “我没事儿。”我格开他手,“只累得慌,想歇歇,你去替我收拾”

    说到此我却忽而想起,我之前已被我爹扫地出门,如今这家里收拾哪儿都不该有我的地儿。

    于是我道“你去备车罢,过会儿咱还是回宅子去。”

    徐顺儿不安地哎哎应着,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我沿着游廊走到前厅,果见刘侍御正领着个台里后生坐在里头,见我来便都站起来点头。

    我进去坐下问他“梁大夫怎样了”

    刘侍御抬眼看了看我,从后生手上拿过一沓文书放在我手边儿的桌上“梁大夫连日受了这多惊怕,昨儿好容易回来,台里便都劝他先歇在家里。梁大夫犟不过,只好说明儿再回台里,可眼下这亭山府与沈家的供词却需明早前签了送去大理寺。”他提出当中一本儿夹有黄笺的,“特有这本儿,是沈”

    “搁下罢,”我点头应了,“我瞧了签下,晚些时候就叫人直接送去大理寺。你们这时候事儿也多,甭跟我这儿耗着了,回去做事儿罢。”

    刘侍御被我打断,又再抬头,好似是想接着说点儿什么,然盯了我片刻,他斟酌一二,却到底还是瘪嘴埋了头,领着后生向我告了退,便一道儿走了。

    我袖手抱了供词文书站起身来,听徐顺儿已同方叔说好要走,便立在国公府前院儿的青石池子边儿上,只等徐顺儿把车备好,就又要从这府里出去了。

    此时国公府里整个儿都静悄悄的,径行的下人低头匆匆地走,就连南跨院儿里那终日不停的吵吵也都停了,如此好似连刮在我身上的风都格外冷些,直往我脖领里钻,叫我忍不住就抬手想要再将襟领拉得紧些。

    然手摸到颈间时,我竟错觉自己颈上好似还有条细绳挂着什么往下坠似的,便禁不住往衣裳里稍稍一寻摸,却发觉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人大约总习惯于得,而不惯于失。

    有些东西曾没有的时候,我大约也觉不出份儿少来,可一旦有过,哪怕这东西只是个玉坠儿,只是条细绳,却也像是同我一身血肉长成了全然规整的一块儿似的,再要少掉,就宛如一刀生生割下块儿血淋淋的肉来抛去,甚还不知被抛去了何方,只一身终有一块儿是少了。

    此后少了这块儿,大约永久都要活在这少了一块儿的不惯里。

    却不知会不会不惯不惯着,也就惯了。

    贰一叁

    遇上什么错过什么,有时是命数,同人知与不知从没什么干系。

    其实我很想同小皇叔说若他这么多年是为着沈山山来膈应我,那他还真膈应错了人。

    他该去膈应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却唯独不该膈应我,只因往往他外人瞧来的在意,搁在当局者手里却直如个滚烫的山芋,只要不撒手,那便需一直忍着火热的灼痛,而就算是手心儿烫落了皮儿指头烫焦了肉,也还是既舍不得吃了,更舍不得抛下。

    他或然是觉着沈山山将这道理明白得早罢,他是羡慕我么

    可他何尝知道,这道理我比沈山山明白得早多了。

    我同沈山山,便是这天底下绝顶胆小的俩人,就像是立在庙子里头的大神小佛般,永远站在身侧,明明那么近,却永远都无法一动。

    许多事儿便像我那从未到过的江南一样儿,若没有过更暖的希冀,则再不会更寒,且我这八年一路独独走来已经足够地冷,足够地孤,足够地苦,我从不望沈山山同我一样要走这遭。

    而沈山山若是从小揣着他家的祸患来同我处,那大约更是同种心境。

    他从来都聪明,他从来知始终,故从不曾开口。

    而我俩好到至今,大约是好在我亦同他。

    贰一肆

    年初的时候,京兆司协同刑部处着崇文书局的案子,沈山山便有不少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偶有一回我在大理寺碰上他去交案子,打趣他脸色两相闲聊起来,这才知道崇文书局那命案竟是场双杀,而我少年时候最仰慕的兰草生竟还是个由小书生代笔的空篓子,那双杀当中的第一杀也正是这小书生。

    此案任谁听了都要唏嘘,我这么抢先打沈山山那儿探来,直觉特新鲜,回了台里还乐颠颠儿地正跟几个后生嗑着这事儿,却未料底下人此时竟突然递来道折子。

    折子上没署名儿,说是清早被扔在宫道儿上,经人捡了送来。刘侍御当先打开念了出来,当中竟是揭露沈山山他表哥在营中擅改军功、提携亲信的罪过,罗列极其详尽,却不知究竟有没有依凭。

    台里众人一闻此折,皆知这是来了事情,笑闹便尽都顿下,而此事儿牵扯到沈山山家里,又更叫我有些心惊,作想下便让梁大夫放我去查。可梁大夫听了,却也不知想着什么,竟拿过去说他亲自处。

    由是我几乎接连几日都跟在梁大夫身后打转,就想提防他将骁骑营这事儿给折腾大了。这自然害我遭了梁大夫好几通痛骂,最终也被他赶去了大理寺替他会审一桩案子,结果待到次日上朝梁大夫出列禀报近日待查之案,我却听他将沈山山表哥的罪状添了个十足十,经他抑扬顿挫地徐徐念出来,还没开查竟已像是板上钉钉似的。

    那时我慌慌回眼往后头京兆司几人处一看,只见沈山山青白了一张脸,正遥遥同武将列里的他爹相顾一看。

    定安侯爷当年是很晚才有了沈山山这独子的,故在有沈山山之前,他因着同亭山将军的情分,便从来将沈山山他表哥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此时自然是心疼得替这侄子保了个奏,说宫道飞书不足为信,梁大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这恰撞在了梁大夫的刀口儿上,叫梁大夫得以捡了个漏子,继续跟皇上参定安侯不顾公私、包庇家小。

    如此武将那边儿自有替定安侯爷抱不平的,也更有为亭山府喊冤的,文官这方也得理不饶人,礼部、吏部又不知怎地上了梁大夫的船,一个个嘴皮子翻得比桨快,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直说定、亭二府徇私枉法,一时文武两方吵起来,闹得整个早朝都乌泱泱的。

    鼎沸人声里,我抬头见皇上单手支颐稳坐龙椅,正长指轻叩兽头的扶手,挑了眉一言不发地垂视堂下,似是有意不加阻止这骂战般,反倒冷眼旁观着一场各人都说了什么。过会儿,他只向我爹淡淡望了一眼,眼风不经意扫到我正看他,便又同我笑了笑。

    我愣神间,已听我爹轻声一咳,这终于将满朝仕宦的矜持都给咳了回来,这才想起要叩首请罪。

    此时皇上虽未提要发落百官,却也更没叫我们起来,只不紧不慢道“此事儿既然搁在了御史台,那便由梁大夫决定查或不查罢。朕信梁大夫,定会给满朝一个好交代。”

    贰一伍

    那日宫里才下过大雪,下了朝一路出去,我提袍踩雪哈着白气儿追上沈山山叫他甭急,说这事儿我能替他压一压,定能扛住梁大夫,不成也能在皇上跟前儿替他表哥求个情。

    沈山山走在我旁边儿一愣,原是没甚血色的一张脸,闻我这话却透出丝好笑“你怎么压算了罢,你甭去淌这浑水了,没的叫梁大夫骂死了,做鬼还要来怨我。”

    “你这就小瞧爷了不是”我撞他一把也笑起来,“爷我要是连谗言都不能进了,岂不白被他们叫了这些年奸佞你的事儿我哪儿有不帮衬的,况我还欠你一回儿呢,你忘了”

    沈山山哧了一声儿“你二哥那事儿都多少年了,值得你记到现在我又不是指望你还的,还是算了吧。”

    说到这儿他似是想到什么,唇角牵了牵,只抬手在我后脑上一揉,替我掸掉了肩上的雪碎,轻叹道“实则这事儿你只要能不开口附议梁大夫的,就已是帮了我大忙,旁的你也再别做了,听见没”

    我无所谓道“这事儿我自会看着处,你且出宫办差去罢。”

    临着他走前我又想起来叫住他“哎,山山,崇文书局那二柜捉到没”

    沈山山走了两步回头道“没呢,人犯了事儿就跑出京了,海捕文书才放下去,好歹得多等一俩月罢。”

    “你说咱们往后去哪儿买书啊”我愁上了,“惠山书局和江明书院的本子都做得不如崇文啊。”

    沈山山笑道“甭愁了,待我忙完这阵儿,咱俩一道儿去找找瞧瞧就是。”说着他瞧见他爹在前头催他快些,便冲我扬了扬下巴,再叮嘱一声“你去罢,稹三爷,我表哥那事儿,爷你千万别开口就成,算小的求你了。”

    我只笑着点头冲他摆手,不再答话,就转身就踏着雪往梁大夫后头追去了。

    然我同梁大夫自然还是大吵了一架,当晚回家,我很是气不过,便准备赶道折子私下递去御前替沈山山他表哥求求情,可我爹晚饭时候听我这么一说,却是没好气地直摇头。

    “这宫道飞书之事是出在宫里,又出了几日了,尚书房里会不知道却何以多日毫无动作”爹捧着乌青瓷的碗扒了口饭,看都没看我一眼,只一边夹了菜,一边拉家常般随意道“皇上若无意要动亭山府,如今又怎会容御史台查”

    我道“我知道他是想瞧瞧这朝上谁帮谁、谁踩谁,却倒不至于为了这个就要把亭山府搁在御史台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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