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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17节

作者:书归 字数:26343 更新:2021-12-30 18:23:18

    如今想起来,却忽而发觉那日说过的每一句都讽刺,也忽而明白沈山山为何会笑。

    原来一向羡慕沈山山的人是我,我却从未觉出,沈山山才是羡慕我的。

    佰玖贰

    京城临乱,城门早已尽数紧闭。黑水似的禁军围堵在街上,行路不畅,我又因跑着两家拿人,押解后再从班房回御史台正堂时,就比刘侍御几个晚些,一进台里却见他们一众人都立在正堂上,不知往里围看着什么。

    我进去一瞧,才见着是相爷来了。

    御史台虽直属丞相治下,然京官儿大都嫌御史台晦气,相爷便也不常来,有文书与报备事宜也都由我常跑腿儿送去给他过目。

    这两日实则正是北疆各部来京中存续盟属章约的时候,相爷本一早都在城北行馆陪着小皇叔,也领着鸿胪寺、礼部随同理事儿,当是惊闻大变才将将赶回宫里,此时正坐在主堂梁大夫的椅子上,见我来,他道“本相与王爷一至尚书房,城南禁军便传了新信儿报给皇上,说是瞧见骁骑营忽而分批往京郊迁移,似是另图后续之力。皇上御断他们或然还有接应,便令本相速速来携领御史台清查此事,看能否从其亲眷口中审出他们是何图谋,以免二府贼子再起苟且,将这平反之事僵持起来。”

    他指点道“亭山府一众便即刻带上堂来,一一由本相亲审,台中讯室也尽数投用罢,诸位便都勉力一些,各自从沈府老少分理审起。”

    既是相爷明示,我自没道理说什么不好,如此御史台三日禁闭的老规矩也就破了,侍御史几个便由一列禁军陪着,去班房将刚关进去的人提出一批来待审。

    第一批来的自然是二府嫡亲一众,我立在御史台堂上,便又见着了沈山山。

    他娘正颤颤巍巍哭着,他搀着他娘跨进堂来,抬头看过我一眼,又凝眉调开目光。他身后一众亭山府的女眷里还夹着他表侄子,正惊惶四顾地懦懦跟在他身后,单手扯着他衣摆子不停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一眼望去,堂上所有人于我都是熟脸,若是我想,每一个人我都叫得出名儿来。

    刘侍御把亭山府的人分留在堂上,又将堂中亲眷挨个儿分入了讯室,停下来盯了我一眼,手里便递给我一张待签的审理文书。

    审理文书上头须填下何官于何时何地审了何人,里头再写堂供。刘侍御此举是叫我先选要审何人。

    然我又有什么可选。我就着他手里的炭笔填起单子,然下笔一个恍惚,却当真将沈山山的名儿写成了两个山,一时恼躁起来两把撕了纸,便再换一张重新写过,这就拿着要进讯室了。

    刘侍御跟在我后头也要进。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止步,又见我依旧看着他,他便拿两眼盯住我,又再退了一步。

    于是我掉头推开讯室的门独独走进去。

    讯室中沈山山已经端坐在木案后,此时见我进屋,也只抬头看着我在他对面儿坐下。

    沉默是必然,可他大约是因方才搀扶劝慰过他娘,眼底便有抹薄红,却只紧抿了唇不言不语,瞧起来已算作是十分平静的形容。

    可我却到底没能如他一样平静。

    我想起就在半年之前,于这同样一室中,那时沈山山尚未平调,我与他都为御史丞,我俩本是坐在这木案同侧去审另侧的别人,可如今我还在这侧,他却到了那侧。

    我一时只觉喉间好似被巨鲠扎着,需很费力才能问他一句“骁骑营往京郊迁了,为什么”

    沈山山双目清明地看着我,徐徐道“你明知我不会说,又何必还要问。”

    “那你果真知道的。”我终于还是不甘地说出这话,“二十年了,沈山山,你就一次也没想过要告诉我”

    沈山山垂下眸去,轻轻一笑“自然想过。多少年里多少次,我何曾没想过要告诉你,可你若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是我爹我表哥害了你大哥,也害了你国公府满门将脑袋悬起来,你要是一早知道如此,还不该早就恨透了我”

    “那你就能瞒着我二十年”我只觉沉浮在胸口的都是酸涌的浊气,“你爹为何就非要反事情过去这样多年,如今日子也好了你也成家了,他怎么就还是要反”

    “在他看来,应该更是好时候了罢”沈山山再度抬头来,“你该是已听说了过去的事儿也知道我爹原本二十七年前就要带兵杀回京城的,是因有了我,才贪了一时苟且,这就过了一鼓作气的时候,一直到十来年前在关外再度被先皇忌惮起来,他心里的不甘才又起了,大多也是怕与亭山公当年一般无二的下场,便又决心要反,回京后与表哥定下的起兵之日自然根本不是今时今日。早在先皇驾崩之前,他们知道先皇身子每况愈下,太后在当年又有换储弄权之意,便始终假意追随太后,只想待宫变一起,由太后先向宫中发难,再做个螳螂之后的黄雀,将一宫之蝉盖于瓮中,故原定的起兵之日,便是先皇驾崩之时。真讲起来,如若那时二府起兵突然,朝中四下刚应付完太后之变自然掉以轻心、备患仓促,哪怕临着新皇登基尚有忠奋侯兵力扶持,那两两相持之下,也并非就是个输的局面。”

    说到这儿他唇角勾了勾,似是自嘲起来“可这事儿说来却好似真是命当年先皇竟驾崩得突然,太后仓皇要招我爹领兵勤王,我爹正想从营里赶来,却忽而听家里说他儿子那时候正在宫里御史台领命受职,见境状应是已被禁军给围了。”

    “于是”沈山山颇讽刺地叹了声,“再而衰。”

    他将放在桌上的双手合十成拳,落目看着指节,清凌眉目中终于带上一丝悲色,忽而无关地问我道“稹清你是几岁记事儿的”

    我闻言只默然看着他,此时早是一句话说不出口,于是也就听他接下去道“我第一回记得事儿是三岁时候。亭山公死后我家是真富贵,一年年是大小的宴不断,那时也是宾客满席,都是我爹军中亲卫你爹竟也在,他们在喝酒。奶娘抱着我打廊上过,我那时年岁小,才背了新的诗,便兴高采烈跳下来,要去同我爹的部下显摆好给我爹长脸,可也才奔去两步就忽而听我爹抓着你爹衣裳说说他年年愧对亭山公在天英灵,还说他是得子丧师,此子不得也罢。”

    “那时候你爹瞧见我了,就劝他喝醉了别再说话可我爹也看见我,却说,我还小得很,能记得什么,别管我。于是你爹就站起来,叫奶娘将我抱走,当时还哄我说,小子,别听,你爹这是醉了。”

    “实则我那时候不知道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到我娘屋里只原样儿学了问她,岂知我娘却抹着眼泪抱着我哭,本是想劝我说,我爹那只是喝醉了,他不是真的不想要我却反倒叫我明白过来,原来爹那句话,是说我当年不如不要生下来。”

    这番话说得极尽了平稳,可沈山山眼下原就有的那薄红却已漫上鼻尖,明明是隐忍到了最深痛的地步,可他还要笑起来“稹清,你说我爹贪了苟且富贵便贪了就是,人若要是个人,谁又不自私但自私真不可怕,人最丑恶处到底是明明都自私了,却偏偏要为这自私而愧。我爹他要了平安富贵又觉着愧对亭山公,非要反,那反也就是了,偏每每不成总怪说是因有了我这儿子,我到底是多少年都不明白,他真那样刚烈,还何须管我死活”

    “你就没劝过他罢手”我艰难问他,“他两次停兵都是为你,那”

    “小时候怕他败落惹全家遭殃,我自然也日日劝他罢手”沈山山言语在此稍稍一顿,转而轻轻吐出口气来,“可后来岁数长了,我倒还盼着他能快些反。”

    这话叫我气息一滞,好似被千钧的鼎忽而死死压在胸口上,近乎像是气门尽闭,一时胸腔痛到肋下都发酸,只强忍了问他为什么。

    沈山山闻言,霎时神色中谑讽与哀痛都逐渐明显,眉心敛起的细褶好似被利刃割下的口子,一时眸中细碎光影轻闪,当中微存的缱绻锁在我面上,忽而惨淡地笑道“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自然是因为我也望他们真能反,我也望他们真能成那样我爹坐上了金銮殿,他就是皇上,我就是储君”

    “稹清,那样我就是储君,我就是太子你明不明白”

    佰玖叁

    我猛然起身倒退一步,身后椅子被撞倒在侧旁灯架上震得一声巨响。

    室内乱颤光影中,我浑身发冷地惶然注视着沈山山,却只觉此时琼影似的昏光好似忽合了多少年前御史台席凳而眠的一夜那时我也同他隔着这样距离,他睡在我侧旁的两张板椅上,我们在说话。

    那时我当他说出了什么笑话,便也就答了笑话,而他回目如波似地同我一笑,那像极了他此刻面上的神容。

    此刻他看着我这样站起来,笑意到底来终是了然“看来你早明白。”

    “稹清,原来你早就都明白。”

    佰玖肆

    讯室之中的气息好似重得快要凝结起来,我耳中直如轰鸣,目下好似灌洪,上气吐出接不了下气。

    我步下虚浮地一寸寸跌跌撞撞挪到讯室门口,只想出去先透口气,然忽而拉开门来一步趔趄到外面,还未及深吸一口,却只见刘侍御还站在外面,见我出来,他依旧盯着我。

    恰此时门外一声高呼,我是听不清了,只勉力看见小皇叔被人簇拥着围进来,一时他看见我,双眉一厉,连连急声问道“清爷,寻柟呢寻柟在哪儿”

    我靠在讯室门上抬手指了身后,正待答他的话,可一开口却觉胸口忽而毁天灭地般一阵剧痛。

    下刻我喉头一甜,只来得及拿手捂住嘴,然眼前黑暗却忽如永夜般兜头罩下来。

    第80章 山色有无

    佰玖伍

    我似乎在做梦。

    即便是梦里也能觉出天儿热,看时候状似黄昏,宫里一丝风都没有。

    我正同皇上坐在尚书房阑干后赏鱼,脚下塘中一池白荷都开了。皇上把饵料搁在我手心儿,自个儿只空出双手从后将我圈在怀中抱实在了,下巴搁我颈窝里,同我一道看着池中簇红的锦鲤,不少时候,他忽而咬着我耳朵问“要么把这池鱼都放了罢。”

    我侧靠在栏杆上,捻了些饵料抛入水里,瞅着一池子鱼咕嘟嘟吐着泡儿尽争着抢,颇觉它们可爱,便道“也就你想来一出是一出。养了那么些年,花了多少心思凿出池子从东宫盘来,你能舍得放了”

    皇上听我说了,圈在我肋下的手又徐徐更紧一些,亲了亲我耳后,低声好似想规劝我“清清,你就不觉着它们日日困在一方小池子里可怜游来游去也窄,每日就指着人来喂上两口,有什么好的”

    他鼻息在我后颈上隐约,怪痒,团着我也叫我蒙上层细汗。我真觉得热,但手是舍不得推他的,只得把饵料盒子搁在边儿上,手里换了他尚书房带出来的折扇老神在在地摇着“嗐,有什么不好的皇上,这鱼成日在宫里,吃的都是御膳房碾来的虾虫面儿,养得多金贵啊,要是一股脑儿全放外头河里了,成日游来游去光找食儿都快累坏了,没得还嚼不动,到头来瘦得皮包骨头鳞也不漂亮了,饿死也是能的,倒还不如眼巴巴望着人来喂呢,每日喂两口都好啊你说是不是”

    说完我抬了扇子朝后扇他两下儿,回头眨眼同他笑起来“爷,你也可怜可怜鱼呗。”

    皇上也就笑了,揪着我手腕把我调了个面儿看着他,抵了我鼻尖子谑道“稹中丞,敢拿扇子扇朕,你今儿还要不要出宫了”

    “我是怕你热晕了才会讲那怪话儿,”我捏着扇子抵住他胸口笑他,“你这人怎不领情。”

    他隔开扇子拎着我前襟,在我唇上啄了两下儿,眷眷看我一会儿方道“我倒想一直领情,然你去山东府这一走,就又要几月不见了。”

    这话叫我想起来了,眼下这是去年夏天我和沈山山去山东府查盐案前,我在宫里跟皇上辞行的时候。

    那时我同他相看一会儿,也试着问过他“那要么我早早办完案子,早早地回来也就是了。”

    皇上正把我发梢圈在他指尖上,闻言稍稍一顿,松了手,又将我发丝儿放了,克制道“不容易去一次,去多玩玩也好,不必很急着回来。”他说完再度从后团住我,开始是轻轻的,渐渐也又紧了胳膊,又仿佛逗我似的,冲着殿角儿小太监扬了扬下巴,“你瞧,你也不消忧心我没食儿吃,他也每日来喂我两口呢。”

    我歪在他肩上打扇,也看着那小太监笑“合着我俩都是鱼啊。”

    小太监远远儿瞧着我们,被笑得不明就里,还真来问我们可否用膳,我们更笑得厉害起来,皇上也就牵着我去吃了饭。桌上他还一道道嘱咐我这也注意那也注意,我啃着蹄髈就同他囫囵玩笑道“爷,你干脆跟着我去得了,那地界儿往南走走还能下趟江南呢,我想去瞧瞧,你们做皇上的不也最爱下江南么”

    皇上掐了掐我脸蛋儿“我要是跑它一两月,朝上还不得疯了到时候你爹就不止打你,估摸要连着我这皇帝一道打了。”

    “那挺好,”我连忙赞道,“我好歹多个垫背的。”

    皇上闻言,气得逮着我胳膊就把我往他怀里带,我只拿油碌碌的嘴往他脸上一吧唧,他清俊面皮衬着绢灯登时泛亮,任凭他怎么庄重都显得滑稽起来。

    我手支在他膝上盯着他,噗嗤一声就笑“瞧瞧,爷,给我垫背多好啊,脸上都有光。”

    皇上也没急着擦脸,反倒恨恨捏着我下巴呡住我嘴,不知餍似的寸寸吮吻,一直到我觉着嘴上油都已被他揩尽了,有点儿疼,他才慢慢儿把我放开,垂眸睨了我道“油嘴滑舌。”

    我咂咂嘴也不在意,只抬了指头蹭掉他脸上那点儿油印,搁舌上就舔了“有人还偏就爱吃呢。”

    皇上见此,卡在我腰上的手顿时下力一捏,沉暗了目色粗声粗气儿道“甭撩了,稹清,不然你明儿也别走了,叫你们台里换人罢。”

    这可不成。我连连告罪败下阵来,赶紧规规矩矩吃了饭,也就该出宫了。

    皇上说饭后适应走走,还顺路送我到了玄德门。我走出玄德门老远又琢磨着回头看看,原想着瞧瞧他背影也知足,然回头时,却见他还立在门内看着我。

    我愣了下,没关系地冲他摇摇头,抬手摆起来叫他回去吧。

    远远的,他徐徐颔首,垂眼想了想什么,又再抬头看我一眼,终是由宫人陪着背过身去,渐渐走远。

    我也就扭身接着往乾元门外走,错开一架拉了玄红金锦的辎车,边儿上走着礼部的采买官儿瞧见我,还略尴尬地与我点过头。我倒没搭理他,只递了腰牌儿出宫,挨到翌日徐顺儿将我行装收拣停当,我揣了两册话本儿,就同沈山山一车上了路。

    那一走便是两月余,山东府夏末逛入仲秋,我与沈山山在行馆干等着文书也腻了,拾空便寻道儿溜去了烟山踏青,想着往山里的了悟寺住上一夜,清净清净。

    宦海在世,山林在野,此行尚需赶一段儿路,路上我打沈山山马车上胡翻,还翻出个没瞧过的孤本儿来,书名儿叫华台传,好生恢弘,我瞧着还打趣沈山山“哟,什么时候得来的,瞒着爷自个儿看呢”

    结果书一翻开,那么大气个名儿,居然包的是个书生小姐谈情说爱的故事,叫我笑了沈山山老久。

    沈山山袖手窝在车座儿上,瞥我一眼道“你不就喜欢看这长长短短的破事儿么这书崇文宰了我十三两,没看就孝敬你了,你倒要踩我脸皮子,你缺德不缺德”

    “为本儿书还生气了你,至不至于我看还不成么”我好笑着拿胳膊撞他,“这路上还有好一阵儿呢,都快够我看完了。”说着我还就真看起来。

    我看杂书话本儿可比从前考学时候温书专注多了,沈山山深知,便也不扰我,只舒身坐在旁边儿由我靠着,自个儿也静静养着神,如此车行到快黄昏时,也就到了烟山脚下。

    我俩那时已在府衙的案卷堆里闷了好些日子,累得是身心都倦,此时下车一抬首,忽见群峦绿林中此山浩然一竖,当中满目苍翠杂了黄叶,耳边遥听鸟鸣于空,一时心中便生旷然,只望朝山中走走透透浊气儿,便拣了僻静山道儿就往上爬。

    大抵因初入山时人总轻狂,我其时甚觉烟山并不算高,爬山不过易事儿,便一路走都蹦在沈山山前头,四下左游右荡,一心要学书里骚客,想把山间花草全逗尽,沈山山只紧紧跟在后头劝我小心跌跤。

    此时刚至山腰,我恰转过一处山道,竟忽见一汪含霜碧潭陡现于前,临潭处,一株秋桂亭亭立在浅岸上,大约足有七八尺高大,其枝繁叶茂好似宫中长明的百子铜灯,偏却将烛火化为金珠花球挂着,漫身招摇在风中飘香萦萦,眼见正是开到了好时候,亦衬了林间好颜色,美得不可方物。

    我且惊且喜,心里第一念头自然是上去折两支花,却没留意便踏在浅滩凹窝里,一时被深秋寒水惊湿了鞋袜,冻得连退两步直跺脚叫骂起来,惹得沈山山在背后吭哧笑我“稹清你个采花贼,叫你小心你不听,这下得报应了吧”

    “别装得你跟圣人似的,谁上山不摘两枝花儿啊”我捡了个大石头坐下脱鞋,“那花儿瞧着漂亮,怎么却长在这地儿,怪扫兴的。”

    “谁让你跑那么快,脚下什么都不看着。你要什么就说,我替你摘不就成了”沈山山说着话,已笑折了支金桂走过来,趁着我正拧着锦靴上的水,竟将那花枝举起来就往我头发里插。

    这气得我连忙打落他手喝他一声儿,只恨不得那鞋丢他脸上“沈山山你这什么习惯怎么打小见着什么就都想往我脑袋上插,多脏啊,不知道有没有虫子呢。”

    “你还怕虫子这要搁了在京城里,你都该四处找蛐蛐儿了。”沈山山被我打落了花枝也不恼,只再默默将那花枝捡起来,摸着石头坐在我旁边儿,竟接着摇头晃脑地吟咏道“青山空翠湿人衣,狡童拾花涂脸鼻”念到这儿他还拿花枝点点我脑门儿,在林间夕阳下弯起眉眼笑看着我“当风少年春好色,无意秋花落日西。”

    吟罢此首,他哂我一句“你也别装得小时候多乖觉似的,我可都记着仇呢。”

    我这才知道他是作了酸诗挤兑我小时候拿花汁儿涂他满脸的事儿,还真觉逗趣儿,穿上了鞋就蹬他一脚,站起来道“你瞎啊,我还少年爷我如今二十有五一把年纪了,这爬两步山还骨头响,跟着叫叔叔的一大串儿呢,念着你也不嫌牙酸。”

    沈山山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被我踢到的袍子,也不知听没听进我这话。那时他乌眉下潋目微动,好像有些惋惜地瞅了瞅山间花草,下刻垂首顿肩,只似有似无叹了一声“年岁是过得快,眼下天儿已入秋,凉下了。要是还在春日,此间景色定当更好。”

    我眼见了这碧潭黄花,心里还期望着爬上山顶能有更好景致,便拉着沈山山起来继续行路,细思他这话,竟觉有几分意味,抬手也打旁边儿摘了枚黄枫,随意把玩着笑“做什么伤春悲秋的,沈主监大人,山枫遍野多好看,秋天也挺好。”

    之后又走了多少时候,前方高处的秋枝花叶后渐渐现出了悟寺的红墙,见着近,我二人却赶紧赶慢也老到不了。此时我终觉出爬山实在不易,不由累得就近找了棵遒劲老树,一屁股坐在根上,拉着沈山山说实在走不动了,得歇歇。

    沈山山见着我这架势,颇有些好笑“你这一腚子下去要把树根都给坐折了,山林草木生得都不容易,你也惜着点儿罢。”

    我揭开水囊喝了两口搁下,“累成这样儿了,我哪儿还管得着生不生的,你找的这什么破地儿,前面还有多久才到啊”

    沈山山由我拉着他袖子揩脸,叹口气,往前头山顶望了望道“真不远了,日头快落下,还是再走走,到了寺里再歇吧。”

    于是我也就依言起来,走得腿都快断了,便把胳膊架在沈山山身上,强把沈山山也拖累成条死狗的模样,如此二人才终于狼狈不堪走到山顶。

    然山顶景致实则也并无甚稀奇,可说是远不如山腰了。那时我立在山顶一望周遭平平,再想起之前秋桂碧塘之景,亦想起我那份儿乍见美景之喜,胸中竟生出几丝莫名惦念,这惦念叫人直想将脑中记得的都给除了,只愿再那么霎时喜遇一回才好。

    我就这般怪里怪气地寻思着,胳膊忽被沈山山放下来,他说到了。

    我立时抬头瞧去,果见身道儿前山寺终显,对扇大门儿半掩着,顶上悬着个红木题金的大匾,上书“了悟”二字。

    顷刻见字,我心中竟也真开悟如拂柳见桃花,偶然醒神,只觉这一路行山寻寺,或然就跟人一辈子似的,所有心性大约都同,片刻不由些许怔忡。

    “进去吧。”沈山山抬手推开了悟匾下的大门,往里朗声唤了人接应,便扶着我,跟随小沙弥一道入了寺。

    佰玖陆

    了悟寺待客的一间禅房在南坡一里地的芥子冈,房院儿名为须弥渡,前有小塘,引清月映郭,一座朴素石桥架在其上,走过去就能入屋。

    秋夜寒凉,易饿脾胃,只好在了悟寺香火够旺,我与沈山山只添了几两随喜功德,便也得了顿踏实夜饭,坐在须弥渡的院中开吃。吃着饭,老主持来拜会,大约见我们还算富贵,便也问起所来,又证实我们是朝廷的人,老头儿竟还心思活泛,说起要孝敬,就请来一个观音玉坠儿送给了沈山山,说是搁在经堂里受过仪轨启请胜住,灵力无边。

    我闹不明白,待那主持走了,只好问沈山山什么叫启请胜住

    “启请胜住,就是俗说开过光的。”沈山山随口简答我俩句,握着那玉观音看了看,竟还乐起来,淡笑着将眼光搁在我脸上道“哎,稹清你瞧瞧,这观音长得像你呢,送你戴得了。”

    “什么就像我了”我听言接过那观音玉坠儿一瞧,却到底没瞧出哪儿同我一样了。

    观音者眉如小月、眼似双星,常常画像上都见着,应是玉面天生喜善,朱唇薄而梢挽,于是众生都说观音慈悲。可我不慈悲,我性子浑又没慧根,是个粗俗不堪的,瞧着这玉坠儿刻的观音翡翠颜色、白玉的莲台,一容深含的笑意,也不知世人为何要说这观音慈悲。

    我眼见这世间神佛皆是端瓶儿携叶坐莲台,或笑或默,成日单听着善男信女之音叫嚷疾苦,说要度化世人,却又双腿不点人间地儿,我以为这不叫慈悲,这叫漠。

    我撇嘴嫌弃道“小爷我可不这样儿。”

    沈山山听着我胡言乱语,扯过那观音道“说些没用的做什么你不爱要我送别人就得了。”

    我闻之连忙将玉坠儿拽回手里,“你敢赶紧拿来,再怎么也是块儿好玉,怎么就便宜别人了爷我拿回去当了还能多赌次马呢。”

    沈山山简直觉得我好笑,摇头瞧着我跟地主拴钥匙似的把那玉坠儿拴上了脖子,直叹道“稹清,你真跟穷疯了似的,哪儿像个御史台出来的。”

    “穷疯了才像御史台出来的呢。”我理好衣裳盘在板椅上,抱着华台传就翻起来,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我的俸禄能同你御史丞的比么况你还有你爹呢,我爹老早就不养我了行了行了,你别搁这儿扰我看书,外头小沙弥打水了,你先去洗洗吧。”

    沈山山多半跟我这俗人也没话讲,便就真去梳洗了。我继续盘在板椅上就着旁边儿的大灯笼,竟还真把那华台传给看完了。

    这书讲书生小姐的情爱,俱是小事儿,自然比不得西山杂话描摹人世来得精修,可却也很得味,适应消遣旅中光景,只那结尾结得叫人有些胸闷。

    一时我搁了书,揉了眼睛往寺墙看出去,但见远方云下风烟邈邈,霜雾相接,隔山比这山还高,内中寒火星悬似有人家,倒也不似很远,若是静心去听,好似还能听见村墟夜舂,遥遥与寺中疏钟相应。

    这时沈山山回来了,见我正瞧着对面的山,便合着袍子呵出口寒气,问我想不想去那边儿山瞧瞧。

    我还在想着那华台传的结尾,听言也只有些悻悻,收眼看回须弥渡中一树树黄叶,叹了口气“我懒怠走了,我觉着就这儿挺好。”

    沈山山见我把书搁在了旁边儿看完了,他便坐下来又捡来看。我在旁边儿眼睁睁瞧着他翻过了三四页儿大约也该知道书里谁是谁了,便顿时起了坏心眼儿,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冲他大吼一声“书生小姐全散了严小姐嫁了唐员外李书生考中功名做大官另娶了两个天南地北分了老远压根儿没情爱上瞧瞧你买的什么破书这叫什么鬼故事看得爷怪憋屈活该你被崇文坑银子”

    当时若不是我跑得快,沈山山差点儿把我摁在地上一顿胖揍,一时我俩在院中追打起来,我躲在棵大枫树后闪来闪去继续骂他,还被隔壁做晚课的老和尚呵斥了两声儿,说我们太闹腾了成何体统,简直扰乱佛门清净。

    那刻,我竟又觉得自个儿一把年纪又少年了一把。

    可晃神间一不留神,却被沈山山拽着我后领揉乱了头发,只好恼得也去洗漱。洗好便换了衣裳枕臂仰躺在禅房里的罗汉床上。

    沈山山大约是去隔壁赔不是了,过了会儿才拎着书回来,进了禅院见我没进被窝却在罗汉床上躺着,便也过来跟我一道儿,就似小时候玩儿得晚了他住在我家里似的,那样并排靠着,一起看着窗纱外头望着星星,还聊着华台传,说那小姐于书生,大约只是场梦罢。

    后来我说着说着到底是睡着了,也记不清沈山山都讲了些什么。不知睡过去多久,我迷蒙中翻个身,额头竟觉抵上一片温和。

    我不由慢慢睁眼,那时只见昏光摇影中,近在咫尺处,是沈山山正眼睫半阖地定定地看着我。

    他前额正稳稳抵住我的前额,鼻尖儿也几乎要挨着我的鼻尖儿,那目色好似窗纱外的夜,深黑中泛着灯影的光,一如九天星子洒在他眼里,眨眼间星河微漾,见我醒了,他不过轻轻唤我一声“稹清”

    这唤顿叫我神台一醒,一时惊得猛欠身同他分开,脑袋却立时向后撞在立板儿上,砰地一声,整个人一瞬清明。

    沈山山连忙半支起些身子,抬手要掰过我脑袋去瞧“你疼么”

    我连忙止他,僵僵地摇头,“不不疼不疼你,你怎么不睡”

    沈山山由我止下,动作一凝,便也就放下手,撑在我近旁垂眼看着我,徐徐道“我还在想你方才说那小姐的话。”

    我此时哪儿还来得及想起我说过了什么,正是愣神间,却又听他问我一句别的。

    “稹清。”

    “啊”

    “你说,我于你是什么”

    沈山山半撑了身子将我挡在他与立板儿之间,距我太近,问得太清,好似根本不容我蒙混过去。

    其实平日里不过笑闹玩耍也日日都见,我并不觉得沈山山身量比我大上多少,然此时这样近地一瞧,我却发觉他胸脊是宽阔的,容貌也早不似少年时候被我刻在心里的那般稚嫩,早一眉一眼都生出了气韵风神,暖而笑意动人,寒则叫人生畏,就连身上佩香都不再似少年时候馥郁,寻常是清冽的,一如草木。

    原来我已不是个少年了,我的沈山山也不再是个少年。

    好些事儿说到底来也不知是不是美的,然却终究是憾的,只是时过境迁了世事早已落花流水,再度想起,竟也平和,竟也软暖。

    我就那么看着沈山山,也静静躺在原处不动,只望入他眼里笑道“山山,你记不记得晏同叔有一句山亭柳”

    “你于我,该当就是那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徧唱陽春。”

    佰玖柒

    那时沈山山听了我的话,也不知是觉好或不好,却只泄力躺回我旁边儿去,沉默了许久的时候,忽而徐徐地颤声问我“稹清,你真就甘心”

    听我久久不语,他又道“台里原点了我一人出来,根本和你没干系,你分明是知道礼部备着立后的事儿,才赖着梁大夫应了你出来躲的。你总说你不在意,既是不在意,没关系,你又为何要躲稹清,你何苦非要为他委曲求全你自己的圆满就不要紧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心里不圆满了”一说这个我就有点儿头疼,“难道你跟我爹一样儿,觉着我非得成个家才好还是我这心性,成个家就能改回来了你们怎么就总觉着我是因为怕皇上才不敢成家呢你知不知道,皇上他也劝我成家呢可我自个儿不想,是我自个儿不想啊。”

    我转眼瞧见沈山山盯着我老久,好似还要说什么,便连忙打断他“旁的不提了,山山,你说说我这样儿的人,怎么去当爹啊且说真的,你才是真该成家了,甭跟我似的独独飘着。我这样儿的不成家也是该的,但你不一样,这事儿你不能陪着我你和我到底,到底是不一样。我自个儿是不能好了,但我俩一道儿长大这么多年,我打小打小只盼着你能好,那就跟我自己好起来是一样儿的,瞧着你能好,我也就开心了如今,我大约也就这一个盼头了。”

    沈山山躺在我旁边儿,仰面看着屋梁,听我说话竟似愣神一般沉默了许久,到他再度说话时,我也不知他那是空茫还是了然“你真这么想稹清,你你望我成婚”

    沈山山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喜欢的是姑娘,能成婚有什么不好的我自然点头道“我当然望你成婚,山山,我是望你圆满。”

    可终究此时此刻,提起此事,我再度想起的却是皇上许多年前说的话。他为我留下的那退路,要我熟思的成家之事,我似乎终于开始明白了他的苦心。

    原来心里的圆满到底只是心里,到头来事情小到了穿衣吃饭睡觉,人到底还是怕孤,到底还是怕苦。

    原来我并非不怕,也并非真正无畏。

    这话终于开始应验。

    佰玖柒

    盐案文书处完后,沈山山问我回京么。

    那时已经快到秋末,我们正炜着炉火在江边船坞里吃鱼。

    外面江声浩荡,连着风声呼嚎,每一声都似预警着冬天近了。

    我看着外面动荡的潮水,同沈山山说“天儿快冬了罢,要么咱们去趟江南江南兴许暖一些。”

    沈山山那时看了我片刻,好似拿下什么主意,还同我说“当是暖一些。若你喜欢,我们长住一段儿也不是不行。”

    不论长住短住,实则我并未多想更多东西,只是想能多避几日就算几日,自没什么不答应的,于是沈山山领着我当夜就动身,一道乘车往长江渡口去。

    亦不知是为何决绝,我们本想那样不管不顾下道江南,结果在汉陵渡口时,却遇上江面连日大雨,滂沱蔽日,临岸船翁无一敢载我们渡江。

    我心想,大约这便又是天意。

    遂打道回京。

    第81章 山色有无

    佰玖捌

    梦便是此时醒的。

    耳中江雨渐止,一身湿冷渐逝,我满身浑热,只觉腔中肋下隐痛,稍一提气,口内尚残有一丝甜腥。

    开眼看去,头顶床梁竟倒悬着四条刻鳞金龙聚首瞰着我,它们每一颗赤红的眼珠都通透,当是比我看自己更清明。

    “醒了”

    宽厚手掌带着明黄袖口在我眼前一晃,那指背温凉落在我额间触过,隐约有两分急。我不免扭头去看,只见皇上正坐在十分近旁的软垫立背椅上,收回手便搁开膝上反扣的文折,凝着眉起身来,匆匆指点宫人去把太医请进来。

    小太监领命出去,在老远外的折梅屏后推开寝殿雕花繁复的高门,一时一方深重夜色便露在屏头与高门夹起的一小片儿天里,好似被泼下了染蓝的深黑,穷极看去也望不见一颗星。

    皇上在床沿坐下,脸色不见很好,甚有倦然苍白,此时侧身看我,只静静道“你睡过两日了。”

    我闻言,掀被便想起身“外面怎么样了”

    “你别动。”皇上一手将我肩膀按下,迫我再度躺回榻上,又起手想替我掩好衾被,“你眼下景况受不得凉,不可”

    “外面怎么样了,你告诉我”我嘶哑起来挡开他手,实在也力如蚍蜉,只得拽着他袖口看进他眼里问“皇上沈山山在哪儿沈山山怎么样了”

    皇上捉住我挡他的手,一时并未立即开口。

    他面上像是镇着隐忍,到底不愿发作,可指下力道确然并不轻柔,也好歹是克制在有力稳健的地步,只将我又重重塞回了被里,抬眼见我依旧不瞬双目地望着他,才终于沉沉道“他人在御史台。前日你倒下,宫门也禁闭,御史台内班忙乱不知怎么是好,皇叔就做主把你送来我这儿,自己再接着审他”

    皇上说到这儿,轻叹了声“实则倒不必皇叔去审。他眼看着你倒下去,又有什么不招的”

    “他招了”我闻言浑身一滞。

    皇上最后替我掖好被角,背身在床沿坐下来,侧首看向我道“招了。囤粮集兵的所在他全都招了,退路与暗道也都招了,眼下禁军已去拿他父兄,乱事不日可平,二府将投大狱,只待裁决。”

    我此时记起沈山山在讯室说过的话,说我不必审他,他是不会说的,他从前还有过一言,说“再讨厌也是爹,平日不对付的时候再多,一旦出了事儿,又有谁不保爹的”

    多少年了,他那样恨他爹,那样保他爹,然时至今日,竟终究又招了,招得干干净净。

    我一时只觉腔中酸痛发空,从被里探出手来极力捏住皇上撑在床沿的指头,又问了句不该的话“皇上你要怎么办他们”

    皇上垂眸看着我手指握住他,却并未动作,只口中淡淡问我“你想要我怎么办这样的事情,你是御史台的中丞,你不该比我更知道要怎么办”

    “我”我内里好似绞起一捧纠葛的纱,其上一道道横竖的细丝仿若勒在我心肺上狠命地磨,磨开了血脉经络,只剩下当中淋漓跳动的一滩鲜红堵在我喉头,叫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时小太监将太医领入,皇上手也从我指间滑走。他起身立在一旁看太医替我诊脉,大概终是觉得闷,便垂首反身绕过屏风,无言走去了外头。

    我见状也径直掀被起身,推了太医就踉跄到寝殿的大门,抬腿颤颤站出门槛儿去,只见右手七八步外的殿檐宫灯下,皇上正茕茕伫立在冷阶上沉思,此时听闻太医宫人惊呼着追我出来,回头一见,双眉登时聚起,连忙快步走过来“你怎么出来了”

    春夜风凉,我哆嗦着双膝,一曲便在周身宫人的劝回声里跪了下去,可就算此时是跪在了皇上跟前,两眼望着他,我却依旧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皇上被我这一跪,霎时顿在两步外,然只那么一霎过了,却又继续走来。

    他扶我,我自然挣着不起,而此举似更戳伤他一般,叫他手下加大了力道,到底依旧沉默,却也沉默着把我强拉起来,又竟弯下腰去,替我拍了拍膝上的尘。

    他拍得一下,又一下,就好像艳阳时街上妇人掸被的大竹拍子,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偏生似深深击在我心口上。

    下刻我觉肩头一暖,是他把外袍脱下来将我拢住,也拽住那拢着我的袍子将我拉近到他近前,一双目光深刻在我眼里,极力克制地问我“稹清,你要替他求情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心里的苦,都本该是他的你知不知道你从小被人戳着脊梁骨遭的罪,都是代他尝的他们一家子害了你大哥,害了国公府也跟着有罪,更害了你瞒我骗我十来年到如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爹,不怪国公府,你却要跪在我跟前,替他们求情”

    他的话叫我耳中几乎轰鸣起镇痛,握在他手腕上的双手早没了热,却还是止不住道“皇上,你你从前曾说过,往后有一日,我爹若犯事”

    “那是你爹,那是你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那是你”皇上那一容极力的平静终于破裂,他英眉紧聚起峰峦,在我近前处痛目望着我低哑地嘶吼道“他们要杀我,稹清,你难道看不见他们起了千万的兵马立在城外,他们同苏家联姻掌其朝中门生,他们是要篡权,他们是要杀我啊稹清稹清他们是要我的江山,我的皇位,要我的命你竟要我饶了他们”

    我胸腔中已痛到发了麻,面前皇上的脸映在我眼中已愈发模糊,不出多时已全罩在水雾里,可即便是在水雾里,他一容的痛也是那么明显然可恨是,我望着他,竟还能挤出一句句“求求你皇上,求求你他都招了,他全招了求求你”

    皇上定定地看着我,他拽在袍襟上的手由我这一句句而渐失力道,最终是苍苍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好似是早料到似的,忽而就松开双手垂了下去。

    我失力一晃被后面小太监扶住,恍惚中,只见他微红的双目最后看过我一眼,终于是萧然背过身去,由宫人挑起灯笼,簇拥着走了。

    他背章的云锦盘龙渐远,一时我在此看着,忽发觉眼前这情状竟已让我分外熟悉。

    原来近几年,我总常看见他的背影。

    第82章 山色有无

    佰玖玖

    我想起去年盐案后回京的事儿。

    我回京时已是秋快过尽,满打满算有三月未见皇上,心下便甚为惦念,再合了当时那一路心境,自然脚一沾地儿就想立时见见他,是故刚回国公府搁了东西,也未及上报要入宫觐见,就换了补褂匆匆往宫里赶。

    那时天儿虽未入冬,可已算是寒冽,又下着秋末最后一场绵雨,就更冷下一层。徐顺儿撑伞送我到乾元门外时,雨丝儿吹絮似的打天地间扬洒着,他将伞换来我手里时一偏,那漏下的雨点儿落在我脸上便好似碎冰一般地扎着,又冷又疼。这隐约叫我又再度想起那汉陵渡口的滂沱江雨,出神间,是连周遭几个吏部的寒暄都没听见,待反应过来,那几人已走了几步开外,当中一两人却再度掉头来侧目看了看我,又伙同其他几个讥诮起来。

    实则这乾元门到玄德门前的一路上因遍插部院儿,便多得是朝中官员走动,故我原就是常被人眼珠子扎着后背说道奸佞的,又恰逢此时皇后新立了,各部间都盛传我去山东府是年老色衰了被皇上嫌弃着打发走的,如此便像是无形从天上落下来一脚,更将我踩进了泥里似的,叫我之后在宫里碰见的说道都更杂碎,四周哂笑之声也都更喧腾。

    虽多年来我从不理这些,可每每埋头捏着小金牌儿往禁城里走,心中也确然不能说是平静。料想我数月未归,宫中说是变天也有可能,我自然也顾虑皇上真如他们所说要嫌弃我了,心底并非半点忐忑没有。

    可就这样忐忑着,我走到玄德门前,却见玄德门里头那边儿的空地上宫人林立、禁军肃然,他们当中,竟是皇上慢慢挪着步子,沉思着什么似的,正从左边儿走到右边儿,又从右边儿,踱到左边儿。

    他旁边儿跟了个侍卫苦苦替他撑着伞,可薄风四下吹着雨乱窜,便还是将他龙袍摆子上濡湿了一大片儿,将明黄的锦缎染作深棕,似是沁透了很久。

    我忙过去要给他打礼,可人还没跪下去已被他捞着胳膊带起来,他道“地上湿的,甭跪。”

    如此被他提着胳膊,我抬头和他两相对瞅着的那一刹,竟觉就仿似从前十三四岁初入宫时候,被他强捏着下巴看他俊不俊一样儿,这情景忽叫我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大约皇上也想见这少年事情,稍稍莞尔,可看我目色中到底有丝不信,端详我好一会儿才问道“听城防说你才回京,怎么这就进宫来了累不累”

    他说话总是低沉的,定然的,稳稳的,他这声音我已好几月都没有听见,此时单单这么一问,倒不消说别的,却已然叫我似青云回岫,倦鸟归山。

    而我自然也真是倦的奔赴数日回京未歇,那时站着都已觉双腿在晃,是真恨不得攀住他双臂直直抱住他,拖在他身上大声嚎啕我累脱了皮儿,最好还能央他背我一阵才好可当时那境况下,洞开的玄德门后光天化日,门内门外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又更是看着皇上,我虽从来是不在意自己难堪的,却到底不能不替他一国之君顾忌脸面,便还是将他手拂开,稍微也退下一步,终是同他两相不亲的站着,脉脉望向他道“谢皇上体恤,臣不累的。”

    皇上早令了宫人替我将伞撑着,此时隔雨细细打量我许多时候,他神容好似将千言百语沉浮在眉头眸中,可却依旧半晌无言,过好一会儿,才看着我说了一句“一路千百里,你哪里会不累”

    他此言中深意说到这儿顿下,可我却觉着,他下一句当是想问我又为何要回来。

    我赶紧胡乱捻了话打断他“皇上怎么站这儿”

    皇上背过手,徐徐道“批折子乏了就出来走走。”说着又补了句“也才来,没多少时候。”

    “走走去御花园儿才好。”我在心里骂着他傻,到底鼻子却有些酸,强笑道“这儿连个遮雨的地儿都没有,御花园儿景致也好些。”

    皇上听罢,目色眷在我身上,只淡笑着随意说一句“那倒不及此处,算了罢。”

    他惯常随口说说话就能哄我开心半日,然这句却并不算他说过的话里最动人的,却唯独在那时候,竟叫我心生欲泪的暖,要不是死撑住,大约就要坐在地上拍砖同他哭起来。

    我那时背对着玄德门,全然不需刻意回想便能记起少年蹴鞠的时候,能记起我当年总为了讨好他就满头大汗跟着他满场跑,也想起我生平第一回 被他期许,也第一回有过什么盼头更想起我在那场上曾生平第一次为这人生出的嫉妒

    如今想来,少年时总以为嫉妒是恶毒,是邪火,生出时甚叫人愧厌,可到十年后此日,我倒渴望心底里若是仅有那么单纯的嫉妒该多好。

    我也是多少年来才明白,原来真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便是将一把刀的柄子递给了这人,叫这人随时随地都能拿着刀子来捅我两下。可这并非最荒谬处。最荒谬是我明明已被扎得疼了、扎得怕了也满身都是窟窿了,放着千百条路能走,却偏偏就是舍不得走,还要捧着一心的血站在这儿,甚至开始没出息地心疼这人在雨中等我太久。

    皇上是个皇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总怕我忘了这事儿,便多少年来都这么叫他。

    皇上心里有我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可这世上有些东西,我不是个姑娘,注定穷极一世都给不了他,比方我不能嫁给他,比方我不能替他生娃娃,我终究是不能给他俗世的圆满,可这圆满于皇上而言,却是比这圆满于我更紧要的。

    他的圆满,是多少人指望的圆满。

    这圆满我大意里虽从来都望他拥有,可私心中,又一次次恨他去拥有。而于皇上,有些东西他少年时候曾一心以为他定能给我,甚至以为只有他能给我的,渐渐懂事儿了也就发觉,原来他穷极一生也注定给不了我。

    可我却还是跟着他。

    这些年中多少事儿起落过,人大了就不比小时候,我跟着他早不再似从前蹴鞠那样满场跑就行了,也早不再是他温言哄着我就一时起兴的事儿,我俩更不再是东宫里头半大的娃娃,还以为能同伦常命理抗上一抗。我早几年就已经知道,只要我还在京城里,只要我还往宫里来,就必然让他饱受百官非议,朝堂里的乌糟话也果真从来都没消停过可任凭外头拿着我怎么骂他,任凭我多么知道他替我压着多少事儿是如何辛苦,我却始终就是厚了脸皮赖在他身边儿不走。

    多少年来皇上并不忍赶我,从来也都拿我没有法子,可他年岁也长了,终于是清明的,清醒的,便也想拿圆满给我,只好寻了无数的机会劝我苦海回头,劝我也圆满,甚至可说是放我走,让我走凭着我在山东府待了多少时候,朝中一声问责都不曾有,他应是根本就已默许了我真同沈山山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可一旦我归讯传来,即使我从未说要立时进宫瞧他,他却已然无声地等在这里,要看看我是否真的回了。

    他到底又怕我真的走。

    这便是相思互为笼、相念互为池,原来我一直是他的鱼,他也不知何时作了我的鸟。

    其实那时在玄德门后同皇上两相站着,我心里曾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讲想同他讲起行路乐事,讲起华台传,也想同他讲起汉陵渡口的那场雨。我想告诉他其实他要给我的那退路,我已不需要了,可当我正要开口,却恰有内史府的人来启奏祭奠统录的事儿,不似很快就能说完,几个老学究手里还攥着录史的软炭笔尖子,扎在我身边儿向皇上跪下,还都有意无意瞥眼瞧我。

    一时皇上清淡面上升起丝不豫,可看着他几个手里的史册,也终究是按下。我终究是跪下去告了退,压了心腹中满篇儿的话,只从宫人手里拿回了伞自个儿撑着,同皇上说改日觐见。

    没关系。那时我这么想。我觉着往后时日还很多,不管多少的话,今后总有的是时候讲。如此想着,我走的时候心情竟格外松快起来,还在黄昏日头下回首望他。

    那一望间,宫中阑干平叠长廊转,朱角翩飞金甍盖,在我眼中当是比它自个儿本身的模样还美。

    此宫此门我多少年走来,一砖一瓦都熟烙进了我心底儿,而我心底儿的这座宫里,是皇上正沉静立在片片碎影当中,站在嘈嘈杂杂的多少人里,目光静静放远,恰恰搁在我身上。

    他向我笑。

    那一刻我眼眶忽热。也是那时候我才发觉,原来这世上最铭心刻骨的从不是胸中声嘶力竭和震鼓如雷,亦不是戏里那样多花哨的久别重逢和强烈撕扯,而是这或倥偬或悄然地十来年过去,皇上他总站在我回头即可望见的地方,依旧崭然孤危地立着,不近不远,却始终照望着我,庇护我,而我这一腔的血,竟在如此多年后也依然可以为他热烫,为他怦然

    竟依旧是他那么一笑,我便想笑。他笑了,我又想哭。

    正是我如此游思逡巡间,身后传来两下儿金木击地之声,下刻有人一手拍在我背上朗声笑起来“哟,清爷回来了瞧什么呢”

    我这才惊神扭头,见竟是六爷,便连忙打了礼。

    六爷望向我身后皇上的方向,大约也心知我是在看什么,倒没说破,依旧是爽利笑道“正好小皇叔他们在外头约了局酒,人不老少,你也跟着爷去罢,权当替你洗洗尘了。”

    他说完也没容我吐出个不字儿,挽着我就一瘸一拐往乾元门奔,而我惯来总念着六爷腿并不好,多年都对他有求必应,倒也真说不出个不字儿,如此也只好拖着累脱了皮儿的身子,上马车让徐顺儿跟着就往酒楼去了,当夜便同一室王孙喝了个酩酊烂醉。

    也不知是喝到第几轮的时候,我觉腹胀,便摇摇站起来想晃出去小解,又见身上外袍不知被谁人泼的摊肉油已经渗到了中衣里,心里也犯了恶心,便顺带也让徐顺儿去马车里替我捎件儿衣裳出来换。

    可小解后我刚出了茅厕,正立在酒楼后院儿水槽边等徐顺儿的时候,不察间,背后竟忽有一只蛮手拽住我胳膊,周遭也突然蹿出了四五个壮汉来。他们不由分说,居然齐齐逮住我就将我脑袋往水槽里摁。

    我来不及反应,一时槽中污水已扑来面门,还未及觉出阵恶臭,那恶臭就已尽数灌入我口鼻。

    我脑袋被整个摁进了污水里,自然彻底慌了,便拖着酒醉疲惫的身子也大力挣扎起来,可后颈和胳膊却始终被几只巨石似的手给死死地按住,按到我胸骨抵在水槽的边沿上都觉得快碎了,好似活藤般缠着我周身叫我撼动不得,那一挣一扎间还想叫,可喉头已呛入了几大口水

    我此时终于醒过神来。

    我想,他们这是要杀了我。

    第83章 山色有无

    贰佰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此问在此时也不够紧要因这是我活出去才能想的事儿,而我那时候眼见着就要死了。

    京中那时早已霜降,水槽里的水是又脏又冷。我被人死死地按在里头,那水就跟雪里刨出的针尖子似的,扎在我脸上脖上死命地划拉,压抑灌入我口中还带着股尘泥的苦臭,这叫我一身的酒气儿都立时惊醒了拼了命挣扎间,外头惨淡月影与灯笼的微光混乱晃动着照入水下,浑了当中污脏,直刺得我眼睛生疼。

    生死之间,一瞬果真是如千万年。

    我刹那脑中念头百转,立时想见酒宴是小皇叔的局,这酒楼便选的是六爷治下最大的一处楼面儿,邀了满座王孙原就热闹,来的时候我家马车已无法近停只得远搁,故徐顺儿此时定是去了街角儿另头替我拿衣裳,一时片刻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而他就算是回来,他那弱秧子似的懦弱傻样儿又怎生打得过摁着我的这几个壮汉

    我那时不禁很清楚地料想,大约爷我这辈子要交待在这破水槽里了。

    那瞬水下惨影摇晃间昏光飘舞,我愈发气闷窒息,混沌着,该是因真快厥过去了,便还似话本儿里写的临死回神般,倏地想起了不老少春花秋月的东西。那些东西便好似要叫我再瞧一遍儿绝了残念好闭眼似的,尽都走马灯一样儿打我眼前晃飞而过,零零碎碎光影明闪,叫我一如瞧见了多少年前东宫里满园子透日招摇的枫

    枫树下,我仿似正并腿儿坐在黄叶上笑,有一人正敛了明黄的袍子仰面枕在我膝上躺着,抬手便从我指间抽走本儿六朝文絜,一双沉水似的眸子映着漫空秋叶含笑望着我,无奈叹了声“罢了,还是爷给你念”

    说着他长指翻过一页,恰是启笺卷中的一则送橘启,合着他低沉音色,念出来好似篇叫人心安的经“南中橙甘,青鸟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噀人。皮薄而味珍,脉不粘肤,食不留滓。甘逾萍实,冷亚冰壶。可以熏神,可以芼鲜,可以渍蜜。毡乡之果,宁有此邪”

    南橘北枳,我一年年从未少吃,自也认它们是皮薄味珍,可我却一直觉着,这送橘启写得到底不对

    只拿我第一回儿在东宫吃血橙来说橙子这东西,颜色瞧着喜气漂亮,皮儿剥开里头也可爱,然放进口中咬破薄衣时的第一道风味儿,却必然是刺舌寒牙的酸,甘甜一定是等到下一瞬才回口的,若是一时不察咬落了当中的籽儿,甚还能叫人觉出份儿苦涩来。

    我能吃到的橙子,终究已是世上顶好的橙子了,那或然天底下的所有橙子,该当都是这味儿罢。

    这倒好笑,死到临头了我竟还想着吃橙子,神智大概已是真正恍惚,腔中的气儿也皆出尽了,一身早也无力去挣动,不过是等着那一抹或早或迟罩来头上的黑。我脑子里皆是幻象我竟觉着我好似还立在玄德门后边儿同皇上两相站着,眼前不是漫头的水,而是宫中斜风细雨,我正隔了雨不疾不徐地看着他。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有好多的话没同皇上讲啊,好多好多。当时一路出来我只念着没关系,想着往后时日还长多少话都能说得尽,可岂知这时日中的每一刻,却都能变作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刻。

    我真是悔,悔得要死那些话我在心中搁了那么些年要叫他知道,实在该早些讲的。

    可转念想来,实则已有了这么些年,算起来倒应该是很够了。

    那时我头昏脑涨手足无力地溺在水里,想着我如若是活下去,则总有一日会叫皇上知道我多少年来都瞒骗了他,极可能会叫他深深地恨上我,到此恩缘两散,那这样反倒就不美了。

    若我此时能在那之前就去了,或然也能不错

    贰零一

    我当时没想过能活,一心已安然赴死,然就在我定了心神却将去未去之际,我忽感后颈上压着的那只大手竟不知为何陡然一松

    我一身顿失力道软跌在水槽边儿的泥地上,漏夜寒风扑在我面上好似要割破我的脸,几乎瞬时都能结起一层霜。我迷蒙呛水间大声咳着,只觉一气儿出了接不上下一气儿,胸闷混沌中还被人继续拽起来,却已隐约听见有人扯着破嗓慌乱大吼道“杀人了来人护院儿快来人”

    这慌得好似破锣的嗓门儿叫我太熟悉,竟还真是徐顺儿赶来。然大约却只有个徐顺儿,故接着便又传来拳脚入肉的声音,应是大汉几个低声骂着揍了徐顺儿,可我听徐顺儿边被捂着嘴挨打又边囫囵叫起来“快唔唔,来人王,王爷六王爷”

    这一叫起来那几人大约是慌了,连忙更急着要干掉我。我因着气滞,眼皮子发重什么也瞧不清,但却也能看见身道儿前黑影一晃,下刻有只手揪住我头发把我脑袋后仰露出了脖子来,刹那我耳边就传来短刀出鞘的铮然一声这该是他们伪溺不成,决心只能拿刀将我捅了干净。

    这下是真逃不掉了。我干脆只闭上眼睛就等那刀刃儿割在我颈上一划拉

    可那意料之中的锋刃锐痛却也是并未传来,反倒是那逮着我后颈要下刀的壮汉恰一声痛呼。

    那时我周遭人声渐渐大起来,是终于有侍卫护院儿被徐顺儿的响动引过来,我还能听见当中小皇叔和六爷的声音震声疾呼着“快快快”,小皇叔惶急叫道“快给爷拿下那群贼人”

    我立时猛睁了眼来,那短短一瞬,昏花中只模糊瞧见周遭护院儿、侍卫已将此处围起,而目落近前不远处,我竟见是徐顺儿狰狞了一张脸,赤目瞪着眼睛,像条疯狗似的将腮帮子鼓起了条条筋肌,正狠命啃住那壮汉握刀的手背,刹那间唇齿上已经渗满了那人的血。

    “他娘的,这狗东西”其余几个莽夫眼见被围起来了,狠命拉开徐顺儿就要跑,对我也就撒了手。被咬的那壮汉一时气急了,反手一刀就扎在徐顺儿的胳膊上,还没来得及再扎我,六爷的近卫已上前白刀子捅进了他肚皮里。

    刀再抽出来已是红的,壮汉死得怒目圆睁,徐顺儿也惨叫一声,抱着胳膊向后跌去。

    我后颈手肘失了抓扯,混乱中便栽倒在地,登时极力吸入几口大气儿,眼前景象终于渐渐明晰。只见六爷安在这楼面儿的近卫已尽数一股脑儿冲过来,却也不是当先救我拉我起来,反倒是对着那几个大汉手起刀落便是入肉锋芒,兵器衬着火光银影一晃,霎时便将那几人捅死在了地上。

    那些壮汉身上溅出的血就落在我脸上身上手背上,一滴滴都还热烫着,寒风里血腥刺鼻,几乎要再度把我溺闭了气儿。

    小皇叔已惨白了一张脸慌慌奔过来扶我,可我这时候两眼望着徐顺儿在前头捂着胳膊惨叫,便只是抓着地上的泥沙,一步步艰难往徐顺儿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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