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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16节

作者:书归 字数:26855 更新:2021-12-30 18:23:16

    当时只打算闭眼稍歇,等清洗干净了就起来敷上太医院的药,结果这一闭眼,再睁开已是翌日一早,且开眼便看见头顶上悬了四条金龙的床梁子,鼻间还隐隐透来阵药膏味儿。

    我心底一烫,连忙摸摸身上,却发觉寝衣好端端地穿着,被子规规矩矩地盖着,扭头一看,边儿上连个多出来的枕头都没有,外头晨光透了窗棱落了几道在我脸上,一时有些温热。

    “清爷醒了”忽然床边儿传来小太监儿的声音,“皇上已去尚书房理政了,叫我看着您呢。”

    我僵在床上偏头看了看他,忽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我这昨儿晚上,洗着洗着”

    “就没声儿了。”小太监笑道,“过好一会子皇上没听见您嚷嚷,说不大对,就叫我进去瞧瞧。我一瞧您不动弹了,可把皇上吓坏了,又听着说是睡着了,这才安下心。”

    我噎了噎,徐徐问他“那我这身上这衣服,药,都是你”

    “不是。”小太监向我躬了躬身,“清爷,我们都是今儿早上才进来的。”

    我闻言突然就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觉脸上青肿的地方不仅痛着,更是烫得比痛还厉害。

    小太监挺正色道“爷,从前您在东宫塘子里凫水捉鱼的时候也早被皇上瞧过了,这原也”

    “出出出去,”我从被角儿后斜眼看着他,“你出去,给我拿衣裳来。”

    小太监忍着笑道“哎,成,爷您等着,我这就来。”说着他又从袖中摸出个金晃晃的小牌儿来搁在我脑袋边儿上,嘱咐道“这您收好罢,是皇上给您留的,说您往后想来宫里,有这牌儿就成。”

    我颇觉那小牌儿眼熟,便从被里伸手拿过来一瞧,只见上头刻了烫金的云纹,唯简明雕出通行二字,竟是从前皇上做太子时候用过的腰牌儿。

    “我哪儿能使这个”我赶紧向小太监递回去,“不成不成,你给他送回去罢。”

    小太监已从旁边儿将衣裳取来,闻言劝我道“清爷,何苦呢,牌儿就图个用处,金的铜的也都是为了过个道儿,拿什么样儿的不好什么样儿都是使着,只皇上给您金的,到底是说您同咱们不一样,您也没什么受不得,且收着罢。”

    佰柒玖

    这通行金牌儿我收着好些年,大多只当做个随身的物件儿,只因几年里入宫时候总有小太监来请,要么就是被宣去尚书房觐见,少有自个儿入宫的,用的时候就真正少。

    皇上给我牌儿,为的是叫我想见他时也能去见见他,然我不怎么用,大抵是因为我总乐意见皇上,却不怎么乐意入宫。

    并不是宫里不好,宫里当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待在宫里养伤那几日,我也安生,能见着皇上,更没什么人敢来皇上宫里说道我,故而外面在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我是半点儿不知,偶然旁旁侧侧地问起来,皇上也并不同我讲。

    他惯常这样,是不想叫我生忧的。

    要是搁在从前,许多事儿我只要听不见也就当做是没有,然稍稍明白些世故了,便能知道许多自己惹来的乱子没落来身上,自是因有别人正替我扛着,而外头能替我扛着的人,除却皇上,还真就是国公府和御史台了。如此我也就不再能心安理得受着安稳,终于过了八、九日,我等到腿脚能走利索了脸上也稍微能见人,便勉力出宫回家一趟,换上了补褂,就着点儿去御史台点了卯。

    走进门槛儿的时候,台里众人都抬起头来瞧我,该是没想过我还能有脸皮再回去,然看过一眼,也都埋头回去接着做事儿。

    沈山山得了差事去地方考评官吏,半月都不在台里,我没见着他,便先去梁大夫跟前儿行礼问事,因着脸上青红的颜色还没消尽,便也不消多说是为什么没能点卯,外面风言风语早也传遍,更不消我说这几日都在什么地方。

    事情过了几日了,梁大夫大约气过了才冷下来,此时我同他找事儿做,他瞅着我只颇心烦地叹口气“最近忙着的事儿你也不能做。稹三,你这事儿叫赵家喽啰捡着了话柄,这几日就都闹腾着翻案,当中也有不对付你爹的,朝上弹他的折子是发了山洪了。眼下大理寺记着往年同台里结下的梁子,便也黑心说起来要再审一次,只好歹你找着的铁证是立得住的,才叫皇上压下来了,不然”

    接着的话他没说下去,我却几乎已能听见御史台的难处,我往后的难处,更会牵扯到我父兄任上的难处,由是我想了想,问他“老师,我是不是该辞呈的好”

    “辞呈”梁大夫听了就骂我“几部扛着你的事儿还没说要散,你倒要先辞呈了你辞呈了这事儿就会烟消云散你辞呈了他们就罢手了稹三,你辞呈了倒是把自个儿给摘出去了,但你不在朝里走动,就以为能没事儿了这几日大理寺来一道道复查罪证的时候,哪回不是寻柟替你做的文书要查你案底儿的人堆在吏部,你当是谁帮你应付你爹在衡元阁里多少天没出来了,尚书房转给我弹你的折子堆起了几尺高了我们都没说要散,你今儿一来了台里竟要说辞呈你当朝堂上是你小公子过家家你辞呈屁事儿都改不了,有那闲工夫你就把这些弹你的折子一道道自个儿看了理完”

    说着他把桌上一摞折子往我跟前儿一摔,指着就怒斥我“你要做个董贤败坏纲常,就瞧瞧他们怎么骂你的,怎么骂你爹的,怎么骂御史台的,瞧瞧清楚你爱惹乱子就得给担得起这乱子,就算立在这儿任人骂你也得立在这儿,甭想着就这么拍屁股走了把烂摊子留给御史台,御史台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滚去做事儿”

    我弯腰兜起那所有的折子,本是想忍着一言不发出去就是,然走到耳厢门口了,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梁大夫一眼。

    梁大夫坐在椅上见我回头,没耐烦瞪来“还有事儿”

    我抱着怀里折子稍稍直身,终于还是嗫吁道“老师,我这事儿给您添麻烦了。”

    “别的也没少添过。”梁大夫恨恨叹一声,“稹三啊,纲常不能枉顾,伦理不可丧,我指望你能灭了心性收敛了,然之前问起寻柟,他说从来也不是没劝过你到如今这情状,你也就是执迷不悔的,多说无益,只往后有什么事儿,你就自个儿挨着罢,御史台帮不了你什么,你也别给御史台添更多乱子。”

    说完他冲我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滚去做事儿去吧。消事儿还赖做事儿,你自个儿总会明白的。”

    佰柒玖

    梁大夫这道理,我也还真是渐渐明白。

    之后每日眼见的都是朝上怎么骂我这男宠的折子,说我怎么在君前邀宠献媚,与后宫争风吃醋搅扰皇上安宁,这自然也叫我很是困顿难安过,然后来慢慢发觉这些折子虽都把礼教拿来说道,可捕风捉影瞎吹些事儿,却寻不出我真败坏了江山社稷的物证,故弹劾到了御史台里一落定,骂得再难听再卖力,也还是仅能得一句“无有实证,不予审过”。

    此类詈骂我看得再多,多到后来也只麻木,临着周围人永不消停、走哪儿跟哪儿的闲话,我竟也可以上工吃饭睡觉,且国公府里没说过将我扫地出门,我便还能厚着脸皮日日回去。

    我不再同家里吵,同父兄是相见争如不见,多数时候是互相冷眼避过,偶或在家撞上我爹,能得两巴掌都算是打过交道,没话说才是常事儿。

    我总以为爹替我挡下些事儿也不过是为了护着国公府,可偶然一回在六部间跑腿,却远远听见我爹正和林太师立在甬道上说了些话。

    林太师那时笑我爹道“太傅呀,本院也是替你不值当。你说好好儿养大个苗子说折就折了,这要搁在本院的儿子身上,本院也得往死里打他。”

    我爹原都要走开了,听了这话却又回了头,竟幽幽回林太师一句“太师何须替本阁不值太师家的儿子弄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回来糟蹋,这也够丧尽人伦了,太师打死他也就是了,本阁那孽子就不劳太师惦记了。”

    说完,我爹背过手就领着人走了,剩林太师留在原地,脸上一场红白相变,跟着的人也都忍笑起来。

    我倒是顾不上看他们,却只看着我爹一路往衡元阁走去,一直到他银褂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折墙之中,这才脚下虚浮地踩回了御史台里。那时坐在正堂工桌前,我盯着案上那一道道弹劾爹的折子,心里却一道道想起爹背身走的时候乌纱帽下盖不住的花白头发。

    下工出了部院儿,我一人捡着宫道走,回家碰上小皇叔的下人来请我一道去喝酒,也就应了。

    翌日一早我宿醉去上工,却见着沈山山已从地方办完差事回来了,竟早来做事儿。他坐在工桌后头檀冠乌袍俱齐整,专心看着手里耽搁的折子,认认真真的,清清静静的,那模样叫人瞧着都心安。见我来了,他抬起头冲我笑“稹清,我昨儿夜里就回京了,上你家找你都没寻见。你去哪儿玩了不带上我”

    “我哪儿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我也就不去了。”我昏昏沉沉靠在门柱上朝他咧咧嘴,“我是被王爷几个拉去喝酒了,你不来也好你沈侍御往后是要在御史台高升的,还是别同我们瞎玩儿,安心待在台里才好呢”

    “我高升什么。”沈山山打趣我道“我在外面跑了大半月还没你处的折子多,眼见你往后才是要高升的,你还是坐下吧,稹侍御。”

    当时我只同他笑笑,没将他这随口一说放在心上,不过捡着自个儿在他对面儿的工桌,便一屁股坐了。

    可怪就怪在他那言却果真应验。

    我这一坐下,竟在御史台一坐就是八年。

    第75章 山色有无

    佰捌拾

    八年挺长,能生出不少事儿,也能消掉不少事儿。

    这些年中,御史台藏卷室曾起过一次蚁害,内里梁柱便也都整修过。

    发现蚁害是因刘侍御去取案宗时正巧被一小块儿落下的梁木砸坏了头,捂着满脑袋血大叫着从里头冲出来,嚷嚷着说御史台房梁要垮了,吓得台里立时去工部叫人来看。

    工部的来了,各处敲着梁子柱子查检,竟发现台里不少地儿都被蛀空了心儿,也就填好文书请了圣旨,皇上批下来定了,就叫了匠人来将整个台里修葺过一回。

    台里修葺的这四五月里,众人只得迁到隔墙去同户部挤一院子。虽说挤了些,也曾有过不快,然公事儿上两部恰巧都深为查账所困,倒还寻着些同病相怜之处,多数时候也互帮互衬获益良多,关系还算融洽。

    到修葺完成迁回御史台时,两部众人竟有几分不舍,甚有个前辈觉出了户部的好,还真就申调留在了户部。再后来又历过几次寻常职务变动,先前的御史大夫一早致仕,梁大夫走马上任,三年又三年的两场恩科毕了,御史台新血换了旧髓,涌入不少后辈,我与沈山山就不再是青草头子不知事儿了,渐渐也开始领人做案子。

    沈山山自然比我出类拔萃,入台第二年底就升了御史丞,翻年还挂了个盐务监官在身上。他升迁后过了没两年,京中起了提刑司买卖刑狱的案子,因再度涉及权贵,台里一众便有些夹住了手脚,而众人咂摸着我也是能睡在岁羽宫的人,大约觉得此案正合适我去办,于是都十分虚与委蛇地谦让给我,我也懒得跟他们瞎咋呼,便真寻了证据领人去抄了提刑司张大人的家,属大功一件记在名下,却又引了满朝侧目与不少弹劾。

    然此时我早已死猪不怕开水,怎么烫都惯了,便随他们怎么骂都八风不动充耳不闻。恰逢另一御史丞被调任地方巡按,职务空出已有三月,梁大夫斟酌再三,大约是架不住我日日渴求晋职升俸的迫切目光,终于只得报过吏部与皇上,叫我将此职捡起来做做。

    由此我官升了五品,可以上朝了,就还念旧地将梁大夫当年送我的笏板儿给拿出来用,如此一直挨到去年底下,机缘巧合地,我又在国宴上捡了个御史中丞来做。

    如今台里所剩的老人无多,与我资年齐平的只有个刘侍御,再深的也就只梁大夫了。

    就连沈山山也调去了京兆司做少尹,算到今日,离台业已四五月月。

    他走的那天是去年底上,国宴之前,台里经破几宗案子正很开怀,便斥资在乌苏楼里包了厢子办尾牙。宴开在中午,他来得很迟,三厢当中酒已喝到一半,我走神发愣中忽觉有人拍我后肩,扭头见是他笑立着,便问他怎么才来。

    他说,申调京兆司的事儿皇上批下了,他是才从吏部领了调任文书出来。

    我那时虽早知道京兆的职位有空出,可却真不知道他已向吏部申了平调之事,更也不可能听皇上说过,故忽而闻讯还有些没能回神。我心想他若不走,大约在国宴上能擢升个御史中丞,如此放着晋升不要,偏偏平调去京兆司管那街楼囤粮的营生,也算是十分可惜。

    然这些我没说出口来,沈山山也就不提,他只在我身边儿坐下来,同梁大夫与一众同僚一一敬酒辞别告谢,又因翌日就要去京兆司入职,玩到下午他走得也早些,走前还嘱我莫要多喝,又问过徐顺儿在外头等着,这才放心离去。

    那晚台中贺罢尾牙出得酒楼来,梁大夫捉着我胳膊由我扶着走,忽而说,御史台这地儿,干的事儿就是替朝廷咬人。他原以为沈山山是个牙口好的,也能撑到最后,可哪知道沈山山竟待不下去了。

    他说多少学生教出来都是去了别院儿谋生计,他这御史台里到底什么也不剩下。说到这儿他就叹了口气,一把年纪官居三品的人了,头发都没剩下两把,眼眶竟然红起来,还借着酒气同我道“御史台怎么了当初都是哭着喊着要进来的,走的时候怎么又哭着喊着说要走还让我替他们写引荐,眼见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实则我那时想跟他说,沈山山申调的缘由也挺多,并不见得就是为御史台的公事儿。且若不是梁大夫他老同沈山山的爹过不去,那除却别的不说,沈山山或然还能在台里多留段儿时候。

    然我那时要是真这么说了,我怕梁大夫真在街上哭起来难看,便还是好心宽慰他“老师,不还有我么,我还在呢。”

    梁大夫却自然是狠狠甩开我手道“你顶个什么使你哪儿比得上寻柟”

    而我也确然比不上沈山山的,这我多少年来都认。

    可我同梁大夫不一样。

    沈山山去了哪儿于我并无所谓,只要他自个儿觉着换一处待着就能好些,那我也就替他高兴。

    佰捌一

    沈山山辞台入司后,时候将将翻年,我爹曾有一句话落在晚饭桌上“善任者无处不善任,浑浑者天下皆浑浑。”

    我醒神半日才发觉他头半句夸了沈山山,后半句却是在骂我,便自觉有些闷地搁了碗瞪他。

    大哥常在营中住,二哥那时已调去了河南道上,饭桌上就只得我与我爹。爹不是没见着我气闷,却只瞥一眼我搁下的碗“怎么,不吃了”

    我干脆赌气道“爹,您这么说了谁还吃得下我干脆搁饭桌上也浑浑得了。”

    然爹却懒得理我,见我不动,只使筷子把我跟前儿的肉片儿碟子给划拉走了,径自继续吃着。

    我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要将那话改口的意思,遂也弃了,只同他道“这肉片儿卤得还成,爹你喜欢就让厨房再加一碟儿。”

    然我一片孝心却只换来爹一句训“念有所节、欲有所制,别做什么都没完没了的,够了也就行了。”

    我就更气闷了。

    八年中,我爹这人是没变的,却也是变了。不知是我当年的笨法子叫我爹打我骂我多时终还是生出些不忍,还是我在台中晋升叫他明白了我也能踏实做事儿,总归这么徐徐渐渐地每年多点儿话少点儿打,到了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忽有一日发觉我与他言谈竟能心平气和起来,他也可半夜来我屋里让我劝劝大哥甭分家了,就连朝中琐碎也能偶或谈上两句,他要是兴致不错,偶然也不吝提点我两句儿,却只是那不能提的还是不能提罢了。

    一旦他知道我又上宫里去了,那我该挨揍也还挨揍。

    然就算他揍我,我该入宫的时候,却还入宫。

    佰捌贰

    那之后过了几日,我有回入宫是不大想得通了,便在尚书房外的阑干上坐了问皇上“皇上,你说我爹这样待我,他心里那坎儿究竟是过了还是没过”

    那时皇上坐在我旁边儿,执着饵料正往塘子里喂鱼,闻言手稍稍顿了顿,像是极平静地笑道“你爹约摸是过了你瞧不上姑娘的那道坎儿,却没能过了你瞧上个皇帝的这道坎儿。你不如别同他提这事儿了,你不告诉他不也不挨揍么。”

    “常提提他不定就惯了呢。”我跟他笑,“瞧上你有什么不好的,你比多少姑娘都俊啊,也就我爹没眼光。”

    “你爹何得是没眼光的人”皇上闻言睨着我笑了笑,可扔了饵料擦过手,他面上的笑倒是又渐渐隐没一些,却也同我一起坐着,又静静听我讲些不着边际的事儿,手指抚着我后颈深深看着我,偶或也再笑起来轻轻揉揉我后脑勺,却只不怎么言语。

    自打我去年秋末与沈山山查了盐案回京后遭过次事儿,他就时常这样,虽然总笑,却总很沉默似的。

    八年过去了,皇上变得更似个皇上,手腕渐渐更为老沉,处着朝中政事儿惯是顺遂的。他面上神色常常随和,愈发叫人瞧不出名堂,他实在想着什么便也更叫人难以猜度了。

    大约他心里是有事儿的,我并非不在意。可他是个皇上了,他若不说什么,我也不便问起来,如此同他说过两句,见着时候该出宫了,我只能告了退要走,然临着转身他却又叫住我,便是那时候,他忽而头一次问我一句“清清,你如今也大了,就没想过自个儿出去住”

    我愣了愣,略想一想却也笑道“怎么不想,但我凭着我的俸禄,哪儿来的银子置业呀。皇上,京城的地价儿可贵着呢。”

    皇上听言有些好笑“稹大人如今都是个中丞了,能不能就别跟朕哭穷了”

    他近前勾着我下巴亲了亲,垂眸看了我一会儿,忽而轻叹道“算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罢。”

    我那时候迷糊着也就应了,却并不懂他是知道了什么。

    过了半月我上京郊查案回来,又再度顶着一脸青去上朝时,他一见之下终究还是生气,先是在朝上斥了我爹一句,下来竟还特意将我爹点去偏殿训了话。那之后又过五日,早朝后他特地将我留下,说他自个儿在京中有几处宅子景致不错,叫我要么选一个住进去算了,省得在家里受大嫂和我爹的气,没得还被两个侄子闹腾。

    那时他缱绻握着我腰上的玉佩摩挲,望向我时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想的是我因没有去处才不能搬出国公府,为了叫我过得安生,他万机之中还悉心替我备下了宅子,替我寻了去处。

    实则多少年里他待我到头来总是好意,也真已做得很够,然我却根本放心不下家里的祸患,便也寻着东城宅子的由头拒了他,辜负了他一片心。

    那时他却只捧过我脸去亲下一口,是很平静而温和的,甚至还笑着,一点也不生气。

    那时我瞧着他背影,仿佛只觉有把钢刀正破了刃似地往心口上粗砺地割着,满胸当中都是愧。

    因为过去两三年里各处来国公府走动的更多起来,我爹不着家的时候也多,年关过了,定安侯府与亭山府的人就更是常客,多数时候他们来了,谈话都是在我爹书房,一旦落座,我爹就不许我再走近了。

    我明知道他们在议什么事儿,甚至明知那事儿已渐渐近了,可这事儿我却依旧没有告诉皇上。

    然我总觉着,皇上应是早已察觉了,不然许多事情不会那样凑巧。

    年初亭山府上被人参了杖责虐下,到现今定安侯府闹出了擅权弄事的案子,皇上还将沈山山提到我面前来敲打一次,一切都有些晦然,在我看来却又万分昭然。我总觉得皇上应是已对我爹心存反义之事心知肚明了,而皇上也惯常沉稳,惯常有所察觉之事便会有所防备,如此旁敲侧击,不过是要令我爹知难而退。

    可我爹这造反大业坚坚毅毅地备了整整二十年,若如今正是他觉着时机到了的境地,他又怎会轻易就放手

    爹的大业我从未插足,为此吵架却吵过不止百次,他却也一如既往。事到如今我再劝也不知叫从何劝起,而无论我从何劝起他大约也都不会听的,如此我总盼着,这造反只要能晚一时就好,能拖一时都好。

    可眼下梁大夫已就定安侯这案子去了骁骑营查事儿,我待在台里点折子大约也不知何时能将梁大夫等回来,看着时候还不如去骁骑营瞧瞧情状,好歹也能寻大哥知会他一声,叫他可别一根直肠子捅到底,让梁大夫一问就什么都问出来了。

    如此想着我就起了身,底下几个小侍御史见我要走,忙忙叫住我“老师老师这案子就快结下交给梁大夫了,要不您先替我们瞧瞧罢”

    我一一看他们一眼“瞧什么瞧回回交到梁大夫跟前儿都要我先替你们瞧瞧,你们怎不说把俸禄也都孝敬给我瞧瞧案子结了就交上去,没做好就去立着受骂,受了骂就学会了,矫情什么朝廷养你们白吃饭啊”

    他几个闻言皆缩了缩脑袋,也就不敢再说,只一一点头送我好走。

    瞧着他们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我只觉得他几个比我与沈山山当年入班的时候简直差了老远。

    究竟差在哪一点,我一时想不出,心底的失望也就终究说不出,便只好拾了名牌儿授印往乾元门出宫。

    可正当我走到玄德门往南的空地儿上时,还没到乾元门,竟忽而听见四下遥遥传来紧促钟声。

    佰捌叁

    紧促惶然的钟声伴着大鼓,齐齐敲打着好似暴雨击石,一声接一声地逐着我脚下的青砖赶来,急得就像是征战中有大军迫近,叫我觉着地都在颤。

    惊慌中,我忽而想起当年先皇驾崩时候的大钟长鸣,一时听闻钟声,吓得连心肺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正待细数那钟声几响,却竟又骤听有兵甲之声徐徐靠近回头往身后宫墙看去,只见各处禁军已速速往场上编列而来,俨然齐整,已分出数列带刀持盾的兵士层层围起了禁宫高大的红墙。

    还在场上的侍卫也都紧张起来,一一横兵持剑,其余在场的宫人已有惶然哭叫起来的,不知谁喊道“七声钟七主变,是宫变了外面有人造反”

    一时有宫女儿杂役尖叫着四下躲闪,混着摩肩接踵的甲兵之声,直把我魂魄都要惊裂,只觉登时寒意从脚底而起,冷汗由着背心四散,此时抬目望去,却见着南宫乾元门忽而轰然打开,两个骑兵驾了快马匆匆奔入,高声呐喊道“速速列兵速速列兵城外骁骑营揭旗反了火速报入宫内”

    我听得就地一个摇晃,几乎眼前都泛了丝青黑骁骑营梁大夫正是去了骁骑营查事儿,骁骑营怎会此时反

    骁骑营治在亭山府手下,骁骑营反了即是亭山府反了,而亭山府与定安侯府手足为谊,与我爹共谋造反之事,如此岂不是我爹反了

    我忽而虚虚浮浮地拔腿就往衡元阁跑,周围宫墙花树昏花倒退,也不知跑了多久才进了衡元阁的院子,却见所有人都惊慌地聚在院中,一一扫过众人的皮脸,却见三公之中一个都不在,自然没有我爹。

    “稹稹太傅呢”我一一抓着能看见的人厉声地问,终于有一个懦懦答我说“三、三公一道儿入宫觐见,太傅大人也也去了,走了有一会儿了。”

    此言宛如一盆火星子扣在我脑门儿上,炸的噼啪作响,引我想起那无数个话本儿里挟天子令诸侯的戏码儿,忽而叫我心擂如鼓更加慌乱,捞起袍子就往禁宫跑去,一路跌跌撞撞奔到了层层甲兵外头,却被侍卫横刀拦下,当先一个向我道“宫门戒严,大人不得入内”

    我连忙抖着手往怀里去掏,掏了老半天儿才找出怀里那皇上给的通行金牌来,往他面前颤颤一举。

    禁军一见此牌,四下相看一眼,一层层禀到领头人那儿,领头人又看了看我,到底终于稍稍开了些宫门,叫人悉索给我让出一细溜儿的隙缝,我便赶忙抓着金牌儿往里就跑。慌慌冲到了尚书房外,却见此处更是被护卫得甲兵林立、弓箭环肆,我捏着那金牌儿他们也不让我进去,只等人进去报说御史中丞求见。

    不一会儿,里头迎出那与我相熟的小太监,他惶急望我一眼,便领着我绕入尚书房后院“清爷,您今儿不该歇着么,怎会在宫里”

    “皇上呢”我急急地问他,说着就要往尚书房前殿上冲。

    “使不得使不得”小太监连忙拉住我“清爷,皇上在同三公议事儿。您先坐,您赶紧先坐下。”

    “在议什么事儿外头究竟怎么了”我不由他推坐了,反一把抓住他胳膊,“我爹呢稹太傅在哪儿”

    正此时,我忽听尚书房前殿伸出的廊子里有人且惊且疑地唤我“清清”

    我立时抬头,只见红柱镂空的照壁后,果真是皇上穿着一身龙袍匆匆从前殿转出来。

    一见他还好好儿的,我立时心下为之一松“皇上,我”

    “朕还派人出宫去接你了,原来你竟在宫里。”皇上已经几步走来拉住我胳膊,拧起眉细细看着我问道“你有没有伤到”

    我连连摇头,攥紧他袖口问“皇上,外外面怎么了他们说,骁骑营的反了”

    皇上闻言眉心一抖,扶着我胳膊的手都一震“你已听说了”

    我直觉被他握住的手都是凉的,一时看着他垂眸深望我的双眸几近澈亮,忽觉满腔除了心虚便是对他的愧,终于眼下酸热起来,一忍再忍,终能勉力出声问他一句“是不是我爹皇上,要他们反的,是不是我爹”

    此言让皇上一容的平静终于破出一道裂痕绽在眉心,一时他提气,仿若有许多话要言说,可他脉脉望着我,当先却只极力平静地说出一句“稹清,你先坐下,听我”

    “皇上,皇上”我慌忙抓着他袖子噗通跪下去,“皇上,你饶了我爹吧我,我爹他一把年纪了,他是不清醒了”

    “稹清,你起来。”皇上咬着牙拽住我胳膊,一次次将我往上拉,“你先起来听我说”

    “我求你了皇上我不起来,”我却只死死跪在地上,别的话也再不会说,此时只能心急到一味拽着他袖子苦求“皇上你饶了我爹吧,求求你饶了我爹你应过我的,你说过要顾念国公府的”

    “稹清”皇上出声打断了我,终于凝起眉来,一手勾住我肋下将我放到石凳上坐下,又再度蹲在我面前抬头看入我双眼,静静道“清清,你冷静些,你听我讲”

    皇上双手团住我的手,慢慢地说“是,你爹是要反。可他反不是为造反,他是为平反。”

    我渐渐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是他说错了,还是我自个儿听错了“我爹平反平谁的反”

    皇上沉沉道“清清,二十年了,你始终想错了要造反的从来不是你爹,而只是定安侯府。”

    “是定安侯,是沈府。”

    第76章 山色有无

    佰捌肆

    我只觉眼前景象一阵颠簸飘摇,皇上声音亦如隔了云花水雾,好似蒙混着,几乎透了风声。

    我还望是自己没有听清,便愣愣问他一声“你说什么”

    然皇上握紧我指尖,闻言却果真再度答我“稹清,造反的一直都是定安侯,是沈府,不是你爹。”

    他此言仿若巨鸟陡然翱落带起疾风厉厉,却更如寒夜月下冷至绝顶的泉,霎时便把我由指到心冻了个实在,又实在清清楚楚地刻进我耳里。

    我忽而手颤,颤得那冰绝冷意顺了胳膊一路爬到脖颈,再像是一双冰凿的枯手攀入我脑中狠狠地攥住,攥紧,手指扭捏深陷,将我血髓挤压,撕裂

    我听见自个儿的声音就似隔了个轮回,远到不能再远,弱到几近无息,却还絮絮叨叨地恳切劝着皇上“不,不不皇上,是我爹逼他们的不是沈府要反的,定安侯爷他们他们都是被我爹逼的,要反的是我爹真的是我爹”

    “清清,”皇上敛眉望着我,用力按住我手背“你先别说了,清清,你先停下”

    “皇上,你、你饶了他们,不关他们的事儿”我连忙反抓了他手指再度瘫跪在地,“皇上是我错了,是我没告诉你,是我有罪我该死我国公府我大哥大哥二哥都知道是我家,一直是我家要反不是定安侯,不是他们你饶了他们吧,求求你饶了他们皇上,都是我爹不好,是我爹不清醒了”

    “别说了稹清,你先坐好”皇上压了薄怒弯下身来,拉着我胳膊将我捞起就像捞着一滩泥。待我再度坐在石凳上,他便双手捧起我脸,轻轻嘘声止住我说话,又凝目望入我眼里一句句徐徐道“清清,你听我说,眼下没有功夫多讲前殿三公四将都在,你爹也在他在的,他没有反,是骁骑营反在南城营地,业已同城北兵营的定安侯窜结起兵,此时两军夹京城南北,已兵临城下,见状是想鱼死网破。我与你爹虽早有布置,但事出突然,比我们所料都早太多,你大哥和梁大夫还在他们手里,我现下得回前殿同众卿商议如何化解清清,我知道二十年了,你眼下接受不了没关系你先坐一坐,待此时熬过去,你爹会来同你解释好不好”

    皇上已极尽了温和地问我,可我却如被蜡油浇堵了鼻口,已闷顿到一句话都答不出他说的每一句于我都是陌生,每一句我都想问他为什么,可我一句都还没问出来,前殿已慌慌遣来黄门侍郎请他回去。

    氤氲中,我只见皇上垂眸低低叹下口气,终于将双手从我颊边放开,手指点水般揩过我眼下。

    转身再去前殿之前,他最后轻拂我后颈道“清清,其实你知道,你已经信了。”

    佰捌伍

    我不知道我该信什么。

    也或然是八年待在御史台,叫我永远都知道我该信什么,也早已知道我该信什么,却不敢去信。

    皇上说我想错了,是我二十年都想错了。他说要反的人根本不是我国公府,而是定安侯府,是沈府

    他说要反的人不是我爹,而是沈山山的爹,是我二十年来都想错了。

    可若此事果真,那仅仅就是我自个儿想错了吗又何尝不是所有的人都由着我去想错的

    我此时坐在尚书房后院儿的石凳上,无措得像个没手没脚的废人,沉抑到泪干语失、心似含铁,只觉周身满眼的绿树繁花与青白天色恍如一瞬结成了刚硬的坚冰,又被这一忽如其来的真相霎时击成了片片零落的碎泥而那些在我脑子里长存的一道道过往我少年的光景,我家,我父兄,我的沈山山无论是笑闹还是悲切的,无论是平和还是愤怒的,无论是沉稳还是跌宕的都尽数狠狠碾压在那碎泥上,将那水白的细面儿立时碾满了一滴滴的血。

    我停停看着皇上背影的青云龙章消失在廊角,却仿佛又看见他前日宣我入宫问责沈山山时坐在阑干后撒饵喂鱼的模样。那时我要走,他隔了碧塘看着我笑,又一时垂眸看脚下塘中簇头的锦鲤竞跃如今料想起来,实则他从来不该是什么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他也从未慷慨解囊布施善道。

    皇上是个皇上,是个神智沉稳翻转乾坤的皇上,他的好意是待我的,可他眼中看见的,除了我却更是朝堂上风起云涌、权宦纠葛、党羽起覆,他从来都很清楚,很清醒,很清明,他却还是把我护在身后。

    我心底从来叫他皇上,可或然我从没真将他当做过皇上。

    又或然我总是只将他当做了皇上,才叫我一直一直完完全全地想错了

    原来前日他当着沈山山将我寻去问话,他当着沈山山问我要不要查定安侯,并非是为了哂讽沈山山,也并非是为在沈山山面前提点我去劝阻我爹。恰相反,他只是为了在这场他早已知道的变故中保下我,才费心拿我来提点沈山山,要沈山山知道沈府要是一反,我稹家就饱受牵连,我更会饱受牵连;沈府要是落难,稹家就不会有安宁,我亦不会有安宁。

    他是要警示沈山山去告诫定安侯不要刀尖舔血、以卵击石,我却想作他是拿沈山山来震慑我,要我劝服我爹。

    是我想错了,我从来都把他想错了。是我被一身的亲缘恩义蒙蔽了心窍,是我一直都想瞒着他,瞒着,怕着,心虚着,也就越来越看不见

    看不见皇上他十来年中从来真正纵我,他从不曾用谁来镇过我,更从来没有想过要威慑我。

    那么多日来的那么多沉默里,哪怕我所瞒骗他的真相是个错事儿,那我也已瞒骗了他十余年可他既已知道我瞒骗了他十余年,难道就不恨我为何他不恨我,为何他不问责我,为何他连发怒都不曾有过,却在见我时只是寡言,还始终含笑,始终静听我说话,甚至还为我训斥我爹,为我置下宅院,抚我头颈,吻我唇舌,望我背影

    即使我都骗了他,为何即使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把这于他千分险恶的祸患瞒了他十来年,他都还是不忍告诉我

    我那些自诩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的亲缘恩义,竟将这乌龙之事瞒了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们都由着我去信了一件虚假颠倒的错事儿,甚至由着我去为其苦痛这一苦痛,居然就是二十年。

    而这些人中,竟还有一个沈山山。

    沈山山从小是多么聪明,他是京中小辈儿里最会读书的。他汉书左传四岁起念,秦史春秋平日里只当故事讲与我听,他是多灵的脑瓜多通透的心窍,他应是早就懂这造反的大业是怎么回事儿。

    我知道他懂他懂得比我还早多了,亦深多了,可二十年当中,我有多少次为这场大业困顿消沉,我有多少次提及相关的多少事,有多少波澜因之而起,多少打骂由此而生,他从始至终都一直站在旁边看,他一直都在,他陪着我,我心里的苦他都知,我身上的痛他都见,可他看着我,明知我的苦痛,却还是对此一次一次地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终于终于,二十年来他每一次的将说未说,在此刻终于全都合理。

    因为他根本就骗了我二十年。

    我一身二十年来的苦痛,到底全该是他的。

    佰捌陆

    我从尚书房廊角转入前殿时,殿上重臣俱在,四将军危坐东墙之下,三公敛袍肃容端据西席。

    我爹位列三公当中,听闻太监禀报,便与周遭众人一同看见我进殿,一时尽都侧目神动,引御案后的皇上也扭头看过来,望着我微微讶然。

    我捞着袍摆就地一跪,伏身下去“御史中丞稹清,叩见皇上。”

    殿中划过丝几不可闻的叹,我听皇上道“来人,赐座。”

    小太监替我搬了个椅子摆在我爹后面,我走过去,默不作声坐下,抬头却可清楚看见我爹银丝鹤褂后背上被袖摆渐渐拉紧的褶痕。

    此时林太师正说“贼军在城外对峙多时迟迟不攻,想必是临时起反坏了计划,未及接出京中亲眷,此时正该派人伺机潜入京中接人出城。臣以为,方才太傅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四军皆已排布就位,城北营与骁骑营那二万四千叛军虽多,可对上了禁军十万,便也没有胜算,可与其折损兵马内朝困斗,不如趁贼军亲眷仍被圈在京中,借此劝劝贼军束手就擒,若能不动干戈化解此乱,便是最好结果。”

    林太师一口一个贼军说出,道理也很简明,便是要捏着沈府和亭山府的一干家眷娃娃去要挟城外大军投降。对面儿四将军自然是爱兵之人,虽不怕战,但若能不费兵卒而平息叛乱,又何乐不为如此也都默默点头。

    皇上泠然的目光落在我爹身上“那如照所言,便押解了亭山府与定安侯府一干亲眷收监看管,再着人去北城门外与定安侯劝降罢。”

    前面儿我爹闻言已然起身,拾袍便端正跪下,沉稳道“臣请旨,愿往北城门外劝降。”

    皇上看着他一会儿,徐徐点了头“准奏。”他又看向四将军道“押解叛军亲眷之事”

    “启禀皇上,”我已经起身跪在了我爹后面,双手撑在面前的冷砖上,磕了个头,“皇上容禀,乱纲悖纪之臣实属御史台治下,现今梁大夫身在骁骑营中不知安危,无可表率,臣便苟以中丞之卑位请旨,愿往押解叛军亲眷收监看管,望望皇上准奏。”

    殿中人声一时凝注,我伏在地上老久,才听堂上落下一问“稹中丞,你当真要去”

    我便再度叩首,忍颤道“回禀皇上,原本也就该是臣去。”

    大约眼见皇上还犹豫,林太师有些急了,赶忙替我说了一句“皇上,事情从急,这稹中丞资年也深,忠心可鉴,又经办大案无数,历来熟悉这提刑押解之事,加之同贼军二府亲眷相识,大约更能事半功倍。皇上,臣以为如此甚好。”

    林太师说的自然不是我所想的,可倒也无关紧要了。

    我为何要去,皇上是清楚的,片刻默然后,我听他沉沉道“准奏罢。来人,取御剑赐佩,各命三百禁军随同稹中丞与稹太傅前往,不可有差。”

    我谢恩起身,同我爹一前一后告了退,便就随在他身后跨出了尚书房。

    第77章 山色有无

    佰捌玖

    天色很阴,眼见是要下雨,我走着瞧着,只觉晦暗天光将前头爹身上的银褂都涤出份儿沉。

    近两三年,因爹待我已有缓和,故他也曾多次这样儿与我一前一后走出某台某院,亦或走出早朝。

    惯常在前面的是他,我总像根尾巴似的掉在他后头。若出的是早朝,下朝后我们总回各自部院儿,那他回衡元阁需绕过六部,要走得比我稍远,送我到御史台时,便会摆手示意我进去,也不多话,就掉头走了。

    虽从大殿一路走到御史台并不近,大约只一千三四百步,可这一路上,我爹能同我说的,最多也并不过十三四句。

    其中除去朝中事,除却他问话和提训我的,我能记得的只前年入冬时有一次,他走前忽而回头看了看我,漠然说过一句“天儿挺冷。”然后又再继续走去衡元阁。

    后来那一整冬我都裹得似个棉球儿,朝中爱讽我的见着,便常双关了骂我说“哟,稹中丞身量见长啊,是台中吃墨太多否”

    我从没心思同他们吵吵,只之后每每与爹再一道儿走,就总期望他能瞧见我有甚变化。

    可爹却只是在我前边儿照常走着,连头都很少回过。

    而我竟也就真能不讲那句“爹,你看看我多穿了,我不冷。”

    于是除了这事儿,确然也再没了其他的话,换作如今再这般走起来,竟已是此种沉抑光景。

    前日爹刚将我打出了国公府要与我断绝亲义,我脸上青肿未消腰腿也都疼着,此时身上却已佩了三尺御剑,要去捉与我打小玩儿大的沈山山和他表哥一家子,而爹也身负皇命,将去劝降他相识三四十年的老友。我俩身后乌压压各带了三百禁军,出了宫门不知外头有何种天色,也不知各自是什么前景可就算是如此境遇,就算是逢着如此大变了,却好似依旧无可言说,或不知如何言说。

    转眼走到玄德门了,许是想见此番出去,再能说上话便不知何时,我爹在前头终于顿足回头来,花白眉下老迈的眼望了我许久,到底开口问我“你就没什么想知道”

    而我自然有。我停下来,只问他为什么。

    爹完全转回身,将四下禁军往两旁稍稍散了散,朝我走近两步道“当年定安侯在军中,曾饱受亭山公知遇之恩,又与亭山公出生入死,乃刎颈之交。他反,一为报当年先皇密令亭山公战死之仇,二为平从前先皇还欲在他身上故技重施之恨。”

    我隐约想起来,便问他是不是十多年前定安侯在关外打仗时,沈府阖家被圈的那次。

    爹似是讶然于我还记得,便抬头看我一眼,徐徐点过头,又背着手回身接着往宫外走。

    他缓缓地说,二十七年前,亭山将军既已身死关外,先皇便依诺把他追封了亭山公,又照拂其家眷,且把沈家也抬高军功封了侯位,可亭山府后嗣年纪尚轻,军中威望就尽归了定安侯。如此十年积沙成塔,可说已是一呼振臂也能得千军百应,再逢了蛮子在边关闹起来的时候,定安侯众望所属地领着人去了,驻守一年有余且打且战,将将快胜的时候,先皇竟又再度传去同样密信,居然要他死在关外别回来了,不外乎一句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他若那时想反,已是十来年前的事儿,却怎那时没反”我跟在爹身后问。

    爹闻言叹了口气,“不,他初有反意甚还更早,早在亭山公刚战死的时候。那时他常伴亭山公,自是知晓内情,成婚十来年又无子嗣,几可说毫无牵挂,旦逢亭山公之死,一怒冲头记不起夫人,曾也打算径直从关外带兵杀回京城,却不料恰是那时他接到夫人家书,里头欢天喜地,闻之胜战才敢相告,说苦苦盼了十余年终有身孕,不日已要临盆。”

    我忽而驻足了然,当年那将生的孩子,该当就是沈山山了。

    稚子何辜,盼儿之母何罪,于其心又何忍痛失挚友恩师如何,心中悲愤倾山又如何一时家事牵身恍若醍醐,儿子沈山山成了他爹定安侯的挂念,关外大军便辄然止步。

    爹说“他是没法子的,那时只能回来,做他的定安侯。”

    于是沈山山他爹最终回朝做了定安侯,心中对亭山公的怒也就成了实打实的愧。愧不比怒,却好比恨,经着年岁不会削减只会积多,由是两三年过去,定安侯一回喝酒与我爹说起此事,竟当着百八十个亲卫同我爹哭,说苍天恶报,怎叫他得子丧师且还狠心说过一句话“若要如此,当年此子不得也罢”

    便是那时候他喝大了,扯了我爹的衣领说,当年我爹与他和亭山公相交甚笃,年轻时候也曾被京中笑称“一贤二骏”,而当年风光二骏之中一马已死,他敢问我爹一贤当先,怎就还能气得过

    我爹那时候还在礼部做个尚书,言语尚比不得如今俨然,宽慰他时就反问了句,自然气不过,可难道气不过只能反结果后几年定安侯治下军中生变,分出营去的那些人中亦有人眼红我爹披袍入阁的,便将当夜我爹那诘问断章取义说笑出去,京中不知何故,忽而就传起了我爹要反,后来我这国公府的娃娃从小被京中小辈儿哂笑疏远,也都竟由这小小一句诘问而生。

    “如此待到十多年前,定安侯征战关外,先皇却再度重蹈覆辙,圈起沈府阖家来做胁迫,密令他速速赴死,终于将定安侯那新仇旧恨都凑齐了。”此时行到玄德门前的中场上,爹抬头看了眼天,老声儿一叹,“那时我已入阁,好在及时得知之密令之事,便力谏先皇收回成命、裁剪军权就是,我自会去安抚定安侯如此费了好大气力才挽了定安侯一条命在,可密令已见,木已成舟,他回京来,心里反意却早已定了,我发觉我根本劝不服他罢手。”

    那时候定安侯便想拉着我爹一道儿反,我爹却劝他顾念自己的妻儿,也顾念我国公府里数十条人命。可定安侯只道自己大军在握,又有亭山府多年以来的万贯家财作保,数年备患后定能成事儿。

    照我爹脾气,根本就不会答应,然与定安侯几十年交情,自也纠结于是否要将此事披露,然就在他顾东顾不得西的时候,亭山府那嫡子已经长大,又恰同我大哥总角相交引为挚友,一起入了军中,听闻定安侯说我爹并不与他们一起反,竟就生出坏心,为了拿捏我国公府的把柄,他竟设计叫大哥亲眼所见他协同定安侯私押粮草、转扣军饷。

    以大哥的性子,是绝不忍去告发谁的,如此便只当那事儿绝密一般压在心底儿,没有及时告诉我爹,也就没了趁着错小及时补救的机会。此举立时就把大哥这心纯智单的蚂蚱拉去了反贼那条绳儿上,又担上了知叛不报的罪,这罪牵扯到军饷粮草之实事,自然有了实证,一旦戳破扯出我大哥来,就可要了我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脑袋。

    可大哥心性又是薄的,瞒骗着我爹,却当不起这天大的祸患,而亭山府那见不得光之事却愈发多,愈发大起来,这叫大哥见着受不住煎熬,心知这大错已然酿下,便终于鼓足勇气同爹抖落了实情。

    但此时油锅里已滚落了豆腐,什么都晚了。爹闻言震怒,打骂大哥自然不比当年打骂我轻,可事已至此,要再披露造反之事无疑是将大哥往断头台上送,更是将我国公府满门往断头台上送,是故他便只能被迫瞒而不报,更要防着着造反之事被人察破,如此无异于与定安侯府、亭山府沦为一丘之貉,困顿之下,爹终于搁下了昔日恩义,决心卧底反间,心想若是不能劝他们不反,便要拼着身死来平这个反,到时候他与大哥就算被处,那或然还可为我与二哥求求情面,好歹留条命在。

    可我二哥当时已经懂事儿,开蒙也早,自是比我聪明多了,在家中也眼目灵醒一些,便将此中款曲渐渐明了,于是阖府上下便只剩了我这小痴儿毫不知情,且还与定安侯那独子沈山山玩儿了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待我爹觉着我年岁到了该告诉我真相的时候,却又怕我蠢,去因着与沈山山情谊好,就不忍莽撞之下告知他我家并非真反。故而爹一拖再拖拖过好些年,只想等我稍大一些再说,可等过了多少年去,我与沈山山却一年比一年情谊更笃,我也并没有就灵醒了,甚至待我长大了,翅膀硬了,竟还真有护卫沈山山的时候了。

    由此我爹就更没了机会再开口,每每于我急赤白脸地吵起来、他被我责问为何要反时,即使气红了脸咬破了嘴瞪圆了眼睛,他都绝不会将这事儿说出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我心性,他知道若我清楚了这事儿,是绝不会放着沈山山去罹难的。

    而他也终于知道,有时候一句话就是我钦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命,故他宁可被我这亲生的儿子误会了那么那么多年,都还是一句话不讲

    粗粗浅浅说到此,乾元门也终于到了,我由着我爹的话音落下,人也定定站住。

    爹那老沉背影再度回身来,一时我看着他,看着他乌纱帽下须眉皆花白,银丝鹤褂下肩背已稍偻,看向我时双目竟微湿,忽觉这一路走来,我爹他竟不知何时已这样苍老

    老到像是替我扛过那二十年的光景,老到像是替我多老了那二十岁。

    从前打骂时候我曾扎在他身上一句一句似刀子一样的话,现今想起来,合着雨至前的斜风吹在我面上,此刻只叫我两眼发痛,也好似尽数都再度扎回我自个儿身上。

    我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爹,却觉出我这时除了看着他,别的竟什么嗔骂笑闹也做不了,什么喜怒怨怪都说不出,而当我张口想要勉力出声时,爹却已经抬手止我,就好似每每走完一道同我分别时候那样,又与我摆了摆手。

    他道“罢了,你我都兼着事儿,不宜多言。你就先去拿人罢。”

    第78章 山色有无

    佰玖拾

    出宫后刘侍御几个等在外头,我遣他们都去定安侯府,自己领着人先顺路去了亭山府。

    每年亭山夫人寿诞时这儿总遍地王孙、堆砌富贵,牌匾大门儿在我记得都是红花儿金丝儿的,可如今外头却再不是一水儿笑闹的人,反被兵将圈起来守着,偌大宅子静悄悄的没了生气儿,瞧着竟也阴沉。

    到的时候,驻守兵士开府押人出来,当先被带出来的先是亭山公遗下的几个庶子庶孙,之后亭山夫人与几房姨太前后出来了,当中亭山夫人遥遥认出我来,哪怕是灰白了一张朱颜尽失的老脸,她也甚是风仪俱在地使华袍袖着手,仰起下巴恨恨看着我,且诮了一句“人说是御狗,你还真是条狗你跟你爹都是他齐家不要脸的狗”

    好歹还是达官显贵的妇道人家,这话骂得挺庄重,我每每逮人都听,已觉不出新鲜,却早有人呵斥她这罪妇不得无礼。我调了眼不再看她,这时却竟有个翩翩少年郎从宅中被人推搡出来,跌绊中看见我时,眉角登时拉下,期苦着叫了一声“稹三叔叔”

    他在几个兵蛋子手里往我这儿挣了挣,青白小脸儿上眼睛都红了,更睁大了看着我问“怎么是你来稹三叔叔,我爹说你国公府也是同我们一样儿的,表叔也说你家是同我们一样儿的怎么,你怎么”

    前头亭山夫人已走到马车旁边儿,闻言立时恶声一呸“你也不瞧瞧这骚臭的狐狸是爬在谁的龙床上,他爹抱着个儿子也就做了梦想当国丈了,可笑他钦国公府尽是些念不得人情的下作东西,亏你还叫他叔叔,你也不觉恶心”

    少年郎听闻祖母这么一说,再看我时脸色便更难看,双唇乌青地抖着,身子也整个懦懦一晃几乎软倒。周遭兵蛋子扯着他同他祖母一道塞进当先儿的马车里,同我来报说“稹中丞,大致人都押出来了。”

    眼见后面也都是些仆从下人和庶子媳妇儿,我便也点过头招了人,说这便去沈府。

    佰玖拾

    实则说沈府,总要叫我想成定安侯府,因定安侯府我打小常去,太熟,总能第一个从脑子里跳出来,而这京兆司沈少尹的沈府,我却只前日吃他喜酒时到过一回。那时也没人接我逛过,我一去径直同沈山山喝了个大醉回家,眼下是连那沈府里的半分模样都想不起了。

    算起来如今是四月底儿,这宅子里修葺已落成两月有余,都是为着沈山山的婚事备办,扫宅祭灶的时候曾摆过席,我在台里听人说起当然也知道,却并未收过请函。因着开年初同沈山山已一举闹卯,更遑论腆着脸前去,这么僵到前日他成婚,我好赖是憋不住,没皮没脸地非请自至了,这才见着沈山山一面,破了三月冷持的坚冰,与他喝了个酩酊,还曾想着往后也能多来走动,就尚能同往日一般要好。

    岂知眼下这一走动,却是带了禁军来提他一家子收监。

    难怪说御史台是乌台,乌鸦的乌罩在一身上,走哪儿又能有好事儿。

    我立在沈府门口,只见着新婚三日未出,府门高挂的大红灯笼都还未摘下,上面红纸粘着的喜字儿也在斜风里偏偏折折,晦光下艳丽不再,已可惜了好颜色,衬着外头渐渐绵雨,更显得薄薄蒙蒙。

    兵士从内里押了几个仆从出来,不多时候,一袂荀兰衣角便从门中现出。我抬头正眼看去,不过四五步外,只见沈山山依旧兰衫玉带、身如挺松,原是一容素净地从内走出,可走到门口却一眼瞧见我在外头,一时他整个人都在门槛处一顿,清凌眸中霎时光似水晃,一身都没了动作。

    我终于与他这么相对着,弹指间胸中忽起千言万语,几乎只想冲到他面前去大声责骂他,去讨问他无数个为什么,可一路出宫听爹讲出的过往却太沉,只仿若巨石砸在我脚上,叫我一步都迈不出,一声也发不出,单只能用双眼同他两相较量着,右手指头紧握在御剑雕花的剑柄上,也已觉出份儿硌手的痛。

    沈山山看着我,目中渐渐定下一些,还是迈过那门槛走出来,稍稍站定我身前,口气竟寻常般向我问道“你今儿该休沐的,怎么来了”

    我一腔早已堵痛到发麻了,此时闻言,答他也只干噎“碰巧在台里罢了。”

    沈山山静默一时,望着我脸问“又挨打了”

    我调过脸去不再看他,正要抬手招人领他上车,此时他身后却走出个丫鬟搀扶的姑娘来。

    这姑娘虽是娇娇病容,却倒也难掩绝色,一立在沈山山旁边儿,我便记起她是谁。从前在诗会上瞧见过的,她就是苏阁老的嫡孙女儿苏大小姐,如今是沈山山的媳妇儿。

    此时苏大小姐惨白了一张秀容,眼角还挂着抹哭过的绯色,一见着我,神容便化为怒,显然也很知道我是谁。可她大约觉着我这样的奸佞男宠来提沈山山,于他沈府只能叫羞辱,故倚在丫鬟怀里也不忘拿柳眉杏目瞪着我,还颤手执着绢子恨恨指着我“稹你,你们御史台就没别人了就非要你来我夫君从来如何待你,你你何至每每如此报他你难道就没有良心”

    沈山山沉声叫她休言,我却觉着没了所谓,只徐徐看过她一眼,便皱眉抬手,招人将他们围了,吩咐左右“将沈少尹与夫人请上车罢。”

    想了想,到底艰难补出一句“单辟一车,不得怠慢了。”

    周围兵士应了,也就收了兵器将他二人往阶下马车中请,一时我转过身要先走,却听闻沈山山在背后叫我一声“稹清”

    这一声却叫我握着御剑的手都忽而发颤,几乎只觉下一刻就要拔剑出鞘来。

    身后沈山山低声中带了丝苦意,终是沉顿下去“怎么,你要砍我”

    我沉沉回头看向他,咬着牙根挤出一句“是,若是我能,早也就砍了。”

    说罢我更走回一步瞪着他问“你就没什么要告诉我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同我说”

    沈山山在我目下眉心一颤,眸中光彩霎时起伏了浓淡,却又消弭下去,下刻只静静道“照台里规矩,相熟者相审三日禁闭后便总归是你来审我,我眼下又何须多言讨你烦心。”

    “稹清,我只想谢你”他唇角勾起来几乎是苦笑,“我原以为你已忘了此约,不会来了。”

    第79章 山色有无

    佰玖一

    几年前,我借由提刑司买卖刑狱的案子混上了御史丞的时候,实则也颇觉自个儿拿人无情,便不是没忧心过这报应迟早落在自个儿身上,于是曾与沈山山有过这么一约说若有朝一日国公府终于败落了或我爹反了被抓了,那御史台来提人的时候,我不期望是刘侍御他们来提我,也不期望是梁大夫来提我,我期望是他能来提我。

    “到时候好歹给我单辟一马车罢。”我这么同他笑,说我那时候瞧着提刑司张家几兄弟相互恨得都快挠破了脸,却还是嫌麻烦,就把他几个塞在了一架车上,要是搁我自个儿身上我可受不住,我是铁定不想同我父兄一道儿坐的。

    那时我和沈山山正吃着锅儿,还是在他爱去的那家店,周遭也还是闹闹腾腾的,我看沈山山正帮我捞着不知滑哪儿去的鲜肚,也不知他是听见了没有,便还搁了酒盏伸手拉他“哎哎,爷跟你说话呢,你答不答应”

    这一拉把沈山山手一晃,好不容易夹住的鲜肚又滑了,他可算是从锅里抬眼看着我道“你怎知道你爹那事儿成不了你又怎知道不是我家先落难我两家绑在一起,你家要是落了,我家就能好么”然他好似想起什么,又叹气笑了声,“不过若那事儿真不成,到了那一天,你后头有皇上,也不定就能眼看着你投狱,说不定尚能保你。要是那时候你还在御史台,我倒能指望指望你来提我,到时你也给我单辟一马车罢,甭叫我跟我爹和下人一道儿坐,我也受不住。”

    我呿他一声儿,“山山你个不知足的,你爹有什么不好他从来笑笑呵呵的,在家时候不多也不逼你做学问,我打小别提多羡慕你了。你脑瓜比我好,你爹平日就算打骂打骂你,也是因对你寄望得高,跟我爹一比那打得也叫慈父了哎,我跟你说,还根本就不能比,我爹还想把我送去乡下当个收租的村汉儿呢,你能想”

    这话我也不觉自个儿说了什么好笑的,可沈山山闻言,却笑了好长一会儿。他笑的声音极低,却像是真正地乐,笑过了这阵才捏着筷子在锅里接着捞东西,隔着蒸蒸热气儿慢慢同我说“稹清,那是你见我爹的时候少,你不明白。”

    说完,他伸筷子把捞出的各样菜放在我盘儿里,似开玩笑道“说不定我爹压根儿就不想我生出来。”

    “你也就哄我吧。”我咧嘴冲他笑,“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你家就你一个,你爹才不舍不得嫌弃。”

    这么说着,我也就吸呼吃上了他给我夹的东西,还指点他再下些青笋,话头便也由他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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