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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15节

作者:书归 字数:25417 更新:2021-12-30 18:23:16

    刑部那帮人被案子悚得多了,平日惯爱作弄没根底儿的后辈当消遣,开始大约引见时候没留意,便将我当做刘侍御,趁着沈山山不在,就骗我说有个案子像话本儿一样有意思,哄我一道去看看,结果进屋一瞧却是验尸吓得我几夜没睡过好觉,他们还哈哈大笑。

    沈山山同他们原是熟的,知道了就同他几个笑起来问“几位大人这职权行得颇巧,就不怕给我台的折子上添一笔”

    那几人这才慌起来,始知沈山山也有不好说话的时候,便连忙套近乎叫他算了,又知道我不姓刘而姓稹,怕得就更厉害,凑了钱日日请我好吃好喝,只央我千万不要恼起来告诉我爹。

    可那时候我总有些恼,却不是恼刑部的,而是恼沈山山,只因查案提讯之事,沈山山总盖我一头前去,直帮我挡了好几天的差事他说我胆子小,从小连鬼怪话本儿都不敢看,那些真人真事儿就更是少听为妙,以免又睡不着了。

    他这样好似还将我当做小时候,我心里自然不甘,也想着终究避不过,一回便终于抢在他前头进了讯问之中,当日一场场听下来是贼以刀杀人、吏以法亡命,因那贪墨之事中最败坏的就是收赃胡判,故其中妻离子散之事、蒙冤错断之案竟累计十数年,多得几箱子案宗都装不完,一桩桩里都是血泪,那曲折阴暗,怕是写在话本儿里都写不尽。

    从小生在富贵安平中,我见过的事儿里再败坏也只能算是酒粕糟糠,可案子里却不一样,案子里天底下什么事儿都有,而天下之大,我眼睛瞧不见的地方多了去,那些地方大多又都没有富贵安平,有得是腐到了骨头里的脓疮,揭开当中只是污血。

    我并非没怕过。审那杀了州官的元凶时,他说他如何如何剖尸装棺,只是为了多运些赃银出城的时候,我甚至冲出讯室去干呕,遭了刘侍御一道道的白眼。可那之后一日又一日,看多听多,大约惯了,心肠竟渐渐硬起来,偶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见着沈山山带的书里有两本儿慧文录鬼,便还和他争着看,看着看着却累得沾枕头就睡了过去,于鬼神之事连噩梦都没做过一个,却全都梦见冤者跪在我脚边哭,可见恶鬼果真是不如人。

    就这么挨了快一月,地方线索逐步理清,刑部与我台都有个判论,那就是如此大案,不可能上面无人作保就能瞒过这十来年去,而这作保之人能有这手笔,还当是官在高位的。

    沈山山怀疑这人是三公之一的赵太保,而顺着涉案之人的姻亲,也必然是能推论到赵太保身上,然我们半分真凭实据没有,赵家盘踞京城势力也不小,轻易不是能查的。

    如此我们便收整了卷宗回京。

    佰陆陆

    回京时候赶上初雪过了,天儿太寒,徐顺儿却赶在这时候成了亲。

    我想着他平日笨是笨了些,可待我倒实心实意,便封给他我两月的俸银并一小匣子金玉,心里还指望他能念着这好处往后灵醒些,然他灵醒起来竟哭着领媳妇儿给我磕头,我瞧着他俩勾手搭膊又更烦,便没耐心地叫他们赶紧滚回屋去洞房,自己只起了身去寻小皇叔喝酒。

    酒楼厢子里小皇叔依旧流连花丛吞云吐雾,见我一脸沉闷,便还把烟杆子往我跟前儿一递“铁血烟丝儿呢,好东西,要不你也来两口”

    我瞥他一眼接过烟,要叼之前却醒过来一回事儿“铁血烟丝儿不是殊狼国来的么,先皇爷走之前就说要打仗,不是都禁商好几年了么王爷这哪儿来的”

    “北洋商会那帮子人孝敬的,”小皇叔见我不抽,劈手把烟杆子抓回去看着我,有些无奈道“哎,清爷,你这才入了班多久啊,就没从前招人爱了。你说说爷就请你抽口好烟,你哪儿来这么多屁话真是给御史台带成个迂夫子了,下回见着爷得骂他们。”

    我却只看着那烟杆子问他“王爷,北洋商会是不是治在九府断丞赵二爷手底下啊”

    我自然没记错,小皇叔就点头“还是赵二亲自给我送来的,怎么了”

    我抬眼看小皇叔“他是不是求你什么事儿”

    小皇叔手上拿着烟杆子一顿,看我问东问西不像是开玩笑,倒也正色一二“倒也没求特定的事儿,他不过年年入冬都来王府寻常孝敬。”说着他稍稍警醒,问我“怎么,他招了你们御史台了”

    能招上御史台的事儿都不小,未定案更不好讲,我唯独只能把小皇叔烟杆子掇进酒盏里头熄了,嘱他先撇开赵家再说,便已站起来取大氅“王爷,酒你先喝着,我得回台里一趟。”

    第70章 山色有无

    佰陆柒

    时日搁在年底,溏州的案子虽在地方结了,可御史台里又堆起年前待批的文书,便依旧忙。

    我本就时常溜号儿,那日因徐顺儿成亲,我到点儿也没管手里事儿有多少就又从台里走了。台里众人从来当我不过是个游手纨绔,只凭着老爹才谋了一官半职,虽当面没提过,但倒是什么眼神儿都扎过我后背,于这上头大约早说尽了坏话,大半也当是实话,我不辩驳。

    这些若能叫他们觉出我溜号有那么些理所应当,我便也由着他们。

    再回御史台时宫门没关,却也已挺晚,可沈山山和刘侍御几个果然还在,梁大夫也在。当时我也楞,只顾上招呼沈山山一道儿跟来,便进了耳厢就径直跑到梁大夫跟前儿,说赵家大约能查了。

    梁大夫自然劈头把我骂了一顿,说溏州案查到京城就搁置了,台里和刑部人人心知肚明这与赵家定有关联,然眼见着大人大手都不敢碰这烫手的芋头,我一个小侍御史竟还跳起来说查,简直狂妄自大。

    我听了不大服气,说反正都是为了要赵太保谢罪,那赵家老二私通禁商搞了殊狼国的烟丝儿入关,先就着这个把人拿了查查不也好么这事儿查出来就铁定扯上了叛国,株连到头来都是死,赵家一个都跑不了。

    我以为这是变通,梁大夫听来却是歪理。他气得登时点着我脑袋就骂“什么叫反正为了谢罪稹三啊稹三才查了多少案子你就想着跳捷径了要治赵太保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罪,你就去抓赵太保的尾巴他儿子的罪是他儿子的,就算死罪不能死两次,那赵太保要死也得死在他自个儿的罪上惩者应其罪,罪者应其罚,你刑律都白学了御史台是替朝廷查人不是害人,你少把那套公子哥儿的随便心思往台里带”

    我原是专程赶回来送一大好的信儿,没成想却得了他这顿痛批,一时怄得是心眼儿起火,正气得要跟他顶嘴,沈山山赶忙把我往后拉“稹清,老师说的也对,这事儿不能那么看。”

    我瞪着他正要连他一起骂,却听他又劝梁大夫说“老师,稹清那消息若是真的,那烟丝儿入关得过了多少双手,岂是小线说不定顺着一查还真能牵到赵太保身上,如此若能得些贪墨案的铁证,也实在不失为一条路。”

    梁大夫听完,点着沈山山冲我道“听见没这才是御史台里头该说的话。稹三,你万事儿做之前能不能想想清楚赵家这案子查不好,叫赵太保还留着一口气儿怒及御史台上下,你待怎么办我们被罢职了都靠你家养着”

    我耷拉脑袋应了,也算得个教训,之后便听梁大夫叫来台上同赵家没干系的几个人,倒没说要查赵家,只说要查查北洋商会,便写好了搜调令,抬手递出来叫我们拿去取商会的账册和案底来。

    后进来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并不是不知道北洋商会是治在赵老二手下,便实在没有一个敢接那搜调令的。可过了会儿,他们竟一个个又看向我来,眼神里大有试探的期许,好似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才终于忘了我平日里只是个瞎溜号儿的,也终觉出我爹是个太傅有多好。

    沈山山一见此况,当即就要先抬手取令,我倒把他手给按下来,撑着桌一把扯过梁大夫那搜调令就揣了怀里“算了,我去就我去。”

    佰陆捌

    北洋商会的账册一调来,朝中就遍地皆知御史台真杠上赵家了,且打头的还是我这个钦国公府出的小侍御史,便更有人传言三公不合,说我爹要排斥异己。

    案子立起来踩了赵老二的尾巴,他不走动关系是不可能。朝中关系走起来公务在刑部、人事在吏部,刑部治在我爹手下,吏部又有我二哥,由是一朝我好容易回家一趟,竟见爹和二哥都在堂上等我,进门别的都还没说,起头就问起我去北洋商会调账本的事儿,问我知不知道我给他们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在台里查账查得头晕眼花还没歇过,那时看着他们是好半晌都没醒过神来

    多时候不说一句话了,我不回家他们约摸连我是死是活都没管过,这下儿一怼上了赵家,他们倒先替国公府急上了。

    这事儿搁在我家,真不新鲜。

    我静了静,原也没想就这事儿吵起来,便只说台里的事儿我不能往外讲,叫他们甭问了。结果爹怒起来就抽了我一耳光,说赵家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军事国事皆治,如此大事我闹起来不知会他们,要真出了毛病是整个国公府替都能被罩下,有什么不对也得是国公府来替我擦屁股。

    他指着我鼻子暴喝“你啊你你是老鼠的眼睛望不长路,从头到脚就没顾过国公府的脸皮”

    那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不止痛,直痛得发了麻。我捂着脸看了爹一眼,又看了看二哥,心底都觉出份儿好笑“爹,您可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吧,我压根儿不是仗着国公府才敢怼上赵家的,您甭忘了您儿子断的是谁的袖子。您治着刑部,也该知道赵太保和他那儿子都死有余辜,我这都是忠君之事,真有什么事儿也是皇上替我拾掇,轮不到您呢还”

    “你个孽障不要脸的东西”我爹劈手就又往我头上揍,二哥一边厉声斥责我一边拉住爹,一家子是终于又为了断袖的事儿闹上了。

    大嫂听见响动过来看得焦心,可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劝,只能徒劳说着别争了,一直到大哥从外面回来拉开我们的时候,我已经又挨了几巴掌,终于跟我爹再度横了眉目不说话,冷战又认认真真地战上了。

    次日皇上也召了我去尚书房觐见,大约是刚批下御史台立案的折子,问过了上司又想瞧瞧我在当中怎么处。然我顶着一张肿成了桃儿的脑袋走进去,他话还没问出来就先青了脸,落手把茶盏一镇,当场要人去衡元阁把稹太傅叫来。

    “算了,多大事儿,我还不想见着我爹呢。”我宽慰他,“总得给我爹留些法子拿我出气,不然往后他多大年纪还气不过我断袖的事儿,身子怕要受不住。”

    皇上拧起眉头叫人去请太医来替我瞧脸,把我拉在他旁边儿坐下,听我说话默然一会儿,问我道“你爹这么打你,你还指望他往后能过了这道坎儿”

    我手指被他握着暖洋洋的,也就挠挠他手心儿冲他笑“总得盼盼吧,管他能不能成呢。”

    皇上低眉叹口气,替我理了头发“罢了,赵家的事儿你们放手去查。朕原也想着这一窝子富贵起来就不是东西了,闹得政事儿上也搁不开手脚如今要是所查属实,那他们就是蛇鼠一窝,该端掉就都一锅端掉,他们要敢找御史台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朕。”

    我看着他问“那他们要是找我的麻烦呢”

    皇上笑了笑,指头划过我脸上,亲了亲我脑门儿“那就是朕去找他们了。”

    佰陆玖

    虽外头瞧着我这二世祖成日摆出副天地不怕的模样,然查案的事儿落在手里,我抽丝剥茧的精细活儿都没天分,还全赖沈山山一样样料理。

    沈山山从小钻着泥缝蹲一天都能给我捉蛐蛐儿,耐心岂是寻常人能比的历时两三月,他还真查出赵老二在北洋商会滥用职权,辗转从边境的和伦托那些地方辟了一条路子,一手换一手地转运殊狼国产贩来关内,所进之银百万计数,人证物证都被押送回京了,我台终于把赵老二关进了班房吃牢饭。

    御史台的牢饭不是大锅饭,进来的人只有隔绝监禁的份儿,班房小窗一合上,里头就是一片漆黑,任凭赵老二多能耐,他那能耐也没人说去。

    梁大夫教我们“晾他三天,憋他一憋,不审。”

    三天后赵老二被带出来,果真憋得连谎都扯不圆了,大约只能盼着他爹来捞他,有两分儿抵死挣扎的心,便闭了嘴怎么都不再言语。

    这时梁大夫又徐徐教我们,“察人形色,攻人隐恻,不急。”

    沈山山听教,想着三公都在衡元阁做事儿,他就叫我去我爹部院儿逛一遭,先散散口风就说赵老二招了,于是我也就苦呵呵提着猴魁假装去瞧瞧我爹。

    我这一去就被我爹打了两耳刮子,但好歹吵起来也闹得到处都信了赵老二招了,赵太保果然动作。

    然赵太保这人很精明,儿子又多,赵老二虽有用却也不是不能弃。他原想先给台里施压叫这案子扯不上株连的刑罚,再装懵同老二断绝关系也就是了,结果沈山山觉摸出味儿来在讯室里跟赵老二淡淡一学,说你家老爹不要你了,这终于把赵老二那千里之堤给溃了,当即狗急跳墙地招了真供“都是我爹指使的都是为了洗他那贪来的赃银”

    大案立时得破,全台震声欢呼,却被梁大夫一声怒吼给镇了。

    他再教我们“得供则慎,结案则稳,不乱。”

    这又将我们沦入无尽似的文书里头,一字一句都不得差池,终于在春二月里把赵家的案子送到皇上手边儿,皇上御笔批下,赵家满门秋后问斩。

    自古最叫好的戏码儿除了百年好合就是明辨忠奸,案子落下后,风光显赫几十年的赵家被御史台拉下了马,京城里处处都喜闻乐见,有段日子我和台里出去吃饭,店家还不收钱。

    台里功劳记下来,沈山山非要推给我,我赶紧同梁大夫说“老师,我屁事儿没干,就跑跑腿,当不得。”

    梁大夫瞥我一眼,说我人傻,但自知之明还有,就真把全部功劳都记给沈山山了,又说那时候御史大夫快要致仕,来年台里人事要是变动起来,他会举荐沈山山做御史丞,说沈山山是这块儿料,要勉力。

    我是真替沈山山高兴,见着皇上都还说道这事儿,让皇上往后别惜着俸禄不肯批。

    皇上数落我道“也没见着你替自己升迁操过心,为了他倒脚趾头都是劲。”他抬指掐着我脸皮子轻轻摇,暗暗咬牙问“这个沈山山就那么要紧”

    我把他手给掰下来笑“好歹一道长大的,我跟沈山山比跟我哥哥都亲。我自个儿是不好了,但要是瞧着他一直都能好,我心里就高兴。”

    然皇上并不说话,眼见是还在意着,我便把御史台的笑话儿跟他学了一遍逗他,他好歹没能绷到最后,一见他稍稍放出些笑意,我就央他留下我在宫里吃饭。

    许多时候,只要还能一起坐下吃顿饭,那便哪一页都能揭得过去。

    原是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了,好似也挺快活,然进了三月,台里开年头一次收各地巡按的文折,却有一个折子递到我手里,说是查出四年前地方贡院儿有一场舞弊,当时在职官员的名字便全都列上了名簿待查。

    这名簿看到底,最尾写着我二哥的名字。

    第71章 山色有无

    佰柒拾

    名簿上的人虽只是待查,并不一定就有罪,可二哥的名字在里头,最要紧偏还不是他有罪无罪,而只是那待查二字。

    赵家前车之鉴方起,算作百年经营始有辉煌,却不过因为一截烟丝儿被我这喽啰撞上,竟就引火烧作了焦黑堃土当中私通禁商、贪墨祸民全都抖落,一百四五十口人秋后就要满门问斩,偌大家厦瞬时倾覆,这领头抽落第一根儿梁木的人,就是我。

    可我怎么就没想起过,这叛国背朝之事,试问我钦国公府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我是高兴得太早了,把赵家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倒没想过我自个儿家里还包藏了天大的祸患。

    二哥名字被写进了舞弊的单子,御史台如若落下手段一一细查,就当真查不出我家在做什么好事儿赵老二落狱之前在朝中不一贯人模狗样、能说会道么,比我二哥能差多远他在讯室尚且那样囫囵,我二哥若也被晾晒三日憋上一憋击中恻隐,经审岂能就平安无事

    一旦台里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我爹真要反的事儿一败露,报到皇上跟前儿,皇上会怎么看我

    他大约觉着我这多少年都是在骗他。

    一时名簿一纸握在我手里像是张催命的符,我直觉全身提血手脚冰凉,眼见梁大夫走过来,几乎是本能将之往案上账本儿下一压。

    “贡院儿舞弊的名簿谁拿了”梁大夫四周转看着悠悠问。

    对面儿沈山山从桌案里支起身来,摇头,梁大夫便看向我。

    我连忙道“我这儿我这儿,才得的。”

    “给我瞧瞧。”梁大夫突然向我伸出手来,那刻我几乎神魂出窍,然下瞬他又忽而放下手,想了想“算了,你径直去礼部找来当年统录对照对照,把上头对得上的人名儿理出来再给我看。”

    “好成。”我大气儿先松下一口,连忙应了他。

    梁大夫还好没再理我,又晃去看刘侍御理出的文书了,可沈山山却一直盯着我这儿,远远儿冲我扬了扬头,口型儿问我怎么了,又抬手圈了圈脸,像是说我面色犹如吃糠咽菜。

    我心烦冲他一摆手,只埋头拿出别的玩意儿糊弄成正忙的模样,瞥眼见梁大夫真走远了,才又把那名簿扯出来看

    怎么看那最后都是我二哥的名字,根本错不了。四年前他也确确然是入班没多少时候,还在吏部做主事,若这贡院儿的考卷收上去了,还真可能就是经了他的手随同礼部转去批阅,那当中究竟什么地方能把他牵扯进来,什么地方又能把稹家牵扯进来,还就真不好说了。

    我脑中掠过的是二哥近一段儿指着我厉斥不肖的模样,一言一语直戳得心腔都发痛,然那模样往心底儿重影起来,却又是我小时候走失在灯会上,二哥满头大汗跑过多少街角才寻见我的光景那时候我小,抱着二哥只知一味震天地哭,二哥却只皱眉攥着袖子一道道给我揩脸,回家被娘骂时他就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唯独会讲,只是一句他错了。

    亲缘恩义,亲缘恩义真真只恨人心肉长,到底我嘴上骂得再狠,心里却一样都割不下。

    同我爹吵起来,我日日都想着定不要再替他操什么心,查着赵家案子还觉禁暴洗冤、忠君尽职都是寻常事情,然这殃及满门的祸患一旦真摆到了自己跟前儿,真从赵家身上换到了我国公府身上,我却立时心怀了鬼胎,立时遮遮掩掩,立时无法再坦然说出一个查字。

    我想我还是得把二哥摘出来。

    佰柒一

    案中摘人,则为枉法,瞒而不告,乃是欺君。

    名簿压在我桌上,我直觉手肘撑在桌面儿都似起了火,心里也像被实铅灌了,又堵又沉,更怕这摘人摘得不好被识破了又是怎样惨状,良心并非不受责难,手中其余事务做起来皆是顾此失彼。

    那时礼部的统录老也等不来,我便只好应了梁大夫的指使去大理寺跑腿儿,先把赵家一案的文书都送去让大理寺复核。我自然想着赶紧回台中等礼部统录,那一趟走得是心急如焚,可大理寺那帮子人竟还慢悠悠地耽搁我陪着理顺案宗,到我再从大理寺出来,竟都快到了放工的时候。

    大理寺复核刑狱案件,各部只求他们一个快字,然我当年是没赶上好时候。

    当年那寺卿,我们都叫他弥勒,这人虽有实干,然却太善,不似梁大夫那般肯拉下脸来骂人,以致他部中拖沓文书之人从不臊脸,反怨去催的人太慌,这就直接拖累我台与刑部的工期,二司在朝中怨声载道,梁大夫更是每月雷打不动往御前参他们一本儿。后来过了一年,皇上位子坐稳了,终于誊出手来,还真想起要给大理寺换个头头,说既要督工御下,瞧着我二哥吏部侍郎做得不错,便平调去作了新的寺卿。

    而二哥善用人事,上任又板肃,大理寺终于风气始改,三司始有和睦。

    但这一切,若是他当年在那名簿上的名字没被摘掉,就都不会发生。

    可他那名字,却不是我去摘掉的。

    我那时候从大理寺匆匆跑回御史台去,心说礼部的统录定然是到了,正想定要好好钻研一番,好不着痕迹地从中摘除二哥的干系,可一脚踏入台中,我只见着一小箱贴了礼部封条的卷宗放在正堂地上,往桌上四处找那名簿却找不到了。

    我当时半边身子都吓得发了凉,双腿定在地上动都动不得,四下茫茫看过一圈儿,周遭同僚都在伏案做事,无一搭理我。

    心慌之下,忽有人一拍我后肩“稹清,下工了,要不踏青去”

    我且惊且疑回过头,竟是沈山山挽着唇角冲我笑“你的事儿我替你拾掇完了,咱走吧。”

    我一愣“你替我名簿你看了我二”

    “看了,”他淡淡打断我,抬手抓过我胳膊便将我往外带,“礼部统录我替你核完,录好的人名儿已然交给梁大夫了。”

    直到一路走出御史台去,他才低声说“你二哥我替你摘出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佰柒贰

    沈山山说起踏青,出宫时就领着我去亭山府上接了他表哥的儿子一道,说带着那男娃娃一起去玩儿。

    小男娃娃十岁了,穿着一身藕色的小锦袍子被沈山山牵出来,手上却捧着个素白的麻布撑子,看着怪寒碜。我问他拿的什么,男娃娃说他拿的是风筝。

    我笑话他“这什么破风筝,谁给你扎的多难看啊。”

    小男娃娃瞥了一眼牵着他的沈山山,瘪嘴“表叔叔给扎的从前也见过表叔叔扎大鹞子呢,可好看了,但表叔叔不给我扎。”

    沈山山笑起来,把娃娃往马车上赶“小破孩子要什么大鹞子,这个就成,克俭克勤你没学过”

    男娃娃抱着麻布撑子更委屈了,我瞧着问沈山山“要不回我家一趟拿风筝吧,那么多放着也是放着,匀他两样儿也行。”

    “甭麻烦了,不顺路。”沈山山也掀了车帘上来,略略考问着他表侄子的学问,我们也就到了京郊。

    时日是暮春,夹道树洒花絮,一路风吹薄柳,但见陌上行人三俩,多是出来游玩。

    男娃娃还小,不知累,一下了车就四下撒野地跑,我和沈山山一味跟着走也累了,就一道捡了个水塘边上的大石头坐下,看着那娃娃不至出事儿就成。

    那时候我瞧着天高云低的,摇线颤悠悠地牵着风筝,一瞬忽也想起来我同沈山山小时候到处放风筝的模样儿。侧旁塘中大约有不少的蛙,我们一坐下就听见蛙鸣此起彼伏,沈山山指着塘子水里笑话我说“稹清,你瞧瞧,那不是蝌蚪儿么你小时候还揪着我站在水里帮你一道捉呢,说要拿回去搁在你爹茶壶里头吓吓他,好叫他不敢打你了。”

    “结果我当天晚上湿着一身衣裳回去,就先被我爹追着揍了个半死,蝌蚪儿没来得及放他壶里就全洒没了。”我沉沉想起来,一时合了近一段的事儿,还觉着有些气,“你说我爹怎么那么讨厌”

    沈山山替我拍落了袖上两片飞絮,望向不远处轻轻道“再讨厌也是爹,平日不对付的时候再多,一旦出了事儿,又有谁不保爹的”

    我拉着他胳膊把他拉回头来“山山,二哥这事儿是我家事儿,你何必帮我徇私枉法又不是捉蝌蚪儿,往后要是兜不住了,你想没想过你会怎么样”

    沈山山无所谓地看着我笑了笑“你就算了罢,你做的不干不净地给逮着尾巴了,那才真叫兜不住。这算多小的事儿,我俩谁做不一样的”

    我叹口气,心里到底觉得对不起他,“那我欠你一回,下回你有什么事儿,也该我帮帮你。”

    沈山山挣开我拉在他胳膊上的手,不怎么信地上下看着我笑“你行么你,小菩萨似的,杀个鸡都不指望你能上呢。”

    我抬手就要揪他耳朵“爷说什么你就应着成不成”

    “成成成,别揪,你从小手重,都肖你爹。”沈山山连忙把我手挥开躲了,一时笑起来眼神看着我,映着春光就似画在古帛上,模样挺清凌,但这么看了我一会儿,他却转眼叹口气,扭头去看他表侄子那晃晃悠悠越来越远的麻布风筝,忽而又反悔了“算了,稹清,有你这话就够了,往后你还是别沾着这些事儿了,遮掩徇私的事儿能兜下来都靠人情,朝中人情往来都是浑水,你下来一次就出不去了。”

    “我岂不知这是浑水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叫你掺和进来。”我瞪眼看着他,是真觉得揪心,“往后你可怎么办”

    沈山山摇了摇头,瞥我一眼“你就别管了,往后也指不定怎么样,于我没什么不一样的。”

    我正要问他说的是什么不一样,前面他表侄子却忽而在草埂上摔了一跤,立时哭起来,表叔叔表叔叔地叫着,吓得沈山山连忙起了身就跑过去。我只得起身来远远跟在后面,见沈山山把男娃娃好好儿抱起来站稳了,又蹲着掏出绢子给他擦泪,笑起来哄着别哭了,金豆子落完了要穷一辈子,那一容温和的模样,全然瞧不出他平日理案子时候的冷峻,一时也叫人觉着挺暖。

    男娃娃渐渐被他哄得咯咯笑,拍了拍袍摆子便又跑起来去找落下的风筝绳子。沈山山站起身来瞧着他跑远,回头冲我招了招手,笑起来叫我也跟着往那边儿走。

    我走着走着也就想起来,实则我小时候也是个走不稳路的,也是个哭包儿,每回在外头玩儿着摔了跤,疼的时候哭起来,沈山山也是这么把我扶起来,小手指头往我脸上揩,只他从前还不会好言哄我,他只笑话我娇气儿。

    可搁了多少年过去,他终于学会哄小娃娃了,我却还是等他扶的那个。而他不止扶了我,竟还要蹚着浑水沾染一身腥气儿来帮我扶着我家。

    我真不知我上辈子是积了什么浮屠功德,此生竟能得他在命里,大约也算不幸中万幸。

    第72章 山色有无

    佰柒叁

    往后些日子,二哥那事儿果真把沈山山拖进了泥沼里。他每日放工后总有邀约,总会先走,是于那事儿之后,就避不开许多不该的应酬。

    这些不该的应酬都该因我而起,我压根儿就没皮脸去问他,更没皮脸去止他。道谢或道歉的话在我俩中多起来亦是虚的,每每我坐在桌前,瞧着他起身来同我一笑招呼着先跨出部院儿,心里就总有一万个念头想站起来叫住他,然最终却一万次没有站起来过。

    此事我无法同谁再说,独独放工后早回家怕撞上父兄在堂,便只好径自去听戏杀杀时光,一回也曾在戏楼遇上过小皇叔。

    小皇叔见了我,寒暄一二句,好似只是随口说起皇上登基后他治下的事儿,有鸿胪寺的,也有礼部的。提及礼部,他忽而面如澄镜地看着我笑了笑,像是铺了挺长的路终于铺来了脚边儿,终于能迈出头一步“我瞧着寻柟这些日子,同礼部走得挺近啊。”

    我低着头应“王爷明鉴了,是我劳烦他。”

    小皇叔把跟前儿的酒盏端开些,自撑在桌上问我“你们御史台那名簿,礼部统录里早备了案,你就不问问他是寻了谁才荡平了这事儿的”

    我起来给他行了个礼“礼部治在王爷手下,自然是王爷疼我,谢王爷照拂。”

    那时小皇叔睨着我笑,神采却根本不似笑的。他支起下巴叫我起来坐了,眼神又望回场上咿呀唱着的戏,似问非问道“好在查出来这事儿同你二哥没干系,也还掩得住,可清爷,我就想不通了你遇着这事儿放着皇上不去求,怎要赖寻柟去处”

    我手刚端着酒杯,闻言就缩回来,也不知道笑没笑“哎,王爷,这多小的事儿,何必拿去给皇上添堵。”

    小皇叔听了,笑了一声,跟着戏词儿摇起头来,哼了两段儿停下,冲前边儿扬了扬下巴引我也看过去。我抬头所见,正是坐在前排的一个爷们儿掏了大把铜钱儿往台上打赏,一气儿挥手叫好。

    “清爷,你瞧。”小皇叔口气淡淡,“那人啊,明明也不是什么富贵玩意儿,倒每次都往那戏子儿身上扔钱,我来不少次了,每每想着能不能瞧见他,却还真每回儿都瞧见他。我就在想啊,你说那人铜钱儿要是扔完了,没了钱听戏,他再来戏楼里会怎么样”

    我喉间嗫吁一时“王爷,我哪儿知”

    “他会被班主赶出去。”

    小皇叔没容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继而他端酒喝下一口,像是怕我没听明白似的,又放了酒盏指着前排那爷们儿,同我再说了一次“你看看,这戏是戏子演的,戏子是班主的,班主管着整个戏班子呢。那爷们儿老给那戏子儿砸钱,自个儿迟早赔完,赔完了就迟早被班主给赶出去,你明不明白”

    我说明白也不是,说不明白也不是,便闭着嘴不说话。

    见我这样,小皇叔不知为何好似更气闷些一般,再没说出话来,只举着杯盏干尽。

    一杯杯落下,我陪他再抬眼去看戏,看台上落幕半晌,又新演一场降妖除魔,吆五喝六咿咿呀呀,竟是沈山山从前瞧上的慧文录鬼编成了戏台子,一起头念白就唱出序章里那句“相逢何太迟,达宦半是鬼,人生泥海将何归”

    这故事当年红的时候我从不爱看,可沈山山寻了善本儿后几年间都很喜欢,曾也反复看。他喜欢的故事总能被戏班子排出来,也总能叫座。

    我记得他过去问过我,说我明明也不信世上有鬼,怎么落到书里却会怕看。

    我说是书里写得太真了,故而会怕。实则这好似人身上没病的时候也从不在意,可要是见着身边儿有人病下,就会开始忧虑自个儿是不是也染病了一样儿。

    人怕的不是病,是得病。我惧的不是鬼,是化鬼。

    过去入班前我只道鬼怪从来在书里头,在戏里头,我若是怕,合书闭眼不看也就罢了。入班后我才开悟,原来这人世凡间舍生忘死、笑闹空悲,酒罂饭囊、或醉或梦,鬼也影影幢幢到处是。

    我从小长在官家,过去历了考学之事,只觉宛如打阴间爬了一遭,也就悟了能从这条道儿上走出来的,还能一直走到金殿朝堂上执着笏板说话的人,都是真真厉害的鬼比方我爷爷从祖宅那几亩方寸田里寒窗十年摸成个小侍郎,他是个鬼,又比方我爹从小侍郎的儿子苦心经营到了国公的位子,他更是鬼,朝中熙熙攘攘为利来往的一竿子权贵重臣都是鬼,可入了班、为了臣、历过事儿,我竟也能牵着头儿把赵家给挑了,偶或也被叫作稹大人了,便早也就成了一只我从来惧怕的鬼。

    然我这鬼,自个儿没那能耐去勾人魂魄涨阴功,反倒逼了个干干净净的魂儿心甘情愿做鬼帮我,实在实在,也算普天之下最卑鄙的一只鬼。

    “酒你不喝”小皇叔指节叩在桌上把我牵回了神。

    我起身来“不喝了,王爷,我先回去了。”

    我向小皇叔再打了礼,也结了他的酒钱算作孝敬,要走的时候,小皇叔根本没留我,反倒得趣似的摇着烟杆子,一句句地跟着台上唱。

    “此身啊,不是自由身,要、荣、华,堪向,泞中行,莫回啊头”

    佰柒肆

    鬼鬼神神的事儿挂在心上,我正是多日食不知味,却恰逢大理寺复核赵家案子毕了,赵家一百多口人全投了大狱,这时候,又出了件事儿

    赵家那嫡长媳妇儿,恰是忠奋侯爷的小妹妹,而忠奋侯爷的嫡女儿早从东宫太子妃成了宫里六妃之首,便恰是那嫡媳的亲侄女儿,两个女人从来是亲厚的。赵家的案子打从一开始,那嫡媳就指望着侄女儿是个位高权重的妃,小时候也从来疼爱,便苦苦央着侄女儿向皇上求情,让皇上轻饶赵家。

    然那侄女儿是如何般心计再是心疼这姑母,却又岂能不知赵家逃不过此劫为保住她爹那忠奋侯府,替赵家求情这宛如自戕的事儿自然不能答应,非但不答应,她还在皇上跟前儿表了决意,说绝不为赵家讲一句话,还自说让皇上甭顾着她颜面。

    赵家被圈禁数月,门门道路寻尽,为了求存早就不要脸了,然千金散出去,却没一个人敢收,往日做出的人情也都成了废纸,如此逼到了举家投狱前,仿若一汪集聚江河的大洋终枯成了一口老井。赵家嫡媳抱着最后一试的心,再度托人入宫给她侄女儿送信,拉下老脸写了触目血书,欲叫侄女儿发发善心。然皇上早下令赵家一干信件不得传入,故而去的人连宫门都没进着就被打死在了宫门口。

    梁大夫说,那日他打乾元门放工出去的时候,外头一地的血还没洗干净。

    事出几日后,圣旨下达,终于到了捉拿赵家的时候,百姓闻声蜂拥,堆山谢海般立在街头看热闹。我与沈山山随着台里同刑部的十来个人一道去赵家守着官兵拿人,因所拿者是权极一时的赵太保一大家子,故监官镇场的还是我爹。

    那时我爷俩儿僵下不少时候了,我爹来了见我站前头,只瞥我一眼便掉开了头,我也就也当没瞧见他。正两相冷对着,街上一堆赵家的男女老少被带出,官兵架着个失魂落魄披头散发的妇人走来。

    那妇人看见了我爹,又看见了我,竟瞬时像是三魂归位一般,张牙舞爪要向我们扑过来。

    官兵死命抓住她,然她却挣扎了胳膊指着我,瞪红了眼睛厉声颤抖地骂“稹三是你你这下作的坯子算个什么东西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妖精,都是你往皇上枕头边儿上吹风才害我赵家满门罹难你钦国公府满门上下都是心里生蛆的臭虫”她仰起脸来直直盯过我爹,向着旁边儿所有官员百姓混乱疯狂地笑起来“他们钦国公府好啊,好得很啊你们知不知道他稹太傅的三儿子,是皇上的男宠”

    此言宛若惊雷往人堆里一砸,霎时砸起人声沸腾。须臾中,那些声音好似烧开了水泼在我身上,周遭视线也顿如钢针一般扎来。

    “她说谁钦国公的儿子”

    “哎哎哎,就前面他们御史台的。”

    “是三儿子哦,从前是皇上的侍读罢”

    “那难怪了,瞧瞧他那模样儿就住在一宫里,也难怪吧”

    我皮肉全都灼痛,内里却是极度的冰,虚浮倒退一步,全赖身后一双手急急架住我肋下“稹清你别慌别慌”

    耳边我已听见我爹咬着牙怒斥一声“还不塞了这疯妇的嘴,把她带走”

    而那妇人被塞上嘴之前,都还在满容狰狞地骂“新皇有眼无珠啊竟让这贱骨头领人把我赵家给灭了哈哈哈哈哈我看这天下也不长了,不长了她在宫里见死不救大义灭亲又怎么样她有什么好得意的她机关算尽自作多情,还不是争不过一个男人”

    终于她被官兵扯过布头塞了嘴,一路经过我去,却还在回头看着我呜呜作笑,那笑声像是寒夜枯井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卡在我脖颈上

    叫我压迫,叫我窒息。

    官员交头接耳同平民指指点点的说道都开始在我耳中嗡嗡作响,就连沈山山扶着我说了什么我都渐渐听不清了

    我喉间发紧脑中发麻,连眼底都泛起一丝黑,几乎立时就要晕厥过去,可那时候看着站在我前面不远的我爹,我却能死命打脊背上拧起来一股倔劲儿,还强撑着一双腿不晃不软不倒下。

    我始终还站着,昏花中,我爹已冷着脸从我跟前儿漠然走过,连一眼都不看我,更一句话不讲。

    官兵还在徐徐押解着赵家人等,沈山山忽然把我换到他身后去挡住,他握了我手的指头收紧起来,我这时候终于听清他说“别慌,他们现在看不见你了,稹清,咱们马上就能走了”

    我把目光从爹的背影收回来,手指渐渐回了些力道,终于使出些劲,将沈山山稍稍拉回来。

    我跟他说“山山让开吧,这事儿你别替我挡。”

    “往后,你都别再替我挡了。”

    第73章 山色有无

    佰柒肆

    有个梦我是从十五岁开始做的,从我还不那么铁了心要跟了皇上的时候。

    梦的一开始若不是宫里祝宴百官皇亲都在的时候,则一定是外边儿锣鼓喧天的大街上嘈嘈杂杂堆了许多老百姓的时候,我周遭必是围着我从小到大在京城里见过或没见过的、相熟或不相熟的、认识或不认识的、说过话儿或没说过话儿的所有人,很多人,可那刻他们竟像是都熟识我似的,忽而就能说道出我一辈子的所有事儿,也都是坏事儿。

    梦里无论哪种开始,总会不知从哪儿突然冲出个宫女儿太监或其他什么我压根儿记不起脸的小角儿,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奋力朝那所有人叫上一声“你们听好了钦国公府的老三是个分桃儿断袖的男宠勾引东宫太子罪不可恕”

    接着官兵便来绑了我,缚起我双手将我拖走的时候,我总能看见皇上被一众的官儿啊妃的围起来,他也总会想挣开他们过来救我他每一次都挣得极尽了气力,每一步都走得难到了极点,他却一直往我走。

    可那些人还是太多,他根本走不完来救我的那段儿路,到后来他挤得赤红了眼睛,便怒斥起逮我的官兵,大意是道“你们给朕停下朕命你们停下”

    可围着他的所有人又会叫“不许停快快砍了稹三”

    每每此时,挡在皇上最跟前儿的必然必然是我爹和哥哥们,多数时候我爹手上还拿着把大刀或长剑。他们竟也不声不响站在所有人当中,挡着皇上的步子,冷冷望向我,却站得同皇上真正地近,看得我心惊。

    旁人皆道他们是大义灭亲清君侧,然我知道他们不是,便卯起力气一味儿同皇上疾声地喊“我爹要反爷,钦国公府要造反你要小心”

    可到这时候我却已然知道是梦了。若不是梦,再借我一百个胆子一百年我也喊不出这话。

    但梦里场面倒是真真儿的,我依旧还是被带走,不出一会儿便会被扒了锦衣环佩押到菜市口儿,身上缠满了麻绳口中堵了臭布,脖子擦净了耷着脑袋,毫无尊严地跪在众目睽睽下。

    那时若一抬头,就会看见沈山山跪在我对面儿的场外看着我哭,哭得满脸通红几乎接不上气儿,还一劲儿要冲进来。

    如此他爹和他表哥定是抱着拦着不许他过来,他就只能死命挣扎着哭得更加声嘶力竭,双眼望着我大声叫我的名字“稹清稹清”

    这时候我也总会觉出是梦。

    毕竟沈山山知事儿很早,人一贯也就坚毅,我从没见过他哭,一次都没有。

    虽也不是希望沈山山时常一哭,但我在梦里倒觉着,若除却皇上的话,满京城那么多人里,如果真要寻一个能这么掏心掏肺地替我哭丧,这个人大约只能是沈山山了。

    下瞬眼前银光飞闪,一声刀锋入肉,我便满身冷汗地睁开眼睛醒了,好似是真死过一道。

    这梦中场景一次又一次不重复地重复同样的果,我终于发觉,原来我心底里怕的从不是我的什么事儿被人撞破,也不是怕我身上会落来什么苦楚,我竟从来只是在意我若落了难,我家里会怎么处,皇上会怎么处,沈山山会怎么处。

    这一天我似怕非怕了许久,好似又隐隐期待许久,终于来了。

    佰柒伍

    那天儿堆山谢海的人不知是怎么从街上散的,我后来还回过台里,可再跨进御史台的门槛儿时,周遭瞧我的眼神到底是不再一样儿。

    从前他们也许只当我是个还挺能来事儿的二世祖傻愣子,偶或也能容忍跟我闲扯几句或吃个便饭,可一旦听说我同皇上相好了哪怕听的只是个街上的疯娘们儿叫嚷起来的疯话,哪怕只是未经证实的话他们看往我就已从那中穷酸眼里瞧不起显贵的嫉羡变成了对弱势者蔑视中的垂悯,好似我已是个落入风尘的良家女,要从他们手底下讨口饭吃似的宛如我大半年里帮他们做过的事儿担过的险皆荡然无存,他们根本不在意我做过没做过什么实事儿,也不在意我是谁不是谁,从那一刻起,他们只在意和我睡的是谁。

    彼时我倚在御史台正堂的门柱上,旁边儿沈山山大约还想拦我,可我却已经挺平静地问他们道“你们看什么看跟我第一天儿见啊”

    他们定没想过我还有脸看回去,一时慌乱下也不敢再那么盯着我,便尽都低下头去装作分外忙碌,很是齐整划一。

    梁大夫立在最里边儿,闻言回头看过我一眼,皱起眉来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来。

    我知道他不会说的,也更不想给他添堵,便朝他走了两步,“老师,今儿还有事儿么”

    梁大夫叹口气,如我所愿摆摆手道“没了,你先回去。”

    我扭头,沈山山还是一容忧戚注视着我,这老叫我想起我那梦里他哭起来的样子,便连忙扯嘴同他一笑“山山,台里有什么杂事儿就劳你替我担着罢,我先走了”

    沈山山一听,提步就要跟上,我很快抬手止他,他这才停了,又无声地凝眉望向我。

    我当不得他这眼光,匆匆转过身,却还没等走出门去,门外又迎来个小太监叫我“清爷,皇”

    小太监眼睛能看着我身后部院儿里,一见之下,他好似一时被谁掐了喉咙一般,连忙低咳两声儿,只不言不语地弱弱往外请我。

    可他话虽没说,这情状搁在御史台一地儿,谁又不知道他是请我去哪儿

    我不消回头,背上已觉如顶芒刺,那一刻台里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这时候是能说清的都说不清,说不清的就更说不清了。

    我冲那小太监道“公公,劳您说我溜号儿了罢,就说没碰着我。”

    说完我提袍子出了部院儿,自打善德门出宫去了。

    佰柒陆

    我当然不可能回家。

    大哥找到我的时候,我已喝得人事不省。

    他踢开周围酒坛子把我扛在肩上打酒楼梯子走下去时,我隐约记得旁边有不少人在笑。

    小时候若我被娃娃们这么笑闹欺负,我大哥碰上了总虎起脸斥散他们“笑什么笑滚”

    可那时他却只是一声不吭地用袖摆遮了我的脸,好不叫众人看见。

    他厚肩抵在我脾胃上,我双眼罩在他袖口下喉间酸涌欲吐,却应该是出声问过他“大哥,我不是你弟弟么,我我那么丢人么我有那么丢人么”

    大哥一句话没说,只是紧紧扛着我走出酒楼去,将我扔在马车上,车便一路嗒嗒地回了国公府去。

    大哥心思从来是简单的,他大约只是想把我带回去好好儿的,可我爹和二哥自然等在家里,就约同于条棍儿和礼教等在家里,我回去便临着一场打骂。

    那场打骂我是想过躲的,但我一身赖肉都喝麻了,回去连站都站不住,也不知是窝在家里的哪张椅子上,根本只记得一阵鸡飞狗跳地吵嚷,便有棍子落在我肩上背上,也有巴掌落在我脸上头上,面前一会儿是大哥挡在我身道儿的背影,一会儿是爹执着条棍儿满脸怒目嗔张,一会儿是二哥抓着爹的手,望向我满眼恨海难填。

    睁目闭目间堂中乌影散乱,我抱着头滚在地上,只觉浑身痛得欲裂,大约已是将死非死的心境了,却忽闻外面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立时堂上什么声儿都没了,下刻我周边悉悉索索几声,大约一家子全都跪下去。这时我酒几乎已被打醒,大体听见响动,勉力睁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便想着合该同他们一起跪下去也就是了,于是抖了手缩在地上,勉力磕了回头。

    但听一个人声儿低沉颤抖着冲我爹骂“钦国公,稹太傅你你都做了什么朕再来晚一步你是不是要打死你这儿子”

    听着这话,我跟前儿的地上便有影子渐近,也终有双手把我抱进个宽厚的怀里,那刻香气儿庄重地灌进我鼻尖子,只他捻着袖角替我擦脸的那一下,我就能辨出是水沉香的味儿。

    皇上近在咫尺看着我,一目的惊怒动容,他替我擦过嘴角的手在颤,袖口拿开,上面挂着两丝血。

    我那时满眼看着他,忍了很久的泪终于在眶里打转,若不是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约摸真就要在堂上愤声竭力地向他哭一场可不等我眼泪落下,我爹已跪在地上沉声说了句“皇上古法有训氏族宗亲教子,皇室切忌干涉。老老臣此乃替江山除孽,替社稷祛瘤,皇上明鉴。”

    皇上一手把我扶起来,另手振袖指着我爹怒斥“荒谬氏族教子就能手无轻重宗亲责骂就可杖杀人命朕看你是不将王法放在眼里了钦国公,你给朕听好,这天下如今是朕的天下,氏族也是朕的臣民,你儿子稹清是朕的人,能不能打他不是你说了算,是朕说了算朕的江山若有孽瘤,更轮不着国公来动手这江山是朕的,社稷也是朕的,不是你钦国公的”

    说完这话,皇上也没顾上我爹还要再劝,只把我一身瘫软挂在肩上,低头往我耳边小心问了句“清清,你你今儿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那刻我抓着他袖子一如抓着尾吊命的山参,连连说“好,好好好好”

    于是皇上也没让宫人侍卫近身,只自个儿弯腰把我抱起来,稳稳大步走完了我家国公府门前那长长的廊子,拢着我一起坐进照壁后的轿子里,终于冷指捧起我脸来,一声声哄道“好了,不怕了,清清出来了,不怕了”

    第74章 山色有无

    佰柒柒

    若不是皇上说我怕,我那时大约都觉不出自个儿在抖。

    我闻言才发觉自个儿正一手勾着胳膊死死挂在他脖上,团在他怀里抖得像个寒冬腊月穿单衣往南街头上蹲了要饭的且还真觉得冷,就像四下轿子里不是堆了锦绣布面儿而是灌着刺骨冰寒的水将我溺在当中,晃动激着道道寒浪,扎得我皮冻骨凉,浑身上下每一寸都痛得想叫,可一张口,却似被大水塞了满嘴般发不出一声儿,而放眼周遭唯独能寻见的一块儿浮木,不过是皇上前襟被我紧紧攥住的那截儿衣裳。

    然皇上把我揽在他怀里,却倒像是把我当做了浮木似的,双臂将我圈紧了问我“清清,你明明该知道出宫是这境况你明明知道我叫人去接你,你为何不来你总想着要你爹消气儿,你怎就没想过你自个儿”

    他真是极难得有说话那么急的时候,我听了就真怕他难过起来,便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又忍着将胳膊往更后面伸了些,手抚着他后背劝“皇上,没事儿我皮厚,这疼两天儿,也就不疼了”

    “那你不疼了还想回去”他稍稍将我推起来看进我眼睛,一时双目中瞳周都带上了红,却又绝顶清明地问我“你今儿喝了多少酒你根本就是麻了自个儿让你爹打你怎么就以为他打骂你几回这事儿就能好了这么打下去你又能挨得过几回你怎就不想想我心里”

    那瞬他言语骤停,痛眼看着我脸,眉间霎时凝川似洪,忽且怒且痛地抵在我额间叹“清清,你怎么那么傻”

    我与他这么近地对看着,听言一时是失语的,下刻是想尽力同他笑一笑,便道“皇上,我爹最怕就是叫人知道了这事儿看如今这境况,你说要是要是我爹连打我都不能够了,他该怎么气得过”

    “他气不过,我就气得过”皇上再度把我揽回去团紧,唇角在我额边印了印,出声微颤“你这是笨法子,稹清,你这法子太笨”

    可我静静靠在他怀里等了许久,他这惯常灵清的人却也没接着说出什么才是不笨的法子。

    而他也正该是说不出的,因为他该知道这事儿只要起了,只要我与我爹都同往日一样地倔,那便压根儿没有什么不笨的法子可使。

    谁会不怕痛打我自然也怕。若不是喝酒喝软了一身骨头,大约没受两下我也就爬起来跑了。

    可我要是爬起来跑了,叫我爹怎么办

    惩者应其罪,罪者应其罚。若我爹有罪,那活该是因他造的反去受罪,而不是替我这断袖的儿子,去遭那无妄的罪。

    佰柒捌

    轿子到深宫里停下,时候已经夜里。皇上又抱了我走下去,一路自然连连有宫人惊奇地看过来,更有的要迎上来替他,可他倒只当没见着似的,径直一路把我抱回岁羽宫正堂上坐着,又立在我旁边儿叫人去把太医宣来,一宫的人又开始忙忙慌慌折腾起临时给我用的东西。

    皇上当年登基后就住在岁羽宫,可初时我去见他总都在尚书房里,故这还是我第一回儿到他寝宫去。

    其实岁羽宫并不很大,布置得似他从前东宫里的寝殿。我不住四下去瞧,见着有些用度也是东宫从前的旧物,许多摆件儿打我作侍读前东宫就有了,他都还留着,堂中燃的也还是宝蟾香,挺幽心静神。

    我愣生生地在堂上到处打望,像个刚进城的乡下土包子,还跟没见过似地瞅着宫人匆匆出去寻太医,走神间,只听皇上低低叫了我一声,我扭头看向他,竟见他低头瞥了眼他自个儿前襟上,朝我苦笑道“清清,你手劲儿倒是大,我这龙袍都快给你揪破了。”

    我这才看见我攥着他衣裳的手指头骨节都已发白起来,便惊觉要放,然攥了那衣裳太久已整手都僵住,愣是丢了两次才丢开。

    皇上气闷多时候了,终于被我这傻样儿逗乐,苦与笑里终是笑多出一丝,下刻摇头叹一声,握住我手坐来我身边儿,轻轻替我揉了揉指尖子,劝我一句“外头该说的都说开了,你不如放心在我这儿养几日。”

    “只养几日”我眼见他神色松下来些,连忙问他“那这几日御史台的俸禄我还照领不照领”

    “你还有脑子想俸禄”他气得抬手要刮来我鼻子,然最终也没寻着地方下手,便只得逗狗似的在我下巴上勾了勾,收回手去问“你搁床上躺平了就能吃饭,还不比俸禄强多了”

    他这话一般也是正理儿,可躺床上这事儿,却还需分清楚是躺在哪儿的床上。我心想这饭要是躺在宫里的床上吃,定不能是容易吃的,到底过几日我腿脚灵便了也还是出去的好,不然这一宫上下满朝百官想砍了我也就算了,总不能叫他们日日指着皇上骂昏君。

    然皇上打水深火热里把我拎出来,他说说什么,我是都听着就好,便由着太医来替我瞧了伤,也喝了宫人奉来解酒舒身的汤药,听小太监几个说热水打好了,我便晃晃悠悠站起来要脱衣裳。

    皇上原是在边儿上勾着几道没处完的折子守着我,结果偶然抬眼一看我要在正堂上解衣裳,唬得他顿时站起来一把敛了我袍子把我圈住“你是给打傻了后面换去,都看着像个什么”

    我如愿以偿地四处扭头瞎望“后面,哪儿啊”

    “你说哪儿”皇上轻轻掐着我下巴好笑起来,“没养在爷身边儿才多少时候就学贼了,脸都还青着呢,你就不能养好了再卖乖”

    说着他便也落手拉过我胳膊放他肩上,又再度把我给横抱起来,这时候想起来掂了掂,双眸垂下望着我,一时内中微微闪烁。

    最终他倒也没说什么,只默然抱着我到后面他寝殿去坐了,一边等着宫人把屏后的大木桶里灌上热水,一边也问我“清清,饿不饿想你喝酒也是空着肚子,要不要吃些东西,我叫他们去备。”

    前边宫人将他方才批了一半儿的折子送来,他手上惯性就展开了,眉梢却还挑起来等我答他这问。

    我便向他摇头,说我一点儿不饿。

    “那早些上了药歇下也好。”他抬头见有宫人无声向他示意,便向屏后扬了扬下巴对我道“去吧,缺什么就问他们要。”

    我挪到屏风后面去解了衣裳,窝在热乎乎的水里,只觉一身累痛终于稍暂得解,人一松下,便想寻着由头叫叫人来逗逗皇上。可我四下里张望了好半天儿,是一样儿能叫人来添的都找不出,遂想着宫里的人到底是比徐顺儿机灵,该是压根儿不会缺什么东西,便就找不到由头闹皇上了,转念亦想见他大约政事儿也紧,百忙中抽空去国公府捞我一趟都实属不易,故也安心阖眼泡在水里,不劳烦他来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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