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叔想起来说“明日学监文会,我能见着寻柟,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我想了想,平平道“我书看完了,你让他若得空,给我寻几套儿送来就是。”
小皇叔顿了顿,竟问我“什么书,我去给你寻成不成”
我摇头道“算了,那麻烦,崇文的蓝格儿善抄好多人的字儿我都瞧不惯,只有几个看得,王爷你不认识,还是叫沈山山去吧他知道,你告诉他就成了。”
小皇叔又踟蹰会儿,不知纠结什么,过会儿才总算应我,回头看我的目光状似复杂,又叹口气就走了。
我看着他出去,按着胸口闭目躺回枕上,只觉手心底下那八颗蜜蜡印在我膛子上实实在在,一颗是一颗,一粒儿是一粒儿,每一个都分分明明,叫我冷下去的心都再热起来。
我想着,就快了,快了快入秋了,快入职了,我就快能够见到他了。
没事儿,眼下都会过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涉及到的歇后语
狗咬秤砣好硬的嘴本义指狗的嘴硬。用时指人嘴上不肯认输,好狡辩。
长虫钻竹筒死不转弯竹筒是笔直的,长虫钻进竹筒,爬到底也不可能转弯。形容思想顽固,难以转变或坚持错误,死不改正。
两个都很常用其实 大家应该都知道 随手一贴 之后总结就不写了。
第67章 山色有无
佰伍伍
既是断袖的事儿被我爹撞破,他自然没道理让我舒坦。小皇叔闯来的事儿让爹知道之后,爹还更着紧了几日,打骂过自不提,还愈发嘱门房盯紧我,如此沈山山终于能带着话本儿进来瞧我的时候,日子已又过了十来天儿。
爹请来的老头儿于我压根儿没用,那时候便也不劳烦再来,但家里约摸还是当我这袖子断了只是一时叛逆,尚有回头之望,二哥每日下工后便仍来对我耳提面命。偶或大哥也在侧旁,言语也很是一阵苦口婆心。
然我皆作充耳不闻。
沈山山来正是晚饭时候,我坐在桌边儿大口吃饭喝汤,没来得及出去迎他。也不是为了那饭有多好吃,而是因我爹学了庙里的规矩,要叫我灭欲,便老早就不给我吃肉。
断了油水的头些天我还企图绝食震慑我爹,好让我爹知晓我决意。可我爹岂是我能震慑住的我不吃,他还真叫下人来撤菜,叫我连青菜叶子都没得啃。我饿了七八顿眼睛都发黄了,却还得捂着叫唤的肚子听哥哥们说教,简直觉着天都快塌下来,终于再次知道我爹是真狠,为了活命也只好慢慢儿开吃可慢慢儿吃也不行,要是过了点儿,下人还是来撤菜,不吃快点儿我都吃不完最后几口的。
这搞得沈山山进屋来见着我喝菜汤一如吹酒坛子,他神情很是一言难尽。
我把空汤碗儿给徐顺儿端出去了,沈山山将两盒子书跟一包板鸭搁在我面前桌上,瞅着我摇头叹了一声,乌眉敛起来“稹清,你瞧瞧你这瘦的哎,你说你何苦不”
“我还挺好,没事儿。”我赶紧擦了嘴掐断他劝我,支起身子去拆他给我带来的板鸭,“你这鸭子来得好,我好久没见着油腥儿了。”
沈山山坐在我旁边儿,抬指在我脑门儿抹了一把“这还叫好”他脸都沉下来“都养了多少天了还青着,你爹下手也太重”
“也是我没服过软,他没揍死我算轻了。”我吃着板鸭宽他的心,“算了山山,反正我也不出门儿见人,见你你也不嫌弃,就这么着罢,没多久也要入班了,我爹总不能还拘着我。”
沈山山把我手腕子按下来,一字一顿道“稹清,你为他这样不值当,他身边儿都有人了。”
这个他,当时自然只能指的皇上。
“身边儿有又怎么样”我抽开手来接着吃鸭子,没油的另手捧上心坎儿瞥了沈山山一眼“太子爷他心里有我,那些我不在乎。”
说着我冲他摆手扭开脸“得了,你也没个心上人,你明白什么。”
沈山山眉梢一抖“我怎么”
他说到这儿霎时顿住,我听了话头,提溜眼睛吮着指头回眼儿望他,只见他抿紧了唇,面上有些薄红。
“哟”我顾不得手还油不油,拎着他袖子赶紧问“咱们山山有心上人了这几天的事儿”
沈山山没好气地一甩我手,冷冷道“没有。”
“说漏嘴还嘴硬。”我靠在桌边儿支了下巴,眯眼看着他“好你个沈山山,爷我在家里天天儿挨打,你在外头天天儿瞧姑娘,你还是人么你”
沈山山白我一眼,扭过脸去“你挨打是你自找的,我劝你你听过么”
我不答他,只如老妈子似的追着他脸连连问“瞧上的哪家儿姑娘啊漂不漂亮我见过没多大叫什么名儿”
沈山山被我瞧得不耐烦,顿了一时回头对上我目光,倏地问我“我瞧上谁,干你什么事儿怎么,你还伤心啊”
我百无聊赖勾着他脖子劝“说说呗,我都无聊这么多时候了,问问都不成啊你瞧瞧,见色忘义了不是”
“谁见色忘义”沈山山一把甩开我胳膊,“我从前费多大力气给你捉的蛐蛐儿你不也拿去孝敬东宫了么,你也好意思说我见色忘义”
“我的老天爷啊,沈山山你这心眼儿是针尖子啊,还记着呢”我有些好笑,“行行行,算我错了,赶明儿我能出去了,我去泥地里头逮两只大蛐蛐儿赔给你成不成你也拿去送人姑娘,我不生气。”
明明我这是逗他笑,可他是要笑也没能笑出来“稹清,哪儿有喜欢蛐蛐儿的姑娘,你有没有脑子”
我撞了他肩膀笑“嗐,我又不喜欢姑娘,我哪儿有你这脑子。”
这话说到这儿,好歹才圆乎回来,可到底沈山山也还是没告诉我他瞧上了谁。
我那时候想,等小爷我出去了他也瞒我不住,就由得他捂几日也成,便跟他问起外头的事儿。我俩大多都在说他们学监里头这回选上做官的人都去了哪些职上,还有哪部哪院大约近来都忙什么,沈山山一样样说来都清清楚楚的,听着大约比我自个儿出去逛一圈儿还能有用。
后来终于说到御史台里,沈山山嘱咐我道“这月初的时候溏州往刑部告了个大案子,原是作情杀处着,结果查出来死的州官涉嫌贪墨,刑部就把案子搁去御史台了,眼下正交接着,约摸等我们点了官职进去做事儿,这就是头一桩案子了,不定咱们要去趟溏州呢。”
“一上任就出外职啊”我听着渐渐兴奋,“那我们挺厉害。”
“厉害个鬼。”沈山山无言看了我一会儿,“不出外职的京官儿才是最厉害的,你瞧瞧你爹和太师太保,瞧瞧相爷,谁往外头去跑腿都是小喽啰的事儿。”
“那总也要从小喽啰做起,”我撑着脑袋训他,“你也别想一口吃个胖子,别看着我爹现在这样儿,他最早也是给礼部誊公文的呢,哪儿想到后来能是太傅啊”
“你爹我也没想到做了太傅还能生出你这么个儿子”外面院儿里突然一声暴喝,惊得我手肘都在桌上一拐,回头就见我爹沉着个脸跨进我屋里,后面还跟着我二哥。
想来是他们刚下了工,又来教训我的。
二哥在爹后面使眼色叫我起来问安,我当没看见,但沈山山倒还规矩,连忙站起来行了礼。结果我爹睨眼打量一下沈山山,居然深深慢慢地说了句“小子,你还真是见门有缝儿就要进来瞧他,倒不怕他把你也给带左了”沈山山闻言一愣,当场似有怔了,一时没说出话来。可爹这话却惹了我火大,我立时就单腿站起来把沈山山往后一挡“这事儿同他有什么干系爹,别逮着谁都嚷嚷,人沈山山再出息也不是你儿子,你不想要我作儿子,我还不想要你作爹呢”
沈山山当即拉我劝“稹清”
可我爹已经拎起我衣领子,举了手怒道“稹清你今儿是要反了”
二哥连忙架了爹的手让我别说了,但倒也多余,我根本不怕爹打我,被拎着领子还能恨恨看进他眼里“反就反了,咱们一家子一起反,也图个热闹”
“老幺”二哥沉声喝止了我,“外人面前,你胡说什么”
我从爹手里一把拽出自己衣裳“说说怎么了二哥你读了那么多书,听没听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我知道这事儿有多久,山山就知道有多久了,你们不还想拉着人家爹一道反么现今怎么说说还怕了你们也知道没脸啊”
这话说出来我并不算痛快,可我爹当然更气些,他恨恨看过我,一张脸上写着千般的话,可一旦说到这事儿却又再次一句不言。下刻,他看去沈山山,最终压着怒气一挥手“小子你先回家,他不清醒,你甭跟他待着。”
我听了这话自然又要和我爹吵,可沈山山把我往后拉了一步。
我回头看他,见他瞧着我们一家子吵起来面色也不大好看,他向我爹和二哥看了一眼,冲我叹口气道“稹清,你别吵吵了,我也该走了。今儿我东西也送来了,就不多留下扰你们,你自个儿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
“山山。”我愣愣抓着沈山山袖子一带,却握了个空。
他那片儿荀兰色的风衫袖子就似他到我屋里这不足一会儿的快乐,一瞬就从我手心儿里滑下去了。我看他垂头捡着我屋门儿出去,二哥已经叫了外头徐顺儿送客。
面前我爹抬手往我鼻尖子一指,气冲冲道“你,你给我好生反省”
落下这句,他也转过头去,由我二哥扶了往外走。
我心里堵得难受,靠在圆桌边儿上望着爹背影,忽然道“爹你当你儿子人缘儿多好,你知不知道他们从小时候就传你要反,从来没人跟我玩儿,这多日子了更没人来瞧我,我打小就只沈山山一个要好的人,就这么一个人,出了这事儿也能天天儿来问我现下好了,连他也被你给轰走了。”
我咬着牙问他“爹,是不是要我一辈子都孤家寡人了你就能开心了”
我爹闻言,跨在门槛儿上的背影沉沉一顿,一时是要回过身来。
至少我以为他是要回过身来的。
我以为他终于要同我说什么语重心长的话,也想过我都已这样翻了软肚给他看,他是不是也真该同我体己一番了,是不是真该想想他从来都错了。
但我爹根本就没有回头,他根本就没有转身。
他抓了我二哥的手,径直就走出去了。
佰伍陆
从我被关伊始,爹时不时还来打我骂我,可自打那晚他不发一言地出去,却竟不再往我这里来。就连大哥二哥也来得渐少,好似是知道我这牛脾气冥顽不灵,懒怠白费力气了。
终于他们是都弃了我。
我曾以为这弃会叫我立时松快,可几日的清净过去后,松快竟到底不能。
分桃断袖的事儿,我不期求爹会那般容易就原谅我,可我这院儿里闹腾了这多日子,陡然一夜过去冷清下来,连个老学究吊嗓子都听不见了,我这心里还蓦地觉得落差。
想过去十多年,我爹合起来怕也没到过我院儿里那么多次。
可他不来我还是得被锁在院儿里,每日看杂书,每日啃青菜,一直挨到去御史台领差的那天。
朝廷定下进职的规矩,是各部新晋之人正午在乾元门外候着,一齐盘点了才能由吏部领入宫门去。我沉顿不少日子总算盼来入班,夜里不免东想西想,根本没怎么阖眼,清早也不多耽搁,起来就梳洗穿戴了。
徐顺儿端了伤药来再往我腿上敷过一次,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跛是有点儿跛,可也复原得差不离,要是捡着机会能去见见皇上,估摸也能瞒得过去。
想过去我第一回入宫时,还是我爹送我上车的,他曾站在国公府门口嘱咐过我许多话,可换到这回再入宫,他却好似已对我眼不见为净。我挨着中午上了马车的时候,爹老早已去了部院儿点卯,唯独我二哥留下一句叫我万事警醒,其他却再没有了。
好在入宫于我倒作常事儿,这些我根本连微末的一点儿都不在意,一路到了乾元门口,见沈山山已经在,便更宽慰一些,招着手就过去同他说话,他同我引见旁边儿一人,说殿试时候瞧见过的,是同我们一入御史台的刘侍御。
原本也不熟悉,我不过同那人打了照面就不再搭理,可在宫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的盘查,我却发觉那刘侍御一直或多或少地盯着我看。
我摸了摸自己脸,问沈山山“那姓刘的老瞅着我做什么瞅得我心里发毛。”
沈山山好笑地拉了我一把,“他好歹是二甲里的头名儿,进来还跟你这垫底儿的一样职位,换了是你你不多看两眼”
“那他是该恨上我了。”我无所谓地笑,“我还以为他是瞧我长得俊呢。”
“你还敢说。”沈山山抬手往我颊边一点“也就这两天儿消了肿瞧着好些,之前那模样儿多吓人。这儿,还有这儿,都还没完呢。”
我把他手拉下来,假正经道“哎,沈侍御你做什么,皇宫重地你别动手动脚的,逗娃娃呢咱们都是要进御史台的人,严正点儿,叫吏部看见像什么话。”
“吏部看见又怎么样,有你二哥在他们还敢动你的”沈山山反手掐着我后颈把我往前推,“得了,别贫了,赶紧盘查去。”
门口盘查的侍卫都是常在各宫门值守的,大多认得我,盘查我也快,几人还顺带同我寒暄两句,可说着说着我发觉那刘侍御又在盯着我看,倒也就膈应着聊不下去,便拉过沈山山往吏部人跟前儿录名去了。
名儿录好了,我们排成一队儿,全都跟着吏部的一道往西边部院儿走,一路吏部的人都在讲些老规矩,说哪殿哪楼不得擅自去,哪宫哪道要什么腰牌儿,哪门哪路需何人通传,我早听烦了,一路就随口跟沈山山聊聊哪部哪院儿的东西好吃,最实用的,是告诉他最近的茅房在哪儿。
沈山山一路听着我平时憋尿的事儿一路忍不住笑,他们学监那几个要入班的也识得我,一时听着我说的比吏部好玩儿有用,渐渐都凑过来听,不一会儿走着走着队伍就围成个圈儿,前面吏部的脸上挂不住了,红了面皮扬袖叫我一声“那什么三公子,也给咱们留两句成不成还指着回去给稹侍郎交差呢。”
二哥名头被叫出来镇我,我只好闭了嘴,大家也各自归位。
队伍重新规整后,前面一人回过头来再次恻恻望了我一眼还是那刘侍御。
沈山山顺着我眼光也瞧见了他,只抬头淡淡望过去,那刘侍御便吓得立即扭回了头。
我见此,挺好笑地捅了捅沈山山胳膊“瞧瞧你,眼神儿当令箭,人家看你一眼都觉着怕。”
沈山山无奈瞥过我,笑起来提点道“稹清,石打冒头的鸟,你少说话吧。”
我当时也不知出没出声去驳沈山山这话,但隐约记得心里是真不在意那刘侍御的。因为到如今我也对刘侍御不在意
入班之后那么些年,沈山山迁升御史丞又调去京兆司做了少尹后,就连我都磕磕碰碰地撞了大运,慢慢儿做到了御史中丞,但刘侍御过了那么多年也依旧是个刘侍御,因着这个,台里晚辈儿还给他起过个浑名儿,叫刘龟。
龟者自行奇慢,遇肉眼馋却见险缩头,逢人又一副老生自傲形容,真同刘侍御这人一模一样。他们学到我跟前儿,我听了当这极是好名儿,就笑了两声。可我笑的这两声却叫刘侍御盯住了,他竟娘们儿兮兮地在梁大夫跟前儿参我一本,说我带着头给他起外号,这是离间台里同僚干系、教坏后生,他望梁大夫管管我。
梁大夫拎着折子,板起脸问这龟字儿是不是我起的。我没慌,因想着我认了倒不怎么样,顶多挨顿骂,可后生一旦被供出去就得挨板子,遂平平道“是我起的。老师您想想,我同刘侍御同僚这样多年,这龟字儿也是盼着刘侍御长寿啊,好歹我领着他多做几年的事儿不是这是个爱称,刘侍御是误会了,误会了。”
梁大夫当时瞅着我,那神容也不知是不是笑,总之会意咳了声,把折子儿扔回刘侍御桌上叹了口气儿,叫他还是管好自个儿吧,甭老盯着别人说三道四。
刘侍御那个气得啊,他坐在部院儿桌后直瞪我,都没空去瞧别的地儿了。
这就一直把我瞪上了中丞的位置。
我是真谢谢他,迁升宴就还请过他,只他也没赏光。估摸是又忙着瞪别人去了。
就跟入班那天儿我们走到玄德门的时候一样,恰逢我们队伍里头有个谁的哥哥在禁宫门外做侍卫的,不过扬手一招呼,刘侍御那眼神一下就瞪过去了,好似个抢桃儿的猴子。
我正在同沈山山指着他笑,结果前边儿的人忽而都开始慌乱地叫着快行礼,然后一层层都跪了下去。
我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被沈山山拉着一起跪下去,竟望见前面一层层跪下去的人后面,逐渐现出个明黄色的人影子。
那人影极庄重地站在西皇城部院儿外的红墙绿荫下,好似经过,又好似久立,却更如久立在经过处,后面太监宫女儿给他掌着华盖羽扇,他负了手远而静默地看着我们这一队人,虽听见了请安的声音,却也没立时就叫我们免礼平身,反而目如秋水似地一一漫过我前面的二三十个人,正凝起眉来,不疾不徐地找着谁,渐渐那秋水也往我这儿漫。
实则他极快就看见了我,但那一瞬于我却太长。那时我恨不能打起锣鼓来冲他吆喝爷,看我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那时心底儿这叫嚷几乎奔着膛子就要蹿出来可却又不能够蹿出来,我的手臂都抖,我很想站起来向他挥舞可却又不能够站起来向他挥舞。
好在他终于看来,遥遥地,他望着我目光一滞,犹如半池烟霞罩雪,下刻他步子向前挪了那么一丁点儿,只不能更多,但脸上已然笑出来,片刻恍如那半池的雪又经春阳融了,终于只剩下暖泉。
他薄唇微动,身边儿太监已长声道“诸人免礼平身”
我们一队便统统磕下头去“恭送太子福驾。”
再从地上爬起来,我回头见他已走至禁城墙根儿。一队的人拥在我身前身后,没见过储君模样儿的都在兴奋说道,还有几个知道我是侍读的拉着我问着什么。
然我自然没能听进去,只背过身来倒退着走,极目去望,唯独不过想再多看他两眼。
可两眼所见,也只是他越来越远的背影。
未见时大约觉着单看衣袂就已足够动人,可甫见之下,哪里又那么容易知餍
“回头啊。”我在心里叠声叫他。我脚下已极尽放慢了步伐,沈山山在后面叫了我好几声我也顾不上。
眼看他已要拐过墙角往南,我心里叫了那样多声他也并未回头,终究在他快要拐过去的那一霎,我忍不住低声叫出来“回头啊。”
就在沈山山已为催促我赶紧跟上而从后拽住了我胳膊往前拉的时候,我看见禁城墙根儿下,皇上竟真的应我所言在那拐角处停了下来。
他顿在那里,片刻,似是踌躇,也不知是不是不舍。那一顿并不很长,下瞬他到底回过头望来。
他真的回头,他真的看见我,我就真的笑起来那刻一心直如鸿鸥于旷野振翅,千万树花在寒冬腊月全开了我大概已经不知还要如何才能笑得更好,也好似怎么笑都会不够似的。
沈山山拉我退了一步,我踩在地上就觉出右腿很疼,但那时我却想着绝不能跛一下,一下都不行。
那时我竟觉着,之前那挨揍挨骂都很值得,听那老学究吊嗓子也都全部值得。
我想就算我腿真断了,我再被多打几次多训几句,那只要这些最终能换他一回头,能换他这一眼,那真是怎样都很值得。
佰伍柒
后来一路走去御史台我都更明媚,好似要飘起来随云去,一如胸骨下装的不是心肺是唢呐,只差不能滴溜溜地吹出来。
满脑子也不知想着什么,我拐弯儿过槛儿全待沈山山拉我两把,周围人说什么更确凿记不得。
真是到了台里领了事儿,一盘子叠的四方的乌黑补褂捧在我手里头,我才渐渐回神。
那时御史大夫落教是台里供起的提训,他字字铿锵“一朝入台断游思,亲缘恩义弃如尘。双目只望金殿上,满心唯有圣贤魂。此训乃祖皇帝爷御笔手书,望诸位入台之后,都能时时谨记。”
谨记倒是谨记了这么多年,可我到现今都觉着,我整个人同这训全然是反的。
当时瞅着补褂上那些细密穿插的针脚,我想起我最起初、最小的时候想进御史台,心思真正单纯,竟是为了日后能给我爹造的反篡改罪证。那时候我还怕自个儿进不来,便作想定要将沈山山弄进来,还从来跟他说道御史台才是最好的,别的部院儿都是渣渣,别进。
一回味便真是想笑。
进御史台这念头打从我心底儿冒起来,当中过去多少年我是不知道了,但等到我这一身的斗转星移过了还真的进了御史台时,往后要是真有我爹要反的那一天,我却开始不知我那一天究竟会怎么处。
世上真有许多事儿,最终拿在手里的和我最初想要的并不一样。小时候我想要一个陀螺,我有了一个陀螺,但我最终不再玩陀螺;小时候我几乎占了娘所有的时候央她给我读故事,我娘依着我,我后来却宁肯她不曾依着我;舞勺之年,沈山山带着板鸭领我去赌马,我不去揭了板鸭的纸皮儿,只为了叫他同我不生嫌隙,往后也一直一直给我买板鸭吃,而今一年年沈山山依旧买了同一家铺子的板鸭给我吃,但板鸭于我却最终只是板鸭。
我为了我爹,从小一直想着要入御史台,曾一直将之引以为最要紧的事情之一然入了台,我才发觉我到头来,根本不是为了我爹入的台。
许多事情,好似那陀螺有了,娘给我念下的故事有了,沈山山给我买的板鸭有了,御史台我也入了,好似什么都按原先预料的发生了,然却又都不似原先预料的那般发生了。
我游思如缕,亲缘恩义缠身,心中没什么圣贤魂,双目也不会就只望着金殿往后大约也仅仅只是望着金殿上的那个人而已。我仿若是这御史台麒麟锦毛当中的一根倒刺儿,顺抚下去显不出,往后真到了立梳一刮的时候,大约却能卡住梳齿。
可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换上了这身补褂,这是我梦了好几年的事儿。
这是皇上信了好我几年的事儿。
这到头来是好事儿。
乌黑补褂罩在我身上,环云绣章拢在我手腕儿,我站在部院儿衣间里看着铜镜里,见着自己一张过于面善的脸,是怎么都觉不出一分御史台做监察的模样,于是便想要刻意将它板起来可抿了唇厉了目,竟觉着镜中人忽有两分像我爹年轻的时候,这吓得我赶紧扯起嘴角笑,勉强中,却又像是见着了二哥圆融待人的皮脸当我终于泄气,脸上最终尽是大哥每每被大嫂吵闹时候的不甘。
我有些怕。
大约有些血脉骨肉相承,到底怎么也躲不过。那是我第一回想说不准再过数年,我会变作同我爹一般威严模样,那也不知是怎样光景。
怔忡间我抬起头,看着铜镜里站在我身后的沈山山,镜中光影摇摇晃晃不清晰,落地的棕木柜子跟前儿,他正系好颈上最后一粒盘扣,下刻沉眉理过手上的袖边儿,玉容见肃,这般瞧着都已然有了日后沈大人的模样。
一时他抬头照镜见我双目锁住他,不由愣了愣。
好似从我见过皇上后他也没再多说过话,这时见我看他,他在镜中不笑的脸上倒有些生疏般,盯着我问“怎么了”
我咧嘴,跟他笑起来“爷我在看,我的沈山山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这话引他嗤地笑我一声,这才荡走一脸些微的凉意。他对着镜中理好前襟,慢慢对我说“别说得你不老似的,稹清,你也大了,长开了。”
我闻言稍微举起手,镜中那个稹清有些颤颤似的,让他看了看,“这补褂怎么样,我穿着还好看么”
他往镜中看我,到底不是真的我,我便转过身叫他真把我瞧瞧清楚,回头时他目光正好对进我两眼。
一时他定然,眸间似有怔然,徐徐地点头,渐渐地笑“好看,怎么能不好看。”
听言,我抬手珍珍惜惜地拂过袖口的绣花儿,终觉一分心安,好歹顺着他的话舒出口气“好看就成。”
第68章 山色有无
佰伍捌
入班时我刚十八,恰是八年前,梁大夫还是个中丞,乌纱帽下的头发还不似如今稀稀拉拉,尚能见些黑,脾气也没如今冷硬,领我学事儿尚有能好好讲话的时候。
后几年他与沈山山闹起架,我还常拿这劝沈山山说“你就当梁大夫那好脾气跟着头发一道没了就是,可怜可怜他。”
这搏了沈山山无奈一笑,才稍有退让。
当年台里我与沈山山治在梁大夫手下,进去头天儿就上茶行过礼,往后都叫他一声老师。他坐在部院耳厢的木椅上,按规矩发我们一人一笏板儿。虽当时我们人微位轻也还不上朝,用不着,这却也算是给入班门生的见面礼,劝人敢言上进。
笏板儿一头钝一头尖,短剑似的,梁大夫一背过身我就拿着笏板往沈山山臂上劈了两下儿,还没说出句妖孽看剑,梁大夫已走到大桌案后坐下又回过头来盯着我,一双眼睛古井似的深,沉沉望我一会儿,倒不似生气,只偏要俱在道“稹侍御,入了御史台公子气儿就得收了,这不是你耍闹的地儿。公子犯了事儿该挨板子还得挨板子,御史台里头板子多着呢,你可仔细着。”
我一口气儿咽下,慢慢点头。沈山山看着我好笑,却被梁大夫幽幽扔下一句“你笑什么他打你你没还手,还觉着自个儿多能耐呢”
沈山山便也噎了,连连垂头应错。
梁大夫瞥过我俩一眼,坐在桌后拎出一沓册子搁来“溏州贪墨案,也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台里眼下就这事儿最缺人。账本子多,正好给你们练手,学着怎么查漏子。”他往边儿上大书架子一指,“税算囤粮一类都在那儿,要比对就自个儿取。今儿也没剩多少时候就放工,你们就先瞧瞧,我明儿再领你们过案子。”
我和沈山山一人接过两本儿账,被前辈几个领去了旁边儿的大圆桌上看。我坐下翻着那账本子心想,难道天下营生到底一个样儿为何我并没做个收租村汉,到头来却还是学起了看账本子,也不知这叫个什么事儿。
看着账里密密麻麻的数也叫人心烦,我正想起来问问前辈几个算盘在哪儿取,结果忽闻御史台外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旷远沉钟。
能叫宫里敲钟的除却开闭宫门,那都是大事儿要么就是外宾来朝,要么就是大庆大典,可就那天儿来说,宫里并没有祝宴,高丽才来过又走了,也没有外宾,一时这独独一声拉长的钟叫四下里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唯独梁大夫站起来往外一看,喃喃道“这怕是先行钟吧”
宫钟指代什么事儿,要听它敲过几下儿才知道,只有遇上了生丧嫁娶或遭逢宫变,才能特有一声先行钟来报鸣警醒人留心听,之后再敲出相应次数。梁大夫这话一说出来,台里的人都有点儿慌上了,刘侍御大约是我们当中最不知道宫规的,瞪了一双铜铃眼便四下儿问别人“这是什么事儿先行钟是什么宫变了有人造反了我们能不能出去”
钟声叫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没人能搭理他。我们尽都屏息凝神等那钟声再起,那时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凉,想着多日不曾归家的我爹和少有看见的大哥二哥,不禁抓着沈山山胳膊给他递了一眼“你说是不是我爹他”
沈山山引我站起来往外走,“你别慌,先听听这钟有几声儿。”
不止我们,所有人都涌到台里的前院儿去,我们想出去瞧瞧问问究竟怎么了,可早有几列禁军甲兵到来,传令说阖宫禁闭,御史台也得封上,未有旨意不得擅自走动。
他们只是听令行事,梁大夫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见这又敲钟又封院儿的是真越来越怕,揪着沈山山的袖子手都渗出了汗这时,忽而钟声再起,那旷然之声好似昊然飞鸟惊起,又四散仓皇翱落,台中人齐齐抬头侧耳,只听那钟声每敲过一下重音,便留待九声小响,直直敲过九叠九的钟,余音萦萦才渐渐落下。
九叠了九,这表了天地极数,所指者帝王生殒。此时也不消谁说了,连我都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一院儿的人声,陡然嘈嘈杂杂议论开了,喧闹中我一臂都凉,茫茫放开沈山山的袖子,一口气寒寒叹出来。
“这是圣躬薨驾了。”
佰伍玖
先皇驾崩之事实在是突然之中的突然。
据梁大夫那时说,那日早晨内朝都还聚过一回,眼见龙体爽朗,不过有些咳喘罢了,如何都料不到圣躬忽而就殁了。
我留心听着梁大夫同旁人说话,终于听闻他们说出一句“那这继位之事,终究是落在皇太子身上,这般仓促,也不知礼部要怎么备下。”
旁人不知谁说“大约之前龙体抱恙的时候就按制备下了罢,要紧倒是宫里皇后娘娘一树双花儿,膝下有两位爷呢,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还扶着太子”
“慎言”梁大夫低声喝他住嘴,“你在宫里多少时候了还不懂规矩非要人把你砍了你才知消停”
“不是我胡说啊,老梁你也清楚,”那人压低声音叹,“上头今早还好好儿的,怎么忽而就没了皇后娘娘族中也算功勋出身,甭说跟那亭山府亲近,姻亲里边儿几个侯爷也捏着兵符呢。这事儿会怎么样,你能想”
我听着他们不相干的人口气平平地说出这些,一道道回想皇上同她母后那岌岌可危的干系和那不成器的皇七爷,原就冷下的手脚此时都像是没了知觉,愈想就愈发多想,愈多想便愈发害怕,因想着沈山山应当能想出些什么,便连忙拉过他手来问“山山,你说说,宫里现在是什么样儿啊东宫会不会有事儿”
可我发觉沈山山也在留心听着梁大夫他们说话,一双清冷眼睛似出了神,都没听见我叫他。我再叫了他一声他才回头,应我的声竟有些虚浮“我怎知道。稹清你别吵,听听他们说说。”
听的说的都是有关宫变,台里人心惶惶。沈山山应当也怕,他的手明明是冷得刺骨,留在我手心里的却全是汗,我见他脸都是白的,叫他,还想逼他赶紧帮我想想皇后这会不会往东宫发难,岂知外头竟忽而有人高报一声“太傅到”
下一刻我爹银褂皂靴跨入部院,一脸上紧绷的严峻,当先抬了眉目匆匆往人群中一扫,凌厉眉目已落在我这方。
众人见礼中,我远远向爹应付一下,因想着我爹常年待在先皇身边儿,定是最知道局势的人,可一则多日来他不曾见我我们也不曾说话,二则我也不知这大变之下他究竟是什么动作,此时也更不知如何当着众人去问他因果,便踌躇了一时。
仅仅这一时,爹却已转过眼去不再瞧我,好似就连这宫里出了死生大变他也全然不会在意我似的,只低声给他身边儿传令官吩咐声什么,那传令官便走了。
接着,爹眸色冷厉地一一瞥过台中众人的皮脸,徐徐道“圣躬薨殁,阖宫戒严,本阁奉命来瞧瞧各部,望诸位这几日备好用度,待三日后即位典一成开宫放行就是,不必惊惶。”
御史大夫从人堆里走出去,客客气气问我爹“太傅告罪,下官等唯想求太傅告知您这所奉之命,是何人之命”
爹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抬起眼来却又望向了我,口中触目惊心的话叫他说出来,只如平常事般“宫里骤变辄止,太子珩灵前继位已是新皇,特令本阁查督各部,以定朝野人心。本阁奉的便是新皇圣旨。”
说罢他调开了眼,指点禁军一人道“这处多增派几路人罢,御史台乃案宗重地,如今非常时候,你们也都警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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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皇上平乱继位的那一刻,我紧聚在心尖子上的骨血才都安落回了各处,可爹说宫中逢变,也不知是什么变,我便依旧放不下心,直直推开前面几人终于向爹走去,一心想再问问他皇上究竟什么情状,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抱恙,可我还未来得及走近,爹已经领人转身走了。
由是我反身落落走回沈山山身边,脚下一步步深深浅浅,心里全都是不切实际的知觉那时真叫眼不见,摸不着,我压根儿觉不出皇上是切切实实地要即位了、要登基了他在我心底还只是一两个时辰之前立在宫墙下浅笑的样子,还只是那个在禁城拐角处为我停下来的人。
我心里一时掠过数年光阴中的陪伴,想起我头回生病回家他来瞧我的时候站在我家一池秋水边的模样,我想起东宫黄叶绢灯下他的脸一时微风萧索中,几息光阴幻化间,不过短短时候,我还是个我,可他竟已贵为当朝天子。
我最终变为了他的臣。
那刻我愣愣生生站在沈山山跟前儿,叫他要不掐我一把,我觉得做梦似的。
可沈山山立在那儿长久没有言语,他双目一直看着我,那目光深得好似湖海,最终却又敛睫看去他处,像是有些疲倦地叹了一声,低哑道“何必,你心里早想着他是太子,也会做这皇帝这事儿不过突然一些其他,什么也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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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天三夜,我们同台里所有人一道被困在宫里。
台里众人心知新皇登基必行肃清之风,手中案册便愈发留心收整,竟叫我们入班头几日便感知到了台里最忙慌的时候,真是除了吃饭睡觉只剩看账本子。
白日累得过了,到夜里很晚也睡不着,最后一夜里正堂点着灯,我们原也是由内务府的送来了临时用度的衾被在台里随处找凳子拼了睡的,当时一屋子年轻人聚在一起,便说要不手谈两局打散打散精力。
我下棋臭,赢都只靠耍赖皮,可沈山山的棋下得挺好,我叫他上。
沈山山那时候刚被众人发觉算数挺快,看的账本子就比我们多出不少,人歇下来正是有些发昏的时候,没醒过神,便也没来得及回绝就被人推去棋桌前坐了。
可那晚上他大约实在也累,捏着黑子儿是一局一局地输。我看不下去,说要么散了吧,沈山山也就笑了笑,说是该早些安歇的好。但赢家那边儿几个前辈自觉棋面上赢过了探花郎,更有乘胜追击的道理,便并不肯散,拉着沈山山就还要接着下。
我和沈山山对过一眼,大约也知道这是他几个给我们下马威来了。
沈山山一时垂眼看着棋盘,顿了顿,又看了看对面儿,蓦地叹了口气,终于勉力起来,稍微坐直身子“行罢,那就再来过。”
言罢一局伊始,黑白形势便陡然倒转,无论对面儿换了谁上,无论他们用什么路子,甚至就算他们一齐打打商量都没用,只要到了每一局的第七八手,白方必然开始失子儿,且会一路一路一直失守下去。
棋谱于沈山山可能小时候只是看着玩儿的,不过也早比对面儿几个知晓得多些,他只沉默地提了对面白棋儿扔在旁边儿,一局一局直如赤手空拳地杀着最好拿下的敌人,叫那棋子儿到了他手里好似把钢刀,下棋也就不似手谈,倒似手刃。直到棋局终了他都一言不发,若不是他还满面清净安如松柏地坐着,我几乎觉着他是杀红了眼不肯走了。
他落棋太快,从不虚着,几乎算尽对面儿退路,我看得都累,更别说那对面儿几个真在局中的人。待他们已相互推换了五六回上场,我早已呵欠连天了。
沈山山这时候看我一眼,才终于想起来瞥眼瞧了瞧滴漏,规矩严正地向对面道“诸位前辈,时候不早了,不如安歇罢。前辈几位棋艺实在高,劳累提点后生,后生愧然受教。”
说完他把手里棋子儿扔进盒里,前辈几个侧目看了看他,叫刘侍御起来收拾,一时那几人眼神里好似也换过几眼,露出些微的赞许,我揉着眼睛,沈山山已经过来拽我,“你困了就该睡,不必等我的。”
我叹气朝他笑了笑,“爷我怕他们借着人多欺负你呢再说了,我哪儿睡得着。”
沈山山把我搁在六张团凳上的被衾打开铺好,我盘着腿坐上去,又看着他沉默不言地铺着旁边儿他自己的两张板椅,忽而问他“山山,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沈山山拿靠枕的手一顿,片刻后复又继续铺被的动作,轻轻道“不过是累了。”
我又问他“从小总是我叫你入御史台,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这儿”
沈山山回头看我一眼,眸子映着正堂滴漏上的铜烛一摇,扯了个笑“我是被圣旨点进来的,能和你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他在铺好的板椅上坐了,不知想了想什么,疲倦地曲腿枕臂仰躺下去,问我道“你倒是一直盼着进来,现今儿进来了,事儿做的还算顺,又觉着怎么样”
“嗐,能怎么,也没不喜欢。”我应他,“做官儿在哪部不是做我只是没想到我才进来,太子爷就即位了我还以为好歹要等我能作出些模样了,他再登基,我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官儿,那样从他手里领俸禄倒也安心一些。结果他现下已然是皇帝,我还说领了第一月的俸禄就请他吃饭呢,如今看着是不能够了。”
沈山山没看我,只盯着房梁子,许久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岂知下刻他忽而又问我“稹清,你说你当年进东宫里,要是太子不是他,是是七爷,六爷,是当年的皇三爷,或或是别人,你还会不会”
“会不会瞧得上”我笑了一声,也抱着脑袋往团凳上躺了,同他玩笑道“长得俊应该就瞧得上。”
沈山山听言,兀地笑出来一声,“多俊算俊”
我指指自个儿鼻子“不用多,比小爷我俊点儿就成,但我矮了点儿,有你那么高也凑合。”
“你倒是想得开。”沈山山闷笑声沉在胸腔里,那时昏光中转头瞥我一眼,一目好似浪中回波一荡。
“睡吧,稹清。”他叹了一声,“明日新皇即位,你你能见着他。”
“好,”我扯了扯身上衣裳,撇撇嘴“还好补褂有两件儿,我特意把另件儿新的留着没换呢,明儿起来穿,收拾齐整点儿,好歹也是他的大事儿。”
沈山山随口嗯了一声,却不再搭理我,只翻了身子背过去睡了。
那夜就再无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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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位典不是登基大典。登基大典尚要等过了先皇薨殁的头一月才可操持,在那之前先行的仪礼便是即位典。
即位典不似登基大典那么肃正,不是为跪天拜地,而只是先行在百官面前将先皇落下的龙袍玉玺简要转给新皇,让百官知晓知晓从那日起该叫谁皇上。
那日一早我换了新的补褂,跟着台里所有人一起去了黔灵宫。先皇的灵柩已停放在那儿,我们一台到的时候六部已然按班就位,礼部和鸿胪寺的站在最前头持礼,遥遥看着是一堆红绿的官衣,黔灵宫前的汉白玉阶上满满当当站着文武百官交头接耳,一部一院浩浩汤汤地直排到了黔灵宫前的空地上,他们人头攒动,单只一眼瞧去,那一顶顶的乌纱帽连作一片,便好似一层波荡的山河。
我站在这层浩渺山河中,啃了一月余的青菜叶子瘦也瘦了,个头原本也就平平,一时挤在拥挤人堆里,就算垫脚也不见能高出来,心中未免怅然,只想到时候皇上走上阶来,只望他走得慢些,不然我被那么多人挡着,也不一定能瞧得见他
我实在是想瞧见他。
这天底下皇帝是个最残忍的营生,父死子方继、兄弟起阋墙,一人成败、一宫存亡、生死白骨,都在手掌翻覆、一纸奉诏之间。他成了皇帝,却失了父亲,他一步登极,却疏了兄弟更何况若有他母后借机衅乱,一招招处下来又是何种辛酸
可他要面对的再多,却已经是个皇帝,再如何也只能不哭不笑不行喜怒,叫人望他一眼便知恩威。
黔灵宫中编钟弦乐渐渐奏起来了,即位典起始,秋风中我随百官回眸侧望去,只见宫前旷地上,一列披麻戴孝的皇子跟在当先一个挺拔的人影后徐徐走过来。当先那人身上的素麻衣裳裹透着内里金玉般的明黄袍子,眼见就是皇上,他旁边儿小皇叔肃容接了礼部递来的奉召交在他手里,让他双手接下,他便领着一众皇子直身跪在黔灵宫前的宫阶上。
那时他离我约摸隔着四五排人,我不管不顾地撑着前面刘侍御的肩膀狠命垫脚去看
只乍见便已心里生哀。
我看见他薄红着眼,更将一容的忧戚衬得似要比身上的素麻更苍白,但那双奉召的手却实在稳,一如他一贯那样庄重。他双肩如沉石,脊背如松,领着后面一众兄弟向先皇灵柩磕过头再直身起来,下刻我爹从礼部官员里走出来,边儿上跟了一人,已奉出先皇身上落下的最后一件龙袍,停停叠放在盘儿里。
到此皇上便不能再跪,小皇叔扶他起身,皇六爷拄着拐上前替他除了白麻素服,我爹立在旁边儿,双手拎起龙袍襟领来一扬手,倏地便替他披在了身上。
那时他背对我,袭身的龙袍背章上金龙银线显出分太过老沉的威严,一双龙目堪堪眈过来,竟比从前他太子冠冕朝服上的龙章还冷。
下瞬他徐徐转过身来面见百官,双目已不再红,而我们满朝臣子已振袖如云地全数跪伏下去,那时数百人影涌动间直如一海的水,我们臣服于他,终于高声呼呐“吾皇万岁,万万岁。”
而他立在皇亲国戚与百官山呼中,在天地肃静的那一刻,看向四下的目色与声音,都平静到骨子里。
他平平抬了手,如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说“众卿平身。”
第69章 山色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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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即位后一月里,朝中大小事犹如风拍浪涌不消停,一时忙起来,便春花秋月都少。
帝王更迭,引着朝野上也该清理一遭,我台着手和吏部一道整肃官员案底,加之贪墨的事儿压着,叫我也不是日日都能回家去。父兄更在要职,回家时候我见不着他们,不过去吏部跑腿送过几次文书才偶或见见二哥,可二哥又板正,话语不过流于事务,都是寥寥。
故此好似入班后一家相离倒成了最自然事情,就连之前因口角起的冷战,都没机会再认真战下去。
入班前从来难以想见这勤勉之事有一朝竟也能落在我身上,待真觉悟过来,人都已在台中待过头月,同沈山山俱是被磋磨到一身皮骨都快散,一日上工忽闻吏部几个主事推着辎车来叫,我俩从案牍之中茫然抬头,这才知道是月俸到了。
第一份儿月俸我自然记得很清。当年因着职位低,还没得职田可分,米禄又都径送家中觉不出多少,那时能见着捏在手里的俸银,便也就十六两银子。
俸银用素布袋子拴着,我一手提拎了,只觉还不如我每月去赌马的银子重。想见过去我走神儿一赌,输掉便是数月俸禄,再想案上该有多少账本查过才能挨过数月,终于头一回知道了鲂鱼赪尾、薪水不易,捧着那银袋儿就还有些感怀,便问沈山山下工有无邀约,没有就一起去吃个锅喝喝酒。
沈山山却说头月俸禄领下,按规矩要回学监谢师,不能同我去了。一时我闻说谢师,不免摇着那钱袋子觉出份儿心中空落,也就算了,心知不必等他一道出宫,便提早溜出了台往家走。
然正是递了腰牌儿快出宫的时候,我却听见后头有人赶着叫我。一回头,竟是皇上身边儿那小太监,穿着内侍衣物颇有几分儿派头,匆匆跑来叫我止步,怪我怎么才进了台就学着溜号儿,差点儿就错过我了。
他气喘喘道“清爷,皇上宣你呢。”
此言直直如醒世佛音,忽似清泉贯我头顶,叫我好似又能够春花秋月起来。我一路跟着小太监往尚书房走,只觉心里那空落都被半缸子水填满,一步步摇荡着快要啷当作响,手里提着银袋儿的绳子紧了松又松了紧,直到被领进了尚书房后院儿里,那银袋儿已经被我揉成团皱抹布。
小太监沏茶叫我安坐,说登基大典将近,礼部待着议事儿还没走,许要稍稍一等。我坐在院中瞧着周遭宫人大多生脸不苟言笑,雕金檐角下又闻前殿不时传来皇上隐约声音,说着“朕知道了”或“准奏”,那话中带的威严,比他从前在东宫待人时更拔高一些,就更叫我手中银袋儿都捏得濡湿,眼看茶盏搁在面前石桌上绕烟飘香,坐着却不能安心去喝。
如此不知干愣着多久,我总算见着一抹白金人影,透在廊角镂空的屏墙后移过来,便急急晃起了身,正巧见着皇上恰恰也从廊柱后转出来。他面上好似还带着政事儿里的几丝凌厉,眸中却比从前多两分从容,他一身暗纹绣龙的白锦袍子,淡金纱冠簪住枝玉,同我一身暗淡无光的乌褂檀冠比起来,端的是丰神俊朗了。
我看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赶紧提着袍摆跪下去,将手心儿在膝上慌慌擦过两把“微,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那刻皇上垂眼看着我,不知是因太久未见,还是因从没瞧见过我穿补褂,他双眼中片刻里有丝迟疑,都没能立时叫我起来。下刻,这迟疑渐渐化了丝笑意,像是松下口气似的,接着他散退了宫人唤我,终于说了那再熟悉不过的一句“清清来了,上近前来看看。”
我闻言眼底鼻腔瞬时一热,那时提着银袋儿懦懦起身来双眼直目看着他,几乎就想将心一横,冲过去便死死圈在他肩颈上。
但他是个皇上了,我应是不能够的。
而皇上看我愣着,却是叹口气,挽起眼梢来笑我“怎么,稹侍御飞黄腾达不认人了”说罢他静静将双臂向我展开一些,“还不赶紧过来。”
我便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抱住他,紧勒住他的腰,一时想开口说他才是飞黄腾达不认人了,却又觉得心中酸得讲不出这话。皇上被我这一冲,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急急揽着我站稳了,倒由得我一脸埋在他颈间哽咽,还微微担心地在耳边问“怎么了在台里受委屈了”
我瞪着眼睛忍泪,吸呼着道“没有。”
皇上拂在我背上的手顿了顿,了然一分“那是惦念我了”
我慢慢把他腰背更圈了个实在“没有。”
皇上听得低低笑出来,再度安抚地拍我后背叹“好罢,那我只好是单相思。”他将我猿猴儿似的胳膊拉下来,欠身捧过我脸看,眉心渐聚起道浅川“你近来怎么样之前在家里苦了这多时候,上回瞧着脸都青了,都是我”
“没有没有,”我连忙冲他咧嘴笑,“我从小被我爹打得皮厚,那老早好了,家里眼下都忙得没闲工夫吵,就还还算清净。爷你事儿多,就甭顾着我了。”我一时想抬了右手去平他眉间,但动了一半又觉着大约也不庄重,便又搁下,想了想,反把左手银袋儿稍稍一抬“瞧瞧,爷,我今儿领月俸了,头一份儿呢。”
皇上捧着我脸亲了一口才放开我,刻意负手拿出皇帝架子来“满朝俸禄都是朕批的,朕还能不知道”
我笑笑,“那谢皇上吧,我还指着这点儿银子请你吃饭呢。”
皇上闻言,笑意顿了顿,渐渐也淡下一些,慢慢道“清清,我眼下出不去。”
“哎,我知道。”我应下他这声,然后掰了他手把银子搁在他手心儿里,“那折现吧,总归也就这么多了,就都给你。”
“给我做什么你这羊毛还出在羊身上呢。”皇上握着那银袋儿好笑起来,这时他面上的凌厉气儿终于消了,舒开眉目要再塞回给我。
我忙把银袋儿按他手里“皇上有所不知,坊间传闻俸银都肯交给家里的爷们儿才是好爷们儿,你就权当我稍稍养养你罢,多了我原也养不起,爷你如今也更金贵”
“这点儿够什么”皇上捏着我鼻子把我打断,反手把银袋儿扣我手上,“你还是带回去罢,别到时候叫你爹知道了。”
我便也就把银袋儿收回来笑他“你都做皇上了还怕我爹啊,那我爹还挺厉害。”
“你爹可不如你厉害。”皇上掐着我下巴晃了晃,“若非看在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爹,他怎闹得住我如今他倒没法子关你,我却还担心他揍你,你在家就顺着他些,甭叫他打了。”
这话我只好应是,可心里却想着要是回家再闹,那我依旧不可能就顺了我爹,故说到这儿倒还是换个话头的好,由是我便执了他袖子道“皇上,你要不留微臣用个膳吧微臣为国事操劳了一整天,已然山穷水尽前胸贴后背了,求皇上可怜可怜微臣的肚子,赏口饭吃吃。”
皇上这才无奈笑了声,稍稍转开注意去着人端御膳来,领着我往侧厢走“今儿早想着宣你来,他们就备了炖肘子,你也喜欢,就多吃些补补。瞧着御史台办案子是累,你都瘦了。”
我也不敢说我这瘦是因家里不给吃肉弄的,只能从他袖间斗胆拉了他指头,随着他走着也就只应话,不怎么搭腔,但眼见他言语稍松快下一些,我心里也就松快下一些。
那时只觉瘦不瘦是没个紧要的。
若是瘦了倒能得他这番专程的怜,那我瘦得也不怎么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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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想想,皇上登基我入班后,我俩倒不是就生分了,但只许多事儿,人大了反知道不应说。
一如皇上从来不与我提他当年为何将他母后遁入佛堂,也一如我再不似往常那样跟他抱怨琐事,一年两年地过来,我俩也都淡淡祥和,如此好似近人情更怯,可也不知是哪一面瞧来,又觉出更亲近了。
大约是因我愈来愈像他。
那天儿在尚书房用完膳,我搁下碗想了想,还是同皇上说,下月台里去溏州查案,随行也会有我。他放下筷子听我说完,沉默下来点点头,看着我片刻即无言,过了会儿低声说“那也好。”
我请安告了退,出宫回家将头月俸银给了方叔充作中馈,徐顺儿跟在我后头看得几近要哭,说三爷都能懂事儿养家了,眼见这年月过得也忒快。
我想,是忒快。
实则徐顺儿没比我大多少岁,但我隐约记得就是那段日子有人给他说亲,账房还预付了些月银叫他好讨媳妇儿。次月我随台里去溏州前,徐顺儿风火备办好一应事物给姑娘家里下了聘,送我一路出府满脸都是喜气,就跟蹭上了宫中封嫔的喜气似的。
去溏州路上,沈山山在车里曾问我“你能躲得过多少次去”
我答他说“能躲过多少次,就躲过多少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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溏州贪墨那案子,闹出人命死了州官,比我们先行的便是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