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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12节

作者:书归 字数:25392 更新:2021-12-30 18:23:14

    这世上最怪的事儿便是去膈应一个未曾谋面之人。说真的我那时从来都没见过什么忠奋侯安南将军的嫡女,连她爹我都没见过,她品貌学问上我就更不知道究竟厉害在了什么地方,怎么就配得上能去东宫做太子妃。

    但我爹也说了,那根本也就不是要紧的。

    要紧的是她是个姑娘,她爹是个将军,这就齐了。

    而我呢,凭我爹是太傅是国公,凭我是东宫的侍读是御史台的新晋,凭我自比潘安着衫华彩脾性倔

    可我他娘的不是个姑娘。

    佰卅陆

    那夜我最终没有梦见我娘。

    我根本没睡。

    佰卅柒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父兄已去了任上,家里静悄悄的,下人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什么,我在家里待着亦不知做什么。

    东宫是不能去了,想出去孟浪这时日也不好,马场不开京中也没有新戏台子,若找沈山山,他学监里头又是有差事的,大半走不开。

    我放着个公子的身家,竟连个玩儿处都找不着,那时我竟忽觉我这日子过得忒寒碜,也不知道平日是怎么混的。

    折腾到过了午我也没寻出个去处,便披了衣裳想着随便儿出去喝点儿酒算了,结果打家门儿出去没走两步,就见着一马车停在我跟前儿,枣红的门帘儿一捞,竟是小皇叔从里头钻出个脑袋盯着我,眉开眼笑好似还是老样子“哟,清爷巧了,出去啊去哪儿啊”

    城西大道上那么多官家他偏偏停了我家前头,竟还同我说巧,巧个屁。我就地给他见了礼“王爷找我有事儿我去喝酒。”

    小皇叔招我近前几步,笑是褪下来些,望着我有些关切“大白天儿就喝酒啊”

    我反倒挺认真地问他“那不然,还能做什么”

    小皇叔好好儿想了想,一拍腿“嗐,也是。那你上来,爷领你去喝。”

    我自然无所谓。

    上了车我坐了他边儿上,好半天儿也没听见他说话,都走了有一会儿了,他才平平慢慢起了个头“清爷你你也听说了罢,昨儿皇兄吃着吃着席忽然来那么一下儿,把我们都吓着了。皇皇侄他也不好受,真不好受,你你要想见见他,我就”

    “他说什么没有”我就关心这么一件事儿,“他怎么想”

    小皇叔静了静,老实摇头“领了旨他一句话都没说,席完了就回去了。他脸上从小看着也都那样儿,想什么我哪儿知道啊。”

    倒也是这个理儿。我只觉喉咙像是卡了根鱼骨头,上不上下不下吞不了吐不出,憋了一阵子,好容易才接他一句呛道“那王爷又怎么知道他不好受。这好歹也是隆恩浩荡落的赏,他说不定打心底儿高兴着呢。谁娶媳妇儿不高兴啊。”

    “我啊,我娶媳妇儿的时候就不高兴。我那王妃你不是瞧见过么,长得也不怎么样,还特容易跟我急,天天儿搁王府里头就吵,生了儿子更吵吵,吵得我头疼,头疼就出门儿,越出门儿回来又越吵吵,哎”小皇叔闲散散地靠在车壁上叹出口气,看向我问“换了你,叫你娶个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儿的姑娘你能高兴就为了有人给你生孩子有人帮你打理中馈还成日里担心你出去喝酒喝大了没得了吧,人姑娘还不乐意呢,这是我王妃气急了才讲出来的真话。”

    这事儿听着好笑,我估摸他是想逗我乐一乐,也就同他笑了一声“都跟王爷您似的,那还成个什么婚”

    小皇叔勾起指头把窗帘儿带起来看了一眼外头,眼睛在照入的日光下微微一眯“岁数到了罢。”他放下帘子,低声又叹了句“也是我皇兄他老了,放心不下了,顾念着龙椅上头的事儿交在儿子手里也不知什么情状,就总想多管管再撒手。”

    我闻言看向他,忽而想起二哥头夜里说的话,不免还是提点一句“王爷,这话你可不能同我讲,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小皇叔哼哼笑了一声,抬胳膊撞了撞我“怎么,你还有怕的时候说就说了罢,倒也没什么说不得。你瞧瞧朝廷里头还有谁不知道这事儿大家心里都是门清儿。过去我父皇走之前不也藏着掖着么,一会儿把这个儿子派去监军,一会儿把那个儿子放去查案,当年几个兄弟为了在国宴上抱我一回都能争个头破血流他娘的,幸亏我那时候还穿开裆裤跑都跑不利索,不然也能被他几个折腾死了。就这样儿底下人该动的歪脑筋也没少动过,搁现在不也一个理儿清爷,我这么同你讲不过是告诉你你跟着我皇侄,昨晚上这事儿真是迟早的,往后只会更多不会少,你若要受不住,就别往东宫去了,早早儿成婚生子的好,也断了我皇侄那念头,以后上朝见了只耷拉脑袋不往御阶上瞧就是,点你讲什么你就讲什么,旁的也碍不着说道,再不济不过也就是辞官算了。你不是宫里的人,能去的地方多了,你爹还是个太傅是个国公,总能替你寻事情做着,可我皇侄他就那么一个宫,一辈子都走不开的,说到底来,他真为难不着你”

    “他也没为难过我。”我往边儿上坐了坐,同小皇叔隔开些。

    小皇叔却又凑过来不置信地问“一次都没有”

    我想了想,“还真一次都没有。”

    小皇叔眼睛又眯起来,凑得更近了“你们俩在东宫住了那么长,就没有”

    “想什么呢你,没有过。”我把他推远了,“王爷你坐好,仔细一会儿摔了。”

    小皇叔脸上的神情自然是不信,他愣愣被我推回角里靠住了,也不知道想着什么,过会儿突然道“难怪他问我那话”

    我坐直起来“什么话谁太子爷问你的”

    小皇叔点点头,“刚去晋中时候的事儿了。我那时候病下了,王妃知道了就天天儿写信问我好了没,烦都烦死了。我就跟皇侄说啊,要不是我还惦记着问问我儿子的事儿,我才不耐烦回她的信呢。结果皇侄问我一句,皇叔,你有儿子了是什么感觉。”

    我眼睛都慢慢瞪大了“他这是想抱儿子”

    “不是,你听我说完成么。”小皇叔有些心烦地看着我,接着道“我跟他说,这儿子生出来之前我也不觉得怎么样,我还成天觉着王妃大着个肚子指使人的模样儿瞧着挺来气,儿子生下来之后也没我什么事儿,不过偶然看着往我跟前儿爬一爬乐呵乐呵,就被奶娘抱走了。但直到有一天儿啊,我正要出去喝酒,结果我儿子正在院儿里爬,见着我出去,突然张嘴,奶声奶气儿叫我一声父王我的观世音菩萨哟,就那么一下子,像是把我打蒙了,我竟突然就觉着好似这辈子也挺圆满似的。”

    我心里悬起来问他“那太子爷又说什么了”

    小皇叔道“皇侄他又问我,问要是没儿子,是不是就不圆满了。我说可能是吧,他就不说话了。”

    我有些懵了“他这什么意思”

    小皇叔瞥了我一眼,“他那时候寻人给你做了把扇子,正在给你写信呢,许是念起你的事儿了罢。”

    “清爷,大约他那意思,是不想叫你不圆满。”

    这话由小皇叔落下,马车恰好停了,他站起来拉着我要下车。

    我袖子由着他一拉,人因着他那话都摇摇晃晃起来,只觉双目下的血都往心口流回去,明明外头是艳阳天,出了马车经天光一照,我却忽然觉得冷。

    我抖着喉咙问小皇叔“他不想叫我不圆满是什么意思”

    小皇叔松开我袖子,往面前儿的酒楼一指“我只能陪你喝酒,那个你得自个儿去问他。”

    第58章 山色有无

    佰卅捌

    小皇叔把事儿说成了这样儿,凭我这胆子还怎么敢去问皇上什么话

    我那时候是头回儿心里有了一种怕,我怕我是根本解错了那松青云皑的意思。

    “前儿你不是入宫见过他么,”小皇叔把我领进了酒厢坐在桌边儿上问我,“赐婚的事儿我料不着,大家料不着,他不定料不着啊,他就没同你说些什么”

    这话叫我忽想起皇上回宫我去请安那天儿,仔细琢磨之下,他笑也笑言也言,却好似只是在同我笑言,一时当中蜜里调出的油都似被烧滚了再往我膛子里灌回来,我抬手揪了衣襟子徒劳地抓着“他只在听我说道罢了。”

    小皇叔启眉点了头,想着,道了句“大约他想等几日罢”

    正说着外头忽有人敲门,是把小皇叔叫的莺莺燕燕儿给送来了。折门一打开就是股风尘香气儿直往我面门上罩,好像能把我眼睛都给熏瞎了。姑娘们巧笑倩兮迎过来替我俩捏肩,指头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捏得我浑身更不周正,赶紧把她们全挥去小皇叔那边儿。

    我这时才想起小皇叔这人从来不喝不花的酒,应了同他喝这趟,也算是我有病。

    俩抱琴的生儿摇摇走入,进来的堂汉儿把几坛小酒搁了我们跟前儿倒上两盏,小皇叔坐在一堆红罗黄袖里端起他那杯子冲我一举,实实在在地劝“清爷,来了就甭管了,先喝先喝。”

    这时候琴生儿开始拨了两下弦,厢中渐有酒意,我整个人又是愣的,便听小皇叔说什么就是什么,端了酒就同他一道道喝了。

    温酒下肚,好似干辣的汤,一路延烧到中腹去,喝过了不知多少杯,原是该迷糊上的时候,我却觉心中是越喝越搁不下事儿,越喝也越不平了,再看往小皇叔周遭的红罗黄袖,竟觉得那都像是一院子招摇不尽的枫,由是再喝三杯顿顿摇过头,好似酒壮怂人胆,也好似酒到了再喝不下去的时候,我突然站起来。

    小皇叔脑袋支在桌上且惊且疑地看我“清爷,你做什么”

    我冲他道“我得去趟东宫。”

    小皇叔定定抬手往我周身一指“这么去”

    我扯了把身上的衣裳问他“王爷,你见过那什么忠奋侯的闺女儿没长什么样儿啊”

    “高门贵女活在京城的哪个我没见过。”小皇叔揉了揉眼睛,“反正哪个都比我王妃好看。”

    我也知道他这不读书的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只抬儿手让他看了看我“我怎么样”

    小皇叔闻言,抬手抹了把被酒气醺红的脸,还真老老实实眯眼看了我挺久,似有些无奈,好一会儿才终于叹口气,想起来笑了一声,道“不怎么样。”

    我却不死心“比她怎么样”

    小皇叔喝了口酒,姑且随我去了“是你强些,成了吧”

    他这顺着我说倒不如不说。我放下手算是泄气,然心里的气却泄不下,这时候便也不能管怎么样了,捞着袍摆子就往外走。

    小皇叔从一竿子白生生的胳膊里头挣出来叫我一声,我回头,听他嘱咐一句“你你甭自个儿走了,要去干脆坐爷的车去,爷在这儿等你。”

    “哎,成吧,谢王爷了。”我应下,清灵白醒地出去摸进了小皇叔的车驾子,叫了车夫启程,便一路进了宫。

    佰卅玖

    日子是夏,东宫一园高树尚绿塘花尚浓,过前庭的时候连一池子锦鲤都是一样儿的灵动。

    可原本这地界儿就阴湿潮闷,合我那时候因着酒气往里冲的劲头,潮闷就更像是变作西街上老大爷搅出的泥糖浆子一般,叫我吸进两口都快溺毙了气儿。

    小太监袖着手战战兢兢跟我往后头凉亭走,踟蹰道“清爷,太子爷还没回呢,您这”

    “我知道。”我在凉亭里坐下冲他挥手,“你去吧,我自个儿等他。”

    小太监哎了声,可走了两步到底是又回头,终究有些不忍“要不给您烧些解酒的茶罢,爷那边儿功夫也要好等呢,我让他们端盘儿棋来陪您坐坐。”

    我听这话是顿了顿,一心落到肚里宛如巨石,摇头赶他快走“不用,你歇着吧。”

    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自个儿往这凉亭上坐着了。

    记得我从前刚来东宫作侍读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每天儿都得做些什么,皇上坐在这儿背书我就随他坐在这儿,他把书递我我就接着,他背起来我就听着,只听着听着就走神这事儿由不得我。间或他母后或父皇宫里请他过去他就得过去,我不必跟着,就自个儿坐在这儿捏着书卷子等他再回来。

    那时候我总等得很耐心。

    那时候我心里没他,我心里也没书,坐凉亭里就还爱看看庭里景致,看看回廊怎么折,看看叶子怎么黄,看看宫女儿小太监怎么偷懒玩笑,我在意的都是这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坐这儿我在意的却也不一样了,旁边儿什么景确然不怎么要紧,我倒是老在意皇上哪日穿的什么衣裳,偶尔数数上头到底几条龙,也老在意他冠上的金珠是大是小,书越读越多,还开始在意他平日看的都是什么字儿我认不认识明不明白,背书背了一半儿他要是被请走了,我也就不是点人给我做吃的就是得到处跑一跑,总之停停地叫我坐这凉亭里我是坐不住的,他若老不回来,我还能在意他是不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儿,他回来还老叽叽喳喳问他。

    然如今他在什么地儿我是真连想都不敢想,睁眼看着一园子碧叶压在乌檐上也透出丝黑来,回廊绕得我眼底发晕,几只碍事儿的知了也不知躲在那颗树上此起彼伏瞎叫唤,我听来只觉老实烦人。

    我在心底里坚然地想,等一会儿皇上来了,我第一句便要同他说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第二句要说赐婚就赐婚了罢,没事儿,我之前作想了那么多,原本也就是想劝他纳妃的。然第三我得补一句,说忠奋侯那丫头虽肯定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比不上我这傻子逗,但让他也别嫌弃,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姑娘,以后见了我也不至于急赤白脸儿就掐起来,好歹好歹能和气一点儿,就是一点儿。

    这么想了一通,我自觉自个儿着实很懂事,来来去去左思右想,也不知想了多少遍,往嘴里练了多少遍,总之是练到我热得背上的衣裳都被汗粘在了身上,连舌头都抵在牙齿根儿上磨痛了,抬头见叶外青天蒙上层昏黯,这才终于听见后头人声渐起,有谁叫我“清清”

    我立时站起来回头瞧过去,果真见是皇上来了。他远远站在廊上挥退宫人,身上穿的是金丝儿绣银的四章纹褂,章上的龙合起来算应有八条,头上明玉金冠镶了白珠一颗,冠下乌发英眉,眉下双眼正灵清看着我,然一容惯有的浅笑倒不知道搁去了哪儿,此时只薄唇稍启,好似是不知起头该说什么,于是再唤我一次“清清。”

    我向后退了退抵住阑干柱子,任凭方才想了那么多,到嘴边问出口却还是一句“爷你回了啊时,时候不早,你吃饭了没”

    皇上凝眉走到我跟前儿,“我吃过了。你饿了我就叫他们给你”

    “不饿不饿,我不饿。”我赶紧把他正要抬起来的手给拉下来,好好儿握住了,“爷,我今儿是有话来寻你说我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

    皇上被我拉住的手都一僵,一双眼看着我,当中神色一暗,眉目中都透出丝痛“清清,昨日是父皇出言突然,我原想几日前就同你说”

    “我也是我也是,”我慌慌截住他话头,更使劲地捏住他手“爷我也前几日就想同你说了,嗐,结果说起别的就给忘了。我原也想劝你的,爷,你成婚就成婚罢,你也到了岁数了该成婚了,爷你是个太子,你得成婚的,今儿上头赐婚也是好事儿,多喜气儿啊,真真是好事儿。”

    皇上越听我说那眉目中的痛意就越甚,终于回握了我手按下去“你别说了,清清,你听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把手从他手心儿里抽出来,大度拍拍他手背宽慰他“爷你肯定担心那姑娘模样儿不好,没我这么水灵,但你要想想啊,谁能有我这么水灵啊。就算她模样儿不好,人家也是高门大户教出来的姑娘,脾性儿定比我好了百倍去啊,总不会跟我似的捉虫子爬树干儿对吧这也就不老惹你生气了,过起来也能挺松快的,你嫌没意思了往后我也能逗你乐乐不是你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不然人姑娘见了我得气得十根儿指甲都想往我脸上划拉,要是给我划拉破了相,这就不大好”

    “稹清,你别说了”皇上沉声镇着口薄怒,一把扯住我胳膊把我拽到他近前,“你别说了,你喝多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爷,我醒着呢。”我冲他强笑道,“我没喝多少,真的就两杯”

    “你听着。”皇上忽而把我两只胳膊固了,引我退到阑干上把我按下去坐好,自己慢慢往我跟前儿蹲下来,双手从我胳膊滑到我指头上握住,定定看着我道“清清,往后这宫里人只会越来越多,你”

    “我就一直陪着你。”我连忙接道,“估摸往后御史台里也不会落给我什么事儿,我闲工夫多着呢,往后日子也长着呢。”

    “稹清”皇上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里有丝颤。他离得那么近,我忽见他目中白处竟有屡屡的红丝,此时听我说话,这红丝又往眼下漫了一些,叫他眶子都泛起了薄薄的赤色。

    他慢慢开口,庄重得不得了“你好好听我说,清清,你你往后还是”

    “别别别别啊,”我慌起来,想好的话都已说尽了,此时也再不知道能用什么来打断他,只能徒劳地抓住他的手,一气儿地握紧,摇着头求他央他“爷,我求你了,你别说你别说那话,你别让我走,我求你了,你别让我走啊”

    我臭着一身的富贵骄矜了多少年,我和自己较了多少的劲,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我念了多久,可这没出息的话却终究还是从我自个儿嘴里说出来了,直叫我说出来的那瞬都恨不能扇自己一大嘴巴子。我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也终究是落下来,那眼泪砸在皇上的手背上,叫他好似被烫了一样,忽然就放开我,一瞬紧紧痛合了双眼,下刻再睁开来沉沉看向我,当中神采却好似水流渊中,再寻不到头。

    他终于还是道“你往后还是别往东宫来了。”

    一如碎石崩山,他这话砸在我耳朵里都能带出分巨响,我几乎觉着方才重湿了我衣裳的汗此时都被风刮成了一道道的冰渣子,它们扎着我后背又冷又疼,拂在我脸上又痛又痒,割在我心上犹如锯刃。

    我拉着他的手已经麻了,我身上还在摇头否着他的话,可嘴上却是一句漂亮话都再抖落不出。我看着他,我看着他那惯常平平隐忍的脸上竟未有一丝裂痕,我看着他竟依旧看着我,他竟依旧稳稳地握着我手,我都这么求他,我这一身的娇气劲儿都摔在他面前碎了,我不信他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问他“我凭什么要走你凭什么要我走凭什么是我走是我先来的,爷,是我先来的”

    皇上眉间蹙成浅川,艰难道“清清,这不是先来后到的事我从来不是想让你走”

    “那就不要赶我走”我放开他的手真正哭起来,“我怎么不好了我现在也读书了,也懂事儿了,还进了御史台了,我出息了啊爷,我从来不是为了别的,我都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要我走”

    皇上连忙站起来捧过我脸给我拭泪,“清清,你知不知道,你不走,我就是亏待你,你不走,我就是愧对你”

    “那你就愧对我那你就亏待我”我气得一把打开他双手站起来,逼近他一步仰头看进他眼里恨道“我没求过你要好好待我,我没求过你要把我供着你要亏待我那就亏待我,你要糟蹋我那就糟蹋我我不是姑娘家家受不住,你也别装圣人学究讲道理我跟你我是情愿的,我从来都是情愿的”

    “你现在这么想,再过三年五年再过十年,你不见还这么想。”他稍稍退下一步,口气极尽平缓“往后你若长久在我这儿,就再没有人敢同你在一起,若是哪一日,你忽而想要有个家”

    “我不想要。”

    “你若是有一日想成父有子”

    “我不想,我根本就不想”我怒斥着一句句打断他,“我就从没想过要作谁的爹”

    可他却并不退让地望入我眼,还是有理有据道“稹清,你此时不想,往后却未见得。我不能断了你这条路,我这也是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这简直就是没了道理的荒唐话,他要良心过得去他要不想愧对我,这分明都是为了他自己好。我真是气极了他这一言一语情理俱在的平静样子,一腔愤然无处泄,我到此竟然还觉出分好笑来,擦过把脸再问他“那你应过我的话呢那些也全他娘的不作数了这你就不亏心了这你就不愧对我了这你就不觉是不好了”

    皇上一言哽在后头,好自沉咽下一口气,竟能说“往后钦国公府有何事,我自然还是会惦念”

    “那我呢”我揪着自己胸襟往他前面再逼近一步,“你说过你要一直护着我的,你要护着是我,是我你是不是根本就忘了”

    他唇角紧抿着被我逼着再退一步,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哽咽“稹清,我是一直都能护着你的可旁的,别的你跟了我,往后要舍了太多这不值当。”

    他竟说这不值当。

    我只觉双腿都像是被拔空了骨头,若非还吊着口气,此时早就该瘫在了地上。

    难道他不明白,我念书考学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哪怕往后我俩的事儿露给我爹知道了我被打到死了,我都从没有想着能值回个什么。

    这么多,这么多,我从来只是想让他看见罢了。

    我就只是想让他一个人看见

    但这些我舍的或将舍的,终究在他嘴里说出来,竟只是一句不值当。

    我胸中终于不再是闷胀与酸痛,方才潮闷黏腻的那些竟好似随他这一句话,瞬时烧燃作一场烟灰散了,最终只剩太过沉重的空和茫。

    我抹干眼泪倒退一步,真正失望地看着他“算了,爷你别说了,我走就是了。”

    我看向他,那刻我在心里想,这世上或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松如云的东西。

    青白的,长存的,大约只能是死的,永远活不久,永远都只能是场梦。

    我腿弯一软后扶住廊柱,皇上一时抬手像是想如往常一样扶住我,可那时我竟还不死那最后一丝的心念,我望他过来,我望他扶住我,再拥住我,再同我说是他不好,他说的话都统统收回去,那我之前说过的话我也全都可以当做我放了屁我没说过。

    可他最终是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只是满目沉痛地望着我,好像同我之间隔了天遥水远的一截岸,我上不去,他也压根儿就不会下来。

    我突然是那么恨他,终于笑道“说起来太子爷,我之前都骗你的你那扇子我跟沈山山出去玩儿的时候就给弄坏了,还不敢告诉你,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坏就坏了吧,爷你大肚大量的也别可惜反正其他物件儿我糟蹋了那么多你也惯了侧殿里头那些东西,你也别麻烦给我送回来了,留着吧,要不就扔了吧我都不要了,我多得是”

    “你”他眉心再度狠狠蹙起来,那线好似条条勒在我心口上,太紧,勒出的是血,血哽在我喉头一闷,我随手揪起腰间的玉佩往穗子里两把扯落了当中那八颗蜜蜡的珠子一松手,珠子就噼啪落在地上往他脚边儿滚过去。

    上头朱砂转过,慢慢滚去了更远。

    我抖着手把玉佩松了,最后再看了他一眼,终于同他擦肩走出了东宫去。

    也不知是怎么走到了外面宫门口去爬上了小皇叔的车,我静静坐在车厢里头干着眼眶子望着那枣红的帘子,心想,他娘的,原来皇上要说什么,小皇叔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

    第59章 山色有无

    佰肆拾

    再回酒楼的时候天都快黑尽了,堂汉儿带我去打开酒厢的折门儿,一气儿杂香烟酒的味儿扑鼻熏在我眼睛上,我看里头浊烟缭绕着,小皇叔竟真的还等在那儿看着莺歌儿燕舞倒着酒。

    只是他旁边儿还多出一个人来。

    沈山山正挥着烟子避开一个姑娘敬来的酒,听闻门声扭过头来见了是我,立时站起来关切唤我“稹清,你怎么样”

    我眼光晃过他,落到他身后提着烟杆子磕烟灰的小皇叔身上,脾气一寸寸提起来“王爷,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什么”小皇叔全然无辜地随手拿了个桌上搅酒的银匙,慢慢儿把烟锅里堵住的草灰抠出来,抬头眯眼瞥了我一下,“我看你是魔怔了,清爷,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把酒壶往沈山山面前的桌上一搁,“来吧寻柟,这下人来齐了,咱们开”

    “都他娘的怪你”我忽然暴起一股力道就急了眼要冲上去揍他,沈山山眼疾手快拦在我腰杆儿上把我往后架,却倒止不住我继续指着小皇叔鼻子就骂“你成你的婚你吵你的媳妇儿你生你的儿子你做你的父王我他娘哪儿碍着你了你要同他说什么圆满不圆满的屁话我呸关你什么屁事儿”

    “稹清你不得对王爷无礼”沈山山卖力拉下我的手劝“他是王爷,玩儿得再近他也是个”

    “你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稹清,你能好意思来骂我”小皇叔抓着烟杆子往旁边儿铜镜一指,瞪着我也站起来怒道“我他娘的什么不能管我是他叔叔我领着他十多二十年过来的看他长大了,他叫我声叔,他位份儿再高长了再大他也是我侄子原见着同你玩玩也就罢了,然就为着你这么个破大的公子他竟一道道地避了纳妃的事儿,惜着你比惜着他手里头的玉玺都厉害,凭什么我们老齐家的江山不值钱啊还当不起一个你来他下头系着多少条人命,多少人盼着他坐上那椅子去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看看那镜子里头,你比得上么”

    我闻言瞪大了眼睛,忽而泄力在沈山山臂上一栽,看着小皇叔此刻因怒气而涨得通红的脸,是根本就不明白他临行晋中前明明还好言笑着嘱咐我同沈山山好生考学,怎么回京两相一见,突然他就就变成了这样儿

    是了,他大约是看见他侄子实在太过厚待我。

    周遭歌舞根本就不止,好似那些莺燕儿琴生儿老早就惯了这酒中泼骂的事儿,反倒更因了吵起来的是我们,吵起来的是天家的事儿,那琴声鼓声笑闹声竟更大了,大到厢门板子都开始一下下儿地微震。我耳鼓听到发麻,只觉双腿都软,沈山山及时架了我起来,尚在苦苦替我打着圆场“王爷,稹清他喝多了,您知道他这人一喝多了就满嘴跑骡子,您就”

    “他根本没醉,他清醒得很”小皇叔立时打断了沈山山,几步踏过来一把抓起我胳膊把我往铜镜跟前儿一摁,红起眼睛提着烟杆子在镜框雕花上一砸,出声犹如泣血“清爷,清爷你看看清楚你赶紧看看清楚是,小辈儿里头数你最招我疼,我也真最爱同你玩儿,你出身也好,你脸也漂亮,你衣裳也好看,你卖得了乖,你还知道疼老六还知道孝敬东宫,但你是个爷们儿,你不能生儿子老实告诉你吧,赐婚的事儿就是我同皇兄提的,我就是看着忠奋侯家的闺女儿好,我就是想让我皇兄把兵权分给东宫,我就是想让我皇侄顺顺当当的,怎么样吧我错哪儿了”

    那一瞬宛如晴空霹雳电闪雷鸣,我额头被小皇叔抵在铜镜上磕得一痛,那时不止看见他一张怒到发赤的脸,更清楚看见了我自个儿那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我甚至还能从那铜镜昏黄的折光里头看见我眼中充起的一道道惊人的红丝。

    铜镜里一屋的笑闹姑娘弄琴的生儿在边缘昏花形动,灌在我鼻腔的香气烟气酒气好似污脏的山洪淹到了我头顶上,当中有个沈山山从破开水层冲上来,一把推开小皇叔恨恨看了他一眼,随即我后背经由一拉,被沈山山揽过去就往外头带

    片刻之间我依旧看着那盏铜镜我看见里面有个我被沈山山拉着倒退开去,我看见我身上一袭皱乱的锦衫华服和我腰上被扯得破破烂烂的玉穗子,乌糟的一团金丝线从里面钻出来一直拉丝到了我膝上,随我怎么一动一走都在袍子上死活粘连着。

    当初瞧着越富贵,现下见着就越邋遢。

    那穗子从前青的兰的时候也漂亮啊,多漂亮啊。

    真还不如从来就没有换过,真还不如里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刻着愿景的蜜蜡珠子。

    沈山山把我拉出折门之前,小皇叔还垂手倒提了烟杆儿盯着我,他那时已再不笑,也再不怒,只平平静静道了一声“你怪我也没用,清爷,这事儿由命不由人。”

    下一刻折门在我身后吱呀打开,又换到我眼前砰声合上。

    震声的琴鼓被关在厢门里头,我听见沈山山在我耳边道“稹清,我先送你回去。”

    佰卌一

    沈山山送我回家许多次,早是常事儿。

    可只那夜我窝在他家马车上,才将那短短回家的路觉出份儿遥不可及的长。我俩没有什么好说的话,他大约是想叫我静静,可我静到眼睛一直扎在他家马车的内里儿布头上,却忽而发觉那颜色已不再是澄青,早变作了藏蓝。

    我这才明白他家这马车的内里儿是换过布面儿了,我竟才知道,便随手摸了一下儿车壁,问沈山山“什么时候换的料子,还挺齐整。”

    马车在摇晃,沈山山靠在我旁边儿,想了想道“两年多了罢。”

    竟然已有那么久了。这当中坐过多少次沈山山家的马车,我却从来都没发觉过或说我根本就连在意都没曾在意过。他是沈山山啊,他领着我陪着我多少时候,我竟连他家马车换了内里儿都没在意过。

    那我究竟还在意个什么

    我突然心惊我这几年究竟都在做什么。读书考学实则并不真要了我半条命去,我成日心里期期艾艾怨我爹怨我二哥怨这世道,我怎么就从来没怨过我自己

    大约从来我只当自己是笨的,也甘愿自己是个笨的,希冀放至最低处,便心安理得觉着家里操心的事情自有我父兄去操心,外面操心的事情也不由我操心,什么事儿临到头来我能靠着沈山山能靠着皇上替我收拾,在宫里被人笑话还要靠小皇叔罩着,就连往屋里跌个跤都能把徐顺儿折腾来骂实则我自个儿呢我走到外头穿街弄巷可能连颗白菜头子都认不出来,指着香菜能当做芹菜,就连蛐蛐儿都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指望着一屋子富贵玩意儿就以为多能耐似的,眼下这富贵后头的手一收了,我不过是个掉了线的皮影子,就连御史台都不是我凭自个儿进的。

    我在东宫里头待了那么久,我只当自己舍了多少多少的东西去为了皇上,焉知当中真正的苦痛,当中真正的沉重,其实他受的总是比我多的,只是那些压在他臂上的手,拖在他脚下的事儿,他从来不叫我看见罢了,至多至多,他不过是夜里疲累时候坐在书房里静静看我温书,至多至多,他不过是捏着我指头捧着我脸,叫我笑笑罢了。

    我忽而发现我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公子。

    应说我从来就不清醒,应说是我从来都真正地自私。

    小皇叔他骂得挺好,什么东西当不起一个我来

    我算个什么东西。

    “稹清。”沈山山的声音在旁边儿忽然幽幽一唤,好似他是想起什么,沉沉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十二三岁我俩去赌马的时候,有回输了五十多两银子,我俩一路坐车回来你就一路怨我没听你的买那匹黑的,说着说着你是真哭了一路”

    我扯了扯嘴皮子,“那时候小啊,眼泪儿收不住,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

    沈山山也不知是觉着他自个儿好笑,还是觉着我好笑,总之他是笑道“哎,方才王爷骂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今儿也得一路哭回国公府去呢。”他说着把大摆袖子往我膝上一铺,“这都给你备好了,想哭你就哭呗。”

    可听了他这话我却想要笑,然脸上却怎么都僵着。心知照他的心意我合该憋点儿眼泪出来意思意思,可憋了老半天儿,却未成。

    于是干脆抬手把他袖子拂开,“算了,我是哭不出来了。”

    第60章 山色有无

    佰卌贰

    日子照样儿得过。

    反正世上最容易的就是过日子。

    不温书不考学不当职的日子真真也是好过,朝廷里约摸事儿也多,家里父兄三个忙得也没人管我,我只觉自个儿像是又过回了十三四岁的时候,每天爱什么时候睁眼就睁,起来先着人问沈山山有没有差,他有差我就接着睡或窝在床上没日没夜看话本儿,他没差我就叫上他一道儿去听戏吃锅看杂耍,他总会应。

    过去两三年寻沈山山总聚不到一头,然自打我从东宫出来了,好些事儿也不知怎么的,好似也变回从前一个样儿,就连与他相聚起来都容易不少,能寻着他的时候真比以往多了,我实在也很欢喜。有回他学监里的人还约过次蹴鞠,他叫上我一道去了,后来赶着六月节,我还跟着他同那帮人一起去看过京郊苗村儿里跳龙头,于我倒也新鲜,跟旁人笑笑闹闹的仿佛也能挺尽兴。

    就这么左一事儿右一事儿挨着,居然六月里头已经赌过了两场马去,转眼六月掐了底儿迎来个好日子,京里来了个名头挺火的大儒在清茶楼里摆讲,因之前玩儿得还和气,学监那几人就还挺乐意让沈山山捎上我一起去听,我当然也就去了。

    我也没心思听明白那大儒讲的什么,靠在二楼窗边儿却忽听见外头街上敲锣吹笙的挺喜庆,自然就走神儿去看。

    当时先晃入眼的是齐齐整整一片儿红,我分辨一下儿才见着当中有层层叠叠的金,眼见是哪家的新娘子要嫁了,那嫁妆可是真真的排场往前向后占了南街整整一道儿都还瞧不见头,约摸比照十里红妆是一里都不少。当中只说那能看见的八抬大轿子和床具箱奁儿就都是朱金木雕的,轿子经过窗下的时候我还撑起身来仔细去瞧,那上头金箔层层砌起来的好似是天宫玉宇,花鸟麒麟百子千仙活灵活现摇摇过去,晃得我眼睛都快生出蝶来。

    茶楼里走神儿的自然不止我一人,邻桌早有人叫唤起来“是了是了,皇城里头东宫纳太子妃娘娘就是今日呢,真是好气派,是忠奋侯爷府上的嫡女儿吧。”

    这时候有人点点我后背,我扭头见是沈山山也靠到窗口来看了,便指了指街上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同他干笑了一声“瞧瞧,忠奋侯府上真有钱,你爹就比不上了罢,这得多少银子砸进去啊。”

    谁知道沈山山平平看着那片儿红,竟认认真真给我来了一句“谁说的,你要我也能给你凑出来,谁家还没几两金子木头。”

    这“凑”字儿实在是勉强,我都懒得寒碜他,转眼瞧着那什么大儒还在堂子上絮絮叨叨,我烦起来“你们还真要听下去多没劲啊,要不走了得了,咱们去看戏喝酒。”

    沈山山都没来得及说话,另几个听得不耐烦的却已然应我,簇着我就一起出了茶楼,逆了那忠奋侯府的送亲队往戏楼去。

    一路上那些大红衣裳抬担子的莽汉个个儿像是大江里攒动的鲫,也不长眼睛,硬邦邦的肩背老往我身上撞,撞得我胸口都疼起来,茫茫然走到戏楼门口一回头,只觉那漫街的金红看到底来在我眼中怎么也都生不出颜色,盛暑天儿里无数的囍晃晃悠悠往乾元门流过去,我也并没觉着周遭欢呼艳羡就有多得劲儿。

    沈山山抬手揉过我脑袋把我往戏楼里一摁,“听戏罢,听什么”

    一时我被他几个架着在堂中笑闹坐了,点戏的簿子还没搁到跟前儿竟就脱口点了出拜月亭,戏唱起来我才愣愣生生惊觉当悔,然众人已为旦角儿叫起好来。

    再改是不能够了,我只好将酒倒来一盏一盏地喝,听他们说起天南地北的笑话儿,也就真笑起来。

    想来这明明是友聚言雅、杯肴尽佳,可戏里却偏偏要唱“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佰卌叁

    黄昏时候回家我终于是喝大了,我爹多日不在府中,那日进门却正碰上二哥立在廊上替爹喂鸟。

    他见着我回了,冷下脸问我又去哪儿喝酒了,还问我近日担着个侍读怎又不往东宫去了,成天儿在外头晃着成个什么体统。

    我往廊子上靠着他旁边儿坐了,盯着他手中鸟笼里头两只金丝雀儿正扑腾着抢果子,慢慢说“二哥,东宫用不着我了倒是家里若有事儿,你就指派指派我去做做”

    二哥听了却道“也不指望你做什么,衡元阁里头政事儿逼得紧,你身上有侍读的腰牌儿也是白挂着,不如进宫去给爹送些衣裳吃的。他那儿猴魁叶子也快泡完了,过几日你拣些好的给他送去罢。”

    他喂完了鸟,好似除了这些与我再没其他好说似的,收起食盒就匆匆要走。

    我突然赖声叫住他。

    二哥莫名其妙回头看我,听我大着舌头问“二哥,要是你说要是当初我没开蒙读书也没考学,以后要做什么好”

    二哥听了此问竟也不惊,只平白无奇道“家里老宅附近不是有处庄子么,前几年从佃户那儿收回来了,原先你不怎么识字儿的时候爹还想着要么请人教你念念账本子也成,好歹能到乡下去管管那庄子收收租,省得你就知道搁京城里头这么瞎玩儿。”

    这事儿我是从来没听说过,当时借着酒气儿听着就大笑起来,只当是二哥要么就是吓我的要么就是逗我玩儿。然我笑着笑着花眼看着二哥却是一脸木然至极的冷静,才忽而明白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同我玩笑的,我爹居然还真是这么想过。

    可这不就更好笑了么,天底下哪有什么做大官儿的父亲只指望着儿子能去乡野里头做个收租糙汉的,我爹未免也太能想得开,他是把我当做了什么

    几日后我拎着方叔给爹拾掇出来的一包东西进了宫,惯常去东宫是进了西边儿善德门直接打禁城墙根儿往东走,去衡元阁就没那么远,只用往南走一会儿,想也不会碰上什么人。

    过了礼部门口没走多少时候我进了衡元阁后面的部院儿,逛进我爹那间儿的时候爹才睡了午觉起来,手边折子堆成一道石墩子似的眼见是忙不开,看我也没有好脸色,我就把包袱放下,将里头的猴魁拿出来随杂役一道给他泡上端回来,想他也不怎么愿意搭理我,就给他搁在案边上请了安便要走。

    这时候爹竟又想起来呛我一句“要入班的人了,前日我走的时候你都还没起来,像个什么话有功夫就去同台里的人多走动,不然你往后人都认不全要怎么做差事。”

    我听了扭头问他“什么我就不能做差事了,爹您是不是就根本没想过我还能做官啊。”

    我爹瞥我一眼,手上没停地点着朱笔在折子上划出两句儿,还真粗声粗气儿落判道“没想过,你这性子原就不适应做官。”

    我有点儿想不过了“那我这性子就适应去乡下收租了我昨儿听二哥说了,说您还想着把我送回老宅去当村汉呢”

    爹拿着笔杆子顿了顿,抬头看过我“如今看着收租你也不适应乡下起得多早,人庄子里收租的村汉都比你勤快”

    他这话是把我一口气哽在喉咙口,我气道“是,您儿子连个收租的村汉都比不了,您干脆说我什么都干不了得了。”

    “你本也就什么都干不了”爹怒目瞪我一眼,不耐烦地扬起手冲我挥了挥“没大没小地叽歪什么赶紧滚回去,甭在这儿碍老子的事儿。”

    那时候我只觉心里是真泛起凉,憋闷着一口难堪的酸气儿从衡元阁走出来,外头大太阳一晒,酸气儿一蒸还觉出份儿怪。按说早年我爹也老挤兑我嫌弃我,我倒是从来都没这么同他呛过,也不知是不是如今考上学了还觉着自己有几两重了,这才能硬了骨头跟他吵上两句。

    可吵这两句又有什么用,我爹我二哥从没指望过我,瞧不上我也还是一样的瞧不上我,我是连气都争不上一口,爹叫我滚,我还是只能滚。

    我郁郁空着两只手往来路走回去,过礼部的时候,忽见着几个挺眼熟的宫人从里面开道出来,尚来不及反应,突然一个明黄的影子就生生扎进我眼里同我打了个照面。

    一时我同他都僵了,我一直定眼看着他见我的神情从微愕落到素淡直至转过眼去,才想起来我是得跪下去行礼的,可刚扑通跪下去要开口说参见太子爷,眼角却瞧见他已转过身去往南边儿走了。

    远远看去他明黄背影独独地被一堆皂色宫人簇着,乌发束得纹丝未乱,走得是又庄重又沉默。他身上金丝系在后腰的余带好似比从前长了一些,我便一心非要觉着他是衣带渐宽了,不自觉就站起来,明知道回家得往西边儿善德门出去才是正途,可那时候却像是中了邪,是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腿脚,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后背,竟就跟着他走起来。

    往南走到玄德门,他忽然在前面停下,我便也停下,他顿了顿又开始走,我便也又开始走,走了没两步他终于沉顿回过头来看向我,我就没有避忌地迎着他目光看回去。

    离得有些远,其实看不清他眼里脸上是什么样,可当时我只知道他是在看我,便就那么死撑着站直了立在那儿让他看。

    看罢,我想,就让他看,别的若是不能,我好歹不能让他那么容易就忘了我。这一路若走到东宫去要半柱香的时候,那我就跟着他半柱香的时候,哪怕就这么半柱香的时候他能记得我,我也就要他在这半柱香的时候里是记得我的。

    咫尺就算天涯,则天涯总有咫尺,相留哪怕半霎,那半霎也是相留。

    可我这么想着,眼前皇上却最终还是不着一言地掉过头去,领人走过玄德门往东边儿去了,那模样极尽淡然,倒叫我突然没了再这么跟下去的气魄。

    我最终还是折回去打善德门出了宫,爬上马车听徐顺儿问我怎么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不是又同我爹吵起来了。

    我经他这么一提,再往方才那明黄的影子想,终于明白为何我如今竟能为我爹嫌弃我的事儿同他呛,原来这倒不是因为我真考了学就有几两重了,而大约是因我曾被人好好儿指望过,才觉得自己竟有那么几分金贵,再被打落尘泥里头便不依了。

    恰马车走到西街大路上市井嘈嘈,徐顺儿没听见我回话,便又撩帘子懦懦问我“爷,是径直去同沈小侯爷他们聚了玩儿还是回国公府啊前几日您高兴起来不是应过他们今儿要一道去看大鼓么”

    “高兴什么,看什么大鼓,”我挥起手让他走,“回家吧不去了。”

    反正去哪儿都逃不掉的。

    我总以为若要能过上入东宫之前的日子就能挺快活的,然实则东宫却早就烙在我心里头,任凭我吃喝笑闹听书看戏,是怎么都再忘不掉了。

    大约往后光是这么过着没有东宫的日子,于我就已是世上最不易的事儿了。

    佰卌肆

    我到底还是不甘心。

    我想我得见他。

    我得回去。

    第61章 山色有无

    佰卌伍

    人的念头是生在湖底的一根儿草,瞧不见不表明它不在,也根本经不得暗流搔挠。

    自打我想要回东宫的心一起,一如渴水的人在大漠里头望见了一汪泉,只想一脑门儿照直了往那泉里钻,竟觉万事忽而都没了生气儿。我整个人好似被吊水的桶子挂进了深井里,抬头巴掌大的一片儿天上除了那日皇上扭身离去的影子是什么都没有,也谁的约也不想应了,成天价儿地只知道摆弄那侍读的腰牌儿不出去,外头转着舵子拉我的也只有沈山山一个人。

    一两回爽约还好,可这么竟也过了五六日,沈山山终于寻摸过不对味儿来,顺着往学监去的路上一早就找到国公府来提我。

    那时候我还没起,正萎在榻上捶胸口,捏着被单子在心里头骂自个儿贱,沈山山被徐顺儿领进来,罩面便是忧心忡忡问我一句“稹清,你病了”

    我没及说话他已踱到我床边儿,蹙着眉头抬手一探我额间,“咳不咳请过大夫没有”

    “爷没病。”我拽下他手指头睨他一眼儿,“你才有病。”

    “一早来瞧你还被你骂,我是有病。”沈山山气得瞪我,但眼见我还能耍嘴皮子便也安下两分心,推开些被角往我边儿上坐了问“这几回怎叫你都不出来了,你想什么呢”

    我想得可太多,却真不敢同他讲,只是闭着嘴捂了会儿,却真没捂住,心知道话一说出来沈山山就得骂死我,可心底儿还真痒得没了法子,便捏着侍读的腰牌儿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山山,我我想回东宫去”

    沈山山闻言眉头一跳,劈手夺过我腰牌儿咬牙问我“稹清,你是不是疯了”

    “你还我”我讷讷起身从他手里把腰牌儿又抠回被窝里,顺带也抓起被子把自己兜头罩住背过身去“你除了骂我你还知道干什么”

    “你给我出来”沈山山一把掀开我被面儿把我摁平了,垂眼看着我的眸子里都是沉浮的怒痛“稹清,你睁开眼睛来看看他都纳妃了,他都让你别往东宫去了,你”一言顿下,他摁在我肩上的手放开了,恨铁不成钢道“往后日子那么长,你好好儿一个公子,做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明知道前面是堵墙,你如今撞都撞上去了头破血流了,都还不知道停小王爷骂你的话你是都忘了你凭什么还上赶着给太子去”

    他言语真正刺耳,却又真正地对,我仰在枕上恨恨看着他,手里捏着那侍读腰牌儿的边角都快把手心儿给戳破了皮,痛到底来却不禁脱口道“山山,你不明白,他只是没得选,他心里不是没我”

    “有你又怎么样”沈山山一言打断我,凝眉握住我手腕沉声再问“他心里有你你就要给他填后宫去你平日里的得意劲儿都喂狗了你真这么回去了,往后总有一日得悔青了肠子”

    我挣开他手,一时如鲠在喉“可我要是不回去,我现在就得悔青了肠子”

    沈山山看向我那眼神几乎是痛“稹清,你究竟瞧上他什么了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因为他日后能饶了你爹”

    “不是”我突然怒目喝出一声,这把我自个儿都给吓了跳。

    眼前沈山山也被我这一声叫嚷给掐住了话头,脸色渐渐白下两分,正要开口继续说话,外头徐顺儿却忽而叫了声“小侯爷,他们说您去学监要迟了,得赶紧走呢。”

    沈山山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口中应下徐顺儿一声,此时不得不走,却还是再道了一句“稹清,你不要回去,那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也没想过和他真能好”我低声断了他后面句子,捏着他袖摆实实在在咬牙道“可我不甘心,沈山山,我一点儿也不甘心。”

    “我说的不是”沈山山一言提起却终化作声叹,他垂下眸去,反手拂下我的手,拉起我方才蹬开的被角盖上我腿,摇了摇头,“罢了,我得走了,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我一直看着他走到房门口去,他在门外晨曦下回过头来,眉目映着晖光如被洒了层薄金,沉顿似有踌躇一般地望着我,然外头再催下一声,他还是扭头走了。

    他走后我将将重新躺下又摸出我那腰牌儿来看,徐顺儿却又转进我屋里慌慌道“爷,您赶紧起来罢,东宫来人了。”

    佰卌陆

    我闻言掀了被子一个打挺起身来,匆匆忙忙罩了衣裳,一边系着带子就一边往前厅奔,徐顺儿只得抱着我褂子跟在后头跑。

    到了前厅,我眼见果真是我相熟的那小太监坐在当中,只觉心意一瞬畅然,连忙喜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太子爷叫你请我回去”

    小太监却不见有我这劲头,只慢慢儿站起来同我道了个礼,见我欢然,仿佛更加为难道“不不是,清爷,您这入班的日子不是近了么,吏部那边儿已打东宫调去了案底儿,往后您就得往御史台高就了,也不再作侍读,今儿太子爷就着了咱们来来取您那侍读的腰牌儿带回去,合个礼数”

    我一容的笑被这话打愣在脸上,身子都一偏“他要取我腰牌儿回去是他要取,还是东宫的什么人要取”

    小太监大约不想说出话来叫我伤心,抬头看了眼我神色,又作难低下头去叹了声,瞥眼见旁边儿徐顺儿听着,便使眼色想让徐顺儿劝劝我。但徐顺儿于我这事儿可从来不敢开口,他只颤了喉咙叫我声爷,似是要哄我仔细着嘴上规矩,我也只当没听见,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小太监。

    小太监只好照实讲“是太子爷要取的。清爷,您惯常疼我们今儿也甭叫我们为难了,可好啊”

    此言叫我一时气得腔中都带了火,还没及多想,嘴上已道“好啊,好”我说着抬手抓过徐顺儿手里的褂子就披在身上穿了,冲小太监道“我这腰牌儿也是时候该交回去,怎么还劳太子爷费心呢。我在东宫这么些年,也算是受了太子爷不少照顾,合该是我自个儿回去给他磕头谢个恩,亲手把这腰牌儿送回去才是。”

    “清爷使不得”小太监吓坏了,“您知道东宫现今已”

    “已有太子妃了”我咬着牙问他,“那又怎么样我回去谢个恩都不成了今儿他说了不准我去”

    小太监一敛神色,“倒,倒是没有可我”

    “可什么可,”我拎过他胳膊就把他往外头拽,“我就跟你一道回去,看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佰卌陆

    我并不甘心,故根本不会死心,早迟是一定会寻个由头到东宫去的。

    几日来曾也想过要么假意回去取东西,要么假意回去送东西,然这些取或送的东西我都还没脸皮去寻见,不想老天送到我手里的由头竟更卑微到了这个地步。

    侍读的腰牌儿送去了能怎么样我去皇上跟前儿磕头谢了恩又能怎么样

    他是真正心狠,一月有余对我不闻不问,此时腰牌儿交去,或然他压根儿就不会见我,往后我也可能更没了由头能去见他,但就连这样,我腔中涩着舌尖苦着,都还能在自个儿这被踩作了污泥似的尘堆里刨出份儿卑微的喜,喜我还能再去见他这一次,一时恨他这狠,一时又眷他这狠,好似他就连这狠都深得了我心。

    我定是中了蛊着了魔,从不想去分辨他不见我究竟是不是为了我好,却只想求他不要给我这样的好今后若往前走过去还是堵南山高墙,那叫我再选一次,我大概也要再撞一次的。

    只要撞过去能死在他怀里,那真叫我死,我应当也能心甘。

    到东宫的时候,七月日头晒得烧人,小太监战战兢兢领着我往前殿走,一路顶头的骄阳炙着我脑门儿好似抹燃了一篝火,我身上已层层渗出了汗,径行莲塘见着四下绿树红花都似混沌起来,过廊桥时脚下晃过几簇明艳的锦鲤,那色只叫我觉得热上更热。

    我等在殿上,小太监却问来皇上并不在宫里,已被先皇招去了御书房提训礼部迎宾之事,也不定要几时才能回来。

    我听着,沉沉问了句“那太子妃呢”

    小太监道“昨儿恰是大婚九日当回去归宁,娘娘合该在家中待过昨天夜里,今儿要回来也该是晚上了罢”说着他灵醒打量我一眼,赶紧又补道“太子爷昨儿是没随着娘娘一道过府去的,礼部迎高丽朝贺的事儿闹出了毛病,拖了好一阵子了,昨儿爷也在部院儿里瞧着做事儿呢。”

    难怪之前能在礼部外头撞见,也还好是有这桩事儿,不然我若知道皇上跟着谁过府去归宁,这心里也能更不平了。

    想来他也未曾在我国公府里用过一次茶。

    “清爷,要么您先往侧殿歇着,”小太监规规矩矩让开一步把我往外请,“前殿上不遮阴,没得将您热坏了害了暑气。”

    我听着侧殿二字,心底都震了震“爷他还留着侧殿”

    小太监叹了口气,瞧我的目光似是不忍,起手扶着我往外走了,冲南边儿努了努嘴轻声道“大婚之后娘娘住了南殿霁雪斋,许也是想着能离爷那书房近些可她这么住了,朝里几位大人往爷书房里走动就不怎方便了,爷就着我们把用度挪去您从前那侧殿了,大致改作书房罢。”

    “殿里东西呢”我问他,“也都改了罢”

    小太监步子稍停下来望我一眼,摇头叹“清爷,哪儿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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