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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11节

作者:书归 字数:24252 更新:2021-12-30 18:23:13

    第51章 山色有无

    佰廿柒

    我从小就盼着沈山山中状元。

    他这人是真正地好,学问也真正地好,我总想着他应当中。

    其实我从小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儿,心知自己是达不成的,就总盼着沈山山能达成,他若达成,那就仿若我自个儿的心愿也了结一般,着实能挺开心。

    盼他中状元,便是这当中最恢弘的一样儿,我暗暗在心里想了许多年,就盼着他中了之后能高头大马带着大红绸缎的花花儿趾高气昂往街上走,衙役开道锣鼓喧天琼林御宴百官恭贺的时候,都不需他能回头瞧我一眼,我哪怕只是立在泯然众生里望望他衣锦被绣的模样,那也很够。

    约摸跟我自个儿中一回状元也差不离了。

    当年不止我,所有相熟的人都觉着沈山山既秋闱春闱都是头名儿,脾性根骨又一顶一的好,那上了殿试定能被御笔金批点作状元,而沈山山在做学问上也从没失过手,又实在当得起周遭这一念想,故大家只当这状元之事,于沈山山而言就是自然与必然,就连监生几个喝酒说起,也都是这话。

    可熟料,天算不由人知。

    当年殿试落下,头甲三人中虽有沈山山之名,他却仅得了个末名探花。

    殿试头晚上沈山山还又来我院儿里看书,走的时候我俩是打了个什么赌作笑,总之我输了,翌日便要早小半个时辰起来去买汤包,一路带到他家里吃了又接他一道入宫。

    我并没觉得他同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反而因作弄了我他还挺高兴,殿试卷纸呈上后也果真卷入前十,得了圣躬点他御批,可面圣答考时他却有些浑浑。

    先皇爷当年不过问他些策论,那些策论搁了平日他定能同我侃个江河湖海流不尽,然搁在圣驾跟前他却是怎么都言不臻境,好是好,却不及八分他往日言辞里头的机辩。

    我想他定是见圣躬临询便心里打鼓,多说怕错,可这不说,却实在可惜了他的才学。我在下头看得是直捏汗,恨不得站起来替他说道。

    只是也来不及了,因下一个被御批的卷儿,竟就是我自个儿的。

    我记得当时殿上文官林立,我爹同相爷一道立在先皇下手的左边儿,右边儿是太保太师和各部尚书,先前几卷儿他们已作论不少时候,阅卷官将我卷纸铺在先皇御案上的时候,还未来得及唤我上殿,我遥遥见先皇只第一眼瞧过那卷纸一瞬,下刻便忽然抬头来问了阅卷官一句什么。阅卷官答了,又笑说两句,先皇听了竟也就笑起来,只脸上还带病容,因着笑还咳了两声,顿顿点点头,上面这才宣我上前。

    我提着一颗心上前跪了,连忙伏下身去叩首,却听头顶上先皇见了我,老迈一声“这瞧着果真是那孩子”接着先竟不是问我,而是问我爹道“太傅,朕没记错这还是你儿子吧”

    我爹答道“皇上记得不错,这是臣家中幺子,不才参试幸得榜名,今儿贸然上殿来,恐有污皇上圣目。”

    先皇将我唤起来,同我爹好笑道“太傅谦逊了咳,太傅家的儿子一个个儿长得都好又出息,搁在眼前玉树芝兰的模样儿,何提什么不才劣子前不久吏部那案子不也是你儿子办的太傅替朝廷养了可用之人,倒是朕亏待了太傅。”

    爹跪下谢过圣上谬赞,起来的时候瞥过我一眼,便又立回原位去,不用想也知道是叫我一会儿作答别在这大庭广众下丢他的脸。我由此不免更提心吊胆,正想着天子首问当是从我那论述的何处开始,脑子里也紧锣密鼓地铺排,下刻却见先皇的眼睛再没往我卷纸上看过,问出的是我怎么都没料到过的一件事儿。

    “稹三郎,朕方才听了一样儿奇事儿,说你秋闱的卷上竟有一字儿写漏了笔画”

    此言一出,大殿上四下即刻笑言沸论,大约都在说怎么写漏了笔画的人还能上殿试来,这岂非草包么

    我是万没想到大殿上能揭了我这出来,臊着脸皮瞅见我爹面无所表,心里已然凉了一片,这时却也只能硬了头皮老实应先皇一声“回皇上话是。”

    先皇听了,口气倒很亲切地问“咳来,你同朕说说,是哪个字儿漏了哪笔”

    我战战兢兢道“回禀皇上,是廉而不刿的廉字儿,我少少了头上那点儿。”

    写错字儿还能上殿试的事儿是从来没有过,先皇听了一想,真正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少了那点儿”

    这问正是当场百官试子都想知道的,故一时所有人都扭头来盯着我看,就等着看我摔跟头。

    可我就算摔跟头考不上也不敢欺君,便就壮起胆子捡了实话讲“回皇上,实则少这点儿,是因了小生的爹。”

    错处丢在太傅大人身上,满堂一哗,我爹听罢,立在旁边儿眉毛都快竖起来,若不是还在大殿上,我估摸他能立时揪着手里笏板给我来一顿好打,一时只觉背上的皮儿都拉紧了。

    先皇却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我笑,掩着唇又咳了咳“哎,小三郎,你爹治学严谨,奏章里头可从来不写错字儿,这你欺君不得啊。”

    这话叫百官听了都笑起了我拉老爹垫背,忒没出息,我爹更是摇头闭眼叹了口气,一容家门不幸。

    我愁苦,这丢人的事儿也确凿怨不得被人奚落,只能给先皇爷磕过头,抖着手老实道“小生小生不敢欺君,回禀皇上,这真是因了爹不不不是爹他写错字儿,是小生小时候听爹讲过十四廉君子,太久了故事没记住,却只记住我爹说廉么,就是舍身外物,去身外事,不苟取,不盗作还有什么霁月孑正一身,无利无冕一世,方为不阿之人。故小生一直以为,廉字儿头上那点儿,不就在外头么,不就是身外物头上冕么,照这意思便就以为以为是没有的呢,后来读书,也不曾仔细留意过小生这实在实在有罪,治学不严,玷污圣贤,望望皇上降罪。”

    岂知先皇听了却坐在上头一抚掌,哈哈大笑竟觉有趣儿,指着那阅卷官道“听听,刘侍郎你猜得不差,这娃娃写错一字儿果真有来头,还挺在理儿。朕听着,倒觉得圣贤都要把那点儿改掉才是。”

    我简直懵顿了,脑袋都转不动,只听见周遭议论嘈嘈也不知是说好还是不好,当场冷汗透着身上的衣裳往外冒,情急间好在我爹及时跪了道“皇上明鉴,说文有言,堂之侧边曰廉,故从广。这劣子信口开河找理开脱,实在是孽障,老臣教导无方,求皇上责罚。”

    “咳咳,罢了。”先皇爷笑得摇头,抬手令我爹起来,“你爷俩儿一口一个降罪责罚,说得朕像是问罪似的,朕不过实在好奇一二罢了。朕还猜着,小三郎这廉字儿少了一点儿,是不是在说朕这朝廷,也少点儿清廉”

    一言轻飘落下却好似雷霆一钧,先皇好巧不巧在此言一顿,殿上沸然人声即刻止了,百官面目都带上惊怕之色,我就更是吓得头贯冷血眼前一花,连忙匍匐下去“小生不敢皇上明”

    先皇抬手止了我话头,令我勿怕勿躁,接着目光一一扫过在堂的人,才接着徐徐道“朕知道你不敢。你这错字儿,竟也是孝心是记着你爹的话。”

    他转向我爹,幽幽叹了口气,还是笑道“太傅这儿子养得好啊,心底儿干净,孝顺,骨子也善。”

    我爹低着头,颤了手躬身谢赞,我也是又磕了好几个头才缓过来口气儿,又听先皇问我“小三郎,往后想在哪部任职啊”

    这问我倒还记得,我抖着喉咙道“回回回皇上,御御御史台。”

    “怎么还结巴上了朕又不吃人。”先皇一时沙哑地笑起来,那眼睛弯起的弧度叫我忽觉有丝熟悉,那熟悉却在他年岁雕琢的脸纹里渐待消弭,变作了沉沉,“好,御史台好,你这性子也合该选御史台。”他点了下手二人道“张大夫,梁中丞,往后你们带着他拾掇拾掇罢,朕瞧着咳,这孩子是个好的。”

    圣躬不愧金口玉言,这春风化雪般的三言两语,竟就把我好几年的念想给弄成了真的,我一时都没回过味儿来,还是看见我爹给我使眼色叫我谢恩,我才赶紧谢恩,旁边儿御史台的人到先皇跟前儿领命,我便又愣愣偷眼儿往那两个领命的人当中一看。

    那便是我头一次见着梁大夫当时他还是梁中丞,年轻了七八岁,却还一样干瘪的瘦,凹目鹰鼻双眼锐直,只乌纱帽下的头发倒不似如今的稀稀拉拉半百灰花,还尚能见着几缕黑。

    他那时同皇上说“皇上,台里人事变动惯常大,今年更甚,微臣敢请皇上今科多点二人入台。”

    先皇听罢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往堂下一指“适才那沈姓学生,是否也考过刑律”

    旁边儿监卷官一翻卷册“皇上妙思,沈生刑律极佳。”

    “那就他罢。”先皇点了沈山山,又点了沈山山旁边儿一人,“还有那刘生,都作侍御史,其他空出的职,待皇榜放下二甲出来,你们再要人便同吏部说去。”

    御史台的就应下了。

    殿试当场授职是了不得的恩赐,沈山山同旁边儿那刘生自然站起来好好儿谢了恩,一旁吏部和礼部的便记下职位名字。

    我开心得了不得,回头盯着沈山山笑,又做口型说咱俩又能一道儿了。沈山山抬眼见我这模样,不禁挽起眉梢,拾拳掩着唇角咳了咳忍笑,转过眼去不再看我。

    这时我乐颠颠儿地回了写题卷儿的桌边上跪坐着,卷纸正发下来叫我等试子瞧瞧朱批。我还好生期待着先皇爷会给我落什么批,往后在家里可是得要裱起来挂上的。

    然我那卷纸落到了跟前儿,我却见上头除却阅卷官留下的圈圈点点,本该御笔留评的地儿却是空空的,压根儿一字儿没有写过。

    此时方才面圣的惊怕过了,得以进御史台的兴奋劲儿过了,我脑子终于一通,心血回来,想起了皇上治灾临行前的话,那其中的疑窦,话眼,他的回避,沈山山之前答我时候的避重就轻,忽而好似灰白石子儿般一一往我皮脸上兜头砸过来,竟叫我脸上忽而比适才被问及错字儿、被人奚落取笑的时候更烫,烫得几乎发疼,好似千万根银针在扎着。

    原来我这述论能面圣,凭的压根儿不是述和论。

    凭的大约只是我一手字儿。

    殿试没有封卷闭卷,呈上御案的,是我这一纸打东宫练出来的魏碑。

    第52章 山色有无

    佰廿捌

    从前我六七岁时有一年,记得是年关时候乡下舅公从老宅过来,带了一家子到京城给我爹拜年。好似是他们收成不好,也想顺带儿借些钱回去周济,便就在国公府里住过日。

    大约乡下没什么好物件儿,舅公就带了好些牛皮儿牛肉和黄酒来,又不觉心意到了,当时见着我只小团子那么大点儿,听我脆生生叫他舅公舅公,他也很欢欣,便就搓着手找了把刻刀,砍了一截儿装黄酒的大橡木桶子给我削了个小小的木陀螺,里头打一根儿磨头的铁钉,又裁下几缕牛皮穗子编出根儿小皮鞭来,下着冬雪的一清早就手指通红地将这两样儿塞我怀里,憨笑说,这供我拿去和我二哥打陀螺玩儿。

    我二哥才不玩儿呢。他那时候都开蒙了,日日读书,人也开始没劲,我就自个儿带着小陀螺打国公府后门儿出去,同街上的娃娃玩儿。

    实则街上的娃娃玩儿起来很厉害的,这是我同沈山山多年所认的真理儿。打陀螺这事儿要讲究功法,也不是只使力气将陀螺抽到地儿就赢了,还得使陀螺去撞倒人家的才成。我那时候也不懂,带着出去玩儿就老输,输过几日舅公又要走了,来的时候赶着的一大车东西都给我家卸在国公府里,这时候回去了,他那么大一家子却只带走我爹给的一小包东西。

    我小时候也不知道银钱是个什么,瞧着这以多换少的只替舅公不值当,便说,舅公舅公,要不你也拿些我爹的花瓶儿吧,我爹说花瓶儿是好东西。

    当时一说出来,我家人同舅公一家子笑得了不得,二哥连忙拉住爹,我娘和大哥边笑边将我护在后面以免我爹捶我拳头。

    舅公也笑。他伸手在我脑袋上揉过一把,说我乖觉,嘱我陀螺带着好生玩儿就是,他也没什么别的好再给我了。

    然他走后,我因觉着我爹像是骗了舅公许多东西,忒坏,便对舅公很愧疚,他留下的这话我就很上心。当时岁数很小,没什么正事儿做,我就每天让大哥教我打陀螺,还偷偷搬着凳子坐在街角钻研那些娃娃的路数,回家日日苦练杀敌本领,只想上阵把那些娃娃打赢一场,这样儿次年乡下来人拜年的时候,我就叫他们回去告诉舅公,说我拿他的陀螺打了胜仗,好歹叫舅公也高兴高兴。

    当时我练得手捏着鞭子都起了些薄茧,却还是斗不过那些娃娃。我还以为这么就不成了,结果过了几月儿早春,我跟着爹娘去定安侯府寿宴,竟然认识了个娃娃叫沈山山。

    沈山山当时除了脾气冲要揍我,其他玩儿的本事真是无可挑,打陀螺真叫一绝,执鞭往一众小辈儿里一站,浑如关公遗世,大杀四方不带喘口气儿的。

    我喜得连忙拜师学艺,跟在沈山山手下苦修多日由他谆谆教导,总算赶在秋来前,第一回把街上那些个娃娃的破陀螺全给撞倒了。

    当时那个高兴劲儿啊,我现今想起来还觉着心头发热。

    沈山山那时候同我并没有很熟,但有幸得观爷我那一战,他过后也是唏嘘良久,故作老成说我学成了要出山了。

    我喜不自胜,全然一副豪侠称霸武林的模样儿。

    可就当我二人了事拂身去打算深藏功与名的时候,远远儿地,我听见身后那些娃娃里头有一个小声儿说“没事儿,他们是官家娃娃,还是别同他们斗了,让让他们得了。”

    这一语恍若引火的折子落在了干草堆,叫我方才多喜此时就有多气。打小我也压根儿不算个脾性好的,家里富贵人也不怕事儿,从来只有我埋汰别人,没有别人能这么说道我的,沈山山都来不及拉住我,我已经冲上去,揪着小皮鞭子就抽在说话那娃娃的脸上,想着自个儿每日苦练陀螺的架势,心里怄得连叫骂的话都骂不出来,只知道一拳一拳狠狠往他脸上招呼。

    旁边儿那些娃娃见同伴被揍,瞬时也气急败坏,既不管沈山山只是观战的没动手,也不管沈山山和我熟不熟,只道他是和我一路的,便逮着他也揍。

    沈山山从小独独儿地被家里宠大,连我都敢揍,心性岂是平的他挨了那一拳更是气得小脸儿都发红了,一时将门虎子怒发冲冠,又有我这舍得使阴招的破大公子帮衬,我俩登时是憋足了要争一口气,拼了个鼻青脸肿手抽筋,把那五六个娃娃全都给打趴下了。

    当时还深觉着给咱们官家子弟也挣脸了,战罢相视一笑,这才觉着有了分生死与共的情谊在。

    收拾了他们我俩拍手要走,还以为大老爷们儿男子汉,这街上的事儿在街上就该这么结了,哪知道那几个娃娃竟然又冒出一个说了另一句话。

    “赶紧告诉娘去,钦国公府那小公子拿皮鞭子打人了”

    我和沈山山楞里楞气只来得及回头,已见得一头破血流的娃娃溜烟儿跑没了影。

    数日后,我就成了如今街坊邻里口中视人草芥的膏粱子弟,被我爹打骂了个二门不出,心里憋屈得宛如白蜡封山,原本在理的都变成了百口莫辩,要说出什么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大概永远不能知道那场陀螺里究竟有没有人刻意让过我。

    我并非没有苦修苦练苦研,我并非没有一一撞倒过他们的陀螺,我也并非没有全然一次地斗败了他们,但那娃娃一句“让让”说出口来,不需要旁人再多一句话,就已把我所有这些都蒙上了一层稳妥的疑。

    这疑却打我生下来就应该有,这是我生在国公府长在锦绣窝就该带着的,我知道我否它不得。

    我常道旁人见皇上第一目便是先瞧见他背上的龙章,殊不知旁人见我,大约第一目也只先瞧见我是个公子,我是个东宫的侍读。

    这陀螺事儿过去了多少多少年了,我只道我这路走来一溜儿陀螺抽打得飞转,苦修苦练着人也大了,他们总该是时候看见我这舅公亲手削出的陀螺是好的,舅公亲手编出的皮鞭子是好的,他们总该看见我这场陀螺打得是讲功法的,这样哪怕我还是不能赢别人,哪怕他们说我是不好的,我都觉着心甘情愿。

    然这世上的人大了小了的时候都一样儿,他们看的还都不是什么陀螺皮鞭子和功法。

    他们看的,只是我罢了。

    第53章 山色有无

    佰廿玖

    殿试后皇榜揭下,我是个二甲里头的垫底儿。

    虽也不知这名头究竟怎么算的,可将我分去了御史台我倒也不是不快,便还曾想过要写信给皇上说道说道这好事儿。可我又恰收了皇上的信,同信里一道儿还送来把晋绣的折扇,扇面儿上写就“青如松,皑若云”,绣绘的也是层峦萃绿好生鲜丽,看来甚是静凉入心,他叫我拿去玩儿着度夏,说治灾的事儿收尾了,他就快回京,不必给他回信了。

    于是我也没白费那功夫去劳烦信使,天天儿玩着那扇子只想安心等着皇上回来,腹中打着一遍遍的稿笺又一遍遍地揉了,日日念想着一别数月多少话,许多事儿,要同他如何说。

    沈山山因殿试时候就被点进头甲做探花,揭榜后便真被礼部官差拉着要去游街。他自个儿是觉着游街好似要饭化缘,忒傻,可圣旨下来了又没法子推拒,就只能骑了礼部的破马跟在状元和榜眼后头往南北大道上遛了一圈儿。

    虽他中的不是状元,也就不能穿大红袍子不能戴金丝儿乌冠,更不能扎大红的绸缎花花儿,可他中第游街倒是我曾盼了好些年的大事儿,在我心里还是一等威风的,我便自然捏了扇子领着徐顺儿去看。

    时节已入了夏,地气儿蒸腾起来发热,头甲才俊游街又比春闱放榜更有看头,街上的人就比那时候都还要多,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堆山泻海一般镇在街上,我那天儿摇着绣扇打南门口儿的鼓楼下头向北一望,所见真叫只见人头不见地儿,也不知他们都在嚷嚷个什么,热闹得是连开道官差敲下的锣都不大能听分明。

    头甲游街的彩马估摸都是刑部出的,一匹匹年岁上只差致仕,走得慢如老龟,徐顺儿领着人护在我周遭,我徒脚走在沈山山马旁边儿都还能跟得上,故我俩就离了状元爷的大驾老远吊在最末,时不时贫两句嘴,叫他这游街走得也得趣点儿。

    当年的状元是个寒门,年岁挺大了,风霜满脸,老早被先皇爷点去了荆西做提督,游完街就要上任的;榜眼倒是个二十好几的青年人,模样比较状元自然还算凑合了,可一街的姑娘们却根本就不打正眼儿瞧他。

    因为他后头就跟着个沈山山啊。

    那日是真热,沈山山本就不耐烦这出风头的事儿,就只随便儿裹了个薄衫缓袍就打家里出来了,板着个脸走了大半道儿,坐在马上还给晒出了汗,脸上就更不高兴,扬袖子把汗一擦,居然忽从马上弯腰下来把我手上的绣面儿折扇给抢过去扇了,我当即跳起来夺都夺不回。

    我的王母娘娘啊,他这不扇还好,因他本就板着脸怪怕人,姑娘们大约也就当看看清贵少爷罢了,可他却恰巧在抖落开我那青松绣扇的时候沉眉落目同我作坏一笑,还举了扇子起来讽我手短个儿矮够不着他探花爷的高。

    乖乖,这一扇一笑瞬时坏了事儿。

    我本还同寻常一样儿揪他大腿让他赶紧把扇子还给我,一时也不知旁边儿是哪个姑娘引了头,人群里头忽而就起了一阵儿娇俏艳羡的低呼,下瞬我只觉背上一疼哎哟一声回过头去看,只见脚下已滚落了两颗儿带叶的果子。

    徐顺儿吓得赶紧护着我叫起来“爷姑娘们要拿花果子砸小侯爷啊你可赶紧避避罢”

    说着话我都还被砸了好些下,心里惦念我那折扇才又赶紧往沈山山看,只见沈山山比我还狼狈些,衣裳都被莓果的汁儿给染红了几道,好死不死正不要脸地拿我那绣扇挡了他自己的脑袋,脸遮在扇子后面莫名其妙地回头来笑“徐顺儿你看看清醒,她们是砸你家三爷呢”

    我气得抬手就拽着沈山山大摆袖子往下扯“沈山山那是晋中给爷送回来的扇子金贵着呢你赶紧还来看给爷弄脏了爷得扒了你的”

    此时只听旗鼓喧天的吵吵嚷嚷里头姑娘们叫声一阵儿大过一阵儿去,人堆子里忽有三颗红莓飞过攒动的脑袋往沈山山头顶儿上砸,却立时在我那青松绣扇上摔破了皮儿。

    沈山山脸上的笑还僵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我却已止住话头,看见那绣扇上一道道滴下了嫣红的汁儿来。

    莓果儿似箭,那红汁儿直如我心里被戳出的血。

    我那时候是鼻子都酸了,见那扇面儿上绣的六个字儿全被果子糊花,气得身上都在发抖,瞪着沈山山就骂“我我的扇子沈山山你个混账”

    沈山山一愣,先是赶紧把举着的扇子给放下来合了,却立时就被几个接着打来的红莓砸在脖脸上,鲜红颜色落下几点,显得他脸色更白。

    他无措张了张嘴“稹清,我”

    我劈手把他垂手里扇子给抢过来,倒退两步揪着心口展开来看,只见那方才还成道儿的红汁儿被他那一合扇子搞得已整张扇面儿都糊的是,我的青不如松皑不若云,全被那见鬼的红糊了一片,好似赤夜血月。

    一时我脾肺都怄得发疼起来,片刻间往后一想到来日,只觉这大约是场准到不能再准的预兆狠狠扇在我脸上,登时的悲,又叫我其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抬头看着沈山山,这次是又恨又实地咬牙骂他道“都怪你沈山山,这全都怪你”

    游街再看不下去,我哽咽在喉头的好似一口血,捏着扇子把徐顺儿推开就往来处走。

    沈山山好似在后面哑着嗓子叫了我一声,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因为尚有一干官差或姑娘家在叫他的。

    人声太大,简直一个都听不清楚。

    我避到旁边儿巷子里终于落眼看着手中红遍的青扇,只觉眼前瞬时朦了。

    徐顺儿慌慌把我手里绣扇接过去,边抬袖子给我擦脸边笨嘴诓我道“爷,这能洗落的,真的能不打紧,不打紧,啊。甭哭了,您都十八的爷了,还同小侯爷在游街队里头吵起来,要叫他探花爷的脸往哪处搁啊这哭就更不成样子这不好啊爷。”

    哭么,自然丢人,也不是好事儿。

    可徐顺儿他不懂,我这时候还能哭出来,却已然算作桩好事儿了。

    第54章 山色有无

    佰三十

    皇上送我那绣扇的料子太好,是丝绢的搓揉不得,回家后徐顺儿捣鼓了半日,上头沾了果泥浆子是怎么都洗不掉。

    他好容易才劝我松口把扇骨先拆下来,他打了盆水坐在院儿里,好用绸帕沾了皂面儿一点点儿地清卸下的扇面儿。我蹲在旁边儿捏着袖口一直嘱咐他轻点儿弄轻点儿弄,结果他抹过几道绣线还是给我擦褪下几缕青蓝来,那颜色混着稍微落下的几丝儿红融在水里一搅和,把扇面儿原本的留白都给糟蹋了。

    这还能怎么着我双目一闭,下刻揪过那扇面儿一把就扔在地上,连着扇骨都一道全部摔了“甭洗了越洗越脏破大个扇子爷不要就是了”

    徐顺儿捏着个绸帕子干瞪眼,正不知道怎么劝我,恰沈山山终于游完了街匆匆赶来给我赔不是,身上衣服都没及换下,脸上也有红浆子。他一进院儿来正巧看见那地皮子上躺着糊湿的青红扇面儿和乱拆的扇骨子,约摸也知道我这气得不轻,便就将那两样儿捡起来先给了徐顺儿,又坐我身边儿来好言相说。

    我不记得他同我讲了什么,大概不是说对不住我就是说赔个一样儿的给我。可搁在我这儿,往后却再没有扇子能比得过这一把去,沈山山他赔不了。

    任谁也都赔不了。

    我头疼起来且静了静,看着沈山山同我自个儿衣袍上也全是果子花瓣儿的各色浆子,心知就算当时扇子是捏我手里大约也不定能保住,天意如此怎么都不能怪沈山山,便拉着他回了廊子上避日,着徐顺儿去给他拿点儿镇好的冰西瓜,“算了扇子不就打个凉,我这儿还有的是,哪把不是一样儿扇。天儿大,你也在外头晒了半日,坐着歇歇罢,今儿也是你的好日子,甭叫我糟蹋了。”

    沈山山由着我拉他到阑干坐了,凝眉看了我会儿,忽而抬起手来,又放下,但下刻却还是忍不住抬手往我眼角处轻轻一拭“你要说这话,倒是先把脸擦干净,不然我喜事儿都给你吓跑了。”

    我赶紧胡乱抹过一把脸,抬脚踹在他小腿上“你他娘是来赔罪的还是问罪的西瓜你还想不想吃了不想吃你滚。”

    “吃吃吃,稹小公子赏什么我不吃。”沈山山这才扯起半分唇角,袖回手去坐了,“你要能消了气儿,叫我吃多少都成。”

    徐顺儿端了西瓜来又给他打水洗了脸,我俩就着脏衣服一边吃,一边说起御史台入班授职的事儿惯要等到九月吏部查完新晋案底,他问我这当中闲着做什么,我说我这侍读怕是还得熬到那时候,他说他也要继续在学监里帮先生授业,这考完了学不过完了一桩事儿,往后的事儿还多着呢,也不知入了台是个什么情形。

    吃完瓜了还是热,天儿叫人懒,我俩也怪无趣,话说的差不多,只在阑干上歪着看了会儿天。

    那时也不知怎么,我都快枕在阑干上睡着了,却忽觉被人胳膊肘一撞,疼得我睁开眼,见沈山山清黑的眸子正看着我,忽而半信半疑问我一句“稹清,我俩怎么就十八了”

    我半梦半醒听了他这话,一时也不知怎么接下去,便又懒懒掉过头去眯眼看天。眼见着层云在日下薄散,细看中好似被风吹着走,又好似它并未动,反倒只是我在移着。

    那时我忽想好生回味一下沈山山那话中的十八年里我究竟都是怎么过来的,可这么一刻意去着想,却发觉过去的日子不过都只是日子,历过的事儿如湖如海,乍眼看去好似哪一样都强不过哪一样去,滔滔水面儿一镜平,要是泛着日头大概还能似洒了金,好看得紧。不过我要是仔细伸手往那湖海底处一摸,却一定能摸出一道道流石刻下的深印来,印中自然好的坏的都有。

    我想往后湖海水再多再深再不见底,这些印子也绝不会就消散了。

    大概便是这么就十八了罢。

    我抬手在沈山山臂上一拍,还是迷糊惺忪地笑起来“别怕,山山。”

    “往后还有好几个十八呢。”

    佰卅一

    皇上回京的日子赶在五月底上,信儿传来国公府是一大早。我去东宫请安的时候见沿途宫道边儿已开了一丛丛澄红似火的石榴花,心里觉着美,便顺手掐了几枝要带给他。

    进了东宫小太监把我往凉阁带,说皇上正在用膳,走到廊头我果见一明黄人影子在阁里面水独坐。

    就这么走进去打礼请安有什么意思,我让小太监先别出声儿,自个儿捏着花蹑着脚预备悄悄打皇上后头吓他一吓,结果刚憋了口气走到他后头要拍他肩,却见他突然背后长眼睛似地扭过头来看着我笑。

    “清清来了。”

    反倒把我吓得快跳起来“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后头啊”

    几月儿不见了,皇上挑起眉来端详我,好似细细打量一番,那笑意中眉梢眼角的神色才更叫我熟悉起来。他拉着我袖子到他身边儿坐,起手往我鼻尖儿一点,摇头叹“你个傻子,影子都投在桌上了,没声响地立在后面儿,爷还当是有人行刺。”

    他点我那指也不见多用力,却真好似观音渡世,叫我整个人都似灵醒起来一般,只觉心底好似有张压平了许久的毛毯子又起了层薄丝儿,稍稍一动,便搔磨得怪痒。

    我笑他“爷,有刺客你还转眼跟他笑啊他上来就给你一刀怎办”

    皇上不疾不徐拾筷从桌上捡了块儿杏子酥搁在我面前的盘儿里,睨着我轻哼一声,却还是眸光旖旎地笑“给就给吧,谁家刺客那么好颜色,叫爷看一眼挨一刀也值了。”

    我脸都热起来“爷,你这几月都治的什么灾啊,嘴都给治花花了”

    皇上闻言,忍笑搁下筷子,转身抬手掐过我下巴往我嘴上亲了亲,退一些看入我眼里“我还当是治甜了呢,想给你尝尝来着。”

    这亲好似把我定入了魔,我心里怎么想的竟就怎么道“就,就尝那么一下儿,也尝不出”

    霎时我只觉腰间被皇上一带,回过神人已跨在他腿上,下刻他果真扯住我前襟把我拉垂了头同他缠吻在一起,唇齿间是他惯有的攫取,叫我息息寸寸都没处逃,也逃不掉,整个人似被丝网束起来,却束得我心神俱振。

    缠绵末了,他另手在我腰上掐了掐,仰头看着我徐徐咬牙道“稹清啊稹清,你这叫我还吃什么饭,我吃你得了”

    我赶紧从他身上站起来退了一步,臊烫着脸拍了袍子,抖着手把方才摘的石榴花往他面前儿一递,“我我我是考上了学来谢师的,爷你哪儿有吃学生的道理”

    皇上斜我一眼,好笑地接过那花儿去,落目看了看花色,又抬手拿花往我脸上比对比对,竟舒眉道“还是你好看些。”说罢他把花儿搁在旁边儿,问我一句“现下儿要叫你稹侍御了”

    我拉过凳子重新坐了,把筷子拿起来,“殿试的时候只说了我能进御史台,也没说就是什么职呢,不过沈山山他们有名头的几个进去都是侍御史,我约摸只能往下数吧,比不上的。”

    皇上也把筷子执起来,又给我夹了块儿酒酿圆子搁碗里,“殿试你写了什么父皇看了罢,御批给你落训了什么”

    我一口咬在杏子酥上,就着茶水咽了,哽了哽道“我写得也还成吧,但圣上他没批估计是没看的。”

    “没看”皇上那边儿稍稍一顿,我吃着酥喝着茶,过会儿才听他道“清清,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我夹了碗里的圆子也包在嘴里嚼,囫囵道“他们只是认得你的字儿他们只认你的字儿去了。”

    皇上看着我这样儿,眸中好似一痛,一时启唇要说什么,到头来他所思所想落在眼底黯下去,至了嘴边却只化作声叹。

    我想他大约同我那时心里想的一样儿。

    我知道他本想着什么。其实他心里也揣着要让他父皇考量考量我学问的心,看看他东宫带出来的侍读也是出息的,那样约摸就能叫他父皇对他这儿子更看重一些,或说是多分信任。然阅卷官瞧出我的字儿,同他父皇都知道了我是东宫的,却都不再考量我那卷儿究竟写得怎样了,就连问我的考答都同旁人不一样起来。

    这是连皇上他自个儿都没法子控住的事儿。

    他只知道我的卷儿一定能到御前,他却不知道我那卷儿他父皇压根儿不会看。

    “还好你那时候不在。”我吞了酿丸吸吸鼻子,“不然你又得生气了。”

    皇上又叹了一声,沉沉眉眼间起伏一瞬,抬手把我鬓角一缕头发绕到我耳朵后面去,静静问“你不气”

    我笑起来,把他的碗端起来给他盛汤,“我气什么啊,往后有俸禄了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汤放在他面前儿,我真心实意道“爷,说定了,等我领了第一道月俸,我请你吃饭。”

    皇上撇了撇嘴,状似有些嫌弃。他拿起勺子端起汤碗吹了吹,忽而道“那为了爷这顿饭,明儿接风宴上爷还是去问问张大夫你是什么职罢,没得到时候一碗汤都买不起,还吃什么”

    他这话叫我眼前一亮,经他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这事儿好笑起来,“好好好,这个好,反正我都被塞进去了,爷你帮我问问能不能让我也是侍御史,不然沈山山要是职比我高,往后就搁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多没面子啊。”

    “成,我记下了。”皇上从汤碗里舀出一勺来递到我嘴边儿,一边看着喂我喝了,一边无奈笑道“哎,稹清啊,你这点儿出息啊”

    我喝下汤,抬手冲他点点桌上的素菇杂烩“我就这点儿出息,我要吃这个。”

    皇上冷眼看着我“你自己没手”

    我赶紧把手收回来往后一背“没有,刚残的。”

    皇上哧地一声笑出来,终于还是搁下碗替我夹了簇素菇,喂到我嘴里摇起头来“完了完了,侍读都骑到太子爷头上了,爷这东宫要垮了”

    第55章 山色有无

    佰卅贰

    久久未见皇上,那日我跟皇上说了挺多话,还一直说起挺多我小时候的事儿。

    从前我总想着逗他开心就成,便只拣有意思的跟他讲。我跟他讲过小时候哥哥们背我去逛元夕灯会结果差点儿把我弄丢了的事儿,也跟他讲过从前我天天儿教我爹养的八哥儿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和小姑娘穿花裙被我爹追着打的事儿。他爱听,每每他得空,我若是讲着,他都轻轻捏着我手,听得极安静,就当歇息了。

    其实这段儿他不在的时候我思量了好几月,心里知道我俩都不小了,便还真有要紧话同他讲,不能再往小时候说,但偏偏那日见了他,腹稿又都似浑水化了,要说的话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就又同他说起些没用的,还都不怎么有趣儿。

    那是我第一回同他讲起我娘,也第一回说起舅公和舅公那陀螺的事儿。

    凉阁里撤了菜放上茶,皇上还是安安静静听我絮絮叨叨,讲完那事儿,他好似还真上了些心,竟问我一句挺紧要的,说到最后我花了那么大功夫,我舅公是知道我打赢了陀螺还是不知道。

    我这才记起来他是个在意结果的,便也答他“舅公他不知道。我打赢了陀螺没多久,还没挨到过年的时候,乡下突然来人说舅公年纪大了闲不住,非要下地做活儿,结果摔了跟斗当场就不好了,已经在办丧事。来的人还是又带了东西不是秋刚过么,他们带的就都是乡下刚收的谷子稻面儿啥的不过可能也不是,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只说是我舅公亲手养活的,让我爹别嫌弃。”

    想起我爹那时候,我连心口都是闷的,“我爹倒也没嫌弃,他还哭了呢。但哭有什么用,舅公人都没了。爷你知道么,我这舅公是我奶奶的哥哥我爹的舅舅,当初我爷爷上京赶考还是靠舅公养活的,没我爷爷考中做了官儿,哪儿来的我爹舅公从前说京城的米不好吃,还年年往我家里送呢,但我爹这人哎,其实老宅离京城也就天的路,他都没说回去给舅公奔个丧,只知道凑了银钱往人家手里塞。我问他,爹,从前爷爷的官儿小就不说了,你都是国公了,怎没想着把舅公接京城来住啊,咱家宅子多大啊。可我爹居然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管。”

    皇上听了道“或然太傅有什么苦衷,也未可知”

    什么苦衷,估摸不过是要造反罢了。我想着只觉累“算了,不说我爹,舅公这事儿还没完呢。来的人不是带了好些东西么,我家方叔立在那儿收拾,大哥蹲在旁边儿看,突然拎出个小布包来,来的人居然说那是舅公专程给我的。”

    其实从小我舅公没见着我多少次,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临头了还想着要给我什么东西。我打开那小包一看,里面竟是个新的木陀螺,还缠着条小皮鞭子。

    也不知道当时我哭了还是没有,毕竟小时候对生死的畏怕没那么浓,但也约摸有个念头是,往后舅公做的陀螺也就这一颗了,再不会有其他的。

    后来便也就是我娘做寿的时候我拿着这么个木陀螺和皮鞭子同沈山山玩儿,才不巧在我大哥的跨院儿外头听见了他们说要造反的事儿。

    我很难再说清楚我当时看着那陀螺听着我爹说话是个什么心境,我也不知我舅公那么憨厚老实个人若知道了我爹要反,会不会觉着他年年送来国公府的米还不如拿给虫蛀了算了。

    我当时太小了,只知道被沈山山拉着跑开去,当没听见。

    只是后来这陀螺我就叫徐顺儿收起来了,再没用过一次。

    也是想到这儿,我才忽然明白过来我为何同皇上说起了这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原来还是因为愧。

    要是有一日皇上知道了他这么宠着我养着我结果我国公府一家子要造他的反,他会不会觉着当初不如我从来没做过什么侍读,他也从来没瞧上过我

    “清清”皇上见我迟迟没说下去,忽伸手在我眼前一晃,“你说啊,那小布包里头是什么”

    我回过神来,扯起些唇角笑“爷,你猜猜”

    其实这也不用猜,是个人也知道这得是陀螺。但皇上约摸瞧我忆起旧事儿伤心,便有意胡猜了句“瞧你高兴的,可能是章台柳梦传吧”

    我闻言腹中浊气一滞,好气又好笑地推他一把“不是我舅公是正经种田的人”

    皇上长嗯了一声,笑着握了我推在他肩上的手攥起来,装作不解“那可能是大溪落寇”

    “那时候还没这书呢”我只觉笑得眼睛都酸涩起来,紧紧回握他手骂他“爷,你是不是傻啊。”

    佰卅叁

    有话终究要讲,但我只想着不是那天讲。

    我果真是个懦夫,也果真是个绝顶自私的窝囊废,心里想着就拖几日吧,只再拖几日。

    在东宫玩儿到下午里,我也没久待,只因着时近我娘忌日,翌日朝中祝宴庆贺治灾大成也顺带给皇上接风洗尘,我父兄也要入席,故轮到我这闲下的回家去拾掇祭拜的事儿。

    走的时候皇上让我带了好些赏赐,多为晋中的特产,也有两挂晋绣的卷轴,说是带给我爹。我瞧着还笑他,说这是下聘还是怎的,他说能下早下了,还能等着这时候么。

    我便不说话了,只笑。

    皇上也知道是说过头,就又折回话头挑好的事儿问我“我给你那扇子呢天儿也热,怎没见着你带上”

    然这好事儿搁在我这儿也不叫好事儿,我胡乱笑道“嗐,那扇子太漂亮了,我舍不得带,搁家里镇宅呢。”

    皇上笑起来捏我脸,随口道“贫吧你就,你还能有舍不得的东西清清,爷专程寻人给你绣的,你可别是给弄坏了吧。”

    “哪儿能啊”我赶紧驳了他,觉得说出这话舌尖都颤,“爷,我知道是你特意给我弄来的我惜着呢,我偷偷儿在被窝里扇,成不成”

    皇上听了,也就不再说下去,只点头笑了笑,“成了,你回去罢。”他又想起了嘱我一声“那些东西里有一样儿是晋中广仁寺的纹经高香,你记得给你娘点上。”

    “哎,好。”我规规矩矩给他请安告退出来,走出东宫大门儿,只觉心口像是被堵着捧棉花絮子。

    我那时心里真想着,要是我不是我爹的儿子就好了。

    但若我不是我爹的儿子,我又怎么可能入宫来考什么侍读

    哎,真他娘是场孽障。

    第56章 山色有无

    佰卅肆

    夜里也没怎么睡,次日一早上我就起了。因之前考完学闲着,就将奉给我娘的经重新默了遍,瞧着是比往年写的时候工整多了,也就不怕使了洒金的页子,同各样儿祭拜的东西一道儿装了,方叔和徐顺儿便备了车往上搬。

    走之前我爹恰好立在前院儿那长廊子上看我,慢悠悠端着紫砂壶盯着装车,嘱我别漏了物件儿。听他这一说,我还真想起皇上带来那纹经高香差点儿忘了,便又匆匆忙忙折回院儿去拿。

    走着就听我爹骂我没记性,这都能忘。

    我回头冲他道“爹您赶紧点卯去罢,跟我这儿嚷嚷什么,大清早没得败了您兴头。”

    说罢我转过二门去了没再理他,等过了会儿我拿出香来递给徐顺儿再扭头,廊子上已经空了。檐下只挂了我爹那一对儿不会说话的金丝雀,唧唧喳喳不知道在叫唤什么怪讨人嫌,但眼见着我爹竟还真走了。

    我心想这也是去看看娘的日子,他当真一句嘱咐我托过去的话也没有。

    大约我爹一辈子也就这样儿了。

    我正不自在着,却见大门口进来个小厮,一眼瞧见就知道是沈山山的人,他说今儿他家小侯爷没事儿,但起得早,着他来国公府问问三公子走了没,若没走就想赶着一道去山上晃晃。

    我把高香放进车里,瞥了那小厮一眼“等他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早呢他想一道你就叫他赶紧收拾了去西城门等着,多大架子似的。”

    小厮赶紧哎哎应着跑回去报话了。

    收拾好了徐顺儿伺候我吃饭,说国公府下人还凑出袋儿奉给我娘的挂纸,挺大一包的,因想着我娘三年故了,尚算大祭,得好生拾掇。照他们的说法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一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三年魂尽,七满魄尽,我娘到此魂就尽了,此时奉的物件儿若好,夜里不定能在梦里最后见我一次。

    我因从来不怎么信鬼神,这听来也不知心底要暖还是要冷,可要若真能在梦里见我娘一回,倒也怎么都好,便只让徐顺儿好生谢过他们,毕竟他们比我爹有心多了。

    吃完饭将挂纸装上了车,我们也就往城西外头的山里去。沈山山一早等在西城门,从他家马车下来换上我家的坐在我对面儿,车里祭拜的物件儿多,他手长腿长还有些搁不开身子。

    “来得挺快啊你。”我把他旁边儿的祭盒搁在自个儿腿上,给他腾出些地方,“你吃饭了没”

    沈山山把脚边的香炉坛子挪了挪,放下他自个儿带来的挂纸金钱,这才坐好“没呢,你不叫我赶紧收拾么,我哪儿还来得及吃。”

    我也想见了,便顺手要打开腿上祭盒儿“正好这儿有糕,你吃点儿吧,还要走挺”

    “稹清,你拿什么喂我吃啊”沈山山一手摁在祭盒盖上,简直好笑“这是给你娘备的,你收着吧还是。”

    我听着笑了声,挥挥手把他手指头拍开,还是启了盒盖“得了吧,你过去也没少吃我娘的东西,我娘也不稀罕这点儿。”说着我捡了个莲蓉糕搁他手里“只不是我娘亲手做的了,你应当也不喜欢了。昨儿晚上我也偷吃了一块儿,张妈妈糖搁多了,有点儿齁,要是真奉给我娘,我娘心软又都得吃了,你多吃点儿这糕就少点儿,我娘就少受点儿罪。”

    沈山山如言咬了一口,立时齁得皱了皱眉毛,却还是强咽了,“水呢”

    我从椅子角里翻出个皮水袋子递给他“喝点儿顺顺,别噎着。”

    到山上的时候周遭大约已有邻墓的家里人来扫过,娘坟头也不怎么多杂草,面儿上青叶齐齐整整的,方叔同徐顺儿没费多大功夫就收拾了,我做不来,只能拿着笤帚装装样子,到了挂纸的时候才能帮上忙。

    我娘人很善,家里下人都敬重她,一袋儿挂纸是下了番功夫,足有十几串儿,串串儿都不是一样儿的讲究,搞得徐顺儿带来的插枝都不够用了,沈山山还往林子里折了好些树杈来,这才都挂满了。

    祭盒儿一个个摆上娘坟头的石桌,香炉坛子搁下,我先把东宫赏的高香拿来燃了祭在最前头,跟娘说道了我考学的事儿,说她幺儿子也出息了进了御史台,还指着沈山山跟她说,娘,咱当年都没猜对,这家伙差劲,都没考上状元,只得了个破探花,夜里你要是来,还得教训教训他。

    沈山山笑起来,燃香跟我娘拜了拜,插上坛子的时候只叫我娘着意保佑我安康就是,就不用劳烦去看他了,他自己检讨检讨也行。

    别的要说,左右也就是些大哥二哥杂七杂八的事儿,方叔和徐顺儿居然还揩着眼泪想跟我娘报大嫂理不顺中馈的事儿,被我连连喝止了“我娘都这样儿了你们还不让她歇着,你们还是不是人啊”

    方叔和徐顺儿被我这么一说,哭着又好笑起来,赶紧把眼泪抹了给我赔不是,说这是习惯了,老毛病。

    我们一道将经衣纸钱多多地给我娘烧了,临走我有些舍不得,让我娘晚上若要回来瞧瞧我就尽管来,我就不关门了,等着她。

    沈山山听得有点儿瘆得慌,嘱我赶紧别说了,“你当你娘是什么啊,回魂来见你也是梦里见,你留门做什么,怪吓人的。”

    还是他清醒,我脑子果真是糊的,“行吧山山,那我们走吧,我娘应该知道了。”

    沈山山便把我扶着往车上走,我走着还是又回头瞧了一眼“我娘这墓也太齐整了,跟新的似的,可怎么就三年了。”

    沈山山拾起袖口给我揩眼睛,低声劝“好人好报,善人善墓,逝者已矣,生者常惜。今儿你娘听了你说道,定是欣喜的,你心里就放下罢,往后好生过也就是了。”

    “哎。”我应了,终于还是迈开腿脚上了车,见一早上带来的东西全祭出去,车整个又空下来,不免觉着心也跟着挺空。

    沈山山坐上来挨在我旁边儿,说山里凉快些,要么附近转转吧,反正回京也是热。我想想也应了,那日便一直在山里晃到太阳下了山才回去,回府的时候我父兄三个也刚从宫里回来,个个一身朝服站在院儿里不知在说什么,见我回来也顺带问了扫墓的事儿。

    我一一答了,也确实累,便说我要早些睡了,早上还要起来去东宫当职呢。

    我二哥却忽道“这事儿啊老幺,明儿你不必去东宫了。我部院儿里头得了旨说鸿胪寺跟礼部明儿要在东宫瞧瞧堂子,太子他也得去钦天监同宗族里头议事儿,反正你也不能跟着,搁家里歇着得了。”

    我累得头晕,听二哥这话更有些懵了“太子爷好好儿的去钦天监议什么事儿东宫又瞧什么堂子”

    我爹向我看过来,他没及说话,我大哥却抢了一步先笑道“自然是好事儿。”

    “老幺,你家太子爷要纳妃了,圣上今儿赐婚呢。”

    第57章 山色有无

    佰卅伍

    “赐婚”

    我闻言立在地上全然一懵,脑子里一时山呼海啸轰然一声直如苍山崩碎,只觉大夏天里周身血都凉沁了,徒手握着袖口捏了捏,竟觉指尖都是麻的。

    我真没想到这事儿能来的这么快。

    原来我所想的拖几日,在老天看来是不允的。

    这日迟早该来,我也知道,且无论它什么时候来,我大约都只能嫌它太快。

    它也着实太快,太突然,我大哥这话陡然这么一落出来,片刻间叫我鼻子眼睛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大哥说了这是好事儿,那大约我就该笑罢,我便咧起嘴,而这毕竟是赐婚,大约我还是得问问指的哪家姑娘罢,我便尖了嗓子问“指指的哪家儿啊模样儿好看么”

    我爹还是看着我,口气平平道“是忠奋侯安南将军的嫡女,模样儿倒没瞧见,也不是要紧的。”

    二哥在旁边儿许是接着方才他们的言语小声说了句“那眼见上头是知天意了要提早铺排,眼下四将军摘出一个给了东宫,金銮殿里头想必”

    我爹忽而告诫地望他一眼,二哥看向我,便止了话头。我爹又唤我“稹清,你不是说累了,累了就赶紧滚回屋里睡觉去。”

    可此时我何尝还能管累不累现下二哥说什么我是真想再听下去,然我这么瞪眼往二哥一看,却见二哥也冲我挥手“去吧,老幺,你先好生睡一觉。”

    如此再说下去他们又该疑我,我只好浑浑噩噩向他们一一告安回了自个儿小院儿,也不知几时几刻怎么由徐顺儿伺候着钻了被窝,回神躺在床上,见徐顺儿已在我床头香炉里燃了一根儿柏子香。

    我愣愣问他一句“宝蟾香用完了”

    他赶紧说不是不是,柏子气儿淡些,也可安神,同平日里点的宝蟾香也一样儿地用,只今儿赶着我娘三年故,人这末魂最轻,我若盼着我娘来入梦,那用宝蟾香就太富贵,怕我娘来了不敢进屋瞧我,故还是柏子香好些。

    他把我枕头底下的香丸也给摸出来,说这也使不得,清浊气的香丸最惊魂,没得吓着夫人了。

    那时我看着徐顺儿,是头回儿发觉他竟也有灵醒的时候。

    他给我掖好凉被,守在我床边儿踟蹰会儿,又问我屋里的金雕玉器多了点儿,也太富贵,要不也都搬出去算了。

    我终于笑他说“那这屋里头最富贵的不是我么,你干脆将我也丢出去算了。甭搬了,这屋子东西我得留着。你去歇了吧。”

    徐顺儿叹口气,嘱我句少思多睡,便端着宝蟾香和香丸要出去。

    我又叫住他,他回头问我还有什么事儿。

    我道“徐顺儿,你知道这事儿,也别就告诉我爹了,他知道了得打死我。”

    徐顺儿愁苦得短眉一撇,好在是沉沉哎了一声,“爷你放心罢。”这才带上门走了。

    他出去后我规规整整地躺了,望着帐子顶上的青纱被窗风一道道地吹着摇,心知大约此时是该想着梦里若是见了娘,该同她说些什么好,可方才父兄三人的话又一句句往我脑子里滚落,直如带水的鱼皮儿往油锅里翻,呲声儿一响就卷成截儿焦黑的渣。

    我惊觉,我竟正思量着那忠奋侯安南将军的嫡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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