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送人东西还要拿走礼盒儿的,更何况沈山山编的这笼球儿还这么雅致好看。皇六爷一脸泪意都被我这不要脸的话给打散了,立时骄纵起来又有了两分从前的样子,收紧了我的笼球儿就骂“有你这么送东西的么”
我一听他是不乐意还我了,便斗起胆子就去抓笼球儿“好嘞,那我不送了就是。”
“哎哎哎”皇六爷慌慌抓紧了笼球儿扯回去,拍开我的手强做镇定道“什么人啊你这是,不不就是个笼子,爷还你就是。”
我笑起来收回手,“哎,好,那我谢谢爷。那六爷你明儿个来东宫么”
皇六爷抱着笼球儿垂着头,过会儿,点点头,絮絮道“去罢,去替你赢了皇叔那紫背,往后往后也时常领岳飞去给你看。你,你先去同皇兄说一声,没的他怪我叨扰了。”
我忍着笑应了,告了安,小太监便扶着皇六爷走了。
当时我瞅着皇六爷摇摇晃晃荡着笼球儿走开,眼见他后背也根本不算厚实,不过是个破大少年罢了,心里只觉他们这些宫里头的娃娃,还真真都是一个样儿。
他们的心明明也同寻常人一样儿搁在腔子里头有血有肉瞎蹦跶,却非要当那是块儿石头,浓情薄义从不挂嘴上,外面说出来又都是嘴硬。
可人心又岂能是石头。
何苦呢。
第46章 山色有无
佰拾玖
翌日皇六爷给岳飞重装了笼子,来勤学馆把沈山山给我编的那竹笼球儿退还给我。
我领着他一道回了东宫的时候,小皇叔早早到了,正同皇上在廊台说话。也不知这俩叔侄说了什么,我和六爷请安的时候,皇上倒是好生闲散地倚在阑干边儿上撒饵喂下面池子里的锦鲤,小皇叔却已然愁得哭丧了张脸。
我从地上爬起来撞他胳膊“王爷,你怎么了”
小皇叔瞥眼儿皇上,捶着心口儿道“你家太子爷把我的紫背给诓走了。”
“啊”我眼睛都瞪大,心想皇上不是嫌蛐蛐儿吵么,怎么又要诓小皇叔的紫背去玩儿一时挤了眉头去瞧阑干那边儿,只见皇上正喂完了饵料拍了拍手,从团簇如虹的锦鲤池子里回眼看过来,提拎起小皇叔的蛐蛐儿竹筒,冲我笑“你那岳飞呢拿来跟爷斗一场。”
我有点儿懵,实话道“爷,岳飞我刚送给六爷了,你跟六爷斗罢。”
皇六爷闻言顿时趔趄了一下,同皇上、小皇叔叔侄三个一齐看向我“什么”
小皇叔气得过来就揪着我胳膊“爷说要买你不卖,扭头就送老六了你什么意思”
我慢慢扭开他手“王爷,我说了不卖又没说不送。况你那紫背我又不敢真赢你,本想着让六爷、来东宫、替我斗赢你的。”
小皇叔听着我顿顿说完,眼睛稍微眯了眯,下刻渐渐悟道“哦哦。呿,还不知道谁赢谁呢。”他冲皇上摆摆手,“皇侄,别怕,岳飞虽勇猛,但皇叔这紫背才厉害呢,咱今儿不把老六斗趴下就不散,皇叔去给你找草尖子。”说着他就嘻嘻呵呵踱到外头叫人扯两根兰草叶子来。
皇上静静瞅着他出去,并没说话,收回的目光恰落在我身上,看得算是很深,渐渐笑起来,少时才移开眼去,看往我身后的皇六爷“多时候不见,你个头都长了。身上大好了”
皇六爷把袍子拎着摇摇跪下去,“是,臣弟臣弟谢皇兄垂询,久未问安,臣弟实在实在有罪。”
皇上从阑干上微微起身,笑捞了皇六爷的胳膊,“起来罢,你能有什么罪。过来这边儿坐。”
“哎。”皇六爷红着眶子起身来,摸到皇上身边儿去坐了,“皇兄身子也大好了罢”
皇上笑笑,只抬手摸了摸他脑袋,“老早好了。你今儿来的巧,宫里恰好有新酿,晚些时候你留下用膳,陪你小皇叔喝两杯。”
皇六爷赶紧应了。
正说着话,宫人拿来了大青瓷盆子,小皇叔摇着俩兰草尖子走过来,一人给他们发了一根儿,他们便将蛐蛐儿赶进了盆子里头,用草尖子赶着赶着便斗上了。
我坐在六爷后头,偷眼儿瞧瞧皇上,见皇上一手执着翠尖的兰叶,一手正轻靠阑干,正垂眸看着虫斗。他面上虽英眉带笑的同平日里一样,但里头的神采到底是不一样,偶然同六爷笑起来说什么,那笑也是真落进眼里。青瓷盆子里偶然紫背开始占上风了,皇六爷就开始着急,这时候皇上手里的草尖子总要不小心滑落几回,每回都滑在最紧要的时候。
皇六爷不免觉着好运极了,又听小皇叔说今儿不管辈位,撸着袖子好好儿干一架就是,便斗得愈发放松些,不一会儿还撅了身子爬到阑干上蹲着,同皇上又似往日那般言笑起来。
我同小皇叔相对一眼,心照不宣。再看向皇上,恰好他也抬头睨着我,眼底清澈又缱绻,我在当中瞧见自己的影子,好似正映在湖海青波里。
“皇兄皇兄,你别走神儿啊。”此时只有皇六爷还叫唤着,火烧屁股般摆着草尖子戳岳飞,“皇兄你这么放水儿我胜之不武,岳飞要赢了呢”
这话叫皇上顿时笑出来,那笑如一树春花陡然绽暖,下刻他手指动了动,紫背后腿上莫名就被草尖儿牵绊了一下,登时只听小皇叔倒抽了凉气儿一声隐忍的呜咽,青瓷盆子里头喀嚓轻响,岳飞已伺机咬断了紫背的前足,下一刻又咬上了紫背的脑袋,大局瞬时落定。
皇上右边儿眉头挑起一些,平平低叹“哎,手怎么又滑了。”
小皇叔是憋青了脸捂住心口,好似立时就要随着紫背一道去了,望着盆子里头哽咽一声“爷爷的紫背”
皇六爷却已高兴得从阑干上跳起来,欢喜到呼天喝地,还反过身来扯我“清爷清爷,岳飞真厉害我得赏你东西,我得多多赏你东西”这力气忒大,一时把我衣裳都要扯歪了。
然我何尝需他来赏我什么。
我要的赏我一早得了。
因为那时四下笑着,小皇叔哀嚎了,皇上未语,却正看着我。他眸盈秋光似水,面上依旧是淡挽起唇角笑,可那笑中明明似了然,似释然,似歉然,眼底带出的却又似喟然,似怡然。他笑得好自安然,一改平日的凛然或淡然,落在我身上便是婉然,深深渐渐,化为自然。
自然而然,便是宁然舒然。
这笑既是给我的,那于我,便是怎么都够了。
佰贰拾
那夜里东宫摆了小宴,新酿盛上来装在玉壶里,我们一盏盏地喝。
当中皇六爷喝得最厉害,醉得也最快,皇上便着人将他扶去偏殿睡,还起身一直守着太监宫女儿将皇六爷安顿好了,这才折返。我们一道又送小皇叔出去。
小皇叔醺红着脸立在东宫门口儿,摇摇晃晃冲我们道“回去吧,这路我我一个人走了千百回了,太子爷甭折折煞我,嗝。”
皇上叹了口气,让人给小皇叔多披件儿衣裳。
我去扶着小皇叔上轿子,一面道“王爷,你那紫背是可惜了。怪我,这都怪我。”
小皇叔听着我说这话,迷瞪怔忡会儿,又浑浑笑起来,下刻叹气冲我摆摆手“嗐,我这事儿就算没你,也他娘的一样哎,算了。紫背它,嗝今儿死得值。”他回眼看了看我后面的皇上,下刻突然抬手捏过我脸,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下“清爷你是个好的你是个很好的。”
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他就钻进备好的轿子,一晃一晃被人抬着往宫门去了。
我还这么目送着,却觉手指头已被人执起来牵住,回神的时候,那宽厚手掌已将我手握成十指紧扣,稳稳拉着我回了东宫。
周遭宫灯绢影下,月色潢潢,满院子红枫黄叶飒飒在微凉秋风里,皇上带我停下来,回身来双目深深望着我,执起我手,落唇往我手背上印了印。
我赶紧僵着手便要缩回来,强道“哎爷,我我这手,才帮六爷逮过蛐蛐儿的,脏着呢”
我话音未落,皇上已另手捧过我脸,覆唇吻上我嘴来。这吻深深,却又一点即止,落罢他稍退一些,抵着我鼻尖问我“嫌脏你还帮他逮嫌脏你还送给他”
我讷讷往后退了些,避了他眼眸呛他道“那你嫌蛐蛐儿吵吵还诓了小皇叔的紫背呢,你又是做什么”
皇上一手在我腰上把我搂紧了,握着我手的指头也不松,反愈发紧起来,淡笑看着我“你会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这问我一时又难答出来。
可我想我应是知道的。
其实皇上总教我读书写字儿题诗作赋,他也帮我寻杂书点戏赏我小玩意儿领我去四处宴饮,但他从不同我斗蛐蛐儿,也从不同我放风筝,从不会惯我去赌马,从不再问我外头的事儿。他太清醒,分得太清楚,大约觉着有些事儿是他同我的,有些不是,是我同旁人的,故他总是想要我同他的那一边儿,是与我同旁人不一样的。
然他这回却从小皇叔手里诓来了紫背,照他性子,自然是为了斗败沈山山捉给我的岳飞。
原来许多事情从前以为能心平气和避开就是的,以为能各展一途就是的,以为不思不想不闻不看就可以心若磐石的,却总有一日,殊途狭路叫人不再心平气和,不再避得过,不再能视而不见,心里生出了不甘之意,起了对照之心,便还是要计较出个高下来。
两两相对的事儿里从来没有退让,若撞上了另一人,这当中不是嫉,便是妒。沈山山家根本没议什么亲事,他那时诌出那不知何来的话,不过为了比量我是个什么回应。
原来他总还是在比量,原来他总还是想要我更在意他一分的。
可我又还要怎样才能更在意他一分
我只是想让他好啊。我只是想让他笑啊。
我看着他,空手拽着他袖口问他“爷,你还要我怎么样啊”
皇上抬手来拂过我脸,细细亲过我额,又吻过我唇,这才深深把我带进怀里,抱我的力道重到几乎是要将我纳入他骨头里。
耳边说出的话偏偏轻“不怎么样了。往后你待着,就够了。”
第47章 山色有无
佰廿一
朽月揭到底,礼部治下差不离已将京兆一界儿的秋闱考卷批阅完,统录中举考生的单子陆续出了。因避着舞弊的嫌,放榜前还待复核题纸,故那单子上只先行写出某贡院儿某排某号舍的卷中举,以方便查看,中举试子的姓名还尚需等解了卷封一一对照才得录下出榜。
这消息是皇上早朝上听礼部述职才知道的,回了东宫便只来得及换下朝服珠珮搁下笏板,回过身就领着人又要出宫往礼部去替我瞧瞧。
我当届参科,自然不能打礼部转悠,心里再忐忑也只能将皇上送到东宫门口儿,一再吭吭哧哧嘱咐他我是寿县贡院儿四排三号四排三号,叫他别记混了。
起先皇上听了只欲言又止,原本也没说我什么,可一路出去听着我瞎叨叨了太多遍,他终于荡开袖子背着手,回过头来皱眉睨着我,慢慢道“我怎么记着你是三排四号你再好生想想,别是你自个儿记混了。”
嗐,他这一说我才连连捂嘴“完了,口误口误,是三排四号,三排四号,还是你记得清楚。爷,你瞧的时候可仔细些,别替我瞧成是别人中的举,到时候榜上没我的名儿我可得把东宫都给哭塌了。”
皇上好笑得不得了,起手从我鼻梁上一刮道“爷们儿家家的哭什么哭,谁不让你中,爷治他的罪。”说罢敛袖掐过我脸,往东宫里头扬了扬下巴“你回去看书,我就回来。”
这么讲着,他便领着人往甬道尽处走了。
我一直立在门口儿望到看他不见,这才不知怎么回了侧殿温书,然这书是理当没看进去俩字儿,鱼也没摸两根儿,不知那光景过得究竟是快如奔兔还是漫如老龟,总之外头一声儿太子爷回殿呼呐出来的时候,我立时从书桌后头跳将起来,腿骨撞在桌脚上也龇牙咧嘴浑不停下,直直就奔到外头廊子上往皇上面门儿冲。
我后头老太监还吆喝追着我要我留心别撞着皇上,我这一冲却已侧杀出廊角,堪堪将皇上同他身后一干宫人堵了个实在。
皇上被我这么一冲,微惊之下止了步子,旋即眼角弯起来,抬手挥退宫人,立在折廊上含笑替我拾开片儿襟领飞上的碎枫叶子“跑什么,不像话。”
我捉住他手就急慌慌问他“爷爷爷,怎么样我中了没”
皇上这下连唇角也勾起来,反握了我拉住他的手就把我带过去亲了一口,沉稳道“中了。”
这俩字儿叫我心内登时一如惊风贯日,简直是喜从天降,刹那我甚至有一瞬恍惚“真真真真中了”
皇上被我这结巴逗得更好笑了,点点我鼻尖儿“怎么,你是爷东宫教出去的,挣的这是东宫的脸面,不该中”说着话,他这才拂开另手袖子拿出张对叠的纸来,往我跟前儿一晃,竟然道“清清,你这卷答得好,可还差那么一点儿你就能中个小解元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地方乡试头名叫解元,可京兆地界儿考生繁多,尤重主场,便还分主场头名儿为大解元,次场头名儿为小解元。可就算是小解元,那也是一场之首,何尝是我这等草包能肖想的
我不禁全然懵了,“这可不能罢”
顿顿扯过那薄纸展开一瞧,我只见那顶处写着我号舍排位,下面儿便是我述论作出的八股。字儿全不是我的,是别人誊的,拆着看我全认识,可此时心根本静不下,一合上句子这之乎者也地抖落出来,便一句都再看不懂,只好茫然又看回皇上“差哪一点儿”
皇上笑叹着抬手揉了把我脑袋,往我束股处指着个“廉”字儿的顶盖,瞥我一眼“就差这点儿。廉字儿头上的点儿呢,你给吃了”
我定睛一瞧,乖乖,那点儿我还真给吃了,厂部上头空空如也。
此时我才深谙,原来廉字儿从的是广不是厂啊,我一直不曾专心在意过,没想这一点儿却叫我丢了解元,真是可惜得很。
大抵人往往都似我这般,原本只想中举就成,现下中了举,却知道本能得个更好的名儿,喜过了竟还能叹惋起来。
皇上随着我稍稍看了会儿卷纸,见我很一副真真悔不当初的模样,下瞬便忽而转眼来望进我眼里笑“清清,你这卷是刘侍郎批的,他还问我你这字儿是不是错得另有深意。你倒同我说说,为何你哪点儿都不少,偏偏只少廉字儿头上那点儿”
说罢他目露探询,状似很想听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可这记错了字儿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然我只摇手说我就是没在意过罢了,便同他讲我得回家一趟,这中了举的事儿得先告诉我爹和大哥二哥。
皇上听得,睨着我笑出一声“稹清,你这卸磨杀驴倒够快的,中举不说跟爷这东宫谢个师就罢了,指使爷去替你瞧了榜还就撂开了,你这是什么学生”
这话听着可真真的酸,可瞧着皇上面上一本正经,我实在觉出阵好笑来,便赶紧拾着袍子一膝盖就跪下去,眉开眼笑道“哎,爷您息息怒,是弟子不肖,是弟子愚钝,弟子稹清谢太子爷悉心教导之隆恩,惦念于心,恸然于体,唯望策马奔躯以报”说着我想起这谢师之事,礼还是得表一表,便就地爬起来作势要回偏殿“爷您等着,我这就回屋给您取个礼来。”
皇上一把把我捞回去哂道“得了罢,你那屋里哪样儿不是我赏的,我给你的你再送回我来,你这算盘打得倒精。”
我落手捞了捞腰上的环佩,冲他咧嘴“爷,我这也是名师出高徒,尊师重道啊。”
皇上气得掐过我下巴便在我嘴上狠狠咬下一口。我不由低呼疼,他闻声,到底还是不忍,拇指指腹又轻轻抹过我唇瓣儿安抚我,口气虽还厉害着,眼底却温和下去,黑眸深深对着我眼睛,覆唇再啄了啄我唇上还疼着的地方,手指也缓缓抚到我颈间,亲密不多时候,缠绵渐分时抵了我额头低絮道“清清,你倒是也跟爷学些个好的啊。”
他手指在我脖颈中搔磨得怪痒,此言一学两意又一时将我心热递上了喉咙口儿,平日里偷看的杂书绘本儿小艳曲儿便立时都往我脑子里灌了,叫我不禁颤颤回给他一吻“爷爷你身上处处都是好的,我笨,也得要一处处地学,才能学过来”
“你”皇上轻吸口气将我推开一些,是当真没想到我没脸皮的话已能说到这地步,不禁微眯起眼睛乌眉一挑,将我细细看了看,颇感慨道“成了,爷这徒弟是养大了,能伺候师父了。”
然这伺候俩字儿的意思却能挺坏,我听着脸又烫起来,正强自镇定,他却开始暗暗笑话我。
“罢了,就这两句儿你耳根子都红透了,还装什么。”他揪起我指头搁在唇边儿亲了亲,“你考中了举子是好事儿,也给东宫长脸,我得赏你,但今儿正巧吏部的事儿还没处完,我下午得去瞧瞧,你便先回国公府罢。明日你回来,我叫上皇叔和老六他们,一道喝两杯庆贺庆贺。”
“那赏我的东西呢”我见了钱眼儿就往里钻,拉都拉不住。
皇上好似根本就料到我这问,一时垂眼看着我,笑里竟浮起丝邪气,带着我被他捉住的那手就往他腰上去“你不说爷身上处处都好么,那随便儿赏你这样儿”
吓得我简直惊雷过电一般火速抽回了手来,撅着个腚就往外跑。
边跑边听见他在后头笑,又听他忽而叫住我。
我离了老远回过头看他,那时东宫九曲回廊铺枫缀红,他轻轻倚在廊柱上同我对望着正浅笑,身上的穿纱杏袍上暗龙浮云,颜色明亮,更衬他子都之貌。
其实我从来觉着他俊,可却也从未有一日,觉着他有这么俊,一时便如当年不懂事时候秋日天光下为他一笑所惑般,定定地就看直了眼,等着听他要同我说什么。
然他看向我笑并不止,说出口却是一句“清清,你也告诉你那沈山山罢,他也中了。”
下刻他静静补道“中的大解元。”
第48章 山色有无
佰廿贰
沈山山中了解元自然不离奇,这当是应该的,但我却也着实替他高兴。
我独打宫门走出去,因想着皇上说了吏部的事儿没完,二哥这侍郎定还在任上,爹也不知在衡元阁里忙着个甚,回家早了家里也没什么人,所以便先去了趟学监,打算找沈山山告知他头名之喜。
去的时候学监正放课,青瓦素门下长衫儒生一丛丛簇拥出来,分明寒门子弟大都踽踽,一堆子嘻呵打笑的大半都是京中大小权贵的儿孙,不少也认得我,一一千神万态同我奉承两句,我却懒得跟他们寒暄,不过淡淡高眉照面,便要找门房替我进去寻人。
恰此时抬头一瞧,正瞥见一荀兰色的人影子从门里出来同我擦肩过了,我刚待挥手叫他,外头却适逢几个迎上来的纨绔监生叫他届长,好似当中有一人生辰,问要不要一道去喝两杯酒。
沈山山没瞧见我,同他几个搭话说着去哪儿喝,面上笑得也亲厚,一容行止干净平易,还招手叫住几个靠街边儿正要走的寒门一起去。
几个寒门倒老不好意思,琢磨着大约是想婉拒的意思,然没待他们说出个话来,几个邀约的公子哥儿已往沈山山后头当先扬了扬下巴“届长,那稹三爷也在呢,要么还是请他一道儿罢”
沈山山闻言背影一凝,这才回头见到我,一时颜中亲和笑入了眼,同周围稍说过几句话,便走过来拉我“哎,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抽回手睨他一眼,“爷好容易来查你回岗,合着你在学监里头也不怎么做学问,成日价就只知道喝花酒啊”
沈山山笑起来“谁说的,我们还赌棋呢。”
“呵,那敢情沈届长是要发家了,”我把手往他跟前儿一摊,“爷我这是当喜鹊儿来了,报信儿的,沈届长怎么也该赏点儿辛苦钱不是”
“你给我报信儿”沈山山哼笑一声,却老早习惯了拿银子给我花,便随手就把钱袋子解了搁我手上,猜道“最近当是秋贡的卷儿阅完了,别是你当先瞧见了中举的预单吧哪儿瞧的”
这世上最没劲的事儿就是卖关子被人猜着了,然遇上沈山山这般的脑瓜子,我倒也习以为常,只把他钱袋子往他怀里丢回去“我哪儿能去瞧啊,我是叫太子爷去瞧的,他也顺道儿瞧了你的。你中了,山山,是主场解元呢。”
沈山山闻我说了这天大好事儿却也没多雀跃,眼睛还盯着我,手里执着钱袋却缓缓放下去,眉头挑起来一些“太子爷顺道瞧了我的你让他瞧的”
我道“这怎么了”
沈山山挺清净地看着我,薄唇动了动“预单儿上只有排号,你都不知道我几排几号儿的,你怎么同他说的”
我心里顿时一落,“我”
沈山山垂首,墨睫低落下去,专注动手把钱袋又系好,一时没说什么,下刻轻轻咳了咳,少许沉默一会儿,终还是揭过这话头问我“那你也该中了罢。”
我赶紧点头“中了中了。瞧了卷才发现写错个字儿,不然爷也能做个小解元。”
“瞧瞧我说的。”沈山山眉头又舒展开,笑眼看向我“你写错什么字儿又漏笔画了”
“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考都考完了。”我拉着他袖子往街上走,“哎山山,你家车呢我是走出来的,你正好把我捎回去一趟罢。”
“我没瞧出来哪儿正好了。”沈山山没好气地抽回胳膊,虽是说着这话,却还是恹恹抬手往旁边儿一指“那儿呢。”
我一边上马车又一边问他“那你还去喝酒么”
“晚些罢。”沈山山不耐烦推着我赶紧坐进去,“这不得先送你么。”
佰廿三
回了国公府我让徐顺儿给沈山山沏茶,自个儿先回里间儿换下了侍读的衣裳。
出来的时候,沈山山正立在我书案旁边儿垂眼看着桌上的竹笼球儿,听我出来抬起头“稹清,岳飞呢好好儿个大将军,这就给你折腾死了”
蛐蛐儿一般要到寒露时候才会没的,况岳飞也并非战死,而是被我送了皇六爷,昨儿还在勤学馆大杀四方呢。送他的时候我脑子一热也没太想着要同沈山山交代什么,然这时候一想起来,才越想越觉得对不住沈山山,便好好儿将他拉到桌边先坐了,恰徐顺儿端了茶过来,我便正正经经给他沏了一盏,腆了脸道“山山,对不住啊,这回事儿我本早该告诉你,然这不没得空出宫么”
沈山山看着我这模样好笑起来,伸手端了茶盏把手肘答在桌边上“蛐蛐儿死了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明年时候到了再给你捉就是了。不过谁的蛐蛐儿还能比岳飞好,小王爷的”
越说我越不好意思,终于实话道“不是不是,岳飞活着呢,我我是送人了,我送给皇六爷了。”
实际蛐蛐儿是小,爷们儿家家的沈山山自然不会有多生气,只是他金贵小侯爷亲手挖着泥巴翻着草丛子石堆子捉给我的,这心意是上天入地的难得,故听闻我这么讲,他虽没立时就不高兴了,但手里茶盏却还是又放下,笑也轻巧,还闲话问我“你宝贝那蛐蛐儿跟什么似的,怎么又舍得拿去送别人”
他问得平白,我也当寻常事儿同他一讲,便支着脑袋道“哎,山山,宫里的事儿你是不知道。六爷腿折了怪招人怜的,宫里说他坏话的人挺多,说他克太子爷什么的多难听啊,过去咱们蹴鞠的时候不是他经常缠着小王爷和太子爷玩儿么,嘻嘻呵呵地多招人疼啊,结果出事儿之后他都不敢往东宫来了,太子爷养病在宫里见不着六爷,面上不在意,嘴上又老问,我同小王爷这日子也难捱。恰那时候我带了岳飞进宫,皇六爷看着可喜欢了,周围好多人找我要蛐蛐儿,偏偏就他蹲在边儿上不吭声儿,我心里一着急,就,就把岳飞给他了”
“好你个稹清,拿了我的花儿去献佛啊”沈山山抬手就要掐我脸,佯作了怒的形容,笑却又似有似无“我看你这佛献的怕不是六爷是东宫吧,现下天家里头是兄友弟恭了,没瞧出你还挺机灵。”
“哎,哎,这不都托你岳飞的福。”我自知是有罪,躲开他手就连连同他抱拳,又将茶盏子往他跟前儿再推了推“山山,我真错了,我没脑子我不要脸,沈小侯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罢,过阵子春闱考完了我请你吃锅儿看戏,啊。”
打小时候起我就是这么一路子,一旦搞坏了沈山山的书或水了沈山山的约,总之是一旦做了什么对不起沈山山的事儿,我就立马舍了脸皮坦白从宽做小伏低逗他笑。沈山山性子是好的,也真就从没同我置过什么气,或可说他于我就是没脾气。
许是习惯,许是不在意。许是习惯了不在意。
这回也一样儿的。他接了我的茶,喝下去就该是饶了我,可端起来送到口边的时候,他到底又叹了口气,眉宇下双眸抬起来看我,半玩笑地赌气道“你是个不惜物的,往后我再不给你捉蛐蛐儿了。”
想着往后再没有大将军,我虽也不舍,可比起沈山山,蛐蛐儿又算什么。眼下他能不生我气我是怎么都行,便一道道儿送手请他快喝茶“不捉不捉,咱们山山的手指头葱花儿白玉,哪儿能再去刨石头堆子,往后都我自个儿来,瞧瞧,我这手糙,不可惜。”
“不可惜才怪。”沈山山好歹是喝了茶,搁了盏子一把将我手爪子拉下去骂我“我看你还是算了,那脏着呢,当心你膈应死了没处哭去。”
我见他这是终于饶了我的罪,也随他怎么说,后来说起别的事儿,他也淡淡的,是真没生气的模样。不多时候外面传我爹和二哥一起回了,我就拉着沈山山一道儿去同他们报了中举的事儿。说着我中举,他们倒淡然,好似我中不中都没要紧似的,然说着沈山山是主场解元,他们倒又青眼有加前途无量地夸了沈山山好大一顿。
沈山山受着,告着不敢当,我二人也听我爹说些春闱筹措的事儿。巧的是这时候我大哥也一身甲胄地刚从营里回来,听说了我中举,也不知他脑子里知不知道这文举考入有多不容易,总之他是将腰带上的钱袋儿径直扯了塞我怀里,大手掌子也不知道洗没洗就往我脑门儿上揉“老幺出息,真乖,哥哥这才领的子儿,拿去玩儿拿去玩儿。”
我都还没反应过来,爹已怒然一声吼向大哥道“你多大个人了不知持家重道,银子给了这小子他能玩儿的剩么你当养家糊口是玩儿的”
我爹常年在衡元阁里头提训百官,骨子里头镇了二十年威风,一言喝出沈山山在我旁边儿都退了一步,大哥居然还往我后头躲了躲,下瞬我只看见眼前一只带着老茧的大手掌子落在我怀里,又把那钱袋子提走了。
大哥在我后头气声儿道“老幺,晚会儿我再悄悄给你,啊。”
我赶紧点头。
二哥站得近,听见了,是捂了脸叹家门不幸,我爹又继续数落我大哥。
沈山山在旁边儿看着我和我大哥,没说话,脸上浅浅笑着,那笑竟好似有些孤清,过会儿他道“稹清,我还有约,这就得走了。”说罢又给我父兄三个行过礼告辞。
我又拾着我家长长的廊子将他送出门口去,立在国公府大匾下头,他忽而回身,我还当他忘了什么物件儿,正要问他,却听他微微凝起眉头问我一句话。
“稹清,你现在好不好”
我莫名其妙,伸胳膊伸腿儿给他转了一圈儿“我有什么不好的,我挺好。”
这又把沈山山逗笑了,他笑了会儿渐渐止住,似很关切地望着我,口中艰难一会儿,又问“我是问你,太子爷待你好不好”
我闻言,心里稍有一顿,却还是老实点头“现在也挺好。”
沈山山启眉了然,知道不能多说下去,便也点了头,“成了,你进去罢我得走了。解元之事我知道了,你替我好好儿谢过太子爷费心罢。”
“哎,好。”我糊涂应了,把他送上马车,又忽然想起一回事儿来“对了山山,大溪落寇我这儿有最后一本儿了,你要么,讲大溪好汉杀入京师的,可精彩,你要我就去给你拿出来。”
沈山山闻言,上马车的动作都一顿,回头来看看我,神色中好似有什么不甘不愿,可最终还是轻声道“不用我已有了。”
说罢他上了车。
我同他招手叫他少喝些,街上吵,也不知他回应没有。
别了他我踱回国公府小院儿里,那时看着桌上空空的兰穗竹笼球儿,心想这样好看个物件儿,往后大约也就没用了,心里不免可惜得很。
然次年秋日白露时候,家里终于不复往年清净,我再次被老爹打了抱伤卧榻,沈山山来瞧我,竟还是给我带了只青黑的蛐蛐儿。
当时说着要我赶紧好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我俩玩笑,蛐蛐儿就起了项羽的名儿。
如今想来,嗐,这真不叫个好名儿。
第49章 山色有无
佰廿肆
那年仲冬我满过十八,年节前跟着皇上一道去了趟北郊行猎,约摸是同皇六爷在雪地里头丢雪团子丢出身汗来没在意,冰风一刮凉气侵体,便害了场小风寒。回了东宫待着叫阖宫上下都不安生,我要回家去皇上又不让,非要看我病愈齐整,指使着太监宫女儿恨不能鼻涕都替我揩,搞得我一度打个喷嚏都得避着他。
风寒人人都得,我那时候岁数轻,人倒无大碍,只是耽搁了温书。我心里惦记着来年春闱是远难于秋闱的,又着实是想考好,便开始着急,后头回家还狠了心,竟找二哥得闲的时候来提点我做学问。
二哥这人算是一丝不漏地体承了我爹的板正,因知道我秋闱时候都还写漏了笔画,训我之言便更严厉,成日叫我抄帖记字儿背书,倒叫我觉得比生病时候还苦。日日写字儿手腕子都快断,他竟也压根儿不理,大哥都劝他不听,得了爹点过头,他落给我的习笔愈临到考前还愈发多起来。
我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因着这般,一来二去叫我应考的学问还真补齐一些,我便劝自己这也划算了,权当场苦修就是,过了就过了。
年尾上,各家祝宴走亲的折腾去了大半月,开年打头我正要回东宫去继续当值,结果当时先皇再度病下,恰巧晋中突发了春旱,先皇也不知怎么的,照那境况原应叫储君在朝代政,却竟点了皇上和小皇叔一道去督凿沟渠和治灾。
一时朝野上下猜度之心四起,东宫被搁在了风口浪尖,百官心思都掩在暗处,皇权游移之事大约人人都在考量。
我原也不关心这些个事儿,便也没打听什么细碎风声,在意的不过是灾地艰难,皇上此去定是一番受罪,临行便还是去东宫送他,嘱他平安回来。
当时圣旨叫即刻起行,东宫里头捯饬得忙慌,我不过想去说两句话,皇上却也不顾小皇叔还在场,居然垂首就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小皇叔看得哎呀咿呀地瞎叫唤,捂着眼睛一面嚷嚷着有违礼法,一面又隙开手指头坏笑着偷眼儿瞧。
这给我羞得,只差原地化作阵飞烟钻进地缝儿,情急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狗胆,竟抬手就往皇上小臂使劲儿一拧。
皇上英眉顿折,立时疼得倒嘶口凉气儿甩手放开我,小皇叔捂眼睛的手登时捂去了嘴“哎哟清爷你不想活了”
“想想想”我吓得立时规规矩矩跪了,舔着嘴皮儿咽了口气儿,叠叠冲皇上道“爷,我我错了,您息怒,我不是故意的。”
谁知皇上却只是挑眉捞起袖口看了一眼,竟絮絮道了句“成罢,不指望你这傻子奉个信物,这也算给爷留了点儿念想上路”
我听了是愣住,小皇叔大约眼睛都快瞪出来,提着袍子跳起来就跑到皇上跟前儿,颤颤抬手探过他额头“皇侄啊,你没病吧”
我当场跪在地上,眼见着皇上推开小皇叔沉沉地笑又把我捞起来,面上却更能烧烫得化了。
出去时候嘱咐小皇叔的话,我声音是比蚊吟还轻“王王爷您受累,您可看顾着太子爷”
小皇叔一容好笑地抬手弹了弹我脑门儿,眯眼道“那你就同寻柟好生考学,成么”
我哎哎应了。
小皇叔夸着我真乖要起手揉我脑袋,却被皇上一把拉下去睨了一眼,便再不敢,只摇头笑着上了车。皇上也嘱咐我一番好生考学顾念身体的话,末了亲自抬手揉过我脑袋,这才好生笑起来,也跟着起了驾。
他走后,先皇爷在病榻上摆下一手几方制衡的局面,百官之中又再度风声鹤唳。
沈山山他爹并另几位将军领兵戍去了京兆各关口,好像是个拱卫京师的意思。朝里代政的事儿落在内阁,我爹在里头几乎一坐不出,回家时候少之又少,我还去阁里给他送过几次衣裳。
日子也不知怎么过着,东风和冷再剪了春的时候,会试就开了。
是故会试叫做春闱,开在二月初九,同秋闱一样儿是三场九日。索性这回好的是就在礼部贡院儿考,倒不用一早折腾去别的地儿,又因有了之前秋闱的铺陈,我早也知道里头是个什么糟蹋境况,心里便也没多难捱,早早同沈山山约了一道驾车去了,各自嘱咐好考,便参了试。
春闱后过了半月,也就是二月底的时候,考完尚且还不得闲着,因为有意入班刑理御三司的试子尚需加试专宗刑律,只一科,要考三日。我想进御史台,自然老早就报了参试,沈山山是无所谓,不过陪我考一道,就也报了。我托二哥寻来些不打紧的刑部案宗同沈山山一道温了几日律法,还觉差强人意,看着日子到了,便又一起入了考场。
这回考完,便是等三月二十放榜。
佰廿伍
放榜这事儿讲的是个氛围,实则若不看榜,那报榜的官差也会送信来家里,然亲自去看榜,却多出份儿庄重来,于参试考生当中也能媲美元夕赏灯一般,大抵都算得上是节庆了,故沈山山还叫上我一道早起了去等榜。
那正是春日里最好的时候,京城夹道上所有的桃儿啊杏儿的都开了,香气儿飘得满街都是,打路上一走都能兜个满袖。
公子哥儿里肯专心念学的原就没几个,入春闱的就少,除了我与沈山山便只学监里头四五个还算脸熟,我几个便约了一起在南宫门外头的酒楼里吃早茶等礼部官差出来叫榜。
从卯时等到巳时过尽,就在滴漏将将滴过午时那一刻,南宫乾元门霍然打开,官差骑上快马奔来,沿街高呼春闱皇榜已出,沈山山便连忙拉我起了身,我们一道挤在满街有老有小的人潮里头齐齐往礼部院儿赶。
爷我原想的看榜,是春风和煦莺燕儿翩飞,长衫试子相约一道踏花前往,多美,多写意。然却未曾想到,这花倒是踏了,可那沿路真不叫踏花,那叫把花踏得个稀巴烂。
看榜的根本不止新科试子,大多都是凑热闹的老百姓,一水儿人潮跟逃荒似的乌压压一大片呼喝在街上,没一会儿就挤得我满身臭汗。周遭的人自然没有比我更好的,都一样儿,故一路上浑杂的人气儿早盖过了沿街的花香,我脚背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下,疼得我终于骂骂咧咧起来,一气儿揪着沈山山胳膊数落他这凑的什么热闹,爷脚都快肿了。
实则沈山山这时候也心烦,更兼被我打了又被我骂,一道还圈着我以免我被人推搡了,此时简直眉毛都气得要竖起来“指不定这一辈子就一回,总要来瞧瞧吧,我不叫上你你往后说不定还记恨我呢到时候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记恨个屁爷看你是书读多了脑子给塞上了”我一手指就戳在他后脑勺斥他,“谁后悔这事儿就有鬼了,你想要被人踩你早些说啊,爷国公府里头那么多人,叫他们一人往你身上踩一脚也能凑合”
大约都是因着年岁浅,闹出的笑话儿是说不清的。我现今想起来,是真不知当时怎么就能吵得起来,也真不知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嘴欠。沈山山闻言也真生了气,冷着脸使劲儿一拽我后脖领子道“稹三爷,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扔这儿,咱们倒瞧瞧是谁被踩”
他虽这么说了,可那时候小爷我还血气方刚,并不吃他那套,浑劲儿一上来便抬膀子就打落他的手,瞪直了眼睛道“爷我还就不走了滚你的吧”
周围几个相熟的也被挤得鬼模鬼样,都劝我们别吵了,况他们也真是没见过沈山山在外头生气,还都又作笑起来,说沈届长这下儿是活了似的,竟也会骂人。
沈山山因着我说了那话,要走又不好就走了,要再拉我又搁不下脸,同我正是眼看说不过就要打起来的时候,当场忽听吆喝一声,也不知是哪个挑着担子的大娘没长眼睛,那担头竹尖儿竟就狠狠撞在我肩上。
力道之大,叫我登时疼得惨叫,捂着肩背连大气儿都喘不上来一口,眼泪花子就地包了个万全。
四下里乱得要死,这时候是回头骂人都不知道要骂谁去,沈山山哪儿还顾得上搁不搁得下脸,拉着我直问有没有大碍。
缓过最疼的那阵儿,我甩了甩手,肩背火烧火燎,估摸是什么皮外伤,抬头再看着面前沈山山脸好似都吓白了几分,不免心里也难受,这时候再骂他什么还真于心不忍,便死命忍了痛道“算了算了走吧,继续走,都走到这儿了,爷我还负了伤,更没有打道回府的理儿。”
沈山山又替我挡过几个莽汉,一时深叹好似自责,忽然认命矮下截身子道“得了,你上来吧,我背你。”
我一愣“走就行了,背什么背。”
“你不是嚷嚷脚疼么”沈山山回头就瞪我一眼,“赶紧上来,快点儿,我几个里头就你矫情,走得最慢。”
“我最慢”我赶紧瞪向另几人,可他们竟还颇认同的模样。
我这一口气便又闷上了,也再不客气,抬腿就往沈山山背上一跳。
沈山山顿时背着我一个趔趄“我稹清你个猪,吃的都是些什么啊。”
“爷给你背就是赏你脸了。”我抬手就在沈山山脑袋上一拍,这时候把他当马骑了,一时高过周围几寸,吸气儿挺顺畅,方才受他的那些个鸟气也全都散了,终于只觉得高兴。
“别乱动成不成”沈山山没耐烦地把我掂了掂,背实在了,走得也很艰难,“还好跟我爹扎了几年马步,不然我今儿就交代在这儿了。”
他后头一人笑道“届长同稹三爷是真铁,换了旁人谁能够啊。”
沈山山这时候终于回复些平时的模样,摇头叹“我这是遇人不淑,你们谁要他就捡去玩儿,可难养呢。”
监生几个哈哈大笑,我趴在沈山山肩上骂“呿,你之前还说卖呢,怎么这就直接改捡了爷把你拉扯大容易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沈山山耳朵被我呿了阵风,立时红透,只恨恨把我往上托了托,“这我还真宁肯没有。前头就到礼部了,过会儿你下来自个儿走。”
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不成,我今儿还就不下去了。”我勒着他脖子就往前头指,“榜贴那儿呢,你给我背到榜跟前儿去,快快快。”
沈山山摇摇晃晃背着我,这时候听我说话,竟笑了声,“背到榜跟前儿你就下来”
我笑“哎,你要愿意,看完榜给我背家里去也成啊,我还懒怠走路呢。”
沈山山背着我避过沿路叫卖挂绳、白绫的小贩,声音混着周遭如沸锅一般的人声儿传来,好似静水一样“成啊,那咱们是去你家还是去我家”
反正放了榜我俩也要一起玩儿,我还真考虑了一下,“要么去你家你家有新书么”
沈山山不知怎的,噎了噎,过了会儿还是答道“之前崇文送来两本修花录,你看么。”
我嫌弃“我听说过,姑娘家写的闺中事儿么。我不爱看,还是算了吧。要么我们去宝月楼听戏”
“嗯,成。”沈山山姑且应了,另几人在前面开路,已经走到了榜前面,却离得还远,他们踮了脚都瞧不见字儿。
“稹清,你在上头,赶紧看看。”沈山山背着我站定。
我连忙双手撑在他肩上定睛使劲儿往前瞧,一时瞅到写在最顶上的那三字儿,简直喜得叫起来“嗐,沈山山,你中会元了”
我这一声叫得周围所有人都朝沈山山看过来,指指点点神色万千,可众人皆见中了会元的沈山山还背着个人,一时场上最风光的又不是沈山山了,而是被沈山山背着的我。
“你能不能小声些”沈山山气得扭头骂我,“我让你看你自个儿的,你看我的做什么”
“哦哦,”我赶紧再落眼去看,心知自个儿名头不会靠前,便直接从后头往前看,结果一直看了五六十个都还没看见稹清俩字儿。
我不免慌起来,揪着沈山山衣领子道“完了,山山,我是不是没中啊”
沈山山听了也紧张起来,背着我往旁边儿挪了两步,冲另几人道“你们快帮稹三爷也找找,瞧瞧他中没。”
不一会儿,忽有一人指着头一张的皇榜道“哎哎找着了,三爷中了十九名呢”
一时几人大呼我厉害,我喜得抱着沈山山脑袋一直摇“山山山山山山我中了我也能中春闱了我要殿试了快,回家,我得立马告诉我爹去”
沈山山被我摇的个晕头转向,却竟还能不把我摔在地上,哭笑不得地将自个儿脑袋挣出来,清儿白醒道“停停停别摇了,你个傻子。这时候你爹在衡元阁呢,不在家。”
“哎,瞧我这记性”我这才想起来,便指了周围几个相熟的笑道“那更好了,今儿可没人管我。走,一道去听戏喝酒,现在就走今晚上都我请”
另几人也都是官家子弟,没考上的也并不急着一次就中,此时听闻有酒,就更不在意了,同我们笑着便也一道往宝月楼去。
走了半道儿,我终于从考中的兴奋劲儿里头回过神来,竟发现沈山山居然还背着我,就此连忙要下来。
“得了吧,你别动了。”沈山山揽在我腿弯的手收紧了些引我坐好,叹口气笑,“我家马车就在前头了,干脆我背你过去。”
我便也就不动了,嘴上惯性问他句废话“你不累啊”
沈山山听了,虽是脚下走得一会儿一顿,却还是答我句假话。
“还成,不怎么累。”
第50章 山色有无
佰廿陆
得了春闱的榜,也不是就松快了。
一则殿试就定在四月初八,虽作考之物还是一样儿,但总也叫我不敢甩了尾巴就瞎玩儿。
毕竟殿试是天子亲考百官有目,到时候我若字句儿不熟了再闹出些个漏笔画的破事儿一抖落,一张脸丢在自个儿身上倒不打紧,却要叫东宫面子上不好看,让我爹知道了我也没好果子吃,故就还要温书。
二则么,是我得榜后恰接到皇上打晋中传来的信儿,一颗心又再不能放下。
信上说,小皇叔没出息的,才上路两天儿就害上了热病,成天难受得哎哎直叫唤,一路闹得皇上直想把他扔半道儿上,故我嘱咐小皇叔看顾皇上他是自然没能看顾上,倒都叫皇上看顾他去了,到地儿他还软得跟泥似的好不起来,半月里统领凿渠治灾的事儿就全扛在皇上一人肩上,下头诸官还不济事儿,一个比一个油滑,挑活儿避重就轻,遇事儿互相推诿,一出出演着戏。
这封信写到此口气虽还同之前一样儿,但眼看着皇上这着墨比之前数倍多了起来,我也就能知道他心里气得是怎么样。
哎,皇上生来没多久就是太子爷,能比肩的兄弟从没有,故他心里若装了什么同底下人也没的好说,便总惯了闷在心里头。心里头闷多了,他夜里就睡不安宁。
东宫总点着宝蟾香,太监几个曾告诉我说,那都是为给他宁神的。
然他一去晋中千百里走得匆匆,也不知宝蟾香带了没,若是没有,这神该怎么宁得下
一时我从他辗转难眠忧心到他会不会被小皇叔害上热病,又就此推演这热病至不至于就是灾地的瘟,进而想起书里讲灾瘟都是会闹死人的,忽而此念一起,我整个人瞬时犹如走水失火,一时怕得是心尖子都凉了半截儿,再度又想起皇上行猎受伤那夜危急时候交代后事儿的模样,那些话立刻一道道响起在耳边,直如银丝细线往我骨缝皮肉里拉磨,痛是痛来痒更痒,却根本由不得人叫停。
他娘的,大约这就是那些酸诗里头老写的相思。
我不知那些个读书的哪儿瞧出这是孟浪缱绻,搁我身上简直是场酷刑。我只恨不能在背上剖出双肉翅来径直飞去晋中瞧瞧他安生才好回来接着作考,如此惦念着是连饭都快吃不下,看书也勉强,自然就更没心思同沈山山他们一道出去玩儿。
不过瞎挨着过罢了。
沈山山的学念得好,双元及身,大约他家里也该高兴,故这临门的佛脚也不逼着他再抱。他闲得隔一两日便来瞧瞧我被先贤圣人的论著折磨得怎样,自个儿却抱本儿花里胡哨的修花录在我旁边儿笑嘻嘻地看,那小人得志的鬼模样儿,气得我把手上的书看完一本儿就砸一本儿在他脸上“你要看就滚回你家里自个儿看,别扰爷清净”
然我的书是丢过去一本儿他看一眼就能背出个一二三来,再丢一本儿又给我讲出个四五六,我他娘烦也烦死了,整个人直接趴桌上看着他“沈山山你缺德不缺德你再不回家去我就叫徐顺儿来打你了”
“你忍心啊,稹小公子况徐顺儿他也打不过我啊。”沈山山优哉游哉地捧着杂书,看都没看我一眼,反倒是仰躺在我榻上往里头一翻身,拾着修花录的书页子道“我家里闹腾,我不想回去。”
我啐他“有人追着夸你还嫌吵吵,不惜福的命我爹要这样,我大约睡着了都能起来给他磕响头。”
沈山山顺着我道“若真是夸我倒还哎,算了,不说也罢。”他终于搁下书,稍微支儿身子回头笑我“还是说说咱们稹三爷吧,这回你是想考状元呢,还是榜眼啊”
我白他一眼“那还不得瞧瞧沈小侯爷乐意让哪一个出来。”
状元榜眼乃头甲之最,他竟也舍得拿来寒碜我,心眼儿忒坏。这两样儿名头我从没肖想过,当年我那般拼命看书,只是想混个前十的卷纸在先皇爷跟前儿争个面圣御批罢了。
我常在皇上身边儿,先皇爷是认得我的,况琉球那事儿替我得了个不伦不类的伯挂着,算一便宜功勋,倘若先皇爷还记得我爹就是太傅大人,说不定更能给我赏些恩德,问问我自个儿想去哪儿做差,然后破格把我点进御史台去。
沈山山听我这么大言不惭地说,真是摇头笑了笑,只枕在臂上看了我一会儿,忽而清明道“稹清,你的卷儿是一定能到御前的,别想那么多了。”
我一听,连忙从桌上坐直了瞪他“你怎么知道你是神仙”
沈山山晃了晃脑袋逗我“是啊,那么多年了你都不知道我福神呐,就来保稹小公子喜乐的。”
“嗐你甭笑了,”我没好气地拎着袍子就坐到榻边儿去拍他脑袋“哎哎,我问你正经的,你这话太子爷走之前也跟我说过,这是为什么啊”
沈山山捉开我手往里头避了避,笑着垂眼叹了口气“没什么,我这不是给你打气儿么。你赶紧回去接着背文絜,我听着呢。”
他这一答话果真同我所想一样,就也没什么好问。于是我又悻悻回桌上去背书,只背着背着心思又转到皇上临行前同我说的来。
其实皇上倒也没跟我说多大不了的,只是临行上车前,他摸了我脑袋一把嘱我好生考学。我老实说我可能考不上了,他却笃定笑道“不会。清清,你的卷儿一定能到御前,到时候父皇问你想去哪儿当差,你说想去御史台就得了。”
我问他“你怎知道我的卷儿就一定能到御前敢情你替我把圣上都买通了”
皇上哧地一声就笑出来,掐了掐我脸蛋儿好似在哂我蠢“你好好儿写字儿就成了,脑袋里成日也装些正经的罢,别总想些有的没的,知道没”
“哎,爷,我知道了。”我瘪瘪嘴应了,心里是不大服得他教训我,但想着快有几月都不能听见他啰嗦,竟又觉出分不舍。
那时催他走的人着紧,他留不得,完了这话不过带我又亲了亲,也就实在走了,临行前这话实则平而又平,可搁了这些日子,却也叫我在心里生出疑窦来,这真算作奇事儿了。
大约只是因我多日来想了他实在太多次。
一个字儿搁在眼前瞧久了都能觉出不像来,更何况是言语
连沈山山都说了这不过是励我上进给我打气儿,那便真就不该还有什么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