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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 第9节

作者:书归 字数:23284 更新:2021-12-30 18:23:12

    皇上手里拿出龙纹绢来,一边听着,一边轻轻擦过我眉上的血,下刻随手点了个人“去把老七和他那侍读一并领来。”

    实则我不想叫皇上身子才好就动怒,可他脾气上来了我却实在劝不住。我怎么同他说是我先动手的他都听不进去,只因我在宫里从没同谁干过架,谁爱开我玩笑我都不计较,他便当我是个缚不了鸡的,认定是对方欺了我,他要替我出这口气。如此我便也不好提点他我本是同将门虎子干架长大的,人倒还会打。

    他身子好了,又能替我出头了,我没什么不开心。

    由着他把我拉到正殿坐了叫人去请太医,又见着他凝眉接过宫人递来的冰绢子敷在我手指头上一句句训我莽撞,一时我哎哎地应,指头由他暖暖握着,听着话虽不敢接腔顶嘴,但心底却觉出实在,连脸被挠了都不觉得冤枉。

    不一会儿下头说皇七爷同侍读带到,皇上原本还一脸黑风煞气地坐在正殿上端了盏茶喝,结果一见着七爷领着后面那侍读上来,他手都顿住了

    只见彭二少爷两眼青红浮泡,皮相五色惨烈,眉骨破的破,唇角裂的裂,一脸高肿充着血,能赛得上吐蕃的鲜幡旗,走出去都不定能叫人瞧出个人形儿来。

    皇上慢慢扭头来看我,似在问你揍的

    我当然点头,心想我还没怎么使力呢。

    皇上顿时垂眸下去,拾拳掩了唇角,轻咳一声忍笑。

    可这一咳是轻,却把皇七爷吓得抖筛糠似地一膝跪下,偷眼儿瞄了瞄皇上,畏畏缩缩道“皇皇皇兄,彭二说的那些都是他自个儿的意思,万万不是我叫他说的清爷打他,是打得好,打得太好皇兄若没叫臣弟来,臣弟也正打他呢,马上就把他交到宗正院儿去都不劳皇兄费心的”

    那彭二闻言,连忙吸呼着肿得合不拢的嘴大呼太子爷饶命,砰砰磕着响头。七爷一道转头骂他,一道给皇上赔不是,虽口中叫着皇兄,模样却不似弟弟见了哥哥,而似臣见了君。

    皇七爷是皇上的亲弟弟,却同皇上一点儿都不亲,那时候年岁也有十三了,平日里是绝少往东宫来。他虽说同皇上一母同胞,可皇上是养在先皇跟前儿带大的,七爷是他母后拉扯的,年纪差了五岁也不多时候能一起玩儿,便打小就生分,搁我这外人眼里,俩人是真没有一处像的地方。

    小皇叔平日提起七爷总窝囊废窝囊废地叫,传到中宫里惹得娘娘老不痛快,祝宴喜酒上便结过几回梁子使过几回绊子,万幸是没能把小皇叔怎么样。

    于小皇叔而言,不过是一宫里头天家人,且处着罢了。

    此时皇上瞧着彭二被我打成了烂泥巴,大约于他挠我的事儿也消了一半儿的气,可垂眼看七爷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眉便又蹙上了,只不住听着,末了,七爷絮絮叨叨说怎么狠狠处置那彭二,他就点了头,又叫七爷起来说话。

    七爷战战兢兢起来了,皇上着人把彭二撵出去送了宗正院儿,便顺带就了手边的书考问起七爷念学的事儿。

    七爷万没料到还有这出,平日那学也当真是胡念的,便答得宛如稀泥巴糊墙,烂得有滋有味儿。这若搁了我身上皇上早训我了,却倒没训他,只是看着时候到了该传晚膳,便搁了书,恰平平静静赐了席,叫七爷留下一道用膳。

    七爷却说那日是嫡长公主下嫁几月了头回儿进宫来瞧娘娘,中宫早布了宴,他还得赶紧去赴宴,不能留东宫吃饭。

    皇上闻言,正搁着书的手稍稍一顿。

    下刻他才点过头,“是皇姐回了。也好,那你去吧。”

    皇七爷千恩万谢告恩走了,临走还再表了番要狠狠处置彭二的决心。

    皇上不再说话,只坐在大殿上看着七爷逃也似紧赶着走出东宫,就我见着,他那目光好似透着丝薄风,怪凉,也不知他想着什么,过了会儿才淡淡道“行了,传膳罢。”

    他起身来,转眼看看我,抬起手拂过我眉梢的结痂,带着落唇在我额角印了一下,安抚我说“彭二也收拾了,你心里别气。今日父皇宫里又给我送来血燕,恰好你同我一起吃了补补。”

    我看着他,向他笑“那做枣泥味儿的我突然想吃甜的。”

    他闻言,眼光稍动了动,一时好似风摇动河湖中的星子,望着我是沉静的,片刻轻轻笑出来“成,做枣泥味儿的。”

    我收了他桌上的书跟在他后头,我们走上游廊。他行在前面两三步远,一身明黄的袍子透着柱角散入的春暮昏光,那形色实则说不出的柔暖,然无论搁了谁眼里,乍眼却只先看见他身上的龙章。

    龙章却是冷的。

    我那时候突然想起他那夜危急过后刚醒过来的事儿。

    当时四下报传太子爷醒了,先皇不顾圣躬沉疴急急到了他寝殿里头,我还没出去,我爹在,皇上他母后在,一干臣子都在,礼部几个手里还捧着记棺材的册子。

    我们都听见先皇威镇了一身的天子气魄厉斥皇上道“你是储君,你是朕的太子,怎可逞此不顾家国社稷之能你将朝堂宗庙的大任置于何地”

    这一怒下,我们跪了一地,可皇上卧在榻上却未多言,只告罪道“儿臣寡虑,不孝叫父皇担忧了。”

    下刻他缓过口气,第一句却是问先皇“老六怎样了”

    第41章 山色有无

    佰拾

    皇六爷腿折得厉害,那回后当真就瘸了。

    他虽捡了一条命,然这活在宫里也算憋屈,只因人人背地里指着他都说三道四,大意是怪他害了太子爷遭罪,言语上应该还更有甚者。

    我并不清楚当年流言细软,如今不过是我自己作了那些口舌中的奸佞好些年,也遭了好些年宫中的是非,一切一切便可以想见,自是有当中不容易处。

    六爷原是个挺开朗的性子,小我两岁,从来爱跟着小皇叔同皇上玩儿,这事儿出了后头几天儿还日日来东宫问皇上安,回回都哭,哭得皇上颇心烦,可后来人不大来了,皇上又要日日问他怎不来了。

    这又问得我心烦起来,小皇叔来的时候我只好问他,六爷呢

    当时皇上将养着,我们在外间儿,小皇叔不想叫他听见,便只下巴往外头扬了扬,又指指心口儿,摇头。

    我便懂了。那过后皇上再问起来,我就只说是六爷腿疼,不方便来了。

    皇上虽没说什么,可他心里又岂会由着我胡说就信。

    他生下来就是太子,生下来就住在宫里,这宫里是个什么模样,他都明白。他比我更明白。

    就此他也不再问。送来东宫的物件儿里偶或有我喜欢的,他见着合适也赏去六爷宫里几样,便就这么挨到行猎的劫数熬尽了,宫里流言揭过这页儿,日子入了夏。

    皇上担着的差事都稳稳回了他手里,他人又忙起来,春汛时候他治下闹出些案子,整个夏天儿都三司六部五寺地不消停,回东宫的时候大半累到嫌说句话都费事儿,见着我偶或夜里在看书,便时常捏着我手坐在书房里头养神,却也没精力再多指教我学问。

    可我的秋闱又渐渐近了。

    在勤学馆打人的事儿我爹当然第一时刻就知道了,我自然不敢回家。可呆在宫里本该温书,我却又因着看大溪落寇不好好儿念学。大概是五月中的时候,我几回摸出宫去买书没买着,不过想回家歇一脚吃个饭,哪知道有一回正撞上我爹竟然在,先生在他面前又告过我不温书的状,于是我总算没避过,连着那勤学馆打人的事儿一道挨了顿揍,脸上两下,背上两下,顶着脸皮回了东宫,恰好皇上从大理寺回来见了此景,终于生气问我缘故,这才哭笑不得地着人给我寻了大溪落寇全套来看,给我美得喜滋滋儿。

    我捧着大溪落寇夜读的时候,他还叫小太监守着给我添灯,好似什么大阵仗似的。如今想来只是好笑。

    不觉间,十年过去了,那书里头谁叫什么名儿我是一个都记不住,可这些个琐碎的事情却都门门清醒。

    还记得这书看完之后我再没有借口不念学,也就开始抱上了佛脚温起书来,更临到最后一月的时候,皇上都还推了些政事儿来陪我念书。东宫里头第一遭遇上有人赶考的事儿,下头人都觉新鲜,晚上我看书入夜了,小厨房还给我备宵夜,小宫女儿还来给我打扇,皇上若在,还能有小太监替我捏肩,那日子真同神仙似的。

    一宫上下都挺振奋,大热天儿的情绪高涨,连内务府送冰的听说了,都祝我定中解元。

    呸,他们尽赶着溜须拍马才是真的。我这样儿的要能中解元,他们叫沈山山那些学监儿里的真读书人可怎么办大约得凑钱买几尺绳子挨个儿到西城门外头去挂树枝儿,要不就在礼部院外头撞死也成。

    就这么闹腾着恭维着,我焦头烂额地温书,东宫枫叶又一水儿黄了,好歹是临到了秋闱的日子。

    秋闱是考三场,定在桂月里头的初九、十二和十五,因当年监京城主场的秋闱同考恰好是我二哥,我就必须避院去寿县的次场参试,于是爹早在吏部替我摘出日子来,我也上告了宫里暂休侍读之业,初五就回了家。

    临出东宫的时候,心知至少是有大半月都不能再见着皇上,我也挺矫情,还吸着鼻子想问他讨个信物来托平安。

    皇上瞅着我道“不就是考个秋闱么,你屋子里头哪样儿不是爷赏的,随便儿挑一样带走就是。”

    嗐呀,听得我真是好气。他怎么就不明白呢,这赏和信物分明就是两码事儿。

    我懒得同他瞎扯,夹着我一包书吭哧吭哧就出殿要走。

    然我一转身他又把我拉回去。

    没来得及瞪他,他已经反剪了我双手将我抵到朱漆的大柱子后头亲我,亲得我飘飘然已晕头转向的时候,迷迷糊糊只觉得腰带上沉了沉,我一低头,见是他将我早前给他的那块儿稹家玉佩又系回了我腰上。

    他竟将我送他的东西又送还给我,这脸皮儿不知是拿什么铁打的,也忒厚了,怄得我眼睛都瞪圆“哪儿有你这样的啊爷”

    皇上掐着我下巴亲了我鼻尖儿,这才咬着我耳朵道“你给我了就是我的,现在赏你了,谢恩吧。”

    还谢恩呢,谢个棒槌。我气呼呼抱着书就出来了,手都不想同他招,直直走到宫门口去上了我家的车。

    徐顺儿赶车起行了,我心中恨恨,百般不是滋味儿,揪起那去而复返的玉佩来瞧,正冒火琢磨着往后再不要送皇上什么物件儿了,然这么看着看着,我竟发觉玉佩上的穗子是不一样了。

    原我玉佩上的穗子是两股青兰丝儿编了垂下的,这一看却变成了宫里金线的五丝纠,两股也变作三股,垂下来千百丝线飒飒一抖落,迎着光好似暮色洒金河荡,真是好看又富贵。

    我整个人好似蔫菜逢春般一个打挺,坐直起来细捏着那纠丝儿,发觉当中一股里头还有根硬条儿似的东西,扒拉开一看,只见当中居然藏着一串打磨成细珠的蜜蜡,成色是好极了,湛黄流光,上面还一个个刻着字儿

    “长安喜乐,子佩吾思。”

    那字儿是魏碑,风骨我熟得不能再熟,笔划里头折转细刻了朱砂,好似是娇红春花印在秋叶,合着那句子低回婉转,漂亮得不像话。

    我看了好半晌,是怎么都释不下手,心里热得噗噗直跳,也是那时候才明白过来,人有时候当真矫情不得。

    其实寻常即为信物,信物也是寻常,两样儿都是一样儿的珍贵,该惜福的时候当惜福,真不该分那么清楚,没得像我这不知好歹的,竟临走了还同他怄气。

    他从来不说的话太多,却可想见他得多难受。

    我若还不好生考学,都实在对不住他这心意。一时想到这里,我简直鼻头发酸眼眶也热,又愧自己笨得眼拙没一早瞧出来,这时候想跳下车冲回东宫去谢个恩却也晚了,国公府已至。

    我下了车走进府,大哥正坐在前院儿里等我,一时见我回府还红着鼻子,便五大三粗地慌慌劝我道“别哭啊小子,不就是去考个破试,考不上就算了,啊,咱府里头什么都不缺,哥养着你就是。”

    就他那稀稀拉拉的俸禄,还想养我呢,叫大嫂听见了夜里得掐死他。

    我一时被他这话哽得鼻酸变成了胸闷,手里的书往他身上一扔就道“谁说考不上我往后要进御史台的”

    谁知这时候我爹正从前厅踱出来,闻言便肃了脸训我道“那还不赶紧去温书御史台是吼破喉咙就能进的不成你小子还差得远”

    我气焰顿萎,心里恨得不行却没法子驳他,手里便从大哥那儿老实接回书,悻悻回了小院儿去挑灯夜读。

    那时我心想,要我真能入了御史台,那入班的头一桩事儿,便是穿上台里的乌黑补褂,戴着官帽挂着授印,往我爹跟前儿转个三百圈儿不带停,好叫他知道知道我稹老三也是能行的。

    不过后来真入了御史台,这转圈的事儿,我却是忘了做。

    第42章 山色有无

    佰拾一

    沈山山那年不用避什么嫌,秋闱就在京中考。我回府的消息他知道了,初六便着人给我送了个道印宝符来,说是他娘拜庙子请的文曲香灰,我俩一人一个,压在枕头底下能梦见考题。

    但梦见考题这事儿吧,其实好或不好也分人。

    倘若是沈山山梦见了考题,那自然提前得解是好的,可换了我这样儿的梦见考题,那便是提前晓得自己作不出,抓耳挠腮地睡觉都睡不着了,岂非给自个儿添堵

    故这宝符我不敢压枕头底下,便就揣在身上。初七收整一番到了初八夜里,我想着翌日要考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桩学,简直兴奋得睡不着,想着考完了白露一至还能去画眉河边儿捉蛐蛐儿就更兴奋得睡不着。但翌日一大早就得起来赶去寿县贡院儿,再不睡是不能行了。

    于是我一咬牙,将孟子翻出来背了会儿。

    果真即刻大睡。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我去祠堂里头给娘和祖宗们磕过头,按礼数上了三段儿香,便由爹和大哥送出府。因一进贡院儿就是九日七夜,每场换号舍也是三日一换,故头一场的吃食干粮徐顺儿一早备好了,此时方叔出来,将吃食用度提到车上搁了就上路。

    临行我爹嘱我细心些,写字儿别老掉笔划。二哥监考,早一日点卯就被关进了主场,大哥从前考的是武科,在这上头说不出个名堂,便只揉了把我脑袋,悄悄儿说我考完了出来若想去赌马,就找他拿钱。

    我眼睛一亮,却听我爹厉目一咳瞪向大哥,大哥吓得连忙推我上车。

    然后马车厢子一晃一晃便把我载到了寿县贡院儿,路上给我颠瞌睡了会儿,下来人迷迷糊糊的,拎上吃的便要进去,结果徐顺儿又拉着我叮咛起来。

    贡院儿进去三道门,层层立了官兵盘查物件儿,连干粮都得切成一寸见方的以免夹带。号舍里头就更不是人待的地儿,宽就只四尺,里头除了上下托砖格开的两张板子啥也没有,写题的时候下板儿作椅上板儿作桌,睡的时候上板儿往下板儿处一并就作了床,管你是白丁是公子都是这待遇,躺上去连腿都打不直。

    这约摸就是朝廷说的一视同仁。

    我私以为那同是挺同的,仁却不怎么仁。

    见年临考前都有个民俗,便是坊间总传闻什么试子暴毙啊,什么考场阴魂啊,什么蛇妖盘檐啊,总之说得入了贡院儿就好似进了坟地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却总要传得个人心惶惶才作数。

    徐顺儿约摸是听多了这些,又着实担心号舍那破地儿叫我待着不舒坦,便一边儿给我理袍子一边儿说三天儿就能出来一趟,爷你不乐意烧热水就忍忍喝凉的,免得将手烫了云云。我老不耐烦,连声儿把他呿开就抱着吃的进去了。

    进去时还听着徐顺儿在后头扯着喉咙叫我睡觉别打被子。

    周围试子一两百个正排队等检,闻言全都侧目看过来笑我,我立时臊没了皮,气得从包袱里头摸出个饼子就丢过去砸他“你给爷滚滚开”

    徐顺儿颇委屈地躲在方叔后头看着我,方叔乐呵呵瞅着我俩笑,然后他俩冲我挥手。

    我觉得真是丢人,便扭头当做没看见,只往旁边儿人堆子里瞅。

    那时回头见着,贡院外送娃娃的寒门里不乏些父母兄姐亲自来送的。那些人跟我是没得比,他们根本没什么布帘儿马车,也没什么徐顺儿方叔,更没有太子爷拴的平安玉佩,有些大约是走了好长的路才赶来,要么就搭着驴子拉的柴车,明明一身苦呵呵的模样,但一个个脸上却都极和气,同我这拿腔拿调的模样真不一样,他们一家亲近得同我爹二哥那模样也不一样。

    我瞧着瞧着,心里竟挺羡慕他们。

    那时我所能知道的几个同年考学的人都和我出身差不多,比如沈山山和勤学馆几个公子哥儿,他们都是在京中主场考,换场那天儿兴许还能回家吃个饭,像我似的避院儿来这寿县同平头百姓们一窝子考学的公子是真没有,四周的娃娃见着我这模样儿的也挺稀奇,一会儿看看我衣裳环佩,一会儿看看我家马车马驹,一会儿看方叔一会儿看徐顺儿,眼里头竟同我看他们是一样的。

    大半他们才是真羡慕我。

    但我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人心这事儿,不过就是得陇望蜀。

    也更是得不着的,才觉得是最好的。

    佰拾贰

    如今说起来,秋闱那九日,是我这辈子头一回信了世上真有地狱。

    那之前我是真不信,真的。

    进去前我问我二哥,在贡院儿里上茅房怎么办。二哥当时顿了顿,沉吟一会儿才说,号舍每排头上有个茅厕,我想去的话就把号舍门上的牌儿翻成出恭,自然有监官来领我过去。

    我当时还觉着这伺候挺周到,心里且安了些,便没想着再问二哥别的。

    二哥却幽幽嘱我一句说,在贡院儿里要出恭,便最好早晨去。我没闹明白为什么,他也没功夫答我就去点卯了。

    结果等第一场诗和论的题发下来了,我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暂作不出,想起这出恭的事儿还挺新鲜,就兴致勃勃翻了牌儿等监官来领我去茅厕。哪知道监官是来开门儿领我去了,可我到了茅厕他却不走。

    考中是不准说话的,一说话就直接赶出贡院儿了。我同那监官大眼儿瞪小眼儿半晌,我冲他摆摆手他也还是不出去,竟冲我摇头瞄眼。

    我这才懂了二哥被我问起此事时那沉吟中的深意。

    原来这监官还要守着爷蹲坑。

    他娘的。

    这还蹲什么蹲,爷急慌慌地就又出来作诗了,五言八韵一字儿不拖沓落笔而就,写完还把徐顺儿给我带的饼子拿出来吃了就凉茶压惊。

    然这一惊一惊地压到了晚上,我憋着肚子写述论是真憋不住了,非得要上茅房不可,终于还是身子胜了性子,认怂一咬牙翻了出恭的牌儿,心想有人看就有人看罢,我一大老爷们儿,这能是多大回事儿。

    那监官见我翻牌儿,就又来了,徐徐把我领到茅房外头,伸手一推门儿

    好家伙,当时那茅房一打开的臭骚味儿我这是搁了十年都还记得,那里面可是一整排号舍六十五个青衫学子的腹中之物,也不知他们那些个穷酸都吃的是什么,味儿恁大,熏得我就地一晃险些晕过去,惊都惊呆了。

    此时我便又明白了二哥为何劝诫我早晨如厕好些,一时只恨自己早前儿是矫情个什么劲儿,心想那时候有人看是有人看,至少不臭啊,哎。

    监官立在门口袖了手静静看我,挺平静,满眼勘破红尘,似在问我是不是又要提裤子不上了。

    可我倒是想,我肠子却不允,只好闭气提袍视死如归地进去了,心觉这恭出得好似岳鹏举抗金,真真感天动地。

    但就那么一时片刻解了裤子蹲在里头的功夫,寿县贡院儿里头常年寂寥的秋蚊子居然还在我腚上叮了四五个毒包,我捞上裤子回了号舍才开始痒,还越挠越痒,痒得小爷我坐在木板儿上好似坐在一堆虫子上,又难受又恶心,浑身都泛了鸡皮子。

    这他娘的还写个鸟蛋的述论,气得我把笔一撂板子一合,睡觉

    还他娘睡不着,腚上痒得好似辣子扎肉还不能抠。

    那时我真是百感聚心,七情煞顶。

    想爷我打小在家用的恭桶都是黄花儿梨的,何曾受过这等罪蜷腿儿躺在号舍小木板子上我望出去是寿县秋夜里头惨靛的天儿,心里一时气啊苦啊恨啊什么都有,捏着自个儿腰上的玉佩攥着里头那串儿蜜蜡拼命地忍,是想忍着别没出息地哭出来,可越忍眼眶子又越烫。我心想本以为写诗作赋念学这事儿都够讨人嫌了,没成想学念完了来参考还能更讨人嫌。寿县贡院儿是什么破地儿,爷这当初是为了谁去考的学啊,这真不是寻常人能干下来的事儿。

    那时候我真是惦念着东宫里头的所有东西。我惦念夜里绣了白鹤的暖软衾被,惦念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和替我打扇的小宫女儿,我惦念书房里案头上燃着的宝蟾香和花墨研出来的细细气味儿,也惦念此时合该红了我满眼的枫。

    可是最惦念不过,却还是那个团着我手教我写字儿的人。

    腚都痒成了这样,我心里想起他,却还在肖想放榜的时候若我真考得好,他脸上会是笑得怎样。

    想到这儿我竟又坐了起来,心想反正也痒得睡不着,倒不如接着好生写述论。

    毕竟秋闱的榜帖会先张在礼部院儿,礼部的事儿又小半都治在东宫手里,他早应过我,他第一时候就会亲自去看榜的。

    我很想要榜上有名。

    我想要让他看见,他教出来的稹清被大字儿写在红笺上,他的稹清也是个举子了。

    那他也许会立在礼部院儿里跟周遭的所有人都点着我名字说,这就是爷东宫的侍读,出息了。

    那时他应该就会笑。

    我便想要他这么笑。

    佰拾叁

    头场三日考完出来大约我只睡过五六个时辰,徐顺儿已回家里又拿来了新三日的吃食。

    等在外头瞧见我出去的时候他眼里都包上了泪,估摸是我形色确然不好,他也能想见里头是怎么一番遭罪。

    他过来扶着我问我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告诉他,他去替我备,说得好似爷就快不久于人世。

    不过我那情状也确然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人世于我却还有挂念。

    我淡淡格开徐顺儿的手,让他去给我买罐儿止痒祛毒的膏就成。

    岂知这话一吩咐,徐顺儿竟就哭了,方叔也开始点眼角。我简直不能更心烦,扯了钱袋儿就自己去边儿上长街里找药房,买了膏出来钻马车里,徐顺儿抽抽噎噎替我涂好了,我只觉刚回过口气儿才闭上眼,贡院儿里头钟竟又打响了,监官开始发新一场号舍的牌儿。

    这就是又要进去了。我攥着我的玉佩,拿着手里的膏,挽上了三日的吃食,进去便又熬过鬼府地狱般的六日。

    六日后我从贡院儿出来,几乎觉着自个儿已油尽灯枯。

    诗论、表诏、判策三门考尽,脑子已然是转不动,我整个人像是被石轮车狠狠压榨过一道却没死透过去,拎着胳膊还能形同槁木一般从地上站起来骇人。那时候我参考前想着一出贡院儿就要做啥做啥的事儿是一桩都不往脑子里来了,人立在焦黄的地儿上也直晃晃,是一心只想回家去洗个踏实澡,睡个踏实觉,出回踏实恭,其他都要缓缓。

    我以为天下试子里头也就我这矫情的能这样儿,结果举目一顾,但见出贡院儿的人堆子里竟也没有一个在欢跳奔腾的,放眼望去,俱是疲惫不堪的一个个肉身从号舍里挪出来,摇摇晃晃面色惨淡,好似才从枯冢下爬起的尸,浑身上下一分人气儿都没有。

    哎,不过也难怪。想来秋闱之后还有春闱,春闱过了还待殿试,这场里头还不知能有几个计入其中,期望搁在前头,对人人都是渺茫,也并非考完便是解脱。

    往后也是无尽沉沦罢了。

    我看着那些进贡院儿前与我什么都不同的寒门学子此时倒也同我一般的满脸青茬儿双目充血,人人的衣裳不管是丝的锦的还是布的麻的全他娘都染着那号舍茅厕里头飘飞的臭骚味儿。

    一时他们也又回眼看看我,两相目光里竟有份儿越了身籍的相惜。

    嗐,我竟还叫他们穷酸。

    岂知这世上打滚的人身上都是这味儿,何曾管过谁是穷是富。

    这时我才终于了悟,原来祖皇帝爷当年定下的一视同仁是搁这儿等着呢。他大约是要叫所有想做官儿的人在入班前就知道,人虽分贵贱,臣却都是一样的臣。

    那刻我不由对我爹和二哥为何成了现今这不讨人欢喜的模样有了些通悟。

    若说秋闱贡院儿考学的号舍是地府,那从这地府换入春闱经了殿试再出去的,得是什么人

    一时我坐在走回京城的摇摇马车里,望着秋暮薄昏西下的日头渐起的夜,忽而振聋发聩般有所实感

    是了,大约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爹和二哥那样的人。

    外头总有一日会像叫他们那样儿情状百态地来叫我。

    叫我大人。

    第43章 山色有无

    佰拾肆

    秋闱回家后我定是经父兄问过考学一干事情的,然我都不再记得。他们大约也都不觉得我一次就能考上,总之是不怎么在意,各自说过话就歇了。

    倒是东宫早来人赏了些清淡吃食搁着,厨房热好,我从澡盆子里出来正就了吃。稀粥鱼片儿暖软下肚,我微微发出身薄汗,觉出分冷暖,这才终于从阴间活了回来。

    一身的臭是洗净了,可身上到底累得实在,便也管不得积不积食,吃完只照着榻上往被窝儿里钻。起先好似觉着有些累过了不太能睡着,我便捡了本儿杂书想打发打发精神,却连第一页儿都没瞅完就睡迷了过去。

    那夜梦里我被狠狠魇住好几回,最后那回最厉害,魇到我就像被钉在了床板儿上似的,一点儿不能动弹,又总觉着被一水儿黑压压的东西惊骇地追着,却挣腿奔不了,抬手挥不出,好似只有魂魄在天地旷野上漫无归所地逃,心里怕得要命,也知道要是逃慢一步,那永夜似的黑物便要吃了我。

    我的魂愈逃那黑物追得愈紧,我跑得怕了怕得累了,既知它是一定会来我也躲不过,倒觉着还不如省点儿力气别跑了,便干脆就地歇了将心中惧怕扔开,浑身卸下力道,安心等着它来吞了我就是。

    不过怪倒是怪了,这时候我不挣扎,安心了,却仿佛觉着手指头反倒回复点儿气力,能动上一动。

    但根本顶不上用处。那黑物好似漫天一把烟灰似的,已然扑腾上来全全拢住我,罩得我睁眼四顾什么都瞧不见。

    可它竟也并不急着将我吃了。它只是分出条条丝烟绕上我指尖来,我举起手看,但见指甲盖儿上渐渐由它蔓起了一寸乌黑。

    这乌黑却也只蔓上一瞬便止了。那物的黑烟缠了我满身,少时遮住我眼前的散开了些,又露出面前一条模模糊糊的路来,我迷蒙看过去,这路好似沿途都是楼宇宫阙花卉摇晃,漫地人声嘈嘈繁华到了路尽处,一包土丘停在那儿,前头立了个石碑。

    石碑离我太远,瞧不清字儿,只能见着上头挂了个金丝垂穗的玉佩。

    那瞬我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到此我终于明白这黑物是个什么,也就泄了气,不折腾了。

    反正这世上任谁也都折腾不过的。

    见我消停,魇却仿若像没了意思,逐渐再不压着我,我又不搭理它,它浑起来便推我跌进了接连的迷梦里,霎时飞花逐雪一场接着一场,天光夜色春夏秋冬斗转,我好似是睡着,却也好似半醒着,好似在踩着枯叶跑跳,又好似一直都沉静地躺着。一切似真似幻,半真半假,忽有一刻我发觉自己站在了地岸消弭的边界儿上,正往无尽深渊里走,这时仿若还听见谁在说话,他边叫唤边往回拉着我。

    那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耳熟,我费力去想他是谁,可他的名儿一瞬到了嘴边我却就是叫不出。

    直到他扑在我被窝上头大喝一声摇我“稹清睡得跟猪似的赶紧醒醒”

    我瞬时惊得魂飞魄散打落了九天沉梦,沉顿里猛一睁眼,醒了。

    入目是屋里陈金座玉,墙边儿条桌的铜炉里挑着宝蟾香,却还是压不住扑来我被上那人身上的馥郁。

    我吸了吸鼻子,终于看清这来人的模样,好歹松下口气来“沈山山啊,哎你可吓死我了我还当是什么鬼呢”

    “鬼你做噩梦了”沈山山背坐在榻边儿上侧头睨着我笑,一容悠淡根本不似在考场里头折腾了九天的样子,神色轻巧极了“鬼也能有我这模样儿的那还能吓得住人就怪了。”

    这家伙青天白日把我弄醒了就说自个儿样貌好,真不要脸。我白他一眼儿,翻身子接着蒙头要睡。

    沈山山连忙左腿曲上来探身拉我“嗐嗐嗐,甭睡了,赶紧起来,咱们去捉大将军。”

    他这么近,那身上香气就更浓些,我被他拉得坐起来,老不耐烦推他一把“你身上这么香还捉什么大将军捉蝴蝶儿精算了。”

    沈山山听我说完,乌眉一扬,欠身逮袖子扇了扇自个儿身上,鼻尖微动“香得有那么厉害考场里头臭得要命,我昨晚上回去洗了三回都还觉着味儿没散,出门香囊里头就拣多了些。你不喜欢我换了就是。”

    我听这话乐了,一时心中突然豁达“你们主场考也臭啊我还当只有我那儿才这样呢。”

    “你那寿县贡院儿算什么啊,稹小公子。”沈山山白了我一眼,“你们那儿一排号舍就六十五间儿,顶好了。你去瞧瞧北大街主场里头,一排号舍一百二十八间儿呢,那可不是你能想的。我老早写完了就想赶紧出来,监官死活不让提前交卷,我都快废在里头了,浑身痒。”

    在这事儿上我简直寻到了知音,可一想到自个儿在号舍里头的光景,此时光是听他说说都想吐,也懒得跟他提什么秋蚊子了,不然我俩今天都别吃饭。

    “你也就心里膈应,身上早没味儿了。”我叹气,从枕头底下的丝袋里摸了个东宫带回来的香丸塞在他手里,“你还不放心就换上这个,闻着没味儿,搁身上又能清浊气。”

    沈山山闻言,捻着那丸子照光细看一眼,“瞧着像是天竺的锐水香,挺贵重的。”他瞥我一下,想着又垂下眸子,笑我道“人家拿来供神龛的,也就你舍得拿来枕了睡,暴殄天物。”

    “给你好东西你还埋汰我,你要不要脸”我隔着被子踢他起来,恼火道“出去出去,我要起来了。”

    结果沈山山听了反而更坐着不动,香丸握进手心儿,转眼清亮地盯着我笑“你起就起,我出去做什么你没穿裤子啊”

    “你才没穿裤子”我掀了被子抻着裤腿儿把脚往他那儿一搁,“瞧瞧,这不穿了么。你把爷想成什么人了,爷还不急着梦媳妇儿呢。”

    沈山山双手撑在后面,瞥眼睨在我光脚踝子上,“那你梦什么了”

    可我那梦的,不提也罢。我摆摆手,说着媳妇儿又想起早前一回事儿“对了,山山,你家里是不是在给你议亲了”

    沈山山莫名其妙抬头看我“我自个儿怎么不知道,你打哪儿听来的我爹这两年都治着兵呢,哪儿来那闲工夫。”

    也对,我也想起了这茬儿。一时再回想起听说这事儿时候的情状,顿时心里都空了空。

    “怎么,”沈山山见我面色,突然凑到我跟前儿笑,“你舍不得我讨媳妇儿啊”

    “得了吧,有姑娘要你再说吧啊。”我拿脚丫子蹬在他身上撵他,“去去去,你先去把徐顺儿给爷叫进来,要去捉蛐蛐儿爷就得起了。”

    沈山山被我蹬得直好笑,反身抓着我脚踝子往被里塞“光着个脚丫子你别踢了成不成,看着凉了。我去给你叫徐顺儿,还有什么要的”

    我想了想,“得吃个早饭吧,我昨晚上就没怎么吃,都饿了。”

    “你还觉着早呢我的爷”沈山山叹着气起身来,看傻子似的看着我道“醒醒吧稹清,这都快夜里了。”

    第44章 山色有无

    佰拾伍

    沈山山在我屋里翻了本儿他没看过的书,看着等我吃完了一顿不知什么点儿的饭。吃完我收整好了,带上他给我编的小竹筐子,叫上徐顺儿带了钎杆、竹筒、铜丝罩那些捉蛐蛐儿用的玩意儿,再多带了个灯笼和火折子,这就架了车往画眉河边儿赶。

    出来的时候晚,到地儿已是黄昏。画眉河边儿上我们郊游踏青常来,那时是虫鸣漫野高草遍地,秋夕落在河面儿上被风一招摇,金辉便霎时洒满。

    沈山山捉蛐蛐儿是用脑子的,他叫他的人同徐顺儿先去撒些米粒儿在地上,看有没有蛐蛐儿蹦出来,自个儿只闲闲跟在我后头问我秋闱策论写的什么。我俩说着话,我突然想学人家平头百姓的娃娃那般拣片儿叶子来吹小曲儿,然找来找去才想起秋天没什么绿叶了,便也作罢,安心同沈山山找了块儿石头坐了,把记得的都一一同他说,又说我怎么怎么破题承题,怎么写的表诏。

    其实表诏的东西我在东宫瞧得多了,随便也能作得好,怕只怕没有正经先生瞧过,述论的八股写得不能行,故还挺忐忑。

    沈山山听得专注,垂着眸子平眉凝神替我细想,眼见有枯草被风拂在他襟领上了,他也没在意。我抬手来替他拾开了继续说,他听我说完,正色抬头来看我,眼中竟有丝不信“这真是你写的哎,稹清你长进了,束股句子甚妙,这回要说解元虽不一定,但进春闱想是不难了。”

    我一愣,将信将疑“你不是唬我的吧我真能行”

    “我唬你作什么。五县贡院儿的小试都是我跟着先生改过的,我说你行你就行。”沈山山起手揉了把我脑袋,笑起来正要说别的话,却听徐顺儿他们在前头乐颠颠儿地叫,说见着了大蛐蛐儿往外跳。

    我立时起了身要往那边儿奔,沈山山却不急着过去,只先着人去河边儿舀些水,看着一会儿大约有用。这全然一副比蛐蛐儿贩子更在行的模样儿。

    我一时挺感慨。

    记得早些年我刚知道这蛐蛐儿能斗的时候,在街上看着颇觉新鲜就一心想要,也不懂什么门道,就花钱寻人买。但京城里头的蛐蛐儿生意尽做的是显贵大户,大户们都极舍得花钱,掮客里头的黑水一早漫天儿去了,故遇着我这小娃娃模样又人傻钱多的,就都逮着可劲儿宰。我花了不老少冤枉银子,买来的蛐蛐儿都是弱秧子,一下场就被别人家的大将军斗个稀巴烂,银子几十两几十两地竹篮打水,愁得我日日茶不思饭不想,可惜着我的荷包,却又止不住还想买。

    沈山山看都看不下去,劝也劝我不听。

    有一回我同沈山山从马场回来经过画眉河边儿上,正好是秋天,他忽然就领着我下了车,说我不是想要蛐蛐儿么,要么去瞧瞧能不能捉一只,反正石头缝里到处都是。

    我那时候还挺傻,不知道蛐蛐儿是打哪儿来的,平日里是登门的掮客送来我瞧着合适就买了,沈山山说能自己捉,我还以为他在唬我,还愣愣说能卖好几十两的东西哪能在石缝子里头钻,别是沈山山你胡诌的。

    当时沈山山大约血都快能吐我脸上一口,青眼瞪了我半晌,摇头道“稹清啊稹清,你的银子也太好赚了活该折了那好几百两。”

    然后他没好气提了我后脖领子,带着我就开始翻草丛子石头缝儿。

    我蹲在他旁边儿还真见着好些个青黑金额的大蛐蛐儿蹦跶得可欢腾,登时高兴疯了,聒噪劲儿也上来,指着就说这个几十两银子,那个几百两银子,都捉都捉,全部都要。

    沈山山正四下拍着石缝捉蛐蛐儿,耳朵里却全是我扯风似的瞎嚷嚷,简直烦得要命,一巴掌拍我脑袋上“你能不能消停些。”

    谁知我刚闭嘴,他又突然跳起来抬手往石头边儿上猛地一盖,叫道“哎,还真捉住了稹清,快快,把你绢子拿来,对对对,罩住罩住。”

    那时候我激动得掏绢子的手都在抖,罩了沈山山手下面根本不敢松开,像蛤蟆似地趴地上,撅着腚抖了声儿叠叠问沈山山是什么色儿的蛐蛐儿壮不壮。

    沈山山蹲在河边儿洗了七八回手,找了个枯草藤子,蹲下来把我装了蛐蛐儿的绢子头系起来给我拎上,终于道“见着像是紫的,但天也暗了,你回去装了笼子里再好生看。”

    于是我兴高采烈捧着绢子回了家,蛐蛐儿装笼子的时候一看,真是个紫红的大虫,乐得我简直睡着都快笑醒了。

    那就是沈山山给我捉的第一只蛐蛐儿,因着颜色,起了名儿叫关云长,拿到街上去赌斗还真赢过两场子,但后来有一回儿在家里玩儿的时候不小心跑落了,我大哥没注意一脚踩上去,碾了个稀巴烂,给我心疼的带着肝儿都颤。

    然这却也不妨碍我发现沈山山真有捉蛐蛐儿的本事,故还撺掇过他要么也起个生意做做,指不定就万贯缠腰了。

    谁知沈山山听了却只没好气白了我一眼,像是在生什么气似的,过会儿,哧哧抖出仨字儿来“不稀罕。”

    于是我生财大计再度破灭,每年也就只秋天才央他捉两只给我玩玩罢了。

    佰拾陆

    徐顺儿算是个福将,他找着的那蛐蛐儿是个青项金翅的,极是上品,一听把我高兴坏了,边儿上看着直搓手。可他笨得要死,竟把蛐蛐儿追进个石头多的大堆子里,蛐蛐儿躲里头不出来了,他急得直挠耳朵。

    薄暮下夜色渐起了,野上人少寂静,我摸火折子点了盏灯笼,昏光中沈山山不紧不慢接过随从递的一筒子水,冲徐顺儿扬扬下巴“让开,把围布打开守着。”

    徐顺儿便同另个随从一起拿麻布把石堆周遭给围了。

    沈山山蹲下来,灯笼暖黄的光胧在他面上,他照着光,垂眼沉静看着石头堆子细察了会儿,忽然抬手就要把一筒子水往石缝里倒。

    我连忙拉他“哎哎哎,你做什么,这倒进去虫就给淹死了。”

    “不这样怎么给你逮蛐蛐儿。”沈山山认真做事儿的时候总肃着脸,此时只格开我手,还是把水往里头倒了“你当它傻么它见了水会自个儿蹦出来的,聪明着呢。”

    原来他是要拿水赶虫。我团着膝盖蹲他后面笑,看着那石堆只叹气“蛐蛐儿聪明个什么啊,聪明就不会被逮着了。”

    这时筒里水倒尽,沈山山闻言,收回竹筒时瞥我一下,澈亮的眼又盯回石头去,沉静道“中庸不是说么,人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阶之中,而莫之知辟也,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越聪明,误得越厉害。”

    他话音刚落,我只听咕咕吱吱一阵声儿,果真有个青项金翅的大蛐蛐儿从石缝里头蹦出来要逃,可徐顺儿他们一早听了沈山山的话围着石头呢,这时候逮虫直如瓮中捉鳖。

    见大局已在握,沈山山闲闲给我递了个罩子来“要么你自个儿逮一只试试”

    我却把手往背后猫了不接,颇嫌弃“它钻了不老少地方,多脏啊。”

    沈山山气得挑眉看着我“嫌脏了你洗手不就成了旁边儿就是河呢。我替你逮那么多次也没见着怎么样啊。”

    他这是嫌我矫情,我再不答应估摸他就得打我了。于是我勉为其难接了那罩子,瞅着那青项金翅的蛐蛐儿在围布里头胡蹿,心里一点点地又跃跃欲试起来,等了小会儿,终于一定眼儿抬罩盖过去谁知脚下上前时却踩着个松动的石子儿绊了自个儿的衣摆,一时屁股一撅人也偏了,登时照着围布里头摔了进去,脑袋都磕在地上。

    立时疼得我吱哇乱叫。

    围布被我压落了,蛐蛐儿往外一蹿就奔得不知去向,沈山山万没料到我这平地儿也能摔个狗吃屎,瞬时捂了肚子就大笑起来。

    徐顺儿憋着笑过来扶我,可那跑掉的蛐蛐儿是青项金翅呢,这多可惜啊。我爬起来便也顾不上止他们的嘲,还在四下里头找蛐蛐儿往哪儿去了。沈山山见我这样儿,笑得就更厉害,脸上玉色都叠起红来,手也捶着草泥的地儿,简直要背过气去。

    “甭笑了,赶紧给爷找出来”我气得一脚踢在他腿上拉他起来,“快,爷就要刚才那青项金翅的,今儿逮不着就不走了”

    沈山山这才起来,揉着肚子跟在我后头都还在点着眼角笑“哎哟稹清,你要把我肚子都给笑破了。”

    他把手拍拍干净,绕到前面掰过我脑袋看了看,手指头替我抹掉脸上的灰,“还成,没摔伤,疼么”

    “不疼你摔一下试试”我一把将他挥开瞪他,“还不怪你,叫爷捉什么蛐蛐儿你捉不就成了么”

    “好好好,怪我怪我。”沈山山好脾气地笑,拉着我往旁边儿草丛石缝里蹲着翻,“我今儿捉了它给你赔罪就是。”

    第45章 山色有无

    佰拾柒

    后来那青项金翅我们找到天都黑尽,果真还是靠沈山山捉着了,给我装在小笼子里大声鼓气儿地叫,一顶一的威风神气。

    夜里我一身泥巴回了国公府,我爹正从书房里出来,看我欣喜万分提拎着花纠笼球儿打廊上晃,是老半天没移开眼,眉头都皱起来“沈家那小子还领你去捉虫”

    “哎。”我喜笑颜开地应,提着笼球儿往他跟前儿转了转“爹,我今儿有大将军了,叫岳飞”

    “还岳飞呢。”爹哧声一笑摇摇头,扇扇袖子赶我走远些“滚去洗洗,一身臭泥巴味儿。”

    我瘪嘴要走,手里拎着的蛐蛐儿叫得惊天动地。我爹听见,又老眉看来说“这搁屋里你睡得着”

    我心想爹的心思真周到,这白日里威风的大将军搁了夜里一准儿能闹得我发疯。

    于是夜里我就把蛐蛐儿搁了徐顺儿他们下人那排屋里。

    翌日一早起来,国公府里头早饭都上晚了。

    爹怒起来,厉声问是怎么回事儿。

    徐顺儿立在我后头两眼下边儿吊着青,耷了脑袋道“哎,回老爷,是三公子那大将军实在太厉害了”

    佰拾捌

    我那大将军是当真厉害,带到宫里都遍地无敌,勤学馆里头高门子弟王孙亲贵,没有一个能打的。

    不过皇上嫌那虫子太吵吵,我在东宫里头一玩儿他就揪我耳朵,吵得他看着那笼子也闹心,直叫我挂去后院儿枫树上别扰他清净。

    我很委屈,更舍不得,但顾念着他安稳,便也只能把蛐蛐儿挂去树上,每天带着食儿去喂喂看,没人能战也不消带出去,便又感到一分江湖侠客天下无敌孑然求败的寂寞。

    然我也没寂寞上两天儿,小皇叔来了。

    小皇叔开衙立府,原本老早不来勤学馆了,那时候却不知听谁说了我有这么只虫,竟然很喜乐,大老远带了只紫背蛐蛐儿来东宫里头找我斗着玩儿,说是花了好几百两买来的,可算给我找着个敌手。我俩一人捏着个草尖子,撅着个腚趴廊上斗了一个时辰都还没见胜负,又都有些心疼上了虫,生怕虫子相互斗死了可惜,便又约好干脆一起拿去斗别人。

    “你这岳飞哪儿买的啊”小皇叔收着蛐蛐儿问我,“怕是要些价钱吧爷在外头都没见着这么好的,这笼球儿也好看,配得起名将。”

    皇上这时候在正殿上同另外几个大些的皇叔议事儿,没在旁边儿,我便随口答他说“沈山山替我捉的,笼球儿也是他编的。”

    小皇叔盖竹筒的手都顿了顿,凑过来“他还有这能耐”

    想起这事儿我就撇嘴“沈山山逮蛐蛐儿可厉害了,一逮一个准儿,我让他起个生意他还不干,不然老早富得流油了。”

    “清爷你穷疯了啊,还要卖蛐蛐儿。”小皇叔听得笑起来,随手提了我手里的笼球儿道“嗐,那你要卖,干脆把这岳飞连笼子一道儿卖给我,我明儿正好去赌钱,赢了分你。”

    吓得我连忙把笼球儿抢回来“不不不这不卖,王爷你有钱就让沈山山给你弄去,岳飞是我的,你别跟我抢。”

    小皇叔一听,恶狠狠揪着我脸皮子说我真小气,简直白疼我了。晚上同几个皇叔一起在东宫用了膳,他又同我斗了会儿虫,似有些不舍,却还是带着紫背走了。

    后头我再去勤学馆,也有人带了新的蛐蛐儿来斗,又怎么都不是岳飞的对手,瞧得几个皇子皇孙都红上了眼,变着法子要拿金玉珠宝同我换。

    但那些个物件儿爷何曾稀罕过。

    那时候皇六爷也在,要搁了从前早就当先叫唤起来,此时却一声不吭,只蹲在旁边儿抱着膝,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把岳飞赶进手里的笼球儿,倒像很羡慕似的,可见着周围人渐渐把我围起来,他就起了身来,被小太监扶着一瘸一拐地要走。

    我看着他那模样,也不知道自个儿心里是怎么了,突然挡着一竿子来扯我衣裳的王公贵子就起身拉住他,一沉心,把我那笼球儿塞在他手里。

    皇六爷愣了愣,眼睛落在笼球里的蛐蛐儿上“这清爷,你这你这是怎么”

    周围的人都嘘声看着这出,各方眼色里是什么都有,我也不在意,只同六爷说“我玩儿过这阵也就算了,六爷喜欢就拿去开心开心,不碍事儿,也算我孝敬六爷的。”

    皇六爷微愣了一下,抬手大约又想再退给我,我连忙推回他手道“嗐,没事儿,反正六爷你也常来东宫玩儿不是到时候带来给我瞧瞧就行。”

    皇六爷闻言浑身一震,好好儿个少年,忽而鼻尖眼底都红起来,过了好些时候才颤着喉咙哎了一声。

    我送个物件儿还把人逗哭了,这叫什么事儿。我连忙冲他笑“要么六爷你明儿个来吧,小王爷有个紫背,也顶厉害的,他说要来东宫找我斗着玩儿,我可不敢赢他,六爷你正好来替我赢了他去。”然后我瞅着他手里的笼球儿,心里还是泛起丝疼来,咂摸咂摸,说到底是舍不得,便腆了脸开口“那什么,六爷,岳飞你拿去就行,但这笼球儿是我私物改日,你把岳飞装出来了,能不能把这球儿再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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